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莽古思

赫方野，蒙古族，本名，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聚沫物語》，小說見于多種文學(xué)期刊，多次獲深圳市睦鄰文學(xué)獎等獎項。

1

時間像閃著光的河水，向著邃遠(yuǎn)的未知流去。蒼黃色的報春鳥小如鴿，噻噻著銜來新春。一抹綠意，猶如一聲溫暖的耳語，嗡嗡的，讓人不禁摘下貂鼠暖耳，斜著頭，蹭下發(fā)癢的耳朵。

發(fā)情期的公馬是非常危險的，馬場在春天要給兩到三歲的公馬閹割，每天要閹十幾匹馬，馬倌特木樂是我的阿瓦（蒙語：父親），他忙得腳不沾地。我叫希格，七歲的我每天都跟著阿瓦，因為額吉（蒙語：媽媽）已走了很久。馬倌們說，世間有種叫“緣界”的東西，關(guān)于它的形態(tài)，可能是一團霧、一扇門、一道曠野中的籬笆，或者是一條線。額吉生下我，轉(zhuǎn)身去了“線”的那邊。我會走路時就會騎馬，手臂一柞長就開始拉韁繩，人們說我長得像阿瓦，圓面頰，瞳眸亮，雙手也像小鐵鉗似的。

有匹新來待閹的黑馬，是馬群里拔尖兒的駒，毛色綢緞般華美，眼神靈動，耳似削竹，四肢健壯修長。我手里拿著豆秸稈兒，一點點靠近它。大黑馬鼻孔翕動，像是認(rèn)識我一樣，幾步上前一口扯走我手中的美味，大嚼起來。它膽兒真大！不像別的馬猶猶豫豫的，湊前幾步，再退后幾步。

大黑馬吃完了又來討，嘴巴咬住我肩上的裕褷不放，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咯咯笑著。裕褷里的悖悖滾到草地上，阿瓦上來打了大黑馬一個嘴巴子，喝道，畜生！我起身，說：“它有名，我叫它‘莽古思’，有了名字就不再是畜生了?！?/p>

“莽古思？”

“對，就叫莽古思！ ”

阿瓦搔搔頭。平日里，馬信們閑了喜歡喝酒拉琴，連說帶唱：英雄希林嘎拉珠點燃狼煙召喚白駿馬，而壞蛋莽古思點著豬屎，豬屎煙招來他的坐騎一頭瘸驢子孩子們的笑聲掀翻了房頂，馬信們一本正經(jīng)地繼續(xù)講著：英雄的白駿馬飛奔起來似龍騰空，大地都震顫，而莽古思打了驢一鞭子，掉下五個屎糞蛋兒…我說，大黑馬就像莽古思一樣招人樂，就叫它莽古思！

幾個馬信兒忙完了上一匹，走過來，輪到閹莽古思了。幾人麻利地縛倒它，匕首一揮，割開陰囊，正待切除辜丸時，莽古思給按后腿的馬信一腳，就要起身，在大家的驚呼中又被按住。那一腳正踢在馬倌前額上，血嘩嘩流下，受傷的馬倌被攙扶走，抬去看“牛馬大夫”去了。牛馬大夫平常給馬場牲口接生看病，有時也處理人的急癥；被馬踢可不是小事兒，前些年馬場的馬信就被踢死一個。莽古思已經(jīng)“驚”了，結(jié)扎的馬倌手里的絲線都亂了，胡亂給傷處灑了些草木灰完事。

莽古思不像其他的馬匹那樣癱地上，它嘶叫一聲，利索起身。這是不讓傷口觸到泥地而染疾的關(guān)鍵。我知道，接下來，就要讓它們身壓重物，日夜跋涉，否則，脊背上拱，馬就報廢了。

2

走近馬場，手里韁繩就拉得緊，因為忍不住要東張西望。遠(yuǎn)處的山，不甚高，河流經(jīng)過谷地，不斷有許多小溪注入，流量大增。馬場有河水潤著，倍加靜謐。馬場的木門頭上“南馬場”幾個漆字斑駁，漢字和蒙文，像藤上長著小花。山坡的馬群，長長的鬃毛宛如戰(zhàn)旗一般在風(fēng)中飄揚。馬場的土屋都有高大煙肉，幾縷清煙，慢慢匯成縷縷乳白色的絲帶，和牧民清亮的歌聲一起升騰。

八歲的我是小騎手。牧民的孩子會騎馬不稀奇，但當(dāng)上小騎手可不一般。小騎手是能在“那達(dá)慕”（蒙語：集會）上賽馬的孩子，會表演那達(dá)慕的壓軸項目，孩子體重輕，只有孩子才能策出最快的馬。賽馬獎品很豐厚，冠軍有九九八十一樣：九條哈達(dá)、九塊地毯、九條馬鞭、九只碗、九個盤、九塊磚茶、九個銅壺、九盒奶皮子和九本書。去年，我騎著臨時借來的馬，跑了第三名，得了三條哈達(dá)、三塊地毯和三只碗，我高興極了。

過了白月，也就是我們新年，莽古思就要被馬場賣了，因為它“去勢”時踢傷了馬夫，沒怎么弄干凈；一年多過去了，它依舊油滑頑劣，不愿套轅駕犁，嗅到母馬的味道就四蹄生風(fēng)，一直沒被選送上一級馬場。依例，它會被賤賣出去，去處是酷暑嚴(yán)寒的田野，或暗無天日的礦洞，拉車拖碾，一直到死。阿瓦決定買下它，為此，他平常一分錢也不花。終于有一天，阿瓦把莽古思拴到了自家院里。我又驚又喜，趁著阿瓦拍打身上的塵土，我翻身上馬。莽古思發(fā)出嘶鳴，鬃毛一甩，跑得腳下生風(fēng)。我騎著莽古思打了個大圈回來，阿瓦還沒拍完衣襟上的灰，莽古思仿佛只用拍灰的功夫，就能跨過九座山嶺。

我決定騎它去參賽。阿瓦說，你想好了？我說，想好了。莽古思有三河洋馬的血統(tǒng)，體力不如蒙古馬，輸贏可不一定。我說，還有半年時間，我要訓(xùn)練莽古思！我跟阿瓦要了些雨布和毛氈子，讓莽古思披著跑，增加難度，鍛煉耐力。

可剛放出欄莽古思就不安分了，它看上一匹白色的科爾沁母馬，三歲口。科爾沁馬和三河馬一樣，有洋馬血統(tǒng)，小白馬毛色綢緞般滑溜，眼神溫潤清澈，四肢修長，步態(tài)婀娜。阿瓦一看到莽古思的鼻孔瘋狂翕動，一臉陶醉的樣子，就大呼完蛋。只見莽古思揮揮頭，扯斷韁繩，沖破畜欄，從東奔到西，從南跑到北，身上的輜重絲毫不耽誤它。小母馬見到莽古思，作伏地狀，一雙清亮的眼睛回望莽古思。莽古思一天瘋幾次、逃幾次不一定，這取決于小母馬發(fā)出的氣味號令。

我氣得要命，跟阿瓦要粗牛皮馬鞭來管束它。阿瓦卻搖頭不給，說不能鞭打莽古思，說馬敏感倔強，馬眼易瞎，一匹好馬，無故鞭撻一頓，它急火攻心，肝火上攻，當(dāng)夜馬眼就會瞎了，馬場里就有這樣的老瞎馬阿瓦扭水壺遞給我，滿臉歉意地說茶葉沒了很久，清水喝著不解渴吧。我說等我贏了冠軍，咱們就有喝不完的磚茶了！阿瓦笑了。

馬兒們靜靜地低頭吃草，鬃發(fā)流瀉而下，覆蓋在修長的頸子上，馬蹄淹沒在草里，身上血管凸起的筋肉彈動著，吃不完的草在它們腳下鋪到天邊。你看它們多美阿瓦絮叨著。

3

一匹馬每年要吃掉上千斤草料和糧食，春夏秋季，牧民都得去放馬，讓馬多吃青草。馬場的馬如此，家養(yǎng)的馬更得如此。馬信們在夜間還要喂馬，還要飲馬，?？梢院饶鄿R飲的水必須干凈。馬場遠(yuǎn)處的山谷有溪流灌溉，林木雜生，林中的鷦鴣陣陣振翅飛去；鶉、野雞也多。后五里路轉(zhuǎn)向東，沿另一條溪水灌溉的山谷而行，也是天然的牧草地。再往東，就是牧轉(zhuǎn)農(nóng)開墾地，漢人教牧民耕作，有高粱、小米、蕎麥、大豆、棉花、煙草等。蔬菜亦肥美，白菜鮮甜，蘿卜壯碩。

早上，我?guī)Ч潘既ズ舆咃嬎?，飲了水，莽古思貪吃河邊的嫩草，不肯走。我將長韁繩的一端固定在木橛子上，然后將橛子楔進草地，莽古思只能以繩為疆覓食。不遠(yuǎn)處就長著蕎麥苗，還有根系發(fā)達(dá)的大豆，得防著它啃莊稼。

吃夠了歇夠了，開始訓(xùn)練。我把毛毯給莽古思披掛上，趁涼快翻身上馬。莽古思長嘶一聲，甩頭箭似的跑，一口氣跑了十余里。到了后山樹林邊緣的灌木叢，它慢了下來，倒也沒怎么出汗，這家伙東瞅西看不老實。

順著莽古思瞅的方向望去，野雞斑斕的長翎在林子里一閃。一只漂亮的大野雞！阿瓦說夏天抓野雞容易，熱暈睡懵的野雞呆若木雞，上前撲住就能得手。我騎著莽古思追，一抖右邊韁繩，莽古思就默契地從右抄了過去。野雞味道鮮美，燉土豆蘑菇更香。在漢人屯子里的雜貨鋪，可以用剛打的野雞換磚茶、小米等。在兩米多高的樹叢和灌木林邊緣策馬，速度飛快，等猛然發(fā)現(xiàn)要撞上樹時，才急扯韁繩，整個人一下就飛到半空，從高高的灌木叢上飛過，咚一聲重重地摔到地上。

睜開眼，我看到好多條馬腿，莽古思的鬃毛拂動著，正用鼻子輕輕地蹭著我的臉。我雙臂撐地，想站起來，嘎嘣一聲，我吃痛叫出了聲，又無奈趴下。見狀，莽古思伏膝跪在我身邊。我攬住馬脖子，身子撲上馬背，喃喃說著：回家…

莽古思馱著昏昏沉沉的我，找到了家，找到了阿瓦。“希格！希格！”阿瓦喊著，抱著人事不省的我，瘋了一樣往鎮(zhèn)醫(yī)院趕。醫(yī)生診斷我右腿斷了，脛骨大斜性骨折，還有腦震蕩，所以暈了。醫(yī)生說小孩子恢復(fù)得快，好好養(yǎng)著不會有后遺癥，不會傻也不會瘸。阿瓦還是擔(dān)心，嘴里成天念叨著“天神保佑”。

出院回來，正遇上馬倌牽著莽古思散步，這段時間都是他們輪流幫忙照顧。阿瓦見到走來的莽古思，氣不打一處來，揚手給了它一鞭子，這是他第一次打莽古思。我氣得胸膛鼓起來，大聲嘶吼著不要打莽古思…

晚上，我不放心，拄著拐杖去馬廐著莽古思。馬槽子滿登登的，阿瓦早已給莽古思加了料。他篩好了草料，還摻了用水泡好的蕎麥。馬圈里面干干凈凈的，莽古思慢條斯理地嚼著草料，看見我，清亮的眼睛眨了眨，咳咳地叫。

我摸著莽古思的腦袋，莽古思用長嘴輕輕地蹭我的臉頰，像在輕吻我，又像對著好久不見的親人訴說著擔(dān)心，訴說著想念。

4

我在家里待著，看守晾曬的肉干子、奶皮子、奶酪等吃食兒就成了我的工作。時常有鳥來偷吃，我坐在旁邊，用長鞭子趕鳥。有時候也要防巴雅爾，巴雅爾也會來吃。

巴雅爾住得離我家不遠(yuǎn)，他比我小一歲，是個小胖子，方方腦袋方方臉，下巴頦抵在臟兮兮衣領(lǐng)子上。他是個結(jié)巴，連完整話都說不出來，卻擅長口技，跟他的結(jié)巴一樣是天生的，沒人教過他。他模仿馬打架時嘶叫、高興時咳地叫，還有馬奔跑的蹄聲、駱駝叫聲、狗吠聲簡直一模一樣。巴雅爾沒阿瓦，他阿瓦就是前些年被馬踢死的馬信。一匹驚了的馬踢在他爸胸口上，他爸當(dāng)夜就吐血死了。他的額吉叫哈斯，母子靠挖草藥過活。馬場的孩子不愛跟他玩，說他是“沒有爸爸的胖結(jié)巴鬼”。只有我可憐他，院子里的龍葵果任他采摘。

我在家，他就總來串門。

我家的院子里種著兩壟龍葵，龍葵是一種野漿果，得到了水肥好的待遇，瘋了似的長，果子繁密密紫嘟嘟，像小葡萄。巴雅爾吃著我家酸甜多汁的龍葵果，又忍不住想吃曬的奶酪、奶皮子那可不行，這要拿去換錢的。我有時心軟，一點給他；有時不心軟，不給。巴雅爾也不失望，用他吃龍葵果染得紫紅的嘴學(xué)鳥叫。喔哦喔哦喔哦，是噪鵑；啁啾唧啾嚶，是黃雀。我說你學(xué)老鷹叫，鳥就不敢來了！巴雅爾頭一縮，嘴一扁，啊兒啊兒啊兒一—嚇得鳥雀撲棱棱四散飛竄。

大人們都忙，馬場又來了一批新馬，是在這兒轉(zhuǎn)場的，這下馬場可熱鬧了。一群馬平時在一起相安無事，各吃各的，可接了新馬后，會打得一塌糊涂。馬倌們看著“戰(zhàn)況”，適時騎著馬去分開，避免打得太狠。阿瓦忙得腳打屁股，還得抽空去采草藥制膏藥，給我敷。巴雅爾的額吉哈斯有時挖些草藥給我們送來，阿瓦要給她錢，她說什么都不要。哈斯個子高，靛青色的舊蒙袍裹著的身體里有種力量，讓她從早到晚地干活，臉曬得黑紅黑紅的，眼晴里閃著感激的光，笑起來，潔白的牙閃著貝殼的光彩。

秋去冬來，我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走路不顛也不跛了，打秋草時我跟著忙前忙后，可阿瓦總讓我歇著，說不急這一時。天還沒飄雪，就上凍了，馬場的草垛子被凍住，用叉子揭開上方的“硬蓋兒”，里面的草仍然翠綠翠綠，撲鼻清甜。這是馬倌們在秋末打的草，將近半年的冬季草料都要在那時準(zhǔn)備好，真是累折腰。秋草不等人啊，要把草割下，充分曬干，壘成垛子，才能放下心。

冬夜，我倆把屋子燒暖和，喝著奶茶，屋外，雪片綿延著飄落下來，像銀質(zhì)的碎星，在夜空中閃爍。阿瓦說莽古思鐘情的科爾沁小母馬，肚子大了，如果是秋天懷的孕，來年夏秋就生駒子了…現(xiàn)在一解開莽古思，它就沖到馬概旁跟小母馬貼臉，仿佛在輕聲細(xì)語；要走之前還抬腳撒尿，留下氣味，宣布這是它的妻子。

前些天，莽古思還跟一匹想親近小母馬的公馬打了一架。那是一匹新來的青色駿馬，叫青云騁，據(jù)說它跑到崖邊，頭都已經(jīng)掉下去了，還能翻上來。莽古思可不管這些，它昂起頭站起身，揚起前蹄狠踢青云駟，兩只前蹄猶如刺出的長矛和鐵戟。青云駟被迫迎戰(zhàn)，對打，撕咬，二馬嘶鳴響徹天空，雜沓的馬蹄揚起塵土，阿瓦在不遠(yuǎn)處，被嗆得咳嗽。最后，青云駟試著逃跑，被莽古思一口咬住了后臀，撕開一道口子，鮮血淋漓。青云聰慘叫一聲，落荒而逃。莽古思打贏之后，發(fā)出一串怒吼，渾身洋溢著不可侵犯的高貴模樣兒。阿瓦說它有了種馬的樣子；種馬，是馬群里的國王。

夜晚，是馬兒的神仙時光，不被驅(qū)使，只顧大嚼草料就好了。銅壺里的水燒開了，我提起壺去馬圈，要兌溫水給莽古思喝；阿瓦起身拿了氈子堵馬圈窗縫，賊風(fēng)凈往里鉆。阿瓦說莽古思有四歲了，馬在這個時候確定主人，認(rèn)了你，它就一輩子不變！我的想法跟阿瓦不一樣，我說我不是主人，我是額格其（蒙語：姐姐），你是它阿瓦！說完我唱起了自己編的歌：四歲的莽古思，鐵蹄飛揚，馬鐙一響，它就奔向前方……

5

陽光是天生的按摩師，像一雙溫暖的大手，把草甸子從枯黃捂成嫩綠、翠綠。草甸子長高，頂著天際線后退，不過再怎么退，草尖和天上的云都是在一起的。黑鷹俯沖下來捕捉自己的影子，野兔慌忙一扭身，暴露了自己，褐色的屁股在草叢里一撅一撅。

九歲的我騎著莽古思在草甸上繞圈跑，莽古思跑了多日，踩出了一個圈，像深青色的圓環(huán)套在草甸子上。過幾天就是比賽了，我和它越來越有默契，養(yǎng)了一冬的莽古思格外有勁兒。

跟屁蟲巴雅爾在草甸子里探險，哪 個孩子能抵抗草甸子里草蟲的誘惑呢？ 帶刀的螳螂，威武神氣；會叫的螽斯， 碧綠的身子，拉開嗓子就叫，但也是虛 張聲勢罷了，好抓得很。用馬蘭草編個 小巧的籠子，裝嚎叫的螽斯。螽斯叫幾 天，巴雅爾也跟著叫幾天。嗅著新鮮的 苜蓿草的香味兒，田鼠從洞穴探出腦袋， 蛇也出來覓食和抻身子，吃飽了好蛻皮 換新衣裳。

巴雅爾注意到一只碩大的螳螂，它在草葉上，半身直起，立在太陽灼燒的狼尾草上，態(tài)度莊嚴(yán)。輕紗般的薄翼拖曳著，前腿如臂，伸向半空，好像是在向天神祈禱。巴雅爾貓著腰，輕輕地靠近，快速出手，捏住它的后頸。螳螂振翅沙沙作響，露出橙紅的警戒色，小腦袋反轉(zhuǎn)過來，但咬不到巴雅爾，兩柄大刀徒勞地?fù)]舞。

哎呀！巴雅爾手臂一疼，松開捏著螳螂后頸的手，它嗖地飛走。低頭一看，一條青蛇迅速滑過。巴雅爾被蛇咬了手腕，劇痛，像被燒紅的鐵絲捅了。這時，巴雅爾才想起大人常說不能去草深的地方，走田埂路也得帶個棍子防蛇。他哭喊著疼，疼…?。?/p>

聽到巴雅爾慘叫，我感覺不妙，忙騎著莽古思去看。那邊草深，巴雅爾什么時候進去的呢？不是說在草灘上玩嗎…當(dāng)我扶起巴雅爾，看到他手腕內(nèi)側(cè)兩個并排的咬痕后，倒吸了一口涼氣。巴雅爾大哭起來，被毒蛇咬傷是特別疼的，莽古思往后躲閃，似乎也受了驚嚇。我一邊扶起癱軟的巴雅爾，一邊用力地拉著莽古思，不讓它亂動，然后扶著哭啼的巴雅爾，讓他坐到馬背上，之后跳上馬背，飛快地騎往馬場。

到了馬場，馬倌們看見孩子被蛇咬，忙用帶子綁在手臂傷口上方，說得去鎮(zhèn)上打針才能救巴雅爾，有的跑去找司機，有的跑去通知巴雅爾的媽媽。阿瓦說汽車不在，不要去找了，趕緊套好馬車吧！

然而莽古思甩著頭，嘶叫著，說什么也不讓套車軛。阿瓦知道它一向不愛駕轅拉車，罵道，畜生！你不看看是什么時候了！有的馬倌看情形就跑去牽別的馬去了，幸好馬場不缺的就是馬，很快套好車，向醫(yī)院飛馳而去。

我安撫著不安的莽古思，可隨即發(fā)現(xiàn)它后腿抽搐起來，前腿還在努力撐著。馬是不輕易倒下的莽古思怎么了？

腿扭了嗎？可別斷了??！馬場有匹馬在狂奔時踩進鼠洞，脛骨折斷，后來郁郁而終。我焦急地在莽古思的身體上四下摸索。誰知莽古思轟的一聲，忽然側(cè)倒下來，后腿抽搐更兇。我摸到莽古思的后腿，怎么腫了？再一看，只見兩個并排的咬痕在它右后腿上滲著血，只不過在黑黝黝的身子上很難被看見。是被蛇咬了！回頭再望向莽古思，它嘴角有了白沫兒。莽古思！我急得大哭。

馬倌們得知莽古思也被蛇咬了，都慌了，牛馬大夫趕緊去找草藥半枝蓮，那是清熱毒解蛇毒的。我用刀割下衣袖，用布帶子給莽古思扎住傷口上方。馬倌說，晚了，整條腿都腫了，毒血已經(jīng)攻心了，它跑了太多路，能回到馬場已不容易…

莽古思不住地想抬起頭來，它的大黑眼睛里，滾下大顆淚水。過一會兒，它連頭也抬不起來了，嘴里倒著氣，眼里的光芒也黯淡下去。我的喉嚨抽緊，想再叫一聲“莽古思”，可叫不出聲。我趴在莽古思身邊，任誰拉也不起來。天色漸漸暗下來，黃昏不知不覺地翻過遠(yuǎn)處的山脊，帶來迷蒙的暮色。大地上冒出許多暗色的顆粒，一點點升上了天空，越來越密集，逐漸彌漫，籠罩了整個山野。

6

巴雅爾在鎮(zhèn)上醫(yī)院打了血清。咬他的蛇是竹葉青，蛇又第二次咬了靠近它的莽古思。莽古思被埋在家附近，我躺在炕上哭，內(nèi)臟因長時間哭泣而抽搐疼痛。我睡醒了哭，哭累了睡，在夢里聽到蹄聲叩響。我躺在草叢里無法動彈，鬃毛拂動，我抬頭看，一張黑的長臉彎下來，正對著我的臉噴氣，近在咫尺。心里又一陣劇痛襲來，我翻身抱住莽古思，說你不要走……

幾天后，阿瓦對我說，別躺著了，你去照顧那匹懷孕的母馬吧，它秋天就生了，生下來，又是一匹莽古思，你帶它去喝干凈的水，等馬駒子生下來，咱爺兒倆就是一年不買茶，不買糧食，勒緊褲腰帶也把它買下來…

想到母馬懷著莽古思的孩子，我止住了眼淚，身上有了力氣，我要替莽古思照料小母馬和它的孩子。第二天一早，我跳起來，在懷里揣了點吃的就去馬概幫忙去了。晚上回來，我心情好了些，拉開了話匣子，說小母馬和莽古思真像啊，都聰明，愛偷吃地里的菜。我把它拴住，它夠不著了，可是不服氣啊，趁著我沒注意，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跟前撒尿，喔，尿星子都濺到我臉上，一邊尿，還一邊壞壞地瞥我一眼…

阿瓦總算露出點笑容，轉(zhuǎn)身拿出兩包點心，說這是巴雅爾媽媽拿來，感謝你和后半句話在阿瓦喉嚨里消失，笑意也在我臉上消失。點心是糜子糕和奶酥悖悖，都是過節(jié)才吃得到的，巴雅爾媽媽花了不少錢。我捧起點心就往外跑，跑到埋莽古思的坡地，把點心放在土包上，就像放在莽古思的嘴邊；我趴在土包上，就像伏在莽古思身上。

轉(zhuǎn)眼秋天來了，微風(fēng)習(xí)習(xí)帶來絲絲寒意。馬場小學(xué)開學(xué)了，二十幾個孩子包括我都被通知去上學(xué)，學(xué)漢字、蒙語，加減法。我不想去，因為馬倌們說“月兒圓，馬駒到”，半個月后月亮就圓了，母馬要產(chǎn)駒了?？晌也蝗ド蠈W(xué)，阿瓦不依。

我總在課堂睡覺，巴雅爾坐在我后面，他踢我的凳子，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免得我被老師發(fā)現(xiàn)，一頓“教育”，吐沫星子濺一臉。我不領(lǐng)情，對巴雅爾翻白眼。

這天我回到馬場，遠(yuǎn)遠(yuǎn)看到院里燈火通明，我想，呀，肯定是小母馬生了！果然，到了院前，就見人忙碌著出出進進。我趕緊跑去馬圈，只見母馬側(cè)身躺著，看樣子已經(jīng)折騰許久了，牛馬大夫、阿瓦都蹲在母馬旁。馬駒過大，母馬耗盡力氣，血也流了不少。阿瓦說，要是不能保住駒兒，就把母馬保?。∨ｑR大夫說，知道。他躬下身子，雙手一次次把駒兒兩前肢拉出和送入，然后一手拉前肢，一手扶頭，緩慢向下方拉駒兒。這個過程他非常小心，因為很容易大出血，到時母子的命更危險。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忽然聽到馬的嘶叫聲，那聲音怎么那么像莽古思！我轉(zhuǎn)頭看去，只見巴雅爾站在馬圈外的一個角落里，不知他怎么跟來的。他把胖手放在嘴邊，手指微微晃動，嘴里發(fā)出聲響，那聲響仿佛是莽古思跑來了。我似乎看見它高高地?fù)P起頭顱，前蹄騰空揮舞，聽見它腹下的連枷打得肚皮“嘣嘣”響。緊接著，莽古思張開嘴，發(fā)出一連串歡快的吼聲-

巴雅爾學(xué)得惟妙惟肖。本來已經(jīng)癱倒的小母馬渾身震了一下，接著奇跡般，它的腹肌開始收縮！小母馬開始配合接生，馬駒的頭和前肢順利娩出，母馬強健的腹肌繼續(xù)收縮，直至駒兒后肢排出?？偹闵聛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駒兒幾乎是全黑的，真像莽古思！

只見接生的牛馬大夫一屁股坐下來，手緊攘著袍子，袍子都被汗水浸濕了，腦門也全是汗。他望向巴雅爾說，巴雅爾，干得好！大家紛紛說，很早就聽說有厲害的琴師拉起四弦琴，用琴聲模仿動物語言，能讓不奶自己羔子的牛羊認(rèn)崽，讓難產(chǎn)的母?；U為夷，今天巴雅爾用口技也達(dá)到了同樣的效果，真是神奇?。●R信們叫他“巴雅爾”，不再叫他“小胖子”或“胖結(jié)巴鬼了”。

駒兒是匹公馬，長得和莽古思一樣黑，只是額間是白色的，馬額前白者，稱之為“黔”，是上好品相的馬。阿瓦用手捧著馬駒的頭，端詳著它額間的白花紋，說，你們看，這塊白花紋，就像只展翅的鳥！我說，就叫它尼斯夫（飛翔）吧！

尼斯夫慢慢長大，哈斯帶著巴雅爾常來看尼斯夫，說它簡直跟莽古思一模一樣。大人們說著話，哈斯總是微笑，我的阿瓦總用手搔后腦勺。我和巴雅爾玩，看著尼斯夫緊跟著小母馬，瞅空從母馬腹下尋覓乳頭。它吃飽后就撒歡打滾兒，追蝴蝶，追麻雀，用蹄子探索推糞球的屎殼郎子，玩出很遠(yuǎn)，又倏爾箭一般飛跑回母馬身邊。

馬場天空遼闊，風(fēng)吹牧草一遍遍地翻滾，綠中透著金色，是鼠曲草的黃花在晃動，我久久地看著這片曠遠(yuǎn)平和的草原，眼睛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