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孫圣從大專輟學,到南方某廠做流水線工,月薪三千,五險一金,不包吃住,飯卡的錢從工資里扣。一開始還可以,做了半年多,感覺不行,工作內(nèi)容太重復(fù),一天兩天還好,時間長了人就麻木,眼前老是灰茫茫的運輸線,回到出租屋都緩不過神。值夜班尤為辛苦,地震后他心臟不好,熬大夜會突突跳。過來人告訴他,年紀輕輕不要進廠,待久就廢了,然而他們卻沒說出去后能干什么。很多人受不了,走了,到頭無非是換另一個廠。他有些后悔輟學,但一想家里確實沒錢,再說畢業(yè)后可能還是進廠,也就無所謂了。
實話說,人這一生該如何度過,他從未得到任何指點,活到這么大,完全是母親嘔心瀝血與個人運氣僥幸的結(jié)果。六年級時,家鄉(xiāng)地震,死傷無數(shù),舉國哀慟。他被人從廢墟里救出,看見滿面淚水的母親,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一定是被上蒼選中,要活下去的那個。初二暑假,酷熱的下午,李唐和張弛喊他去水庫游泳。那段日子實在難熬,家里像蒸和尚的蒸籠,何況還得寫作業(yè),初三開化學,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他預(yù)習得滿頭大汗。水庫也像《西游記》里的,叫清風嶺。若非母親不許,他很可能已經(jīng)去了,和李唐張弛一樣,陷進淤泥中,被水草纏住,變成冰涼的尸體。高中下晚自習回家,一輛摩托車飛飆著和他擦肩而過,將一個女生撞飛。她在空中滯留片刻,又迅速跌墜在地。母親還在家亮著燈等她,但她永遠也長不大了。
也許還有更多兇險,他未曾察覺,現(xiàn)在也無從回憶。總之,他好端端活了下來,避開了死神全部的襲擊。一切是多么不易啊。難道上蒼費那么大工夫,一次次地庇佑他,竟然是讓他走上流水線,像一顆螺絲釘那樣生活嗎?他無法相信。一直以來,他都迷信自己是人群中最特別的那個。雖然沒人注意到他,但他知道他就是那個,是把問題告訴大家的那個、危難中救死扶傷的那個、關(guān)鍵時刻沖上去的頭一個,他怎么能不是呢?他是從廢墟中生還的那個啊。
但或許,人,不必出人頭地,成為特殊,好好活著,已是萬幸,不管做什么活計,用心對待,對得起一雙手,也對得起自己,一生安穩(wěn)度過,業(yè)已功德圓滿。無數(shù)灰色的日夜,他就靠這念頭寬慰自己,把手掌一遍遍放到分揀的物料上,它們因此磨損,卻也讓他受益。他?;孟耄热舨淮魇痔?,掌紋會被漸漸磨平,愛情線、事業(yè)線和生命線一概不論統(tǒng)統(tǒng)消失,這反而是生的代價,讓他不至于輕生。
他在的廠子,七年前還包住,后來有十三名絕望的員工一個月內(nèi)接連從宿舍樓跳下,引起社會強烈關(guān)注。老板寫了封致歉信,但未發(fā)現(xiàn)管理上的問題,最終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廠區(qū)不再提供宿舍。所以他住在離廠區(qū)不遠不近的城中村,街巷錯綜如蜘蛛巢,一到傍晚就會站滿不再年輕的妓女,猶如到點上架的商品。地面永遠也不干凈,下雨天污水漫過垃圾,沖刷著人的鞋底。走到哪里都能聽見音像店劣質(zhì)音響的轟鳴,常是一首歡快的歌曲,手風琴和吉他交響聲中,有個男人在唱,所有年輕人年輕人年輕人,問題出現(xiàn)我再告訴大家。
房租五百,押一付三,違約不退。都是二房東出手,房東從未露面,聽說早早財富自由,周游世界,享受人生去了。舍友比他大五歲,同在廠區(qū)上班,為人冷漠,從不與他交談,酷愛買彩票,逢世界杯更是如臨大敵,喃喃自語,研究球隊,排兵布陣,了如指掌。他相信舍友能做極好的足球教練,進廠屬實屈才了,不過想靠體彩改變命運,把一切寄托于虛無縹緲的運氣,他不能理解,也無法像舍友一樣,把這當作人生的盼頭。還得另尋出路。
他爭取把伙食費控制在五百內(nèi),開銷能省盡省,每月能攢下小兩千,一千打給母親。她不識字,人也不算聰明,半生勤勞,還是活得辛苦,父親去世后沒有再嫁,自個把孫圣拉扯大,已耗費全部力氣,因此十分渴望兒子當上坐辦公室的白領(lǐng),在她看來就算出息了。可孫圣打小有個毛病,看閑書聚精會神,看課本頭痛欲裂。初中還好,到了高中,學不會理科,化學考過二十八分,最終還是進廠,辜負了她老人家的期待。
輟學的事孫圣沒跟母親商量過,她很傷心,原本尚指望他好好用功,專升本,繼續(xù)往上走,聽說專升本也算本科,可以考公務(wù)員。雖說給她打錢,她照收不誤,但給她打電話,每次都拿這個說事,跟他說兒啊,聽媽一句勸,不能就這么算了,學還是得上,不能跟媽似的,一輩子沒文化,受窮,被人欺負。要爭氣,這樣才對得起你爸,一晃眼,你爸走了都十年了。當初給你起名孫圣,是想讓你像孫大圣一樣厲害,可孫悟空再厲害,最后還是被封了佛,就像宋江被招了安,這說明啥?說明從古至今,人活著,為的就是個編制。在廠子里,不是長久之計,抓緊上岸,媽也安心。孫圣是實在聽不進去,再說歷史已經(jīng)證明,他毫不擅長考試,這點他有自信,就算只有一位競爭對手,公務(wù)員他也是考不上的,何況有幾百位,所以不如趁早賺錢,讓她輕松一些。
通話時他強顏歡笑,母親也報喜不報憂,膝蓋不好,也騙他說好了,打到最后,往往電話兩頭都沉默。掛完電話,孫圣心里還要沉重一會,要趕上下雨就更糟糕,必須得離開十五平方米的房間,在街上的污水里走一走,有時還得抽幾根煙,這是舍友教會他的,在德國爆冷輸給韓國的時候。隔著幾條巷子,男人還在快樂地唱,再告訴大家,我的朋友他歸來啦,還戴著那只老手表,說去到哪兒都一樣,只是要看心情怎么樣。
二
腳步聲漸遠,我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士兵。和聯(lián)盟常見的士兵一樣,他戴著鋼鐵頭盔和下端如鳥嘴般凸起的防毒面具,手里端著一把墨綠色的輕機槍,穿著同樣墨綠的作戰(zhàn)服。輕機槍是賽特邁阿梅利,聯(lián)盟借鑒帝國軍用MG42的槍,但比MG42槍身短,便于手持,彈藥用的是5.56mm×45mm,各邦通用。作戰(zhàn)服雙肩各有一個印刷漢字“鶴”,濃如潑墨,證明這位士兵來自中國。除了蘇維埃,中國就是聯(lián)盟中最強的盟友。
龍騰四海,云鶴九霄。是了,眼前這家伙應(yīng)該屬于“鶴”隊,中國最精銳的八大特種部隊之一,是精英中的精英。不過鶴隊是空軍兵種,不知為何會像步兵般出現(xiàn)在這里。何況眼前這個家伙,真就如鶴一樣消瘦,卻能單手穩(wěn)持賽特邁阿梅利,就算是特種兵,也委實很奇怪。
也可能是偽裝后的帝國軍,披著聯(lián)盟軍服的奸細。最近帝國戰(zhàn)事接連不利,聽說他們那位從未有人見過的元帥在鷹巢行宮里雷霆暴怒,或許會加快推進一直秘密進行的人體實驗。讓瘦子扛起機槍,在那種實驗里,恐怕不算什么。
是敵是友,總要搞清楚才好。
我緩緩舉起雙手。
“姓名?”
他用的是俄語,話音含糊低沉。
“瓦西里·伊格納堅科,代號‘悟空’,你們中國《西游記》里的,齊天大圣孫悟空?!?/p>
我也用俄語回答。
“悟空?俄國人?哪個隊的?”
“是。保密,但你應(yīng)該能猜到?!?/p>
“來這里執(zhí)行任務(wù)?”
“是?!?/p>
他把機槍放低了些??吹贸鰜?,他仍未完全相信我。
腳步聲又響起了。那是巡邏的帝國士兵,每隔三分鐘他們就會步行換崗,保證沒有人能潛入。除此之外,鴉雀無聲,再無活物。這座保密級別“SSS”的鋼鐵堡壘,即便上空飛過一只鴿子,也會被狙擊手第一時間打落。如此戒備森嚴,忽然潛進兩個聯(lián)盟軍,還在無意間碰頭,的確匪夷所思。
我們正藏身于仿生巨鯨的腹中。在聯(lián)盟將柴油內(nèi)燃機普及運用于戰(zhàn)爭,制造出能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鋼鐵巨獸前,帝國已開始進行仿生機械的研究。據(jù)我所知,這頭巨鯨就是路德維?!ゑT博士最得意的手筆,但它尚未竣工,博士便已去世,它的最終用途無人知曉。組織給我地圖時,只強調(diào)我一定要趁士兵換班的間歇,從鯨魚左數(shù)第三顆與第四顆牙齒的縫隙潛入,這是唯一正確的通道。不出意外的話,進入鯨腹內(nèi)守衛(wèi)就松懈了。
這次任務(wù)是絕對機密。“找到‘鯨魚’,進入它,一直往深處走,你會知道怎么做的?!鄙厦娴娜司褪沁@樣告訴我的。
實話說,我本以為世上只有我能越過重重固守,來到這里。我是被上帝選中的那個,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排名榜上,我一直是第一。所以一進來,發(fā)現(xiàn)竟有人捷足先登,還拿槍抵住了我的頭,是我萬萬想不到的。
腳步聲淡去了。士兵一手穩(wěn)穩(wěn)端住槍,一手從背囊里摸出一份地圖,輕輕一抖,無聲展開。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摸出我的地圖。
一模一樣,連俄語的筆跡都如出一轍,證明繪圖的人是同一個,在鯨魚的入口處同樣有一粒醒目的紅點。多虧這份內(nèi)部地圖,這座名為“西天”的軍事堡壘才能如蚌殼般被我們打開,否則在我剛靠近時,就會被密如飛蝗的子彈打成篩子。
西天,奇怪的名字。
士兵收起槍,向我敬禮。我還禮。一無需多言。共產(chǎn)主義的光輝照耀著我們的肩章,我們是反對邪惡法西斯的正義聯(lián)盟,蘇維埃和中國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向來是戰(zhàn)場上最堅硬的鐵拳。無論德意志帝國有什么陰謀,我們都有信心將其徹底摧毀,不負使命。正義必勝。
他像常見的中國人一樣沉默寡言,沒再說什么,只是轉(zhuǎn)過身,當先在前方走著,領(lǐng)先我兩個身位。
說起來,他大概和我一樣,是軍隊里最出挑的那一個吧,才會被派來孤身執(zhí)行任務(wù)。那些中國人,戰(zhàn)場上視死如歸,哪怕面對重機槍,也敢在刀把綁上紅綢發(fā)起沖鋒。當中國人從沉默中爆發(fā),他們往往是最勇敢的那個。能從他們中脫穎而出,眼前這個瘦削的家伙,恐怕遠比外表更加難惹。
心念及此,我下意識地攥緊手里的槍。
和我設(shè)想的一樣,仿生巨鯨的腹中幽深寂靜,黑暗籠罩著一切。沒有守衛(wèi),甚至連儀器也沒有。一切空空蕩蕩。黑暗中,只有這個中國鶴隊的士兵與我一起行走。他顯然能夜中視物,那是經(jīng)受相當程度的摧殘才能訓練出來的。
某個瞬間,我有種置身魚腹的錯覺,頭頂隱約傳來海水流動的聲音。
越往深處走,地勢就越低,這頭巨鯨地面只露出了頭部,其實就是西天的隱秘地下室。地下室會有什么?遭受酷刑的犯人?罪惡的享樂?還是不可告人的實驗?我感到手心微微出汗。空氣似乎比上面熱了,熱很多。我在的地方,已經(jīng)像一個蒸籠。
前面隱隱有人聲。不,不是人聲,是動物的聲音。
我看見了三只猴子。
三
孫圣和蕭嬌嬌第一次碰面是在食堂。那天他在車間整整熬了十個小時,打算在食堂吃個宵夜就回去。夜已深,食堂仍有不少人,周末加班的工時費會高一點。在打飯的窗口,他遇到了蕭嬌嬌。她排在他前面,穿著千篇一律的工服,身姿窈窕,長發(fā)娓娓垂落腰間。
單是這個,孫圣也不會留意她。廠子里漂亮女孩很多,她們往往被迫圍著上級打轉(zhuǎn),充當封閉水泥廠里的后花園。有些車間幾乎所有女工都淪為上司的附庸。孫圣既不知該做些什么,也沒有能力做什么,最終只能沉默。進廠的時間一長,他發(fā)現(xiàn)無論男女,大部分人都是緘默的。融入沉默的大多數(shù),對他來講似乎是種恥辱,但也無可奈何。
真正讓孫圣注意到蕭嬌嬌的是她的手,端盤子時顫抖的手。微微顫抖,一直顫抖,一邊顫抖,她一邊小聲說,這徒勞又徒勞,辛酸的一雙手。一天都在流水線上,孫圣的手也會控制不住地顫抖,很多人都這樣。問題是,沒有人會對著自己的手喃喃自語啊。
他忍不住說,說得真好。蕭嬌嬌回頭瞥了瞥他,臉很白凈秀麗,像還在讀書的女學生,來學校食堂吃飯。最迷人的是眼睛,這是她多么疲憊的時刻啊,眼神還是黑亮沉靜,眼角三粒勻稱的淚痣,讓她的臉在寧靜中隱約透著哀戚的美。
孫圣又說了一遍,你說得真好,像詩一樣。蕭嬌嬌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看阿姨盛菜,自言自語地說,不是我,是張棗的詩。聲音還是很小。剛才孫圣沒仔細聽,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的聲音也像臉,平靜中帶點哀傷,好像有什么傷心事,而她努力克服了。他說,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張棗的詩他應(yīng)該讀過好一些,在高中,現(xiàn)在只能想起這一句。這次蕭嬌嬌認真看了他一眼說,對,其實我也寫詩,你寫嗎?孫圣搖頭,閱讀對他來說已是晚自習的往事了,但憑當時感受,他不認為自己有寫作天賦,更遑論寫詩,詩是文學之文學,這點他還是有數(shù)的。蕭嬌嬌對他點點頭,她的飯已經(jīng)打好,于是端著飯盤走開了。孫圣打完以后,猶豫了幾秒鐘,朝她的座位走去。
交談愉快。具體說了什么,孫圣后來都忘掉了,只記得蕭嬌嬌收拾餐盤時,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那句詩的下一句是,日出而作,卻從來未曾有過收獲。孫圣鄭重點頭,覺得自己聽懂了她的意思。這就是他們的生活。這徒勞又徒勞,辛酸的一雙手。
后來他們常常見面。熟了以后蕭嬌嬌并不羞怯,甚至有些話癆,大概在廠里,也沒人和她談?wù)撛姼?。孫圣很快知道她最喜歡的詩人是露易絲·格里克,寫詩不是想成為下一個許立志,而是從小迷戀詩性,她說她在詩歌里得到的東西,是詩歌外的整個世界都無法給予的,用她自己的詩來說,她在做的事就是“尋找美麗詞語,進入并且居住”。還知道了她是沈陽人,屬猴,和他的生肖有點沖突(沒關(guān)系,反正悟空也是只猴子)。父母都是下崗員工,不過進廠的就沒有家境好的,這點完全可以忽略。愛聽相聲,喜歡德云社。住在廠區(qū)往西一片筒子樓,和他的住處正好相反,殊途同歸。沒有舍友,愛清靜,但左右鄰居也是廠妹,一個來自四川大山里,下班愛騎單車去路邊擺攤賣辣條,另一個是山東人,個頭高,模樣好,每晚搞直播,在隔壁載歌載舞,乒乓作響,還想拉她入伙,說直播是風口,做起來了可比打工強太多。蕭嬌嬌拒絕了。也許未來會有人直播寫詩,還能以此賺錢,但她確實是做不到。他看過她的詩,看不懂,但覺得很好,發(fā)自內(nèi)心地。寫完她也往外投,多數(shù)石沉大海,偶爾發(fā)表,亦無任何反響,稿費零星。
露易絲·格里克的詩集,蕭嬌嬌借給他一本,《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處的需要》,看名字就讓人心折。是啊,這么多年,他都稀里糊涂地過來了,隨波逐流,沒有努力追求過任何東西。如果在他的身體里也居住著一個靈魂,那它從未蘇醒過。進廠后身體日漸壓抑,靈魂卻似乎要醒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處的需要,沒錯,工廠反映不了靈魂需要的任何東西,而他,一個從地震里活下來的孩子,大專輟學生,人前畏縮的年輕男人,也是有靈魂的,是需要愛、慰藉與表達的。蕭嬌嬌和他說過一句話,想想是真對:身體是人的形式,精神是人的內(nèi)容,人不能沒有精神世界,就像打開一本書,它不能是空白。
他得把自己的內(nèi)容填滿。
詩歌他寫不了,散文他不知道是什么,戲劇只讀過課本里《雷雨》的選節(jié),小說看過不少,通俗的不通俗的,高中時都當閑書胡看一氣,有時不去吃晚飯,也要趕在晚自習前讀完一個橋段。原來他曾那么愛讀小說啊,怎么后來都忘了呢?既然蕭嬌嬌幫他想了起來,那就試試寫吧。他相信這是緣分,是命運的指引,他不是被上蒼選中的那一個嗎?命運會讓他們在寫作里坦然相見的。
四
三只小猴子,黃油油的,一只捂住眼睛,一只捂住耳朵,一只捂住嘴巴,攔住了我們。
“我叫不看?!?/p>
“我是不聽?!?/p>
捂住嘴的那只猴子顯然叫不說了。
不看小猴和不聽小猴用德語齊聲唱了起來,調(diào)子歡欣詭異: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在晚上喝,
我們在中午喝,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喝啊喝,
我們在空中掘一座墳?zāi)梗谀抢锊粨頂D,
一個男子住在屋里,他玩蛇,他寫信,
天黑時他寫信回德國,你的金發(fā)的瑪格麗特。
停頓片刻,它們又換了支曲子,語氣莊嚴肅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看到它們的一瞬間,士兵已將槍口對準了不看小猴的眉心。我毫不懷疑他能在半秒內(nèi)連爆三只小猴的頭。
但直到它們唱完,他還是沒有開槍。我想他心里一定充滿疑惑,既不明白軍事秘地怎么會冒出唱歌的猴子,更不明白它們到底算不算帝國軍,我們的敵人。
兩只小猴唱完,將不說小猴一把抱住,高高舉起,就像抬轎子一樣。不說小猴滴溜溜地轉(zhuǎn)動眼珠,仿佛在思考,忽然像下定決心要告訴我們什么秘密似的,抬起來一只手。可另一只手剛剛離開嘴巴,有什么東西貫穿了它的后腦,從眉心透出,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不看小猴似乎什么都沒有看到,不聽小猴似乎什么都沒有聽到,仍然抬著同伴的尸體匆匆跑開,在黑暗里隱去。
我朝地上看了一眼。射死不說小猴的并非子彈,而是一根筆直的銀絲,纖細得像繡花用的。它太快了,都沒有沾上鮮血。
黑暗的更深處,究竟隱藏著什么怪物,能把絲線當飛鏢用?我們要面對的還是人嗎?我想起傳言中帝國種種駭人聽聞的人體實驗。平時還好,現(xiàn)在我不寒而栗。
“保羅·策蘭的《死亡賦格》和佛教的《心經(jīng)》,”士兵輕聲說,他仿佛從不恐懼,“悟空,你還記得這里叫什么嗎?”
“西天?”
“佛家典故,西天就是極樂世界?!笔勘f完,繼續(xù)向前走去。
空氣越來越熱了,像透明扭曲的蛇。汗水在防毒面罩下,也像無數(shù)條蛇爬過面孔。我開始回想常年飄雪的故鄉(xiāng),想象雪花飄落在結(jié)冰的湖面,想象它們每一片的形狀。每當焦躁不安,我總能靠這個法子恢復(fù)平靜。
當我數(shù)到第一百四十七片雪花時,我們終于走到了仿生巨鯨的最深處。
我看到了一片湖。
若非親眼所見,誰都無法想象軍事堡壘中會出現(xiàn)如此闊大的水域。但它存在,黛色的水波無聲晃動,水汽源源不斷地從湖面上蒸騰。湖水中央,一尊巨大的銅爐飛速旋轉(zhuǎn),四面都雕著“卍”“卐”之類的符號。三個與銅爐等高的怪物如銅爐一樣浮在半空,圍著銅爐成三足鼎立之勢。由于水霧的遮擋,具體樣貌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大概的身形。不斷有水滴從它們身體上滑落,它們似乎也在酷熱中煎熬。
我忽然明白,它們是在煉丹,像古代的道士那樣煉丹,看樣子已快到煉成的最后關(guān)頭。我們來得正是時候。
我和士兵幾乎同時瞄準,射擊。能夠洞穿石墻的子彈傾瀉在怪物身上,密如暴雨,空中彌散著嗆人的火藥味,在水霧里濃得近乎實質(zhì)。劇烈的槍響后是一陣死寂。
片刻后,一只怪物從水霧中緩緩探出半個身子。
它頂著一只魚的腦袋,巨大的紅鯉魚,鱗片光滑細密,在兩把輕機槍夾擊下毫發(fā)無傷,本該是耳朵的地方伸著頎長的魚鰭,胡須天線般在那張闊嘴旁炸開。眼睛倒很靈活,骨碌碌的,像車輪碾動。如同人的細長胳臂攥著一把拂塵,銀絲線輕輕搖晃。
我忽然悟到,不說小猴就是被其中的一根絲線殺死的。
它巨大的眼瞳仿佛在我們身上輪了一輪,嘻嘻尖笑起來,開始說話,用的是漢語,咬字十分別扭,不像人類的發(fā)音方式,而且似乎很久沒有開口了,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吃力地說:
“哦啦哦啦……童男童女……好久沒有人送了……靈感大王……愛吃。哦啦……不湊巧……回春丹即刻煉成了……元帥……愛吃。金角!銀……銀角。嘻嘻嘻……吃!和尚念經(jīng)?!?/p>
我不太懂它在說什么。旁邊的中國士兵低聲說:
“《西游記》?”
湖水開始沸騰了。我很不安,湖底到底潛藏著什么,竟能發(fā)出這么巨大的熱量?
魚頭怪物似乎也分不出神來對付我們,像人一樣面露難色,又把身子縮了回去。更多的汗水從它們身上急流而下,尚未落到湖里便蒸發(fā)成水汽。水霧愈來愈重了,漸漸看不見三個怪物的身形。銅爐轉(zhuǎn)得越來越快,很明顯,煉丹已進入到白熱化的階段。
我感到深深的荒謬。鋼鐵巨獸在戰(zhàn)場上沖殺的鐵血時代,怎么還會有人躲在地下煉丹問藥?
身旁的士兵卻沒有絲毫猶疑,把輕機槍飛快地裝進防水袋,一個猛子扎進湖中,猶如一條墨綠的魚。顯然,他掌握的情報遠多于我,始終很明確他要完成什么任務(wù)。這三個似乎來自神話的怪物,也許是中國人都十分了解的。
鮮花在岸上開,哦他們在等待。這句奇怪的歌謠忽然在我腦海浮現(xiàn)。我不想在岸上等待,學著中國人的做法,躍入沸騰的湖中。
五
每寫完一部分,孫圣就會把小說拿給蕭嬌嬌看。雖然都是游戲之作,但在創(chuàng)作中感受的自由,讓他覺得,咦,有意思,真有意思,原來人還能做這么有意思的事情啊。他想蕭嬌嬌寫詩時一定體會過同樣的感受。自由是應(yīng)該拿出來分享的。蕭嬌嬌雖然覺得他在胡寫,難登大雅之堂,但還是鼓勵了他。他們想象過一種生活,是小說里的生活,奇幻而激情,跟庸冗的日常截然不同。她應(yīng)該是一個身手相當了得的特種兵(她非常喜歡《士兵突擊》,看了不下五十遍,第一夢想不是當詩人,而是做特種兵),保家衛(wèi)國,執(zhí)行只有她能完成的任務(wù),不斷超越極限,并以此為傲。他則同樣是天之驕子,被上帝選擇的那一個,和她是最親密的戰(zhàn)友,兩人半道相逢卻傾蓋如故。最好他就是孫悟空。故事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相當羅曼蒂克并讓人感傷,轟轟烈烈,可從一首歌的情緒出發(fā),給小說帶來某種心潮涌動的氛圍。蕭嬌嬌說,能讓人留下印象的才是好作品。孫圣相信她。
有時他們談?wù)摰臇|西會深一點,或者不能說深,應(yīng)該說離寫作遠那么一點。他們分析自己來到世上的緣故(基本是父母隨波逐流的結(jié)果),以及自己一點點地長大,最終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的緣故。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如果當初蘇聯(lián)沒有解體,且在與美帝等資本主義國家斗爭時最終勝出,也許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她沈陽的父母不會下崗,他們,還有更多的人,都不會再被資本異化,被使用,被販賣,將手掌放在物料上等待著被磨平。他們會變成別的一種人,誰愛寫詩就去寫詩,寫詩也餓不死,也有出息。
那次談話回想起來是幼稚的,但有個奇異的東西在孫圣心里發(fā)芽了??赡苁抢硐胫髁x,可能是白日夢,可能只是一種盲目的激情,讓他百感交集。就像有一次,蕭嬌嬌忽然對他說,她想去攀枝花。那座只在中學地理課本里見過的城市,有一個那么美的名字,她覺得很好,應(yīng)該去看看。他就有奇妙的感覺,覺得她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是應(yīng)該去,還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說,攀枝花?我只知道那里有鋼鐵廠,不過去那也好,離家近。
這么多年,母親從不提起妹妹。地震帶走了她和父親,留下這對母子。孫圣知道,母親沒有像新聞報道的絕境中爆發(fā)神力的媽媽那樣,只手給孩子撐起鋼筋石板,撐出一片天空,在她心里始終是個過不去的坎。那讓她心痛。
很多時候?qū)O圣會想,為什么活下來偏偏的是我?倘若是剛滿周歲的妹妹活下來,母親會變成什么樣子呢?還會不會做保潔,休息時睡在廁所隔間里?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幻想的“那個”呢?也許不是,遠遠不是,就像母親也不是“那個”一樣,他們只是無名之輩,天災(zāi)人禍都能輕易將他們毀滅,活下來純粹是靠運氣。
但就算這樣,人活著總該有個奔頭吧。他知道媽媽一直渴望能再有個女兒,他相信蕭嬌嬌也一定會是很好的女兒,一定會心疼母親徒勞又徒勞地做手工活兒的手,她大概也愿意做她的女兒——當然,他先要問問她。我喜歡你等待我的樣子,這天涼的季節(jié),我們緊握的手也一天天變涼。她為他抄過這首詩。
六
湖水熔漿般滾燙,士兵已游出去很遠。
放眼望去,水下無邊無際,沒有任何生物,連一株水草都沒有。我強忍酷熱,竭力去追趕士兵。但他游得太快了,好像耽擱一秒,就會有天大的不幸發(fā)生。
體力像被針管緩緩地抽走了,我疲憊不堪,意識漸漸模糊,眼前發(fā)黑,一陣陣地耳鳴。這湖水一定有問題,我曾冬泳穿過一整條河都不累。
恍惚中,一群翠綠透明如幽靈的東西浮現(xiàn)了,圍著我竊竊私語。我依稀想起來,在湖里淹死的人會變成水鬼,必須找到一個替死鬼才能轉(zhuǎn)世。還是中國的傳說吧?記不得是誰告訴過我的了。
它們大概就在討論我是誰的替死鬼吧。
商議半天,終于有兩個水鬼排開湖水,將我一把架住。似乎有人托著我,我的頭露出了水面,一下子清醒了。底下還有人推著我,讓我能接著飛速地游下去,很快,那個鶴隊士兵就又出現(xiàn)在視野里。
“就送你到這里吧!可千萬不能死啊?!?/p>
“如果有緣,還能再見,來清風嶺看看我們吧。你這家伙,不會早把我們忘了吧?”
“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想不到我們沒學過化學,卻能在這兒看靈感他們煉回春丹?!?/p>
“嘿!聽說那黃鼠狼神經(jīng)衰弱的,我覺得十顆回春丹都不夠讓他睡著的……”
“……”
助力消失了,聲音慢慢淡去。我悵然若失,似乎在哪里見過這兩個水鬼,親密又熟悉。清風嶺?那是什么地方?不管了,我不能再想了,我必須趕快追上士兵。
也許是聽到劃水的聲音,他忽然回頭看了看我,然后猛地下潛。我跟上他。在我們身下呈現(xiàn)的是一個狹長的黑洞,黑魆魆的,我想不到是怎么形成的。
熱,太熱了,我覺得我快和作戰(zhàn)服一同熔化了。
終于,我們沉到了黑洞的最下面。
我看到了那個東西。
士兵靠近它,舉起左手,手套下居然還連著對講機:
“鶴隊,蕭,已到達目標地點,目標‘大日如來真經(jīng)’核反應(yīng)堆,正在檢驗。檢驗完畢,與情報描述一致?!?/p>
該死!我終于醒悟,我們所處的并非湖水,而是海,這座堡壘本就在海邊,帝國軍秘密打通了地底通道,偷偷在海底研制了一個足以毀滅世界的核反應(yīng)堆!
真是喪心病狂,頭上那三個妖怪……竟然在利用核熱量煉丹?
“核反應(yīng)堆不能拆除。啟動鯤鵬計劃。”
代號“蕭”的士兵馬上找到了隱藏在墻壁中的把手,輕輕一拉,一瞬間成千上萬頃的海水從我們腳底塌落,仿生巨鯨的機身裸露出來。我們竟還在鯨腹里,并且漸漸脫離海水,往上起飛。
怪不得會派一名空軍來這里,他們早知道這頭巨鯨就是一架浮空艇,迫不得已時可以駕駛著它飛上外太空,在宇宙里把核反應(yīng)堆引爆。
海水漸漸退去,露出赤裸的海底,傾頹的佛像,閃著金光的“卍”字符咒雕柱斜斜插在巖石的裂縫里,似乎曾有一個古文明潛藏在水面下。
最讓我吃驚的是露臺,那個鋪滿花朵的海底露臺。真難想象這么高輻射的地方,竟還會有鮮花盛開。
穿著帝國軍裝的禿頭男人從露臺上抬頭,朝著我們微笑。他的確像極了黃鼠狼。我一直聽說鷹巢行宮里的其實是假元帥,真身從不露面。傳言居然是真的。
“嗨,共產(chǎn)主義的軍人們!蘇維埃和中國,我代表帝國對你們表示至高的敬意!”
他把帽子摘下,行了個體面的禮,說著一口漂亮的德語,話卻顛三倒四:“大日如來真經(jīng)是不會被消滅的,你們再怎么做也是枉費工夫。我睡眠不好,只是用它來煉安神藥而已。我不吃肉,只吃素,肉的味道讓我覺得惡心,像戰(zhàn)場上的尸體。共產(chǎn)主義,我知道的!其實佛經(jīng)也是一樣,都是要普度眾生,和我們民族社會主義殊途同歸!放棄抵抗,加入我們吧!看看這無邊的大海!多么美的月光!帝國主宰一切!我父親抽煙,我厭惡抽煙!我的兄弟姐妹都夭折了!我是被選中的那個!去征服剝削掠奪乃至消滅劣等,乃是我無可推卸的職責與特權(quán)!”
“他瘋了?!笔捳f。
“是啊,”我說,“需要我做些什么嗎?我不會開飛機?!?/p>
“去幫我攀一枝花吧,悟空,”蕭說,“花開得很好,別被黃鼠狼糟蹋了。”
“明白。”我捆好降落傘,準備跳下去,“我在出血,你也在出血吧?這里每立方米至少有四十加侖的核放射物。能堅持飛到安全高度再把核反應(yīng)堆引爆嗎?稍微低一點的話,不到四天,云彩就會飄到你們國家上空?!?/p>
“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訓練過來的?!彼路蓝久嬲郑瑢ξ倚α诵?,很快又戴上了。一瞥之間,我看清她原來是個女孩,有著很美麗的一張臉,可頭發(fā)全掉光了。核輻射。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那很像我夭折的妹妹的臉。我媽媽把她埋在白樺樹下。
“明白了,同志,”我跳向鮮花盛放的露臺,如果在和平年代遇到她,應(yīng)該會是個很好的故事吧,“再見。”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