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易,1963年出生,福州人,鐵路工程師。年輕時喜歡文學,退休后才開始嘗試文學創(chuàng)作,本文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作品,完成于2024年。
幾乎要忘記這個人了。許多年后,當我和阿盛意外相遇時,雙方居然平靜得如同存在一個默契。
那天,開著那輛很有些年頭的“老爺車”接近一個小鎮(zhèn)時,我聽到了細微的吱吱聲,掃了眼儀表盤,發(fā)現(xiàn)水溫過高。心里一驚,剛下意識松掉油門,踩下離合器將手柄推至空擋,“嘭”的一聲,引擎蓋處已經(jīng)噴出了一團粉紅色的煙霧
熄火將車停在路旁,支起引擎蓋,用一塊毛巾隔熱,擰開散熱器的注水口往里一瞧,完了,估計今天要被困在這了。我抬頭看天,下午三點的陽光蒼白無力,霧蒙蒙的天空彌漫著沉悶的空氣,將人體內(nèi)的汗水憋在皮膚下面,無法從毛孔里散發(fā)出來。該下雨了,我想。
路人告訴我,鎮(zhèn)里有個修車鋪,不遠。這時水溫下降了不少,我又將剩下的大半瓶礦泉水倒入散熱器。估計這段距離不至于損壞發(fā)動機,便重新打火,低速向鎮(zhèn)上駛?cè)ァ?/p>
一個立在路邊的燈箱一“日夜修車”,下面的箭頭將我引進一個敞著鐵門的院子。場地不算小,很干凈。場地的一邊攘著幾個廢舊輪胎,另一邊是一排三開間的檢修區(qū),最里面的一間有一輛農(nóng)用卡車停在檢修地溝上,兩個人在下面忙活,一臺工業(yè)電扇對著他們嗚嗚地吹著。
一個白色的瘦高個從暗處向我走來。他的發(fā)型像是被人劈了三刀—左右兩刀貼著臉頰直直劈下,中間這刀距離左邊的那刀極近,像砍偏了一樣,除了留下一道有寬度的頭皮,還將頂上的頭發(fā)劈得倒向兩邊。左邊幾乎沒有頭發(fā),或者說還有一點,而右邊頭發(fā)則厚厚地堆得老高,使他原本瘦長的臉又增加了近一倍的長度。白襯衫上面三個扣子開著,胸脯的皮膚緊貼著肋骨。我想起白無常,有點緊張。
“老哥,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洪亮,很難想象發(fā)自他這樣的身板。
我估計他是老板,趕緊將情況告知。
“一點問題都沒有啊老哥,我馬上讓師傅著一下。我這里的師傅是頂級的,你放心好啦!”這人大約三十歲,卻有一條很深的抬頭紋,好像眉毛上面還有一道眉毛。
他拿著我的車鑰匙走過去蹲在地溝旁,跟下面的人說了幾句話,伸手將鑰匙遞了過去。下面的人接過鑰匙,似乎往這邊看了一眼。有什么在我的記憶里閃了一下。
也許是一種習慣,我掃視了一下他們的維修間:靠墻立著兩個三層的鐵架子,一個架子上擺放著幾個統(tǒng)一大小的鐵皮盤子,里面分類裝著各種常用配件;另一個架子上則擺放著各種常用工具;其他的工裝機具也都各就其位;地面干爽,雖然顏色發(fā)暗,但那是早先滲入水泥地里的油漬。一個鄉(xiāng)間小鎮(zhèn)的修車鋪,設備簡陋不奇怪,但歸置如此到位讓我暗暗稱奇。
隨后這位外形夸張的老板邀請我去他的辦公室喝茶。辦公室在檢修區(qū)的旁邊,顯然是從廠房隔出來的,還有個閣樓。除了一張茶桌、幾張椅子、一張木質(zhì)的長沙發(fā),還堆著些配件和飾品。后面的墻沒有窗,光線來自門邊上的鋁合金窗。房間很暗,白天也開著燈。屋里混合著木頭、塑料、煙草以及工業(yè)油脂的味道。唯一舒適的就是開著空調(diào)。
老板的座位對著窗,我選擇坐在他側(cè)面,對著門。老板先把水壺燒上水,接著從桌上的一個塑料袋里抓出一把茶葉扔進一個暗褐色的粗陶茶壺里,指著塑料袋笑著對我說:“我們本地的茶葉,純天然的,不打農(nóng)藥!”我禮貌地點頭稱贊,對看上去粗糙的茶葉不抱任何期待。茶葉五花八門,因品種、地理、工藝不同,或醇厚,或寡淡,或甘甜,或苦澀。對于旅人來說,茶解渴足矣。老板十分熱情,但我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聊天,時不時扭頭望向窗外。老板以為我在擔心天氣,其實我是在尋找剛才出現(xiàn)的那一點記憶。
等看到那個讓我想起了什么的人朝我們這邊走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門一打開,他帶著光亮走了進來,順手一關門,光亮消失了,但依然看得清楚,還是那毫不起眼的他。毫不起眼的身材和毫不起眼的工裝,一頭總是挺立不起來的軟塌塌的短發(fā),毫不起眼的五官有向前的趨勢,加上仿佛凝固在臉上的類似“二哈”那樣的表情,讓人想到那種生性膽小的寵物犬。
我坐在桌子這頭,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同時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他站在桌子那頭,也沖我微微一笑,但沒有點頭?;蛟S他和我一樣,也尋找了一會兒記憶,或許他剛才往我這邊看的時候已經(jīng)認出了我。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我們視線碰撞時他心里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嗯,散熱器裂了?!彼娜齻€手指尖輕輕搭在桌面上,看著我。
“要換?!崩习迮ゎ^對我說。
“多長時間?”
“我們這是小地方啦,要看進貨啦,最快明天。 ”
我想了想,抬頭看他,“也許有別的辦法?”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輕輕地“嗯”了一聲。
老板轉(zhuǎn)頭問他:“你有辦法?”
他還是看著我說:“嗯,我試試看。”
“阿盛說試試看,那就一定行的,他是頂級的師傅!”老板用指關節(jié)敲著桌面,聲調(diào)提高了五度半。
阿盛出去后,我問老板這個鎮(zhèn)叫什么名?!懊飞??!彼f。
水開了,老板往茶壺里沖上水,然后倒掉。洗完茶再往茶壺里沖滿水,認真地泡了一會兒,才給我面前的杯子斟上茶?!袄细缒憬裉炀筒灰吡?,也走不了啦,哈哈!我們這里雖然地方小,但也有美景、美食還有美女哦,哈哈哈…”他的笑聲跟他的長相一樣奇特,像一陣冰雹砸在彩鋼板上,我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看屋頂。
喝了一口茶,入口果然略顯苦澀,但隨即就讓我大感意外,這看上去貌不驚人的粗梗大葉,卻有著很好的回甘。我忍不住拿起塑料袋對著里面的茶葉多
看了兩眼。
一只小小的百足蟲從腳下的水泥地板爬過。
差不多到飯點了,老板準備回家。我和他一起去看看阿盛那邊的情況。阿盛和搭檔剛做完散熱器的水壓,確定了裂漏點。老板非常自豪地指著水壓機說:“你看,這也是阿盛做的?!比缓笈牧伺奈业募绨?,“老哥,我先走了。車子的事就交給阿盛搞定,在鎮(zhèn)上有什么事我來給你搞定。哈哈哈”又是一陣冰雹砸在彩鋼板上的聲音,這回我沒有抬頭看天。
我看著阿盛在用氧焊燒堵散熱器的漏點,戴著墨鏡,坐在個小板凳上,或者說似乎坐在小板凳上。因為這個小板凳幾乎不著力,后面的兩個凳腳離地翹著,基本上是蹲著的姿勢。他的身體向前傾斜,似乎將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他的作業(yè)點上,仿佛那個燒紅的小點才是支撐他整個身體的著力點。沒有吹電扇,他額頭上冒著汗珠,專注的神態(tài)與當年在機務段的樣子毫無二致。這也許就是他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就像一個成熟書法家的作品,形式可以不同,但特質(zhì)不會改變,很有辨識度。
我看著阿盛,產(chǎn)生了一絲懷疑。因為他太專注、太安靜,跟那個身敗名裂,欠了一身債務,突然不辭而別的人好像根本沒有關系。我甚至懷疑可能就不是一個人。
也許那件事本來就搞錯了,說他欠了一身的債,那只是人們的傳說,或猜測。不過就連他最親密的同學,也是這么猜測的。最初的傳說不知出自哪個人的口,
然后就傳成了事實,或者說似乎是事實,于是阿盛的同學們一商議,很快達成一致。一天晚上,他們包下了機務段門口的小店,二三十人一大桌,把阿盛請來。
“咱們這班同學,從一起在外省讀書,到一起來機務段上班,二十年了,感情一直都跟兄弟一樣。都說你欠了錢,你就說吧,欠了多少,同學們一起幫你還?!?/p>
阿盛坐在桌前,右手端著啤酒杯,有些顫抖,斟滿杯子的啤酒時不時晃出杯口,流到杯底再滴到桌面上。他用往前發(fā)展的五官和不變的“二哈”一般的微笑茫然地面對著這些可愛的同學們,軟塌塌的短發(fā)松松垮垮,“嗯,沒沒有,真的,謝謝…”
他舉著酒杯一個一個地敬同學。他的酒量很好,桌上的菜一口也沒動,仿佛滿肚子的心事。他另一只手放在桌下,在褲子上擦著手心里的汗。這時有人開始罵起阿珠,但很快就被制止了。然后有人開始互相敬酒,同學們推杯換盞漸漸進入了狂歡的狀態(tài),忘記了今晚來這里的目的,忘記了阿盛的存在。再然后,有人開始喝多。結(jié)束時,阿盛扛著一位醉倒的同學把他送回了家。
我不是阿盛的同學,當然沒參加那次聚會。但這事好像大家都知道。也許是阿盛的同學告訴我的,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告訴我的,不記得了。因為我曾經(jīng)的工作與阿盛有交集,我們相處融洽,彼此信任,我與他的那些同學也大多關系很好。
總之,當時阿盛突然消失,或者說不辭而別成了機務段的頭條新聞,霸占榜首很長一段時間。一個車間副主任、中層干部,一個人緣極好的好人,不辭而別,去向不明,加上他欠錢的傳聞,只有一個解釋:隱姓埋名躲債去了。
阿盛又將散熱器上了水壓,因為要保壓一段時間,他讓搭檔先下了班。而他自己一刻也沒停下,開始收拾場地,將工具和配件歸位,然后又開始打掃院子——這些都是機務段的老習慣。
他邊干邊問我:“非哥,你餓了嗎?嗯,咱們干完再吃吧,今晚好好喝兩杯?!?/p>
我當然很愿意。
時間差不多了,他走到水壓機前,彎下腰仔細看了看水壓表,又看了看散熱器,扭頭對我說:“非哥,你看,嗯,保壓很好?!蔽乙驳皖^看了水壓表,贊賞地點了點頭,向他打了一個OK的手勢。他看我證實之后,卸掉了水壓。
隨后他拿起工具蹲在水壓機旁,邊拆邊對我笑著說:“非哥,這下你得幫我搭把手。嗯,這些年,你的手藝也還在吧?”他這次是真的笑,不是剛才的表情。
光線不好,阿盛拉了行燈。這行燈頓時讓我涌起一股懷舊的情愫。我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在機車上,我們似乎曾經(jīng)搭檔過,也在一盞行燈的照明下。什么原因搭檔不記得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和他從來沒有同過班組。也許是臨時任務,也許是在我們工作的結(jié)合部,或者就是碰上了,一個人幫另一個人的忙??傊覀兌际羌夹g能手,關系很好,彼此信任,所以搭檔干活十分默契,效率很高。
等我們干完活,天已經(jīng)黑了,但還沒完全黑,在霧蒙蒙的空氣籠罩下透出一點灰藍的色調(diào)。近處的山能看見輪廓,給人一種壓迫感??諝庖廊粣灍?,隱隱有雷聲滾過,外面馬路上的路燈亮了。
我們洗完手,阿盛遞給我一條毛巾。他打了個電話,說:“我叫了人送餐過來,咱們就在這兒吃?!?/p>
他在院子里打上一張小桌子,再從辦公室里搬出兩把椅子,擺上兩個茶杯,就很像個樣子了。
從下午見到阿盛起,他似乎就沒有停歇過。不停歇就可以少說話,少說話則可以避免尷尬,他是這么考慮的,我猜!
過了一會兒,一輛摩托車駛進院子,徑直到桌邊停下。阿盛迎上去,卸下一箱啤酒,又將三大碗菜一一擺放在桌面上,撕下覆蓋在碗上的保鮮膜??紤]到關于他的傳說,我打算付錢,可他用手勢制止了我。他付完錢,再把騎手送到門口,兩人說了幾句話,互相揮揮手,騎手走了。阿盛對著騎手的方向站了一會兒,像是目送,然后轉(zhuǎn)身熄滅了“日夜修車”的燈箱。馬路邊的燈光照出他的影子,影子跟他一起把大門關上,鉸鏈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在“眶當”一聲之后,空曠的院子與外面的嘈雜隔絕開來。
“非哥,你看,這環(huán)境多好?!彼呎f邊用右手握住酒瓶的脖子,將左手筷子的大頭抵住瓶蓋的齒尖,用右手食指做支點,稍稍用力一撬,瓶蓋從瓶口蹦起,先是跌落桌面,隨后跳到地上,斜著滾動半圈,躺下了,聲音清脆。我想起來,他是左撇子。維修間斜照過來的燈光將我們倆的影子,連同桌子甚至酒瓶的影子都完整地投射在院子的地面上。
雷聲從山那邊滾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仿佛銅鼓從我們的頭頂上方滾過。起風了,驅(qū)散了悶熱。但起得過猛,門外馬路的黃色燈光下,一團塵土被風卷起。
他先向我敬酒,隨后指著碗中的菜,“這是熏鴨,嗯,這是苦筍,都是這里的特產(chǎn),你嘗嘗?!蔽业拇_餓了,嘗了一口苦筍,“哦,很好!”真的很好。又喝了兩杯,每樣菜我都嘗了一遍。嘴里有了菜,就可以不說話。我們似乎都想把不可避免的交談盡量往后延伸,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自下午他從我的記憶深處翻騰出來那一刻起,我就忍不住想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而憑他的敏感,不可能不知道我想問這些事情,所以我感覺一直被尷尬籠罩著,我不知道怎么打破這尷尬,擔心弄不好會陷入更為尷尬的境地。
“你來這多長時間了?”我小心地從這里開始。
“也就三個多月?!苯又盅a充,“之前也這樣,嗯,每個地方待的時間都不長。”
“怎么會這樣呢?”我嘟嚏了一句,這句含糊不清的話不是事先設計的,而是脫口而出。
“怎么會這樣呢?”他重復著,很平靜,或者說似乎很平靜,面帶微笑,或者說很像在微笑,“嗯,事情的開始,是因為她呀…”
我知道,或者說自認為知道,他說的“她”是指阿珠。
阿盛和阿珠究竟是怎么好上的?始終沒人能說得清楚。有一種比較主流的說法是在車間舉辦的某次聚會上,到了領導敬酒的環(huán)節(jié),與阿盛同桌的其他車間領導都起身向各桌的女工們敬酒去了,只有剛成為車間副主任不久的阿盛沒動,還坐在座位上,大部分時間低著頭,偶爾抬頭看看周圍。他生性膈腆,還沒有進入角色。周圍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沒人注意看上去孤獨、拘謹?shù)陌⑹?,或者說除了阿珠之外沒人注意阿盛。其他領導這時正被女工們糾纏著脫不開身,或者說根本就不想脫身,這時阿珠端著一杯啤酒向阿盛走去,向他敬酒。她敬完酒并沒有離開,而是坐了下來,坐在他的左邊,跟他聊天,邊喝酒邊聊天。阿珠神態(tài)自若,而阿盛有些緊張,右手扶著啤酒杯,或者說是為了給手找個位置假裝扶著酒杯,左手放在桌下,在自己的褲子上來回地蹭著,揩拭手心不斷冒出的汗水。突然,阿珠從桌下伸過手去,將他的手捉住。阿盛的手抖了一下,但沒有抽回,于是阿珠緊緊握住他,再將自己的手放在阿盛的腿上。
好像一股電流,從手心直擊心臟,在喧鬧聲中阿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的臉通紅,喝再多的酒也沒這么紅過。他不敢抬頭,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里看,只好町著自己微微抖動的右手。阿珠不動聲色,既沒有進一步靠近,也沒有降低聲調(diào)說悄悄話,看上去他們就像是在正常閑聊。阿珠說:“你平時干活最多,說話最少,大家都說你內(nèi)向,可我覺得你有故事,來我家吧,說給我聽,我離婚了,老公對我家暴,現(xiàn)在我一個人住,也很孤獨。”阿盛魔障了一般,嗯嗯地回應著,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在寒意猶在的三月,他的腦門上冒出了汗珠。阿珠繼續(xù)說:“來我家吧,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味道…”阿盛的手心,這時已經(jīng)不是冒了一些汗,而是積了一汪的水,阿珠正捧著這一汪水。
后來吳芳蘋在一次干部會上,很嚴肅地提了兩個要求:一是開會時手不能放在桌子下面;二是查崗時不能離開鐵路太遠。據(jù)說這第一條就是因為阿盛事件。領導的這個要求,也間接證明了這一主流說法的準確性。但持非主流說法的人不同意,說領導的這一要求,是為了防止干部們在開會時收看或轉(zhuǎn)發(fā)詐謗領導的短信。
散場后,阿盛獨自低著頭,意猶未盡地從人群中穿過,推出自行車,騎在車上俯下身子,兩條腿像上足了發(fā)條似的狂蹬,全力加速,迅速逃離現(xiàn)場,直到覺得安全后才停下來。接下來的時間里,像牛反芻時倒騰肚子里的幾個胃一樣,他把當時的情景,阿珠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回味了好多遍。他居然發(fā)現(xiàn)阿珠對他講的那些話,每個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腦子里全是阿珠……·
阿盛說,他不習慣這種不期而至的艷遇,盡管對艷遇也曾有過幻想,但他覺得感情這東西還是需要一個培養(yǎng)的過程,雖然他和妻子也談不上什么過程,但那至少是個過程……
幾粒豆大的雨水砸在我們的飯桌上,啪啪地響。雨終于下了下來。我和阿盛將桌子抬進維修間,聽著頭頂上的彩鋼板乒乓亂響,看著院子里的地面被雨水覆蓋,水珠亂跳。大門外黃色的路燈變得朦朦朧朧,輪廓不定,仿佛被推遠了一般。雨聲讓院子顯得更加安靜,被雨水過濾的風吹在身上,清新怡人,與下午時的感覺宛若兩個世界。
我們繼續(xù)喝酒。
阿盛說,他是在收到中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后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實是養(yǎng)父母,他的親生父母或者說他的老家在鄰省南部的農(nóng)村?!澳悻F(xiàn)在出息了,該回去看看他們了,讓你親爸親媽也高興高興?!备赣H對他這么說。父親還說,自從阿盛姐姐出生后,阿盛母親就一直沒能再生育,正好有人介紹了阿盛,算是個緣分,他就這么到了這個家。父親還說,他老家也是山區(qū)農(nóng)村,其實跟這兒的條件差不多,只是這兒人口少,吃飯的嘴少;他老家的父母,孩子多,尤其男孩多,怕養(yǎng)不活他們兄弟,將來更沒法給他們?nèi)⑾眿D。父親把他買下來還有個目的,就是長大后讓他做女婿,所以等工作后他應該娶姐姐做媳婦。
阿盛端起酒杯,沖我一抬,算是敬我,一仰脖子干了,隨即自己又將酒杯斟滿。
阿盛接著說,童養(yǎng)女婿這個事,可能除了他自己,全村的人都知道。也可能全村的人以為他自己肯定知道,所以也就沒人對他說起過。知道了這事之后,他對以前一些奇怪的事情也有了答案。
阿盛說,那時他正在暗戀一個女同學,原本想著去學校報道之前向她表白的…
阿盛說,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情肯定是復雜的,可那天晚上不知為什么,他沒怎么想自己的親生父母和老家是個什么樣子,而是在想姐姐,或者說大部分時間在想姐姐一這個以后就要成為他老婆的姐姐。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天他突然有了點責任感,開始強迫自己在心里對姐姐加上另外一種情感。那晚他做了一個夢,也可能不是做夢,而是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場景一秋收后的稻田開始干硬、龜裂,一叢叢的稻梗還留在地里,偶爾看見幾個泥鰍洞,也要挖下去好深才能捉到泥鰍。脫完粒的稻草垛東一堆西一堆地堆在田里,比大人還高。他和幾個小伙伴在一個稻草垛上玩耍,天黑下來覺得冷了,就在稻草垛上挖個洞鉆進去,稻草在白天吸收了太陽的熱量,非常暖和。這時姐姐出來喊他回家吃飯了,他和小伙伴們都不吱聲,看著姐姐東張西望,微弱的燈光映出她的身影。姐姐依舊在呼喚他,一直不進屋去,他只好爬出稻草垛,向姐姐走去。身后小伙伴們發(fā)出一陣起哄聲,他沒聽懂,姐姐似乎聽懂了,一轉(zhuǎn)身,進了家門,兩條小辮子左右搖擺。
阿盛說,他是他們這批同學中最早結(jié)婚的。那幾年時間里,他努力地把姐弟情轉(zhuǎn)變?yōu)槟信?。他聽說過那么一句話,“愛是可以學來的”,先結(jié)婚后戀愛甚至無戀愛的婚姻在農(nóng)村比比皆是??墒?,結(jié)婚的形式容易走,到了床上卻比想象的要困難得多。在大紅“囍”字的下面,姐姐一應該說是妻子一—衣著齊整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任他擺布,就像是一臺待分解的變速箱。他在機車檢修上是技術能手,游刃有余,但在床上他繞著自己親手做的床轉(zhuǎn)了好幾圈,或者說在想象中轉(zhuǎn)了好幾圈,就是不知道該怎么下手。但不管怎么說吧,孩子還是出生了,基本上沒耽誤什么時間。阿盛有些不好意思。
阿盛他們這批學生到機務段來是為大規(guī)模換裝內(nèi)燃機車做準備的。但是他們剛來的時候,大部分還是蒸汽機車,干內(nèi)燃機車檢修的每天沒有多少活,每個人都有很多的時間閑聊、打瞌睡、干私活。阿盛也干私活,結(jié)婚時家里的家具—床、桌子等都是他在班組干出來的。阿盛結(jié)婚時單位的鴛鴦房沒了,只分配到鐵路邊的兩間平房,那些他自己做出來的家具跟這所謂的新房也算般配。阿盛還幫別人干私活,家屬區(qū)好幾家的鐵門都是他幫著裝的。當然,他也一樣樂意幫別人干公活,不管是自己班組還是其他班組的同學或者同事有事請他頂班,只要開口,他有求必應。他能干多個部門甚至多個工種的活,而且總是那么謙卑,一貫帶著“二哈”一樣的微笑,所以贏得了所有人的贊揚和好感。
阿盛除了是他們這批同學中最早結(jié)婚的人,還是最早當上工長的人,也是最早成為了中層干部的人。
雨還在下著,院子場地上的雨水向大門外流去,流向馬路。馬路上偶爾駛過的汽車,將路面上的積水狠狠地沖濺向馬路兩側(cè),發(fā)出激烈的聲音。
我們又默默地喝了一陣酒。阿盛說,跟阿珠交往比想象的容易,因為每次都是她主動,這讓他感覺在阿珠的家里既放松又刺激。阿珠說自己的床長時間空蕩蕩的讓人悲傷。阿珠的家有些雜亂,廚房的垃圾桶里常有異味,做的菜不是放多了鹽就是忘了放鹽,后來干脆就是阿盛做飯了。但到阿珠家來,吃飯是次要的,吃飯只是鋪墊,或者說是前菜。可不管是前菜還是主菜,阿珠都熱情洋溢技巧空前地讓他吃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他被她迷住了,“接觸了才知道她是個好女人?!边z憾的是,時間總是有限的,纏綿是有盡頭的,雖然阿珠經(jīng)常不高興,但他總不會太晚回家。開門前,阿盛都要先趴在貓眼上往外看,確認沒人后才把門輕輕打開。他不乘電梯,怕在電梯里碰見人。在黑默的樓道里,他像溜邊走的黑貓,扶著墻壁,躡著腳尖探索著腳下的地面,生怕弄亮了聲控電燈。就這么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一個轉(zhuǎn)彎又一個轉(zhuǎn)彎地螺旋向下,下樓的路,幽深而漫長。下樓后先是把順手帶下來的垃圾扔掉,再將自行車騎得飛快。阿珠在樓上看著他向著家的方向飛奔,下次見面總要對他冷嘲熱諷。
他的家與阿珠的家相距好幾公里,但對他這個滿足的騎行者來說,一點也不遠,仿佛僅隔了一堵墻或只需穿過一條馬路,就像鄉(xiāng)村醫(yī)生趕著馬車出診那么快。
穿過鐵路道口直行一小段,往左一個上坡再往右,提著自行車登上幾級臺階再推幾步,就到了自家的樓道口。將自行車用鏈條在樓梯的鐵扶手上鎖好,走上二樓,在門口平復一下自己,然后若無其事地推門進去。他買下了一套鴛鴦房,六十多平方米,兩室一廳,與鐵路邊的那兩間平房相比有了質(zhì)的飛躍?;丶蚁瓤磧鹤?,若兒子沒睡,他啪的一下雙手拍在兒子的肩膀上,再往中間合攏,摸兒子的頭。他想逗兒子高興,可兒子似乎很煩,無聲地將他的手推開。他不知道這是兒子長大了的反應,還以為兒子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這讓他有點心虛。
老婆在等他,“我跟你說,我們晚上吃了蝦,剛死的蝦。我在菜場等著挑的,跟活蝦一樣新鮮,只是死蝦的價錢,很合算,讓兒子吃了個夠?!倍嗄陙硭恢边@樣。雖然類似的事她一直在做,可每到得意處,還是會一遍一遍地對他說。他原本性情溫和,總是微笑著聽著,看不出是煩還是不煩。她將簡陋的家收拾得十分整潔。老婆是好人,這點沒的說,只是時間并沒能積累出他想象的那種愛情。“姐姐”在他的心里扎根太深,他平時都不太敢叫她,生怕“姐姐”二字會脫口而出。
阿盛說,當時他的養(yǎng)父母買下他后,給他取名阿盛,應該是希望將來他們家旺盛。他是父親打開大門迎進來一也可以說是買進來的童養(yǎng)女婿,這種形式是全村人認可的,姐姐也因此成了他理所當然的媳婦。也許正是因為太理所當然了,所以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似乎總存在一個空缺。至于這個空缺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F(xiàn)在看來,應該是缺少碰撞,只有碰撞,才會產(chǎn)生火花。
在跟阿珠交往的那段時間,他得到了或者說自以為得到了極致的快樂。他認為這是靠自己做人的勤奮和卑微換來的,也算是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所以他享受這種快樂,而快樂有時像引誘小孩吃藥的糖果。
阿盛承認,在床上,阿珠比自己的老婆要好玩得多?!八探o我很多東西”,燃起了他狂亂的激情。一天晚上,他應酬完,借著酒興來到阿珠家樓下。順著黑的樓道,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一個轉(zhuǎn)彎又一個轉(zhuǎn)彎地螺旋向上,拿著阿珠給的鑰匙,他輕輕推開她家的門。一進門就聞到了女人溫熱的氣息,他順著這股氣息望去,看見阿珠臥室的門開著,她靠在床頭,床頭燈下有一雙失眠的眼睛。這是為他留的燈。他心旌搖蕩地忘記了一切,開始夜不歸宿。
阿珠的家具慢慢在更換,衣著也變 得光鮮,逐漸有了炫耀的資本。阿盛徹 夜不歸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借口已沒法不 再重復,議論開始蔓延。
同學們勸過他,領導也找他談過話。作為車間副主任,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工作自然受到影響。
阿盛說,不光是工作,家里更是不再整潔清凈。兒子在家不說話了,盡可能早出門,晚回家,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差不多成了過街老鼠,只有到阿珠家去找清靜了。一個晚上,他乘著電梯上樓,推開阿珠家的門…“不行,你身上還有她的氣味?!卑⒅榈谝淮尉芙^了他。
不知不覺,夜已深,雨也小了,雖然沒有停的意思,但馬路上的積水好像已經(jīng)退去,街燈變得清晰起來,淡黃色的光靜靜地照亮絲絲雨線,讓雨絲有了溫度。山的輪廓也在雨霧中柔和地顯露出來。彩鋼板上傳來的聲音像舒緩的背景音樂。
整個夜晚,阿盛那么平靜地娓娓道來。他很坦然,沒有躲避,和我想象的可能會發(fā)生的聊天氛圍完全不一樣。
后來,阿盛那張“二哈”一樣的臉又開始出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他又像原來那樣,一身工裝好像從來不換,在家和車間之間兩點一線,重新低調(diào)、友好地做人了。領導的思想工作做得到位,被談話對象自身具有較高的覺悟,對工作的影響降到了最低,一切似乎正回到正軌。雖然有傳言說阿盛奔波于兩個家之間花費了大量的金錢,借了高利貸或是網(wǎng)貸,但從阿盛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這事似乎就過去了。機務段是個大單位,談資甚多。
看上去跟原來一樣的阿盛,到底回不到從前。多數(shù)人認為他不可能再有什么前途,所以對他表面上很客氣,骨子里卻躲著他,就像他是一場噩夢。對這些變化他好像不知道或者說裝作不知道,一如既往地用他特有的表情面對所有人,謙卑而胡亂地過著日子,直到把兒子送進大學。
阿盛重新成為人們的談資是他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據(jù)說原因是當初借的高利貸滾到了天價,他已經(jīng)無力償還,離婚是為了不影響妻子。然后就是他突然消失,留下一紙簡單的辭職書。
這天晚上阿盛讓我睡他的床。他的床就在辦公室的閣樓上。他說住在這里對他來說十分愜意,不光省錢,而且清靜,還能替老板二十四小時接活,老板也高興。他自己則在下面的沙發(fā)里湊合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醒來走下閣樓,樓梯在最里面靠墻的地方,也是房間里最暗的地方。我往亮處看去,看到窗外的阿盛。
他把昨晚我們吃飯的桌子又搬到了院里,桌上一只茶杯。他坐在桌旁,背對著我,一只胳膊搭在桌面上,一動不動。我繞到他的前面,見他依然保持著木雕般的狀態(tài),仿佛靈魂出了竅,一身工裝,兩只袖子卷得老高,不大的眼睛瞇起了一半,雖然只有那么點縫,卻有光在閃動。一只小小的百足蟲從他腳前的地面上爬過,留下一道潮濕的痕跡。
昨晚的雨下透了,山間盤旋而來的習習微風帶來了清新的空氣,街上傳來的叫賣聲、孩子的啼哭聲,與鳥鳴聲、犬吠聲共同組成蘇醒的聲音,和諧而美好。
我要出發(fā)了。
阿盛站了起來,臉上又恢復了他特有的表情,“非哥,車子給你洗好了。嗯,那個你知道的,進了城,散熱器還是要換新的?!?/p>
“我知道,謝謝你。”我從他手里接過鑰匙,“你多保重!昨天的苦筍和茶非常好?!闭f完揮了揮手,轉(zhuǎn)身朝車子走去。
走了兩步我站住了,想了想又回到他面前:“阿盛,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從頭再來,開始新的生活?!?/p>
“非哥,這一”他攤開雙臂,難得一見地露出興奮的神情,“這就是我新的生活??!嗯,盡量輕的行囊,盡量少的需求?!?/p>
我明白了,和他對了一下拳頭。
“非哥,”他又道,“我……那個…嗯,我沒有欠錢,沒有借高利貸,也沒有網(wǎng)貸?!?/p>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