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我快要睡著了,彤彤說,你剛才念了句啥?月亮從我身旁路過,跳進棺材里,依偎著她。我說,活著,無非是緩慢地失血。張棗的詩,卡夫卡致菲麗絲。她說,挺好,這張棗是個女的?我說,那倒不是,菲麗絲是個女的,但和這句也沒啥關(guān)系,算了,你是吸血鬼,不懂這比喻,對你來說,活著,無非是安然沉睡。我給你講故事吧,鬼故事,我看還是故事能讓你提神,時辰還沒到,千萬別睡著了。
彤彤說,挺好,不過我要聽人的,人比鬼可怕,你上次講的李增斌就挺嚇人的。我說,我們中國人,不嚇你們外國鬼,不用怕。她說,但他長著鯊魚的牙齒。為什么一個丈夫會做出那種事呢?我的父親就絕不會害我的母親,雖然我出生后他們就死了。
我想說,古堡外的世界,人都是很壞的,想想又忍住了,既然她終其一生都無法踏出城堡,何必讓她徒增煩惱呢?于是改口說,人都是會變化的,就像你的黑貓,以后也許就會長成巫婆。彤彤說,不是這樣的,月亮才不是巫婆。你是巫婆嗎月亮?月亮?她輕聲呼喚,好像受詛咒的不是她,而是這只黑貓,怕它在魔鐘的布谷鳥雕像探頭前就昏昏睡去。月亮有求必應(yīng),有問必答,彤彤喊它一聲,它就答應(yīng)一聲,像耳語森林里的應(yīng)聲蟲。等他倆溝通完,我把藍可兒的事講了一遍,講得七零八落的。彤彤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沒有顯得害怕,額頭明亮,像個受洗的孩子,我卻感覺自己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還沒講完,她突然說,我想唱歌。我抬頭看了看鐘說,唱吧,夠你唱一句的。于是她輕聲哼道,如果這天地最終會消失,不想一路走來珍惜的回憶,沒,有,你。忽然之間。在我教她的流行歌里,她最愛的就是艾怡良和莫文蔚。歌聲輕盈飄忽,猶如回家路上的幽靈。最后一個字飄走的同時,鐘聲響了,已到零點時分,她終于可以睡覺了。彤彤立刻合上眼皮,進入夢鄉(xiāng),那樣子活像一個渴睡千年的人,沾到了夢寐以求的枕頭,要在金色夢鄉(xiāng)里度過下一個千年,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
而現(xiàn)在,時鐘確實已停擺,眼神呆滯的布谷鳥停在半空,原來失去魔力后再美麗的鳥也呆若木雞。我喊了一聲月亮,它瞥了瞥我,眼珠活像煤球,懶得接話,蹭了蹭彤彤的腳,也隨主人睡去了。
我走到書房,坐在桌前,攤開羊皮,拿起羽毛筆,蘸好墨水,最后把袖口也卷了起來,準備開始今天的寫作。
留學前,我已確定研究方向是歐美奇幻文學,可萬萬沒想到,我得在一座真正的吸血鬼古堡里完成論文初稿。研二開學不久,瘟疫席卷世界,死神成群結(jié)隊地揮舞鐮刀,收割著豐收的大地。在人心惶惶的壓抑氣氛里,我像大部分留學生一樣倒霉,學校已無我的容身之所,后來和導(dǎo)師都失去了聯(lián)系,只能流落這座深山古堡中。換句話說,彤彤的古堡是我的落腳之地。
我每天都在期盼奇跡發(fā)生。比如推開窗戶,發(fā)覺空氣已然清新,道路暢行無阻,走在街上可以看見每個人的臉;又或者能一鼓作氣,一揮而就,把扎實的論文投遞到導(dǎo)師郵箱(希望他還愿打開我的郵件),興許還能保住我的學位。
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外面的世界瘟疫仍在蔓延,我的導(dǎo)師也許早已忘了我,也許不幸感染了疾病,總之,他從未曾關(guān)心我,我也始終沒能鼓起勇氣給他發(fā)消息。論文當然寫不出來:就像現(xiàn)在。
整整三個小時,我沒能寫出一個字。
說實在的,一直到正經(jīng)做研究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虛構(gòu)的熱衷遠超于研究他人的虛構(gòu)。這是論文難產(chǎn)的主因。每當坐在桌前想寫作時,我總?cè)滩蛔⊥盔f一些幻想故事。我多想回到沉迷《一千零一夜》的金色童年,想找回阿拉丁的神燈、裝妖精的瓶子、會飛的魔毯,不必艱難地學習人情世故,站在青春的尾巴上佯裝大人??稍趺茨軌蚧厝ツ??興許得有只機器貓,只要拉開桌洞,它就能帶著我穿越時空。對,那玩意兒叫時光機。而我有的只是月亮,一只可能真被詛咒了的黑貓,因為它分不清黑夜還是白天,吃飯還會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大概在彤彤被女巫下咒時,它正被她抱在懷里,不幸遭了池魚之殃。
——是時候講講詛咒的事了。
正曲
那時她還叫莉莉絲·德古拉。莉莉絲誕生在古堡里,和她的父親德古拉伯爵一樣,有著蒼白的臉、尖利的獠牙以及高貴古老的姓氏。她比伯爵見過的任何一個生物都更美,尤其是寧靜雙眸下的三顆淚痣,像比永夜還要漆黑的寶石?!拔业睦蚶蚪z也許是個天使”,伯爵一定這樣思忖過,我想,“她該給世界帶來光,而非躲在暗處吮血?!?/p>
事情并未遂他的心愿。莉莉絲還在襁褓之時(她的襁褓是具冰冷的棺材),她們來了。她們寧愿燃燒自己的頭發(fā),使其化作鋪天蓋地的散發(fā)著焦炭味的烏鴉;寧愿拔掉自己的指甲,泡在摻雜了石灰和蒜末的藥水里;寧愿割下自己的頭顱,讓它們像一排壯麗的音樂那樣在樓道演奏著——也要向伯爵尋討一份事物。她們是女巫,在人類世界早已銷聲匿跡的女巫(聽說她們在中世紀獵巫運動時便行將殆盡了),這時卻決心與伯爵以命相搏。
她們要的必是十分珍貴的事物,伯爵沒有給她們。戰(zhàn)況激烈。即便現(xiàn)在,古堡的穹頂仍殘留著燃燒完的羽毛灰燼,角落里遍布魔法藥水的刺鼻味道,而如螺絲正在擰緊的旋轉(zhuǎn)樓梯也搖搖欲墜,鋪滿了污濁的血跡。
伯爵沒能抵擋住她們,莉莉絲在那個猩紅的夜晚淪為孤兒。我想她們一定想要摧毀她,但不知為何失敗了。于是她們只能詛咒她,用最狠毒的術(shù)語:“你必不得眠,不得飲,不得落腳之地。”我曾在《中世紀魔法大全》讀到過類似的魔咒。
也許是伯爵最后的庇護,也許下咒時女巫們已精疲力竭,又或許莉莉絲天賦異稟,咒語并未盡到應(yīng)有之義,但仍像削弱了一些威力般在她身上緩慢持續(xù)地應(yīng)驗著。她患上了嚴重的飲食障礙,渴求鮮血卻又無法食用(那氣味會讓她生理性嘔吐),常常餓得眩暈,只能吃斑駁掉落的墻皮緩解,且不能在二十四點前睡著,否則會在噩夢中陡然醒來,一夜無眠,喉嚨發(fā)癢,吐出一口一口的貓毛。最糟糕的是,無論什么時候,她都得讓腳懸空,這讓她即使入睡也無法擺脫疲憊。在空曠的寒棺里,她孤獨地長大,三顆淚痣漸漸殷紅,陪伴她的只有同樣瘦骨嶙峋的黑貓。等我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太累了。
“我不想生活了,”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費力地把頭探出棺材,帶著點自暴自棄,“我想死。”
那時我是以多么驚奇的目光打量著她啊,一個一見面就朝我放狠話的吸血鬼。我永遠無法忘記,見到她那沉靜雙眼時心弦的顫動。在那之前,我以為我知道什么是美的。
“你要過真正的生活,”我一眼瞧出她的悲慘處境,并決定留下,好能夠隨時幫助她,很久以后回憶起我的答話,才發(fā)覺它是多么自來熟和傻里傻氣,“真正的生活不是詛咒,而是祝福?!?/p>
從那天起,我竭盡所能地閱讀古堡里的書,期望從中找到破解咒語的方法。它們大多是德古拉家族歷史的記載,也有狼人、巫師與巨龍巢穴的諸多材料,最讓我震驚的是每個夜鶯啼喚的夜晚,書柜最頂上的羊皮卷會自己溜下來,躡手躡腳地在屋里走動,像一個被壓扁的鬼鬼祟祟的小人。有次我實在沒忍住,抓住了它,它受驚似的猛烈顫動,隨后娓娓垂落。它身上寫滿了晦澀的文字,有一些要在水里才能顯形。在陽光下它會尖叫,在月光下則會生成明動的影像,猶如塵封的攝像機再次播放起舊日的影片。它向我展示了許多秘辛,包括伯爵殞命的那一夜。遺憾的是,它也沒有告訴我如何破解魔咒。
與此同時,我努力讓莉莉絲過上真正的生活。它可能是最慢的公車,卻有她喜歡的顏色。我鼓搗好了唱片機(還是伯爵留下來的,在書房里落滿灰塵,以魔力驅(qū)動,似可播放世上所有歌曲),把我覺得好聽的曲子統(tǒng)統(tǒng)給莉莉絲放了一遍。從齊柏林飛艇、披頭士、槍炮與玫瑰,一直放到刺猬、盤尼西林和麻園詩人,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流行歌,想到什么放什么。你的名字如同你一樣善良清澈奇幻,我停留在你的天堂回不來,或許我一直沒回來,多么微小的距離,都讓人迷了路。云層深處的黑暗,淹沒心底的景觀。Say,say it again,you know the past things could set me free.
很快我發(fā)現(xiàn)莉莉絲天賦異稟,所有曲子過耳不忘,唱起歌來婉轉(zhuǎn)動人,還捎帶著學會了漢語,并給自己起名叫彤彤。她想象那是太陽燃燒的顏色。聽來聽去,萬火歸一,她迷上了古典音樂,最近喜歡肖邦的小貓圓舞曲。它讓她想到月光下的快樂影子之舞?!耙魳凡攀亲顓柡Φ哪Х?,”有一次她若有所思地說,“它能改變?nèi)说男?。?/p>
除了欣賞音樂,彤彤最喜歡吃。以前她只能吃落下來的墻灰,還有月亮帶回來的老鼠、鰈魚和蝰蛇,營養(yǎng)不良不說,每次進食都像是受刑。我來之后,常去山下一家德國百年超市ALDL采購食材。我父母都是廚師,我從小耳濡目染,徽浙湘魯川粵淮揚都能做一點,雖說身居異國,多有不便,每天換著花樣擺弄,也夠讓彤彤瞠目結(jié)舌、大快朵頤的了。
一日三餐,上午聽唱片機,下午看電影,晚上講故事,等她睡著后我回書房掙扎著寫點東西,這就是我們的日常。雖然離真正的生活相去甚遠,但我也付出全部的努力了。
在我的照料下,她一天比一天快樂,但那三顆淚痣讓她再開心時都帶點哀戚。也許因為它們,她常??奁?,好像林黛玉,來到世上就是要償還淚水。有一次錯過了入眠時間,她在噩夢里緊緊皺著眉頭,突然說:“媽媽,媽媽,你不要我了嗎?我也是你的女兒啊。”我聽了心里很不好受。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她的詛咒解除,哪怕到那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把我的喉管咬掉。秦始皇那么想長生不老,她倒是永生的吸血鬼,可經(jīng)受的痛苦,再強大的皇帝也無法忍受吧。如果長生的代價是永遠孤獨哭泣,欲上不能欲下不能也再不能犧牲,誰還愿過這樣的生活呢?
現(xiàn)在,夜鶯又在啼叫了。羽毛筆尖干了,我蘸了蘸墨水,茫然寫下一行“關(guān)于蠻王柯南的研究”,卡住,越看越心煩,索性劃去,隨手寫了四個大字:夜鶯之子。真奇怪,寫論文擠牙膏都擠不出一個字,換成寫小說,句子卻飛珠濺玉般噴涌,就像故事早在我的心里藏好,就像“夜鶯之子”這題目是另一個世界的裂口,一找到它就輕松釋放了所有事物。
我沉浸在幻想中,直到窗邊隱隱露出亮光才忽然感到疲憊。這時我旁邊有人說話,嚇了我一跳。
“這故事棒極了!”是那個會躡手躡腳走動的羊皮卷小人,看它的神情,它就守在我身旁追更了一夜,“你為什么不接著寫?見鬼,天馬上要亮了。希望下次醒來我能知道夜鶯之子的下落。我可最喜歡夜鶯的故事了?!?/p>
我想了想,決定誠實地回答:“寫不下去了。很少能寫完一篇小說?!?/p>
“怎么會?你一定得寫完它?!毖蚱ぞ硇∪苏f,“難道你不知道嗎?故事,都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啊,是能改變?nèi)松?。何況你用的筆和紙本來就充滿了魔法,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你寫的一切都在發(fā)生。你現(xiàn)在拋棄它,那他們也就完蛋了。所以你一定要寫完它,哪怕是為了我,看在我教你那么多咒語的份上。說真的,很久沒看過這么精彩的故事了?!?/p>
“如果你能教我怎么破解彤彤的詛咒就好了,”我嘆氣,“而且我總想著要寫一個完美的故事,如果不夠好,我寧愿不寫?!?/p>
“真糟糕的毛病。要知道無論什么事,完成總是大于完美的?!毖蚱ぞ硇∪藫u頭,“聽著,你不寫,絕對無法改變小姐的命運,做些事情還有點指望。就這樣。下次醒來我要看到新章節(jié)。給個建議:為何不讓夜鶯之子把刀插進父親的胸膛?”
很難說它的話到底帶給我什么力量,但我開始試著將手頭的故事寫完。下一個夜鶯叫的夜晚,它對故事的進展表示滿意;等到夜鶯叫了三個夜晚后,《夜鶯之子》終告完結(jié)。盡管很粗糙,但它是我寫完的第一篇小說。放下筆時,我仿佛看到背負長刀的主角游蕩在明月高懸的天涯,他的仇人都已死了,他的路卻還有很遠。
“難道你真的懂功夫?不愧是中國人啊?!毖蚱ぞ硇∪擞绕湎矚g我對武功招式的描寫,嘖嘖贊嘆。那跟它之前讀到的老是用魔法對轟的小說確實很不一樣。
“我跟游戲里學的?!蔽业幕卮鹂偸呛芾蠈崱?/p>
“這篇我收藏了,”羊皮卷小人把稿紙都卷了起來,揣在懷里,久久嘆息,“可憐的夜鶯之子,這茫茫天下,何處能安放你孤獨的宿命?我也曾愛上過一位像你一樣驕傲的、會唱愛爾蘭小調(diào)的夜鶯,一千個夜晚的夜色也比不上她的眼睛美麗漆黑。我一直在等她回來,呼喚我。任何一只夜鶯叫起來,我總擔心那就是她??墒撬吡耍粫倩貋砹?,永遠不會……”
我被它的悲傷打動了,于是又偷偷寫了一篇愛情主題的童話。故事最后,羊皮卷化作一張魔毯,永遠飛翔在夜鶯身邊。收尾的致辭是這樣寫的,“獻給羊皮卷先生和我未曾謀面的夜鶯小姐:請相信在世界某地,愛正與汝同行”。
我獻寶般把它送給羊皮卷小人。它感動得熱淚盈眶,說無論我再寫出多么優(yōu)秀的作品,這都是它今生所能讀到的最好的故事?!爸x謝你,”它一直流淚,一直嘟囔,“你是個好人,你有顆金子做的心。你是快樂王子?!?/p>
打那以后,它常常深夜溜出古堡。起初我以為它在尋找心上人,后來發(fā)現(xiàn)它竟是在給山林里的生靈講我的小說。它一定是個極具天賦的講述者,因為漸漸地,不斷有人找上門,請求我為他們寫故事——用他們的話來說,他們迫切需要。有些人的神情簡直像在受渴。
“你知道的,大家需要故事,不管是人類還是鼴鼠?!毖蚱ぞ硇∪苏f,“你的大名都傳到耳語森林那邊去了。現(xiàn)在那些樹精不再吃夜里過路的人,只要他們能講個說得過去的故事。”
我把這些趣事都講給彤彤聽。她聽得很樂,并請求我寫篇以她為主角、像愛倫·坡《厄舍府的崩塌》那樣的恐怖故事,反正她和瑪?shù)铝招〗愣继稍诠撞睦?,一樣的身世可憐。我一邊給她涂擦臉油(用的是伯爵留下的圣油,攻打古堡的騎士曾將它們涂在長劍上,最終卻被伯爵洗煉成護膚品,美白效果出眾),一邊答應(yīng)我會給她寫一篇,還答應(yīng)她買一贈一,再給她一篇別的,題目還沒想好?!熬徒行∝垐A舞曲好了,”彤彤想都沒想,“寫篇好玩的,這樣我們就更快樂啦?!蔽艺f我一定會讓她更快樂的,快樂得像在黑白琴鍵上翩翩起舞的小貓。
她一定會更快樂的——只要我能破除她遭受的詛咒。
世事往往如此:看似毫無希望的事,其實在未曾察覺的地方,變化已悄然發(fā)生。一個大雪封門的寒夜,彤彤剛剛睡著,我正往壁爐里添柴,在嗶剝的火聲里為論文發(fā)愁,忽然聽見了敲門聲。我開門,看到一具在茫茫雪地間瑟瑟發(fā)抖的小骷髏。鵝毛大的雪花覆蓋了它頭頂黯舊的氈帽,打濕它破爛的衣衫,穿過它肋骨裸露的胸膛,飄落在它看起來馬上就要折斷的腿骨邊。它手里還抱著一個黑漆漆的罐子。費了好大的勁,我才把它的腳從已快到膝的積雪中拔出來。我請它進屋,給了它一條毛毯,讓它坐在壁爐邊烤火。
暖和了一會兒,它用那顫巍巍的頜骨開口說話了。它用的是古老的英語,又因為失去了舌頭,單詞更加的晦澀難辨,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明白這個活死人在風雪夜里跋涉良久,專程來到古堡,只為請求我寫個故事。
“死不掉,又不想活,夜里受凍,白日挨餓。救救我,救救我,獾的故事,讓我解脫?!彼鼣鄶嗬m(xù)續(xù)地重復(fù)這話,像是一句歌謠。
我一向樂于助人,可什么是獾的故事呢?我來回踱步,思忖許久,終于有了靈感,趕忙用筆寫下。我把稿紙遞給骷髏,它立刻用指骨夾住,空洞的眼眶燃起幽火。新鮮出爐的文字倒映在這雙奇異的眼珠上,猶如木柴在壁爐里燃燒。讀著讀著,骷髏的眼神越來越亮,身上開始長出皮毛,骨骼一寸寸地改變,讀得越多骨架就越小,身體卻越來越豐滿??吹浇Y(jié)尾,它快活地大叫一聲,完完整整地變成一只獾,如早已料到自己的結(jié)局般,輕盈地跑掉了,片刻也沒有停留。
我啞然失笑,又有些悵然。正打算收拾,忽然瞥見椅子上還留下了一樣事物。是骷髏帶來的黑漆罐子。這下好了,它已經(jīng)跑沒影了,而且它成了獾,這罐子它也帶不走了。
好奇心驅(qū)使著我打開蓋子。有什么東西猛地從里面蹦了出來,一直跳到古堡的穹頂上。我吃了一驚,才看清是只黑雨滴般的蝙蝠。緊接著一只又一只的蝙蝠從罐子中魚貫而出,飛了半個小時還沒有飛完,好像這個巴掌大的漆罐里藏著一個洞穴,好像小骷髏在無盡的生命里用它偷存了一片天空。它們鱗片一樣密密麻麻地將房頂都遮住,隨后又覆蓋了墻壁,最后連地板都鋪滿了,剩下的一些趴伏在彤彤的棺材上,然后一起唱歌,歌聲如催眠曲,溫暖又圣潔:
請你安睡,請你安睡,何甜美!何安慰!再無累贅,再無疲憊,再無傷悲,再無流淚,進入自由,喜樂光輝。
困意如潮,將我淹沒,我只覺身心像開水里的茶葉一樣舒展開,卸下了所有的辛苦勞累,一切都那么溫柔自在。我想骷髏在漫長的歲月里,都是聽著這支曲子才能睡著的吧?,F(xiàn)在它終于自由了,進入到獾的生命里。
我暈厥般墮入睡眠。再醒來時,天光早已大亮,蝙蝠全部消失不見,不知飛往哪里去了。古堡內(nèi)外煥然一新,曾經(jīng)被烏鴉侵蝕的痕跡完全消失,再也沒有斑駁剝落的墻皮,角落里也不再有難聞的藥水氣味。
彤彤的失眠癥奇跡般地好了。她再不用遭受噩夢和吐貓毛的折磨,淚痣也少了一顆。雕刻著布谷鳥的魔鐘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你們東方講福祿壽,這些蝙蝠就是給小姐帶來祝福的啊?!毖蚱ぞ硇∪苏f。
于是我明白黑漆罐子是小骷髏送給我的禮物。我感謝它,希望它能在森林里自由奔跑,有比罐子里的天空還要大的地洞。
三天后,新的客人來了。
他比獾還要?。菏聦嵣?,他活像童話里那個堅定的錫兵,只有玩具大小,并且也少了一只左腿。我猜他是被巫師施加了魔法,因此有了生命。
這個小家伙一進門就對我扯著喉嚨唱了起來:
我是一只玩具兵我從來不打聽,
向著公主的城堡我前進!前進!
遇到雨,遇到釘,遇到泥鰍都不理,
小漆槍我要扛起,好保衛(wèi)她安寧。
我是一只玩具兵我從來不打聽,
愛善良愛勇敢我貼地也能飛行!
丟了腿,身更輕,誰也別為我可惜,
出生起,就牢記,鐵匠一番好叮嚀。
我是一只玩具兵我從來不打聽,
大雪也埋藏不了我熱鬧!熱鬧的心!
不要緊,不要緊,受傷的人會蘇醒,
木偶的心梆梆硬啊,梆梆硬。
我是一只玩具兵我從來不打聽,
每天胸膛里都裝滿很好!很好的心情!
眼明亮,頭清醒,到哪都是好天氣,
公主該還等我在,花園消失的小徑。
“不要緊,不要緊,受傷的人會蘇醒”,
這一句簡直像咒語一樣在我腦海里盤旋不去。也不知道玩具兵多久才把我喊醒。
“嘿,給我寫個故事吧!”他大聲說,“像安徒生的故事。我的遭遇和錫兵如出一轍,而我自認為要比那家伙更勇敢。我只是沒有芭蕾姑娘,沒有我的公主而已??旖o我寫個故事,我想要美滿的結(jié)局,安徒生的都太悲傷了?!?/p>
“我寫的不會像安徒生一樣好,”我很為難,“他是真正的大師?!?/p>
“嘿!你這黑頭發(fā)的小子,怎能這么瞧不起自己?!”他氣得一蹦三尺高,沖我哇哇大叫,“再說我聽過你寫的故事,我是認準了你才找上門來的,你都會寫羊皮卷與夜鶯的故事,怎么不會寫我的呢?休想騙我!”
我費了好大一陣工夫,才讓這個驕傲的玩偶平復(fù)。一想到他只有一條腿,還這么小,真不知得走多久才能走到這里,倘若我畏難不寫,委實也對不起人家。雖說珠玉在前,畢竟不能因為前人寫得盡善盡美就放棄寫作——寫得再差,終究是自己的故事啊。
想通這一點,一股強烈的寫作沖動控制了我,都等不及去書房拿稿紙,抓起一旁的羊皮卷小人,在他身上呼呼地寫起來。
“輕點!”他疼得齜牙咧嘴。
我已聽不到他的話了。我像不慎跌入兔子洞的愛麗絲,掉進另一個奇幻的世界。如果這天地最終會消失,冒險的盡頭,是誰在等候你?我看見那個肩扛鐵槍的士兵跨越整片大陸,穿過海雨天風,終于抵達了囚禁著公主的迷宮。迷宮有一萬條路,而公主就在小徑分叉的花園里,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你知道的,玩具兵只有一條腿,但在故事的結(jié)局,他一定會走完那錯誤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條路,直到鏡中同時映出他和公主命定相逢的臉。這時獾從天而降,背起他們,輕易地推翻迷宮,翩然遠去。
鏡頭拉遠,全景托出。原來公主是芭比娃娃;迷宮是兒童玩的模型,奶貓都能打翻它;從天而降的獾是從窗外竄入;玩具兵漂洋過海翻山越嶺,歷經(jīng)的也只是主人家的客廳、水池、窗臺、書桌而已。但這些都不重要:天地最終都會消失,人也會死去化為骷髏,但為愛走過的路與愛永存。
“嘿!多棒!”玩具兵讀完,揮舞著漆槍跳來跳去,“這就是我要的故事!這下我可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玩偶了,我是一個擁有目標和愛情的活生生的人了?!?/p>
他忽然頓住了,自言自語:“喔,沒錯,我早該想到的,一定有個姑娘像公主一樣在等我。我應(yīng)該走到她的城堡里去,就像你在這里陪伴德古拉小姐一樣。原來你寫出的故事,就是你的故事,這實在再對也沒有了。我已經(jīng)在驕傲里耽擱得太久。我得趕快找到她?!?/p>
他掰下漆槍的頭,把它插到斷腿處,這樣就相當于擁有一條嶄新的腿了??吹贸鏊麑λ軡M意。他優(yōu)雅地圍著我來回踱了幾圈步,然后大聲唱著歌,從窗戶的縫隙跳走了。
我把他的故事告訴了彤彤。當我背誦他的歌謠,背到那句“不要緊,不要緊,受傷的人會蘇醒”時,命運的齒輪忽然轉(zhuǎn)動咬合,彤彤如釋重負,放下了一生懸空的雙腿。她終于可以站立、行走和奔跑了。沒過多久,她甚至學會了舞蹈,在唱片機悠揚的樂聲里像一只踩著影子的小貓一樣,舞蹈。快樂影子之舞。
你必不得眠,不得飲,不得落腳之地?,F(xiàn)在,彤彤的淚痣又消失了一顆,女巫的詛咒只剩下最后一個。我們等待著第三位客人的到來。
終章
在那之后,冬天過去了,又過了一個春天;外面的瘟疫依然沒有結(jié)束,ALDL的商品在慢慢地漲價,可幫我們解決詛咒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我經(jīng)常聽彤彤唱歌。她愛靠在窗臺上唱,say,say it again,sometimes the memory was winding my mind,窗外是黑魆魆的夜色,樹枝上棲伏著安靜聆聽的夜鶯。它們和我一樣愛她。到底是什么記憶對她纏繞不去呢?我常常想。我希望她開心,永永遠遠的,不必為往事折磨。
那是一個雨夜,夏天的雨夜。雨落在英格蘭西部的每一寸土地,落在流淌著的泰晤士河中,落在為疫病所苦的人們的肩膀上,落在歌聲飄忽的窗欞里。唱片機循環(huán)播放著《Say it again》,應(yīng)景而哀傷。我在清晨的雨中睜開眼睛,輕輕找出我的黑色鞋子,云朵開始慢慢堆積,是誰在天空下哭泣?
彤彤在歌聲里跳舞。她穿著黑色連衣裙,像只狡黠的黑貓。月亮也在隨她跳動,自打我改善伙食,它吃得越來越肥,也越來越傻,一睡一整天,神情有時讓彤彤都覺得奇異陌生。但現(xiàn)在它正應(yīng)和主人而舞,無聲輕盈,好像它也有許多回憶,需要通過舞蹈緬懷傾訴。
在這個溫情脈脈的雨夜,因為我的故事誕生在世上的獾,會奔跑在哪一片原野呢?它有地洞躲雨嗎?它的心有落腳之地嗎?能遇見錫兵與公主嗎?還是經(jīng)歷著饑餓、雪崩和熊?在它還是人的時候,到底承受著什么記憶,才決定去做一只獾呢?說,再說一遍。有時記憶纏繞在我腦海中。你知道的,過去的事總能讓我釋然。
記不清歌曲循環(huán)到第幾遍,也未曾想過會在那時發(fā)生,明明是重復(fù)的鼓點和人聲,但變化說來就來:
月亮忽然越轉(zhuǎn)越大,眨眼間就與彤彤等高,同時褪去皮毛胡須,變成一身黑袍的巫婆,臉皮比最古老的樹精還要崎嶇,眼睛深邃惡毒,像連禿鷲都要捕食的鷹。她一把扼住彤彤的喉嚨,將她高高舉起,指甲比化身黑貓時還要鋒利,似乎下一秒就能把原先的主人掐死。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我一陣恍惚,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雨夜的噩夢,身體也像魘住了,動彈不得。
萬籟俱寂,時間好像靜止了,只有窗外的雨沙沙落下的聲音。
我聽見彤彤發(fā)問了,話聲像來自遠方。我感到像聽見催眠曲時那樣困倦,一切都像未曾發(fā)生一樣,越來越不真實。
她費力地說,媽媽?巫婆說,別叫我,我不是。彤彤說,媽媽,你也長著鯊魚的牙齒。是你把爸爸殺死的嗎?巫婆說,他該死,他把愛都給了你。說著胳膊凸起了一片肌肉,把彤彤扼得更緊。彤彤還在艱難地說,原來你們要的東西是愛啊,可是他也沒有給我,我的愛是小貓給我的。巫婆說,小貓?彤彤說,不是你,是這個男孩,他用貓尾巴梢的名字寫故事。巫婆說,男人是不會愛女人的,你上當了。彤彤說,我知道了,你們都是人類,被我爸欺騙了,為了復(fù)仇,才變成這副模樣。我爸騙了你們多少人?巫婆冷笑說,他讓世界重新有了巫女。彤彤說,可為什么要把我養(yǎng)大呢?你飼養(yǎng)了我,你就是我媽媽。巫婆說,活著才是受苦。彤彤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痛苦了,所以你要把我殺死。巫婆說,你幸福過了頭。彤彤說,你知道的。巫婆說,什么?彤彤說,過去的事會讓我自由。說完她在巫婆的掌心陡然變小,化作一只嬌小的夜鶯,翩然停在窗臺上,輕輕地歌唱著,曲子是那么的熟悉,就像愛爾蘭小調(diào):
尤里西斯,尤里西斯,
拋出枚桃子,撿回個名字。
墓地里藏著莉莉絲,
莉莉絲,父的好孩子,
拋出枚頭顱,撿回來裙子。
花裙子!
到底是在哪個世界、哪個時空、哪個故事里,我聽過這首歌呢?是哪位朋友留給我的,像咒語一樣刻在靈魂深處,讓我此時能夠得以解脫?我想不起來了。也許是我自己,我在文字里早早藏好了一臺時光機,可以帶著我們回到被詛咒之前,把一切重新開始。
月光透過窗戶,我神臺一片清明,清楚地唱道:
尤里西斯,尤里西斯,
父是個傻子,信仰是白癡,
墓地里藏著莉莉絲,
莉莉絲,是個假名字,
祈禱愛降臨,一次又一次,
又一次!
唱完,我感到身體前所未有地輕盈,明白自己已變成一條柔軟的毯子,只要彤彤一聲呼喚,我們就能從窗戶的縫隙里飛走,一直自由地飛行,無需眠,無需飲,無需落腳之地。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