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本名錢金利,杭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發(fā)表于《散文》《山花》《星火》等刊,部分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讀者》等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中國散文年選》等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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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和你說起樂園河的時候,和你想的一樣,我也不確定這個地球上是否真有這樣一條河。你說沒有,我說有。我說有,他說沒有。到底有還是沒有,并不重要。我沿著樂園河,去小學(xué)堂上學(xué)。有時走路,有時騎腳踏車,有時游泳。我游泳的時候,很怕人家看到,因為我的泳姿并不美妙。
那年我剛滿六歲,還不會游泳。父親說:“吃吧!吃了這只蝦,你就會游了?!备赣H遞過來一只透明的蝦,很小,像一彎指甲根的小月亮。
“吞下去,不要咬! ”
于是,我吞下去。感覺它在喉嚨口一彈,彈下了肚子。它進了我的肚子,在肚子里一彈一彈地游泳。父親把我扔在水里,我也像一只小蝦,一彈一彈地游泳。后來,我知道,人家學(xué)的叫“蛙泳”,我游的叫“蝦泳”。蝦泳不好看,但也管用。父親說:“淹不死了!”隨便扔進哪個池塘,哪條河,淹不死了。自那以后,他就放心了。暑假,我整個夏天都泡在樂園河,他也不會擔(dān)心,因為淹不死。對他來說,這世上沒有比淹死更大的事。只要淹不死,其他都是小事,都可以忽略。
父親也不會淹死。父親沒時間泡在水里,但到了晚上,他從跳壟抬石頭回來,也會到樂園河里泡一泡,也像一只蝦一樣,一彈一彈地游。不過,他彈得沒有我快,游得沒有我遠。我是一只小蝦子,他是一只老蝦公。都是蝦泳,卻是不一樣的蝦泳。我白而透明,他黑得像個老頭。
母親不會蝦泳。母親也不去樂園河里泡水。母親說,女人泡過的水就變成“下相”。下相的水是不干凈的。女人用來洗下身的盆子,叫“下相盆”。這是女人專用盆,男人不能用。小孩子也不能用。女人的短褲也下相。小孩子從女人的短褲下穿過去,會囤牢,再長不高。所以,一定要遠離,這是禁忌。
樂園鄉(xiāng)是有很多禁忌的。吃飯不能掉飯粒,掉飯粒會被大雷公公打。不能吃魚子,吃了會分心,學(xué)不好。不能吃雞爪,吃了會把書撕破。不能射燕子,射了會肚子痛。楝樹花沒落,楝樹子沒結(jié),不能下樂園河,下了會生病…
既是禁忌,便不能觸碰,碰了會有不好的結(jié)果。我牢記禁忌,坐在樂園河邊,等花落。樂園河邊,兩排苦楝樹,暮春時開紫色的花,一樹一樹地開,開在岸邊,像一朵一朵紫色的祥云。云倒映水中,水里有天。樂園河里就有了一河藍色的天,一河紫色的云。如果我一彈一彈地游在河里,就像一彈一彈地游在天上。但父親說:“等花落!”
我坐著,等花落。風(fēng)從苦楝花底吹過,是暖的,柔且軟,帶著苦楝花略微清苦的香。我被包圍,被托舉,被吹散?!疤幪幧鐣r茅屋雨,年年春后楝花風(fēng)?!备赣H說,這吹過苦楝花的風(fēng),叫“楝花風(fēng)”。如此,又有梅花風(fēng)、杏花風(fēng)、桃花風(fēng)…吹過什么花,就是什么風(fēng)。小寒至谷雨,農(nóng)歷八節(jié)氣,一氣三候,一候一花。花會寫信,風(fēng)來捎信,一候一番花信風(fēng)。自梅花始,至楝花止。我們吹到一番花信風(fēng),就知道是哪朵花開了。
詞家晏殊說:“春寒欲盡復(fù)未盡,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倍亩洳煌幕ǎ瑥娘L(fēng)中來信。
吹到楝花風(fēng),時當(dāng)暮春,谷雨。
樂園河從哪里開始,在哪里結(jié)束?你從哪里開始,到哪里結(jié)束?這是一個謎。
樂園河就是一個謎。
沙地的每一條河,都是一個謎。沒有謎底的謎。河枕著河,河連著河。沒有源頭,沒有盡頭。河的源頭是河,河的盡頭也是河。河與河,打成結(jié),連成網(wǎng)。一張河網(wǎng)密密地織著,把樂園網(wǎng)在懷里。樂園,身在網(wǎng)中,像條魚,像個球。
樂園的路,也像網(wǎng),是另一張網(wǎng)。路沿著河,河沿著路。初夏,楝花落,楝子出,你可以沿著河走路,亦可以沿著路游河。去小學(xué)堂,走著去,游著回。從北走到南,從南游到北。一彈一彈游到家里,上岸,手里提著一條魚。手指尖長籮的樂園人,都能從樂園河里提上魚。多數(shù)是夏天,暑假,一群孩子,從河里上來,一人提一條魚。父親說:“在樂園河里,你要學(xué)會躲沒頭酸,把頭躲到水下,憋住氣,就不會被水酸到。學(xué)會在水下躲沒頭酸,再學(xué)會在水下睜開眼睛,你就會像一條魚,和水親密無間?!?/p>
和水親密無間,你就能從樂園河里提上魚。指尖長籮,你就能從樂園河里提上魚。父親說:“指尖長籮的人,抓什么都穩(wěn)!”
人家渾水摸魚,我是清水提魚。樂園河的水是清的,在水下睜開眼睛,一條河的秘密就被打開??匆娫诤拥咨⒉降穆菸嚕凶叩暮?,老蝦公一動不動,一觸碰就“叭叭”兩下,彈入水的透明深處,融化得無影無蹤。魚會游,會逃?!耙獜堥_雙手,寬手柯魚?!备赣H說,“你柯得越緊,它逃得越快。寬手柯魚,才能手到魚來。”
寬手柯魚,是用雙手的溫度,給魚一種回家的錯覺,讓它在不知不覺中淪陷。
那個叫“老南瓜”的老人,五保戶,他在冬日也會下水柯魚。父親說:“魚都自己往他手里鉆,因為他的手暖和!”老南瓜用一個黃葫蘆喝槍斃燒酒,他說喝下兩口槍斃燒,身子就暖了,不怕冬日的樂園河。
外面冷,里面熱,老南瓜的肉身像個熱水瓶,在樂園河的冰冷里保持著足夠的溫度。魚們就在這樣一種溫度里,迷失方向。我很擔(dān)心,經(jīng)過一個冬天,老南瓜會把我一個夏天要柯的魚全部柯完。父親說:“放心。老南瓜不貪,提兩條,夠過一日酒,就收工?!?/p>
夏日,不怕冷,父親也喝槍斃燒,用我提上岸的鯽魚,他紅燒,過酒??磥?,喝槍斃燒也不一定為了取暖,也不一定為了柯魚。父親說:“酒嘛!水嘛!喝嘛!”酒不過是另一種水,和樂園河的河水、浮石井的井水、屋檐下的天落水一樣,想喝,就喝,不必等到冬日。他抿一口槍斃燒,掙一筷紅燒魚。掙一筷紅燒魚,又抿一口槍斃燒。
父親說:“你也來一口!”我就著父親的酒碗,抿一口?!肮尽币宦暎鹄崩钡貭C,自我的喉頭往下流,經(jīng)食管、胃、腸,往四肢,往手,往腳,往臉,往耳朵。一口酒,在我身上流淌出一條火燒的河。父親說:“我們身上也有一條樂園河,也有一張密密織著的河網(wǎng)?!本?,是火做的水,是一條河的源頭。一口酒下去,酒液便沿著河流向一張網(wǎng),流至一具肉身的每個角落。手紅,腳紅,臉紅,耳朵紅,我像一只被熱水燙熟的蝦。
腦袋里,也有一條河在流,一河火在燒。河里,有紫色的云朵,火紅的霞光,有月亮,有星辰。時間,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是沉重的,偶爾會輕盈,輕盈得像要飛起來。一個飲者大部分時間都在“想要飛起來”和“真的飛起來”兩種狀態(tài)中切換自己。父親說:“老南瓜不是在喝酒,就是喝醉了酒。喝酒時,他在地上飛。喝醉了酒,他在夢里飛?!?/p>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蔽冶灰豢诰仆信e,在樂園河的天上飛。
3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p>
從苦楝樹上往下跳,向著樂園河,用金庸大俠的招式?!芭尽币宦暎ㄋ臑R?,F(xiàn)在,我知道,如果有評委打分,此跳,分數(shù)無限接近于零。但彼時,無人喝彩,亦無人打分。我們自得其樂,一次一次上樹,跳水。跳水,上樹。一次一次“啪”“啪”地落入樂園河又離開樂園河。
這是一條神奇的河,我從來沒有打開它的所有秘密。
父親說,苦楝花是一味藥。清熱祛濕,殺蟲止癢,搗爛,取汁,夏日痱子癢,涂開就好??嚅右彩且晃端?。《太平圣惠方》說:“苦楝子十四枚,杏仁七枚。上件藥炒令煙盡,搗為末。入膩粉半錢,更研令勻,以生油調(diào)涂,可治頭瘡?!睒寯罒且晃端帲芍涡那橛魫?、四肢無力、頭痛腦熱等幾乎一切不適。對父親來說,酒是世間最好的一味良藥。喝了,長力氣,舒心胸,安睡眠。
對我來說,樂園河也是一味藥。游泳,柯魚,跳水,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樂園河,就是一個樂園。美好的時光像一個圓圓的球,不斷地在一條河里上演、重復(fù)、輪回,治愈時間的裂痕。
我提著小白的后腿,把它扔進樂園河?!芭尽钡囊宦?,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同樣的姿勢,同樣的低分,無限地接近零分。小白劃動它那四條小短腿,圓滾滾的肉身像一條快速前進的龍舟,迅速地沖上河岸。小白是一頭小豬,白色的小豬。父親沒給它吞一只小蝦,它是天生就會游泳的。它游的,不是一彈一彈的蝦泳,是一刨一刨的豬泳。
那時的河岸是平坦的,河岸還長著蒹、長著葭?!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薄对娊?jīng)》里古老的詩意,一直在樂園河邊蓬勃地向上生長。小白咬著蒹,咬著葭,取其嫩者,用它寬寬的嘴巴,慢慢地咀嚼。我放牧一頭豬,豬放牧一個我。小白在樂園河邊,吃蒹,吃葭,吃羊奶子草。我等著,等花落。時間,像草們綠色的嫩汁,在小白寬寬的嘴角慢慢地流淌。
苦楝樹上,麻雀叫“嘰嘰”,喜鵲喊“喳喳”,布谷說“布谷”,提壺勸“提壺”。美食家李漁說:“紅對白,有對無。布谷對提壺?!痹娙酥鼙卮髮懀骸疤釅貏裎绎?,我醉誰解酲。”有文化真好,把鳥說的話都翻譯得如此美妙。父親說:“去小學(xué)堂,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于是,我上小學(xué)堂,好好學(xué)習(xí)。我放學(xué),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我放牧小白,也用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直到小白變成大白,我再拎不動它兩百斤重的肉身。但它已經(jīng)學(xué)會自己跳水,半屈體,抱膝,向前翻騰三周半,沖向河岸,“啪”的一聲,水花碩大。它亦學(xué)會反復(fù)地跳河,上岸,反復(fù)地重演一個“啪”字,自得其樂。
有樂園河澆灌、滋潤,兩岸,麥子黃了,豆花香了,谷子抽芽,苦楝樹結(jié)子…
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萬物蓬蓬勃勃,在沙地天天向上。
時間陡峭,似今日之河岸,筆筆陡。父親說,是像筆一樣地陡?!肮P筆陡”是樂園人的一個形容詞。前一秒和下一秒,如隔懸崖。
我舉起彈弓,彈苦楝樹上的知了。知了小,不好彈,好在它不動,安靜地等待子彈在天上飛。子彈是苦楝子,小小的一個橢圓,在天上飛時,風(fēng)阻系數(shù)很小,可以劃出一條平滑的拋物線。我緊閉著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集中目光,瞄準(zhǔn)。用一束目光計算從彈弓到知了那條弧線的角度。如果以空間為橫軸,以時間為縱軸,這條拋物線就是一個函數(shù)的謎底。正解是,子彈正好擊中靶心,知了長長地“唧”一聲,墜入大地,或掉進樂園河里。把知了用母親的繡花線串成一長串,掛在脖子上,像一串黑色的項鏈。在河邊,挑背風(fēng)處,用蒹、用葭生火,烤知了的香味能貼著河面飛出去很遠。
不要射鳥雀。麻雀“嘰嘰”是在聊天。喜鵲“喳喳”是送祝福。布谷勸農(nóng)人“布谷”。提壺勸人“提壺”喝酒。鳥們都會說話,說好話,說人話,都是好鳥。燕子更加不能射。燕子會說很長的話:“不喝你家水,不吃你家糧,只想借你家住—”最后一個“住”字拉得很長,似強調(diào)它很好養(yǎng)。因為不用喂養(yǎng),沒有花費,只要給它留根柱子留根梁,再次些,留個屋檐就行。燕子像家人,今年春天來這里,明年春天來這里,以后年年春天來這里。它們認得這個家。所以,樂園人不稱“燕子”,稱“家燕”。彈弓肯定不能對著人射,亦不能對著會說人話的鳥雀,更不能對著家人和家人一
樣的燕子。
鶺鴿鳥是射不到的。它總在不停地走動,苦楝上,屋脊上,河岸上。飛行時,也不安穩(wěn),在樂園河的低空飛過,一聳一聳,上浮下沉,像我在樂園河里一彈一彈地游泳??倱?dān)心它掉下來,卻總是掉不下來。
我舉起彈弓,“嗖”一聲,苦楝子飛出去?!鞍取币宦?,一只天牛掉下來。又“嗖”一聲飛出去,“叭”一聲,一只甲蟲掉下來。再“嗖”一聲飛出去,“叭”一聲,一條魚浮上來。樂園的黃梅天,潮,悶,魚們到河面散步,透氣,黑壓壓一片魚頭魚嘴。一顆苦楝子,一條魚。被射中的魚,雪白的肚皮向天,嚇散一群黑色的魚頭。我下河,撈魚。父親說:“可以過一碗槍斃燒!”
我坐在岸邊,等待嚇散的魚群重新回到河面,再“哽”的一聲飛出去一粒苦楝子。運氣好時,得十幾條鯽魚,大的小的,剝洗,腌漬,用麻皮繩串成一串,掛在竹梢,插在盛夏的大太陽下,像插了個酒幡。待干,又一條一條疊進藍蓮花纏繞的瓷罐,噴點槍斃燒,用牛皮紙封口。不能下河提魚的日子,大雪封門,灶火微暖,父親在飯架上蒸兩條魚干,慢慢地過一碗槍斃燒。我還沒學(xué)會喝酒。
父親說:“喝一口!”我抿很小的一口,閉上眼,慢慢地體味那一團火,入喉,上頭。一條被火燃燒的樂園河,在我身上橫沖直撞。
魚干很香。
我說:是酒香!嚼魚干,也算是喝酒。
5
現(xiàn)在,我也喝酒。喝不到槍斃燒,就喝和槍斃燒一個味的二鍋頭。
離開樂園的日子,聽見提壺鳥勸“提壺”,就提一杯。聽見布谷鳥說“布谷”,也提一杯。一杯入喉,一杯上頭。酒液流過我身體里的那條樂園河,還像從前,整條河都著了火。我輕盈地飛著,在夢里,在城市低矮的蒼穹。
城市,不需要布谷;城里,我也不敢下河。到了游泳池,一彈一彈地蝦游,我的身體充滿了童年的羞澀,它一定是回想起了那條叫“樂園”的河。它的身上,烙著樂園河的印跡。一看就知道,這具肉身來自樂園,來自農(nóng)村??晌沂钦娴膽涯顦穲@河?。”犻_眼睛,躲一個沒頭酸,河底,有螺螄散步,魚蝦游泳。老南瓜在柯魚,父親在喝酒,小白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從彈弓射出的苦楝子,在樂園河上飛。麻雀在叫,燕子在說話??嚅ǖ淖仙娴暮芷?,像夢的顏色。落進水里,一條樂園河,就像一個夢境。
你說地球上有沒有樂園河?有沒有老南瓜?有沒有父親?有沒有我?有沒有你?都有,亦都沒有?;蛟校K將無。只有水是真的有。酒是真的有。一直有。你說女人是水做的。我說男人也是水做的。只不過,做女人用的是清水,做男人用的是濁水,或是酒水?
老南瓜已經(jīng)飛走了,酒葫蘆也飛走了。買不到的槍斃燒,回不去的樂園河。坐在一個城市的上空,舉起杯,我知道,樂園河不是飛走了,它只是隱入了時間深處。一杯下肚,它便在我的肉身上浮現(xiàn)。紅通通,一河的火。從南往北,像一根軸,像一張網(wǎng)。
我的身體里,住著一條樂園河。
楝花風(fēng)吹了??嚅淞???嚅映隽恕N覀兿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