雞棲于坍。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詩經(jīng)》
太陽慢慢躲到山的背后了,村莊的上空炊煙裊裊升起,飯菜的香氣在房前屋后彌漫著,村頭嬉戲的小孩的歡笑聲漸漸稀落下來。只有幾縷沒有家的風(fēng)在亂竄,似乎它們也餓瘋了。
一
是晚飯的時間了,母親顫巍巍地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一一擺好,接著搬來一張磨得發(fā)亮的矮腳凳子,伸出衣袖擦來擦去,挨著自己放好;又從碗柜里拿出一只印花的碗一雙筷子,盛上香噴噴的飯菜;再擺上一只帶花紋的杯子,斟了半杯。于是大功告成似的,招呼著大家過來圍坐,只是那個矮腳凳子誰也不讓坐,似乎在等著一個馬上到來的親人。
這樣的情景我們已經(jīng)看了多年,在大家歡歡樂樂吃的時候,母親精心擺好的座位就那樣空空蕩蕩的,母親還不時給那碗夾上一兩口菜,怕等著的人回來晚了,鍋里的菜被吃光了。我們吃得打起了飽隔,那座位還是空空的。母親又自顧自地把它收起來,自言自語,不知在說些什么。我們都知道那座位永遠(yuǎn)等不來人,座位的主人一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幾十年了。
在毛南族和壯族雜居的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總保留著個習(xí)慣。親人去世不久的日子里,吃晚飯的時候,餐桌上總是為這位去世親人擺出一只杯子一只碗一雙筷子,讓家里人感覺這親人還時時在身邊。往后的日子慢慢地把這杯碗移到堂屋的牌位上,親人就成為記憶中的祖宗了。
父親的位子被母親留了幾十年,擺上碗筷杯子后,我們便感覺父親又回到了我們身邊。太陽落了山,父親趕著牛從野外回來,我們幾個小孩一擁而上,圍住他,搶著扯下他肩膀上的犁耙,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母親趕忙從廚房探出頭來,喝住調(diào)皮的我們,說父親剛從田里回來,很累,讓他休息一會兒。大家又前呼后擁地跟著父親,有說有笑地跑進(jìn)廚房。廚房已經(jīng)擺上了熱騰騰的飯菜,母親也在忙前忙后地拿碗拿筷子,父親自然坐到了母親身邊,他前面還有一個帶花紋的瓷杯,滿滿地斟了酒。父親不是很能喝,常常是抿上兩三口,臉便悄悄泛紅,話也漸漸多了起來,便東南西北地說。大家總睜大了眼晴,好奇地聽著,飯桌上笑聲不停。
有時候,把太陽等下山了,也沒把父親等回來,我們只好快快不樂地回到家里。母親早早把飯菜弄好,一一擺到餐桌上,放好碗筷,把凳子也擺得整整齊齊,準(zhǔn)備吃飯的樣子。見著我們垂頭喪氣地回來,她趕緊安慰我們幾句,便說先吃了。看到父親的座位仍是空空的,兄弟姐幾人都低著頭悶悶不樂地扒著飯,誰也不想多說一句,早早就洗腳睡覺。睡夢之中,突然聽到父親說話的聲音,興奮地爬起來,看到他正坐在那座位上狼吞虎咽。原來父親要開會,回來晚了。家里又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父親的座位突然有一天一直空空蕩蕩的。父親說他身體有點不舒服,要到醫(yī)院去檢查。那是一個細(xì)雨蒙蒙的早上,他打著雨傘,孤零零的。陪去的只有鄰居堂哥,我們都太小了,還在讀書。母親又要照看我們,也沒有陪去。我們只是在村頭,像每個周末苦苦等待他的那樣子,無限留戀地看著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眼晴潮潮的。我們覺得父親不過兩天,就會在村頭的小路上快樂地出現(xiàn)。我們就會像小鳥一樣飛奔入他的懷抱,一家人仍會那樣的其樂融融。但沒過幾天,母親發(fā)瘋似的跑向村頭,呼天搶地。我太小,不能跟著去,大伯娘一把抱住我,說我父親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
于是,父親的座位就空空地擺著,還是那只印花的碗,還有那帶花紋的杯。杯和碗靜靜地擺著,似乎在等待馬上回來的父親。母親像往常夾菜給父親那樣輕輕柔柔的。我們也一聲不響地吃著,每個人都覺得是父親出遠(yuǎn)差了,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需要靜靜地等著。有時明明知道父親是不會再回來了,但看到父親那熟悉的花紋杯,就覺得父親就坐在身邊,不很魁梧的身子,實實地讓我們靠著。也許是太累了,他一句話也不想說?;蛟S他就在不遠(yuǎn)處,深情地看著我們一家人。母親說,父親是常常來看我們的,放著碗筷杯子,看著心里踏實。
父親的座位就一直那么擺著,一直空空的。杯和碗在靜靜地等待著。
二
晚飯就這么神圣而溫馨地藏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一家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待母親的晚飯。每每夕陽西下,我家灰黑的屋頂就冒起一縷縷青色的炊煙,廚房總是恰如其分地飄出微辣的氣味。小伙伴們的眼睛不約而同地望著我家的廚房:你媽媽又在炒什么好吃的?鄰居的大伯小嬸們也拿著凳子,坐到自家的院子,羨慕地望著。我?guī)е行┑靡獾纳袂楦吒吲d興地回家吃晚飯了。
其實,家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菜,在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很多家庭在五六月份就青黃不接了,靠著生產(chǎn)隊的救濟(jì)糧。我們家也一樣,但是母親對晚飯非常用心。就是一把米、一把豆,她都要煮出香味來。
一把米,加上幾瓢水,清澈見底,怎能糊上一家七口人的嘴巴?而且像清水一樣的稀飯,一喝下去,一泡尿撒下去,肚子就空空如也。別人家都犯愁。母親不急不躁,慢慢從籮筐里扒出幾個紅薯,在清水里洗得干干凈凈,洗出紅撲撲的身子。母親小心翼翼地把紅薯切成薄片,跟一把米和在一起,加上慢火,慢慢煮。大約半個時辰,鍋蓋撲撲地被頂起來,一股白氣偷偷冒出,紅薯的清甜味便在屋子里彌漫開來,溜出屋檐,飄散到外面了。
一家人就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有滋有味地開始了晚餐。父親拿出外表磨得露出青色底色的瓷壺,倒上一小杯,夾上一顆豆子,抿上一口,嘖嘖作聲,自得其樂。我們幾個小腦袋湊在一塊猛吃,筷子在青菜和香菜之間翻來翻去,找甜滋滋的豆,最終把小肚皮弄得脹脹的,極不情愿地溜一邊去,靜靜等待父親故事的開始。母親筷子似乎動得不多,只是笑著看著我們,一臉的滿足。等我們都吃完了,便起身收拾碗筷,廚房又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暋?/p>
父親就忙些手里的活了,比如編點竹筐、籃子,這些都可以讓母親拿到街圩上換錢,買幾斤肉或者一兩把面條。忙了一陣子,父親就卷起紙煙,坐到門口,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我們知道父親的故事就要從一口一口的煙氣中吐出來了,趕緊拿著小凳子,圍坐在父親身邊,癡迷地聽著,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鄉(xiāng)下的早餐和午飯是很馬虎的。地里的活一大堆,大人們一大早起來,趕著下地干活,學(xué)生們趕著上學(xu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摸黑爬起來,熱好水,將舊飯炒炒。父親胡亂扒著飯,欄里的牛就眸眸地叫起來,匆匆忙忙喂完牛,扛起犁耙,和母親消失在朦朧的晨光熹微之中。我們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父母的影子,只有鍋里還在冒著熱氣的飯,胡亂扒了兩口,背起書包,匆匆趕往學(xué)校。我們不敢拖拉,趕往學(xué)校還有三四里地,晚了,遲到,會被老師批評,甚至晚放學(xué)留下背書。路上都是匆匆忙忙的人。
中午放學(xué)回家,父母在地里還沒有回來。他們心思全在田地里,怎么殺蟲,怎么除草,天亮光光的,很適合勞動,很想一分鐘作兩分鐘用。幾個孩子讀書、吃飯、穿衣、學(xué)費,全在家里的一畝三分地里,收了稻谷種玉米,收了玉米播白菜,讓這田這地跟著他們忙個不停。有時候,怕回家吃飯誤了時間,就一大早炒好飯菜,一股腦兒裝在飯盒里,帶到田間地頭,可以一整天都在忙活,感覺餓,就坐在田坎上扒兩口,然后接著勞動。午飯就過去了。
早飯午飯就這么草草過了。白天,家人一個見不著一個的面,沒能說上幾句話,似乎相隔遙遠(yuǎn)。于是晚飯在母親眼里就是一個儀式,必須鄭重對待,不能有半點馬虎。挖空心思準(zhǔn)備晚飯,就出現(xiàn)了即使只有一把米一把豆,也要煮出香噴噴熱乎乎晚餐的情景。
在物資極為匱乏的日子里,母親可謂是挖空心思了。拎出去的菜籃從來不是空著回來,就是到野外給牛割草,也不忘摘上一兩把新鮮的野菜。家里的豆子多了,就跑到街圩換豆腐、筍子等等。她提的籃子就是個魔盒,變出各種各樣的菜。鮮紅的西紅柿,翠綠的青菜,花花綠綠,像個拼盤。
母親把晚飯弄得很有儀式感。她一直掛念著如何把晚飯弄好。地里的活還忙著,母親揚起沾滿灰塵的手,望望太陽的蹤影,一看到太陽架到西邊的大山間,立馬丟開手中的農(nóng)具,丟下父親一個人,收拾好東西,拿起剛剛摘到的野菜,三步并作兩步走,嘴里念念叨叨孩子們回來了、孩子們回來了,就不管不顧地往家里趕。
雞蛋少了,喂那么多張嗷嗷待哺的嘴巴,估計母親的心里犯愁了。沒想到,她直直往屋后的山上走,沒幾分鐘的工夫,她手里擦著一大把清油油的韭菜。她把韭菜往水下一沖,甩兩下,切切。韭菜切細(xì)了,往雞蛋里一攪,往啪啪響的油鍋一放,香味全出,飄滿屋子。韭菜摘完了,不著急,母親不慌不忙地從籃子里掏出幾個西紅柿,切切,跟著雞蛋一起炒,紅黃相間。好端端的西紅柿炒雞蛋,非常經(jīng)典。不管怎么樣,母親總是像個魔術(shù)師,變出一些花樣來,讓大家對晚飯戀戀不舍。
有一次,父親得意揚揚地向我們宣布,晚上村里有大餐,雞鴨魚肉,應(yīng)有盡有,他應(yīng)邀參加,就不和我們在家“同甘共苦”了,然后得意揚揚地出去了。那天我們哥弟幾個到河里抓魚,沒有大的收獲,只捉到了一些小魚??磥斫裢砦覀冎荒芎赛c西北風(fēng)了。母親找來黃豆,炒熟了泡水,將小魚炸了,就黃豆?fàn)F著,姜蒜一起,滿鍋生香。沒想到,吃到一半,父親竟然笑嘻嘻地回來了,說那些雞鴨魚肉沒有母親炒得好吃,回來借點我們的黃豆?fàn)F魚仔下酒,二話不說,把母親做的黃豆?fàn)F魚仔舀走了一半,樂呵呵地跟別人喝酒去了。
我們的胃就這樣被母親的晚餐吊著,一到傍晚時分,不管在哪里,鼻子似乎總能聞到母親晚餐的味道,肚子就條件反射一樣地咕咕叫起來,腳不自覺地往家里走,在昏黃的燈光下,坐在那張破舊的八仙桌旁,圍著那幾盤或咸或淡的菜,有滋有味地吃著。父親偶爾問問學(xué)校的情況,我們幾張小嘴巴也嘰嘰喳喳,口無遮攔,說好的,也說壞的。不小心說漏了嘴的,說多了不好的事情,看到父母投來驚訝的目光,我們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父母接著催促我們快點吃飯,有說有笑,接下來就是父親講的有趣的故事了…
母親的晚餐就像一塊磁鐵,吸住了全家人。
三
晚餐漸行漸遠(yuǎn),竟然有一段時間在生活里消失了。
年輕氣盛,獨自一人來到城市闖蕩。林立的高樓、璀璨的華燈、洶涌的車流激起我澎湃的激情。一個人無牽無掛,快樂逍遙。單位分派了很多任務(wù),一個人忙上忙下,不時加班,眼里只有業(yè)務(wù),只有文件,難有片刻空閑想想吃飯的事情,口袋里一直塞著面包,餓了,隨時掏出來啃啃,灌下幾杯開水。一餐就應(yīng)付過去了。經(jīng)常加班,等下了班,匆匆趕回,樓下有個小餐館,隨便進(jìn)去點個快餐,狼吞虎咽,就解決了晚餐?;氐郊遥词?,便躺到沙發(fā)上或者床上,舒舒服服看個電視,迷迷糊糊中睡去,天一亮,眼睛一睜,又忙活去了。
即使節(jié)假日,宅在家,也懶懶地躺在床上,看著空空的房間,直到肚子餓得出虛汗,渾身發(fā)抖,才無可奈何地爬下床,打開飲水機(jī),燒開水,拿出泡面,開水一沖,風(fēng)卷殘云一番,不餓了,繼續(xù)看書或者看電視。廚房是虛設(shè)的,堆滿了垃圾,到處是了泡面袋,砧板發(fā)霉了,菜刀生銹了,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但自我感覺良好,自由自在。
朋友過生日的那頓飯突然帶我找回晚飯的感覺。一室一廚,幾個年輕人決定自己動手弄飯菜。于是買菜,還有雞鴨魚肉。接著洗菜,刷鍋。大家忙得不亦樂乎。廚房雖小,卻是一應(yīng)俱全,干干凈凈的砧板、泛著油光的菜刀、油鹽醬醋、鍋碗瓢盆,整整齊齊擺在碗柜里。有些配料平時我聽都沒聽說過,什么橄欖油、芝麻油、調(diào)味酒,擺在那里,琳瑯滿目,讓我感覺像是飯店里的廚房。
一個女孩子親自炒菜,擼起袖子,穿上圍兜,熱火朝天地干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磁磁作響,翻上翻下,動作嫻熟。不一會兒,廚房的香氣漸漸傳開,大伙拼命吞著口水,久違的感覺回來了,心里莫名其妙溫暖起來,眼前慢慢浮現(xiàn)小時候一家人一起吃晚餐的畫面。
有人說,心是人體最柔軟的部分,其實胃何嘗不是呢?一口湯,一勺飯,流到肚子里,胃溫暖起來,全身跟著溫暖起來,人的精神都振奮起來。一下子,整個人就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之中。
后來這個女孩成了我的妻子。妻子的廚房總是井井有條,廚具比母親多了很多:微波爐、蒸籠、豆?jié){機(jī),還有一本菜譜。
妻子是小學(xué)教師,學(xué)校離小區(qū)有一段距離,中午不回來,她便留在學(xué)校管理留宿的學(xué)生,學(xué)校在城鄉(xiāng)接合部,有很多留守兒童,需要老師精心照顧。女兒們也都各自上學(xué),早餐午餐都在各自的學(xué)校食堂吃了。中午我回到家,家里空蕩蕩的,廚房冷冷清清,自己沒什么心情吃東西,就下點面條,應(yīng)付肚子。
廚房的熱鬧是六點鐘以后,妻子下班回來了,鍋碗瓢盆響起來,砧板菜刀動起來。妻子的身影在廚房里轉(zhuǎn)著。我不懂炒菜,只能幫著打下手,比如洗菜、剝豆等等。豆是六月就成熟的青豆。青豆不像黃豆那樣,成熟了曬干,一打,嘅啪啪,豆兒全蹦了出來。青豆算是沒有熟透的那種,還跟豆莢連在一起,需要一莢一莢地剝出來。青豆軟,很甜,加上肉末,真是一道好菜。全家人都喜歡吃。
剝豆的時候,兩個女幾也過來幫忙,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小手有些笨拙,拿著豆莢,總是滑落;有時候,聊著剝著,走了神,竟然把豆子和豆莢皮弄混了,將豆子扔進(jìn)垃圾桶,卻把豆莢皮放到盤里來,弄得哄堂大笑。
每每新聞聯(lián)播樂聲響起,廚房的飯桌也飄散著迷人的味道,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坐在一塊,嚼著可口的飯菜,話也不斷地被嚼出來,兩個女兒就像兩只活潑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說今天校園看到的新鮮事兒。我們靜靜地聽著,不時回應(yīng)她們一個甜蜜的微笑。
我們很少鄭重其事地教育小孩,常常是吃飯、散步時候,很隨意地聊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小孩子是需要大人認(rèn)真傾聽的,我們有時候總是居高臨下,覺得小孩很小,說的話都是幼稚的,可聽可不聽的。忽略了她們的存在。她們也會忽視我們,不愿跟我們交流了。
看到我們很認(rèn)真的樣子,小女兒甚至把同桌老是帶著零食來學(xué)校的秘密講了出來。因為同桌的零食封住了小女兒的嘴巴,她怕一講出來,以后就沒有零食了。上了高中的大女兒正是青春成長的關(guān)鍵期,心里的秘密越來越多,但是在美味晚餐的誘惑之下,很多心結(jié)慢慢打開。
怎么再好吃的東西久了也會讓人慶膩。正在我們要厭煩魚肉的時候,妻子來個剁椒魚頭,一下子又把大家的食欲提起來;魚頭膩了,接著鲇魚煮湯…廚房里餐桌上,總是笑聲不斷。兩個女兒受辣不起,菜就分成兩份,一份有辣,一份清淡。都說眾口難調(diào),妻子有時候可以不厭其煩地給四個人弄出四份菜,讓每個人都吃到自己喜歡的菜。
我朋友多:搞文學(xué)的、當(dāng)教師的、釣魚打牌的,經(jīng)常聚在一塊喝上兩杯。坐在飯菜豐盛的飯店里,心思有時候還是不知不覺地溜回家,想今天晚上妻子又弄點什么好吃的菜?趕緊打電話回家問候,那邊總是傳來女兒甜甜的聲音,說做了什么菜,還說別喝那么多酒哦!有時候她還特地加上一句,你不回來,一點不好玩,我今天看見個有趣的事情,你不回來我不告訴你。女兒的這句話就像一支箭,射中了我的心窩。一個晚上,我的心里一直在晃動著女兒活潑的身影,趕緊喝上幾杯,找借口溜回家。
有些應(yīng)酬是必不可少的。華燈初上,送走了客人,我踏著朦朧的夜色回家,到了校門口,竟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臺階上坐著。猛然,那個黑黑的身影向我撲來,大聲喊著爸爸、爸爸。那是小女兒,我張開雙臂,像大鳥展開翅膀接住小鳥一樣接住了女兒。她的小臉蛋冰冰的,我問她為什么那么晚還不回家。她揚起小臉反問我為什么回來那么晚,媽媽擔(dān)心呢!叫我到校門口看看。女兒童稚的聲音像一團(tuán)火溫暖了全身。我突然想起來,平時在外有應(yīng)酬,我總是往家里打電話,告訴一聲。今晚手機(jī)偏偏沒電了,不能打電話回家。一種愧疚感從心里油然而生,緊緊抱住女兒,急忙往家里走。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飯菜香味鉆進(jìn)了鼻子。家里的飯菜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好,四副碗筷也已經(jīng)放好。妻子和女兒整整齊齊坐在旁邊,唯獨我的座位是空的。她們拿著書本,心不在焉地翻著,一言不發(fā)。這等待的溫馨場景我很熟悉。小時候,父親還在外面忙活,還趕不回來;祖父喜歡串門,聊個沒完沒了,有時候忘記了時間。飯菜弄好了,還沒見父親影子,母親不允許誰動筷子,一定要等一家人坐齊了才能動筷。等久了,就會叫哥哥滿村找。祖父、父親搖搖晃晃地坐好,大家才開開心心地吃飯。印象中,晚餐的時候幾乎沒有哪個座位是空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熱熱鬧鬧,吃飯吃得香。如果誰還沒到,座位空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我落座到餐桌旁邊,她們才放下手里的東西,盛起了飯菜,狼吞虎咽起來。我一邊喝湯,一邊趕緊說明情況。小女兒不依不饒,堅決叫我講一個故事來表示歉意,我絞盡腦汁,講了故事。剛才冷冷清清的氛圍漸漸有了笑聲。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晚餐吃的不是飯菜,而是牽掛。
這種溫馨感在出差時特別強(qiáng)烈。在火車上,明晃晃的陽光把窗外的景物照得格外美麗,遠(yuǎn)處的高山、白云,近處的田野、大樹,都像電影畫面一樣一閃而過,讓人看不夠。尤其是北方遼闊的平原、滿樹的蘋果,一切都讓我新鮮好奇,我盡情地看呀看呀,不知疲倦。
夜幕降臨,外面的景物消失在黑暗之中,一點點燈光在遠(yuǎn)處漸次亮起,該是晚餐的時候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涌上心頭。妻子女兒她們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圍坐餐桌,快快樂樂地吃了吧?吃什么呢,女兒們又會有什么新鮮的事情呢?乘務(wù)員嗩當(dāng)嗩當(dāng)?shù)赝苼聿蛙?,我隨便買了一盒,索然無味地吃著。女兒的電話溫馨傳來,說爸爸在外,要好好吃飯哦!這聲音就是今晚最好的菜了。
酒樓,一塵不染的地板,發(fā)光的餐具,精美的食品,色香味俱全,餐桌像一朵盛開的花,誘惑著客人??腿藗兣d奮了,筷箸不停。我似乎是被家里的廚房慣壞了,辣的吃不了,甜的太膩,酸的反胃,近似于挑剔,跟大家一起吃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地挑挑揀揀。然后趕緊喝酒,讓酒把胃麻木了,沒有饑餓感了。出差在外,肚子總是吃不飽的感覺,空空的,想吃,又吃不下。我感覺自己的胃患了嚴(yán)重的依賴病了,就像衣服一定要拿回家洗,穿在身上才舒服。出差回來,一進(jìn)家門,就叫妻子弄點吃的。妻子笑笑,吃大餐吃不飽?我回?fù)簦汴庪U狡猾,居心叵測,是不是研究透了“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的道理?
晚餐,吃的是溫馨。
四
春天的時候,我經(jīng)常趕回老家,嘗一頓“花\"的晚飯。
大嫂知道我們在城里油膩慣了,知道我們回來,便提著個竹籃,樂滋滋地往村頭的菜地去了,摘滿一籃的菜花,讓我們嘗個鮮。
暖暖的春風(fēng)緩緩吹過,綠油油的菜紛紛盛開,或黃或白,熱熱鬧鬧地開滿了菜園。瓔嚶嗡嗡,蜂兒,蝶兒,上下翻飛,看上去,不像是一個菜園,倒像是美麗的花園。
白菜已經(jīng)長了一個冬天了,葉子被一片一片地摘下來,剩下直直的菜梗。天氣一暖,細(xì)細(xì)的嫩芽紛紛冒出,然后頂上慢慢長出一朵黃燦燦的花。其他的青菜也爭先恐后地開了花,一支支挺出來,似乎在熱情地呼喚著春天。
溫暖的天氣讓這些菜花一天就躃得老高。不及時摘下來,晚一點,那菜花就變老了,只能喂豬和雞鴨了。擁抱溫暖陽光的菜們迫不及待地開花,因為吸收了充足的陽光,菜梗變得甜甜脆脆的,嚼在嘴里,比先前的那種清淡要可口多了。
大嫂將摘回來的青菜花在水里清洗,露出飽滿的菜梗,煮上一鍋沸騰的湯水,把干凈的青菜花放鍋里一煮,金燦燦的菜花把鍋映得亮亮的,惹人垂涎三尺。撈出來擺在潔凈的碟子里。黃色依然鮮亮,葉子依然翠綠,飄出的香味繚繞在你鼻子周圍。乍一看,不像是一盤菜,卻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畫盤。
如果不煮,炒也可以,把調(diào)和油炒熱,“嘩嘩”倒進(jìn)洗好的菜花,三五分鐘,香氣四溢,放點辣椒,撒點鹽,便可以起鍋,倒入盤內(nèi),色香味俱全。
炒的菜花香甜可口,吃多了也膩了。大嫂想著別的花招。夏天跟著來了,南瓜苗高高爬上架子,蓬蓬勃勃地掛了一架,瓜蔓四處瘋長。雨水瀟瀟,陽光明媚,原先綠蔥蔥的瓜架上竟?fàn)幭瓤趾蟮鼐`放著金黃色的花朵,像是一只只大開的喇叭,得意揚揚地向上天宣布人間的好消息。
花開得很燦爛,但南方人不怎么喜歡吃南瓜。要吃,也只是在瓜兒有一兩個拳頭大小時摘下,炒吃,感覺味淡細(xì)嫩;稍稍大了些,吸收了更多的陽光,飽含著糖分,變成了不甜不咸的味兒,不好下飯。因此,吃瓜肉不如吃瓜花。
喜歡吃南瓜花的人必定是個起早勤快的人。南瓜花開得早,昨夜已經(jīng)趁著天黑含苞,天剛蒙蒙亮便悄悄地張開美麗的胸懷,要趕在太陽出來之前盡情綻放;早晨的空氣清涼濕潤,又帶些霧氣。朵朵花兒濕潤鮮亮,一旦朝陽噴薄而出,將火辣辣的光播灑,這嬌嫩的花兒如何受得了?初夏火辣的陽光把花兒曬得蔫乎乎,便少了鮮味。于是要吃新鮮的花兒,得趕在太陽出來之前摘完。
盡情地在園里采摘,金黃金黃的花兒帶著霧水,水靈靈的。摘上一兩把,搓掉茸茸的毛,掐掉有甜味的花蕊,用清水沖洗一番,在灶上架一口鍋,倒入從泉邊打來的水,在鍋底旺旺地加上一把火,把金黃的花撕成幾片,投入湯里。稍稍文火片刻,一股清香自鍋里裊裊而出,舀上一兩勺鹽,不必再加什么配料。揭開鍋蓋,一鍋黃澄澄的湯就成了,很誘人,嘗上一口,新鮮美味。如果沒有別的什么菜,泡上白飯,也能呼呼地吃完幾碗。
一鍋甜滋滋的花菜弄好了,我們、老母親、大哥大嫂、小孩幾個人圍過來吃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住在旁邊的堂嫂聽見了,便捧著飯碗,串門。我們騰出位子,讓堂嫂插進(jìn)來,圍著繼續(xù)聊天。接著遠(yuǎn)一點的阿浩嫂也聽見了動靜,拎著一碟魚兒湊過來…左鄰右舍一個接一個地來了。飯桌擠入的人越來越多,幾乎膨脹成了滿滿一桌人。嬸嫂們你一言我一語,聊著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小孩,說到高興的時候,手舞足蹈,聲音越來越高,好像要沖破屋頂了;說到傷心話題,臉一沉,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眼淚撲撲地往下掉。
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了。村里空蕩蕩,只有幾只雞和狗在打鬧,吃不了那么多的米了,很多田地種上了別的莊稼,桑樹啦,甘蔗啦,西瓜啦,甚至各種各樣的菜花。原先只是一色的禾苗稻花的稻田,現(xiàn)在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莊稼地。我一回到村里,大家看見了,太陽一落山,大家從地里回來,一個一個拎著一碟菜,像是擺百家宴一樣聚在一起。她們是怕客人孤單,我雖然是村里人,但是出去工作多年,算是客人了。一家有客全村待,她們圖的就是快樂,男人出去了,她們留在家里照看老人小孩,還種桑養(yǎng)蠶,添補(bǔ)家用。累了,找個人傾訴,便找個借口聚了。她們也撐起一個家了,不管家長里短,一律扛過去。晚飯時,她們也像男人一樣大碗地干酒,然后就“柳郎咧,咧郎柳”地唱起毛南族山歌,整個寂靜的山村熱鬧起來。
這樣的一個晚上,燈光熾白,鍋里卻是一片燦爛、芬芳,讓人興致盎然,特別是鄉(xiāng)親們的熱情。
五
晚飯,吃的是溫馨,吃的是快樂。
外面的世界花花綠綠,餐館飯店林立,夜幕降臨,這些館店便亮起閃閃爍爍的霓虹招牌,就像一雙雙誘惑的眼睛,在不停地向你召喚,召喚著那些下班匆匆而過的腳步:或三五成群,相聚碰杯,猜拳打碼,一呼百應(yīng),好不熱鬧;有些人想起家里幾雙等待的眼晴,堅定地朝著家的方向。晚餐,就是一種儀式,呼喚著親情,呼喚著關(guān)愛。
每個經(jīng)?;丶页酝聿偷娜硕加凶约旱捏w會:穿過濃重的夜幕,回到家里,跟小孩坐在一起,翻翻他們的作業(yè),聽聽他們講的故事,讓他們在你溫柔寬厚的懷里安靜地睡著。黑暗中,你依稀聽到他們喃喃的吃語。那是晚上最甜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