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到貓咪的胡須會帶來好運?!?/p>
——毛小綠《虛構與貓之書》
記前談
那個玫瑰色的傍晚,我第一次見到喜福娘。它蜷縮在院子角落的陰影里,身體在翅子底下瑟縮著,像一個受傷的巨翅老人。
我只在古籍中見過它的名字——作為一個快被清退的古代文學博士,我一度后悔選擇志怪傳奇當作研究課題,即便租下這座僻靜小院以求專心寫作,論文進展也十分不順——也正因我每天都在研究這些東西,做夢都是旱魃與山魈,我很難判斷,眼前所見的生物是真實存在的,抑或只是我的幻覺。
也許我該請鄰居來看一看,但也許鄰居就是豢養(yǎng)喜福娘的商人,這不幸的一只幸運地逃出了,躲進我的院子里。古書上說,一只喜福娘能賣到十兩雪花銀。如今太平盛世,價錢只高不低——我不能冒被人發(fā)現(xiàn)它的風險。在我看來,一個人如果因為想弄清自己是否精神失常而導致他者有受損的可能,是極其自私且不可取的行為。
權當它是真實存在的生物吧?我決定喂養(yǎng)它。我一直想養(yǎng)一只貓陪伴我,可擔心照顧不好及搬家等諸多原因,讓它變成流浪貓,被人抓去害死(人倘若為了欲望而肆意圈養(yǎng)拋棄他者,自然是更自私的行為,盡管很多人常常這樣干),恰好這只喜福娘落到了我的院子里,而我顯然一時無法將它拋棄。它是從古代流落到現(xiàn)代的,我的貓。
以下就是關于我和喜福娘的日常記錄。實話說——我性壓抑,因此對它或有不倫之戀的風險。此外,我還有一位博士女友,研究伍爾芙,筆名毛小綠,與我同年入學,亦同時面臨失學的苦惱。我常與她通信,懷念她那遠比傳奇美妙的身體,用她的話說,她把我迷得五迷三道——所以,若您是愛在文學(我寫的當然也不算)中尋求道德感的讀者,下面的故事,不用讀了。
喜福娘記
喜福娘最早見于唐代的《隱世錄》,作者已不可考。書中記載,有個叫趙敏的女冠游歷江湖,在河北道邢州堯山縣遭遇了一樁怪事。
當晚她借住該縣一戶富賈家,富賈外出經(jīng)商,只留一群妻妾在家。有個年紀尚幼的小妾生性活潑,夜里好奇難耐,趴在窗邊窺視女冠。只見趙敏和衣而眠,床頭放著一個陶泥壇子,容貌潔美若死尸新妝,胸脯微微伏動。于小妾來說,仿佛自己的心也隨著趙敏呼吸而起伏,一時竟難以舍身離去(我疑心她和我都為性壓抑所苦:她是同性戀者,同時也可能是個冰戀者,這兩點富賈無疑都不能滿足)。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窸窸窣窣之聲。接著壇子如醉漢般晃動,蓋子漸被頂開,爬出一只小蟲,白首黑身,細腳伶仃,好不可愛。趙敏隨即醒來,從鼻中取出兩只碧蟲放入壇里,又將白蟲置于耳邊,側耳傾聽,不住頷首。忽而佩長劍,著素履,推門而出。小妾避之不及,趙敏卻只向她點點頭,毫無見怪之意,似乎早已察覺她在窗邊,開口問道:“你們家平時有無妖祟作亂之事?”小妾愣了愣說:“我嫁到這里不過兩月光景,對于家事并不熟悉,不過這家人喜歡爭風吃醋,也許有扎小人互相詛咒的巫蠱之事發(fā)生。”趙敏沉吟:“不像。請悄聲隨我來?!?/p>
小妾便隨她穿廊繞舍。趙敏以蟲為引,舉手相托,小蟲昂首,觸聳須動,好似羅盤,指引方向。小妾看得暗暗心驚,這白日間悶在壇里的小蟲,竟比她還要熟悉家中道路,且最終帶她們來到后院,推開一扇暗門,她才知道,原來平時侍花撲蝶的腳下還別有天地。
兩人從暗門下去,踏進一條狹窄的梯道,石壁上每隔一丈就亮著一盞長明燈,仿佛從未熄滅過。趙敏收了蟲子,快步疾走,小妾緊緊跟在身后。大概走了一炷香工夫,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空地,中間擺著七具白玉棺,遠遠便感到寒氣瘆人。棺中傳來女人似的叫聲,嫵媚動人。小妾聽了,臉上潮紅一片。趙敏看了看她,從壇里又取出兩只靛蟲,示意她放到耳朵里。小妾不敢,以手掩耳。趙敏便不再管她,推開一扇棺蓋,自語道:“果然是喜福娘。”
這時她聽到外面有腳步聲,還有男人們的說話聲,竟然又有人來了。四下都是空地,無處藏身,幸好還有一具空棺,趙敏情急之下,拉著小妾躲在里面。小妾甫一入棺,頓覺寒徹骨髓,不住瑟瑟發(fā)抖。趙敏便脫下道袍,緊緊裹住了她,“妾心甚悅”(整篇傳奇我最喜歡這句話。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想,當時在一具關妖怪的冷棺里的小妾,被她模模糊糊一見鐘情的姐姐緊緊抱在懷里,那是怎樣的幸福心情啊,讓人讀到就感覺自己也像她一樣幸福)。
在趙敏安置好小妾的下一刻,男人們就趕到了。隔著棺材,小妾聽不清楚,只能聽見隱約的談話聲,夾雜著幾聲猥瑣的淫笑。她趴在趙敏耳邊說:“這些人里有我的夫君?!壁w敏在她手心寫了一個“靜”,可惜小妾并不識字。她想趙敏肯定是在告訴她什么,但她卻不能明白。
于是她感到了一陣極深的惘然——似乎在那個瞬間,她明白她和她雖然身子貼在一起,但卻像是隔膜了兩個世界的人。她的世界里有書和字、神奇的小蟲、山河大川,她的世界里卻只有丈夫、婆婆媽媽和后花園——還有另一層被愛慕的人的指尖掠過掌紋的惘然。這些自然都是我腦補的。原文只有“妾悵而惘”四個字。說實話,我真不喜歡這一句,幸福與心碎怎能寫在一行之間?作者也太殘忍了。
等她擺脫了悵惘之情,外面已聽不到男人們的交談,只有男女歡好的聲音。黑暗中她看不見趙敏,但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臉發(fā)生了某種變化。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那是因為女人的憤怒。
她準確地捕捉到了趙敏騰身而起的那個瞬間,和她一起推開了棺蓋。
趙敏拔劍而起,破空聲、呵斥聲、咒罵聲、噴血聲混作一起,而在這些聲音里,小妾躺在棺中,仍然懷念著方才擁抱著她身體的體溫和氣味——我很佩服作者在這么緊張的時候還能寫出這樣一句。他從女冠游歷起筆,視角卻始終落在小妾身上,從不在敘事里逾矩,無一時或忘他的女主人公的心情。我跟毛小綠講,她就說,他是個很負責任的作者。毛小綠的小說寫得很好,我信她。
趙敏說:“卿可出。”小妾乃出。她看見,包括她的富賈丈夫在內的,一些大腹便便衣衫不整的尸首橫七豎八地倒在一起,鮮血在地上流,寂靜無聲。她還上前摸了摸丈夫的臉和那話兒:她想他的臉和身子很快就要硬了,而兩個月來折磨了她二十七次的那話兒卻要一直軟塌塌地軟下去了,再也不會硬,只會通向腐朽,最終連灰都不剩,她就覺得比親手殺了他還要開心(多么可怕的一段場景、動作和心理描寫)。
這時,作者終于肯借著小妾快意的眼睛向我們交代喜福娘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妖怪了。毛小綠說,這時如果他不寫,那就又不負責了,對作品不負責,對讀者也不負責,甭管隱世不隱世,誰要那樣寫小說,她就瞧他不起。
這時小妾看到,在另外六具被打開的棺蓋上,喜福娘們就趴在那里,露出雪白的脊背和屁股,還在回頭張望,生著魚鱗般細密鱗片的臉上浮現(xiàn)著一種茫然的表情,似乎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背后沒有人了。作者寫它們體態(tài)盡妍盡美,皮肉白皙豐腴,在小妾眼里,一個個都國色天香,都是楊貴妃——雖然她從未見過楊玉環(huán),但在她心中,天下最美的女人就是她了。作者還寫到,在它們白花花的肩膀上,還有兩道血淋淋的傷口。
趙敏告訴小妾,喜福娘本來都生有翅膀,只是男人為了不讓它們飛走,硬生生給它們拔掉了。但它們還會再長,于是他們就一直拔??磦冢烙嬎鼈冊诓痪们皠倓偙话芜^一次。趙敏還說,你的夫君很可能就是以拔下來的翅子為信物,外出去找了這些男人來,讓他們相信他家中蓄有喜福娘,以它們作為報酬,來完成他們的交易和勾當。她翻查了這些人的衣物,發(fā)現(xiàn)都是富商,還有一個京城來的大官,現(xiàn)在死在這里,被人知道了會很麻煩,所以她告誡小妾,今晚的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小妾點頭應了,趙敏就用化尸水將尸體化得一干二凈。
寫到這里,故事就差不多要收尾了。如果我是作者,我會很犯難,不知該怎么處理這六個可憐的喜福娘。
這篇唐傳奇的結尾是這樣的:
趙敏用小妾聽不懂的話對喜福娘們說了些什么,小妾聽來感覺是在詢問??伤鼈冎皇怯藐庺璧难劬δ坏乜粗?,最后竟然媚笑起來,開口唱起了《子夜歌》和《碧玉歌》,聲如吐珠,婉轉不絕:
宿夕不梳頭,絲發(fā)披兩肩,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即便是不識字的小妾也能明白,這些可憐的女人——她覺得她和這些妖怪沒什么區(qū)別——它們既聽不懂趙敏的問話,也并不懂漢語真正的語法,只會唱這些男人教給她們的淫詞艷曲,這是男人為了調情用的。當有人向它們說話,就是讓它們開口。也許不開口,還會有招致的打罵——直到它們記住規(guī)律。
在正妻的窗戶外,在二房三房那些姊姊的窗戶外,在自己的窗戶外——每次唱起這些艷歌,她就覺得自己早已靈魂出竅,站在窗外,冷冷地看著床上的那個女孩——她聽到過這些女人的歌聲。她還會唱托買吳綾束、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抱慣、尺寸細思量、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含笑帷幌里、舉體蘭蕙香……她本該趁著丈夫回來之前和姊姊們學習更多,如果她想得寵的話。
趙敏殺死了所有的喜福娘。她說,它們放出去也會死,它們是被媚藥和毒藥喂大的,只會發(fā)情和虛弱。再落在男人手里,無非還是這樣。世上已無它們的容身之所。
最后一個喜福娘倒地后,小妾抱住了趙敏。她抬起頭,對著這個有著神仙手段的女冠說:
“把我也殺死吧。我的丈夫死了,我們這一大家子女人估計也不會有清靜的時候,不是再嫁就是淪為娼妓。而度過今晚后,我已無法忍受男人。她們不會把財產分給我,即便我想守寡也會餓死。看姐姐是能斬斷凡俗的出塵之人,恐怕也不愿我像奴仆一樣追隨在您的身后。所以,請您再揮動您的寶劍,殺了我。希望您能懷著憐憫和超度我的心,讓我像這些可憐的喜福娘一樣死去吧!而非像這些男人?!?/p>
給毛小綠講到這里時,我故意停下來,問她,你覺得趙敏會怎么回答?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寫?毛小綠想都不想,說,她要讓趙敏收小妾為徒,師徒二人從此結伴而行,游歷江湖,懲惡揚善,世人稱之為雌雌雙俠。我一向喜歡她,無論是身體還是小說,我都對她產生了一種近乎迷信的崇拜心理。所以,這個故事就講到這里吧——讓她的結局代替原來的那一個。這篇記錄是寫給她看的,我想這樣做她會很開心。在《虛構與貓之書》里,她誓要在虛構里抵達真實,為此苦心孤詣七年之久,耽誤了論文寫作。她的導師對她也很無奈,甚至有次還給我發(fā)微信,讓我勸勸她,小說固然要寫好,畢業(yè)更加少不了,以后要在文壇混,先當學者,后捧臭腳(她導師是個憤世嫉俗之人,一生為學術圈所苦,聽說做了二十年的副高才評上教授——當然不是因為水平)。
這話我和毛小綠說了,不過沒透露是她導師的授意。毛小綠勃然大怒,以齊天大圣指天罵地的語氣告訴我,學者可以不當,臭腳絕對不捧。如果讓她過那樣的生活,就好比是被商人囚禁的喜福娘,結局唯一死也。我說,重點是先畢業(yè)。她說,你快寫你的,寫完幫我。我老實地告訴她,不是不想幫你,我還真想過,但我是古代文學博士,你比較文學,所謂隔行如隔山,我完全看不懂伍爾芙,她用的是夜晚的語言,我是個男的,只會白天的語言。毛小綠說,那你到燈塔去,照一照,借點光。我說,我也想遠航,但我怕海浪,啊,還有墻上的斑點,雅各的房間,你看,這四篇我都看過,但我現(xiàn)在一句話都想不起來,我不像你,我沒有閱讀的才華,論文全靠東拼西湊,和世上大多數(shù)文學博士一樣,我以夢為馬,拾人牙慧。毛小綠說,很好,我有靈感了,下一篇小說就寫《獨舉此火的博士》,你覺得怎么樣?我說,很好,讓人想到納博科夫,我要去寫論文了。她說,哦哦,你寫吧,雖然我覺得你應該先想到卡爾維諾。
喜福娘記補
我親愛的朋友,我想通過上文這四千字,您定瞧出我是個糟糕的敘述者,文白夾雜,邏輯混亂,像醉漢一樣,想到啥說啥——請原諒我,一個深為畢業(yè)擔憂的大齡博士的精神狀態(tài)——但如果您是聰明人,想必也還能看出我交代了古人寫的喜福娘的故事,以及我和毛小綠這一對分居的情侶是什么貨色:兩個自命不凡卻因論文難產面臨清退的搞文學的倒霉蛋。我們這樣的人,您肯定見過很多,說來也沒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已不覺得丟人,希望您也別嫌煩。愿意繼續(xù)看下去的話,我正好還有一些話要補充。下面這些可能才是這篇小說最初想表達的。
關于喜福娘的故事,《隱世錄》是我目前查到的最早的,但后世還有許多版本。我最喜歡《隱世錄》。后來有個庸才學人寫書,把小妾自己改成了喜福娘,被女冠識破原形,就地處決,商人幡然醒悟,從此明白女色不可貪圖——真是爛到家了,看了想穿越過去把作者關進棺材。
還有一些故事,也多是像這樣:有位書生赴京趕考,在深山荒寺過夜,遇到了喜福娘,一夜歡好后分別。后來書生高中,十分想念喜福娘,可苦苦追尋都沒有結果,直到再后來他做了大官,辦了個情殺的案子,意外發(fā)現(xiàn)被害死的情婦就是喜福娘。他撫尸痛哭,眼淚滴進喜福娘臉上的鱗片,喜福娘忽然睜開眼睛,悠悠活轉,開口就是恩人吶荒寺一別奴家等您等得好苦不幸淪落世間做了商人老婦,但奴的心時時刻刻思念著您就像那桃花流水歲歲年年莫住。書生大喜,當場把她娶回家,當小妾養(yǎng)著了(他當然早已妻妾成群)。
我懷疑余華的《古典愛情》有參考這則故事。不過,情者能令生者死,令死者生,這樣寫的人太多了,也不好真的確定——這也一點都不重要,我又不研究余華。重要的是:通過這些故事,我覺得喜福娘很可能仍然是古人性壓抑的產物,是窮書生的意淫。喜福娘,不就是“媳婦娘”嗎?《隱世錄》里對女人的體恤和同情,在流變中很快消失不見——說實在的,我覺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現(xiàn)在,我也有一只喜福娘了。
作為一個負責任的敘事者,我還是少不了給大家仔細描述一下在我院中那只喜福娘的形狀。最初幾天,它一直躲在棕灰色的翅底,似乎非常怕我,猶如用翅膀包攏自己的天使。但后來它應該是餓得很了,終于還是探出頭,用它布滿陰翳的雙眼虛弱地望著我。它頭發(fā)已全白,臉上的鱗片也有許多脫落了,淡粉色的嘴唇干枯得像一剝剝樹皮。其實從它筋骨畢露的翅膀看,就能判斷出它已活了太久了——也許它就是《隱世錄》里沒有在棺材里的那一只呢——但即便有些蒼老,它仍像毛小綠一樣美麗。在我這里,毛小綠就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了。
院子里就有一口井,我打了新鮮的井水,用葫蘆瓢盛了,遞到它的嘴邊。它有些躲閃地一直看我,但最后還是下定決心般張開了口,小口小口地抿了起來。真像一只貓。我能看到它口腔中隱約閃沒的粉紅色的舌頭??此@溫馴滿足的模樣,盡管我努力克制,但心中仍升起一種得意的、作為小院男主人的自戀與鄙夷——無論如何,它要仰仗我。我?guī)缀趿⒖滔氲剿蛟诎子窆桌?,跪在我的面前,張開了口,小口小口地吐沒我那話兒的畫面。我甚至感受到了它那粉色舌頭掠過龜頭時的痛感。
我像被閃電劈中了,葫蘆瓢一抖,它猛地縮了縮臉,抬頭驚懼地看著我,茫然又恐慌。它顯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在我的主觀世界里。我羞愧地不敢看它,把葫蘆瓢放在地上,走開了。
我知道,我有下流的想法,完全是因為處在性壓抑的狀態(tài)。實話說,我覺得即便在現(xiàn)在的中國,性壓抑也是大部分人的常態(tài)。因為壓抑久了,又形成了很多變態(tài)。比起來我還算走運的,有個相親相愛的女友,只因須各自專心寫論文才分居。在往常,我可沒少和她睡覺。她是光彩照人的美女,我對她很滿意,從未有過劈腿的念頭——平心而論,我配不上她,她喜歡我,完全是因為我是世上唯一一個相信她能夠在七十歲以前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人——而我不值得。
所以,一只喜福娘忽然出現(xiàn)在我獨居的院子里,似乎沒有任何人知道——如果我不告訴毛小綠,她也永遠不會知道——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意識到這些,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不知道它吃什么,但總之,應該喜歡吃肉吧,于是我就去買了肉,給它煮了(出門時留心四周,發(fā)現(xiàn)確實無人在意我),還做了幾道素菜。和我想的差不多,它先把肉吃得干干凈凈,看得出來非常享受,吃素菜時就有些對付,但也都吃完了。它就和人一樣,和我一樣。
我就這樣喂了它幾天。絲毫不麻煩,無非做飯時多做一點。這幾天里,我努力回想在學校喂貓的心情,努力把喜福娘看成是一只真正的貓,以此來抑制我的性欲。但很快,我的努力就被它瓦解了。也許是經(jīng)過休息,它得到了恢復,臉舒展了,重新生出乳芽似的鱗片,蘋果肌洋溢著光輝,宛如返老還童。當你老了,頭發(fā)白了,你怎能重返青春,額頭明亮得像少女一樣?我覺得眼前所見簡直是宇宙的奇跡。
我隱隱不安地想到,倘若我真能擁有這樣一位戀人,那我會不會拋棄毛小綠?倘若喜福娘能一直永葆青春,那難怪古代的商人們會對她——我甚至忽然明白,為什么秦始皇他們那么祈求長生不老了,他們一定也見過喜福娘,知道世上真有長生不老一事。徐福徐福,他尋找的大概就是喜福娘的故鄉(xiāng)吧!——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最終發(fā)現(xiàn),我和故事里的商人沒有區(qū)別。
讓我意志瓦解的,是它在饜足后,似乎察覺到我是“好人”,漸漸對我放松警惕,從露臉以后,又露出天鵝般的脖頸與脖頸下大片的冰肌玉骨——我震驚地看到,在它那宛如女人般挺秀的鎖骨上,有三顆藍瑩瑩的痣,位置和毛小綠的一模一樣——還有那挺拔圓潤的乳房。我無法更詳細地描述了,只能說,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神魂顛倒。當它向我坦然地敞開胸懷,我總是會離得不近不遠,目不轉睛地看。不過,往往飯后過一會,好像消化得差不多了,它就會再次用翅膀把自己包攏起來。
而我做了什么呢?為了能多看一會兒她的脖頸、鎖骨、鎖骨上的痣和胸膛,我一天喂它四頓飯。
后來加到了六頓。
我想到了一個事實:在過去很長的歷史里,男人一直利用女人的饑餓來解決自身的性壓抑。
我想和喜福娘睡覺。我想擁抱她,親吻她的臉,吸吮她的乳頭,就像我曾對毛小綠做的那樣。我想再往下看到她光滑的小腹、秀氣的肚臍和束素的腰,還有筆直的雙腿,每個腳趾頭只只分明的腳,以及那最重要的,在雙腿之間的,她的私處。我很難不去遐想,她的陰部和女人的陰部有何不同。她——總不能——只是一個長著魚鱗和鳥翅的女人。
我想和喜福娘睡覺。
我竭力擺脫這個念頭,為此費的心思比寫論文還多。有天我甚至是蒙著眼為她送的飲食。但當晚入睡時,她那楚楚可憐的體態(tài)卻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白腴的身軀竟比親眼見到的更加魅惑。我忍不住走出房間,看著已經(jīng)熟睡的它,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沒有上去把它的翅子掀開,而是走回屋里,瞪著眼睛挨過漫漫長夜。
我當然依靠自己解決過性欲。在遇見喜福娘前,還算行之有效?,F(xiàn)在不行了。性壓抑——不只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也絕非單純地解決性欲,而是想與異性親近——盡管我都想不明白,喜福娘算不算我的異性。
不知道郁達夫寫《沉淪》時可曾想到一百年后中國的年輕人在性上依然那么苦悶。
后來,我嘗試著和喜福娘說話。我想,如果它能聽懂,如果它能展露出一個靈智生物應有的智慧,那么我就會對它立刻尊重起來,明白它是有獨立意志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異性,總之不是我的性奴。我甚至異想天開,想教會它現(xiàn)代漢語,讓它對我訴說千百年來的故事,這無疑對我的論文寫作有巨大的幫助??墒?,無論我說什么,它都用那雙陰翳的眼睛打量著我,眼神并沒有什么變化,只在臉上癢了的時候,用指甲輕輕撓一下鱗片。它的手和女人的手毫無二致,而非我之前以為的獸爪。
我說:
“我從未騷擾過人。毛小綠說,所有的女人都被騷擾過?!?/p>
我說:
“毛小綠就差點被人強奸過。她說她恨死了那個畜生,每天都想拿刀殺了他?!?/p>
我說: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就講你們的故事?!?/p>
于是我就把我知道的統(tǒng)統(tǒng)講了一遍,講得口干舌燥。但它始終懶洋洋的,無動于衷,似乎對同族的命運也并不關心——也或許它知道的比我更多,它是親歷者,早已習以為常。
有時我還會說:
“你到底是從哪冒出來折磨我的?”
它還是不理我。
我只能說:
“真有你的。我看我的論文是寫不好了?!?/p>
只有一次,在我句子和句子的間歇,它忽然悠長地叫了一聲。我毛骨悚然——那聲音太像女人的呻吟聲了。一股酥麻的熱流直頂?shù)轿椅舶凸恰?/p>
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臉上浮現(xiàn)出女人獻媚時的巧笑,看得我如癡如醉,魂魄盡消。它慢慢張開了口,吐出那根細膩的彤紅舌頭,唱起一首旋律明快的歌。它的吐字和現(xiàn)代人迥異,我聽了一會,隱隱聽出:
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伸手摸姐面邊絲,烏云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耳仔邊,凸頭耳交打秋千……
這是《十八摸》,金庸和莫言都寫過的《十八摸》。我懷疑它唱的是清朝就有的版本——這讓我感到悲哀。我不知道它是從哪個朝代開始,被人捉去,學會了這些淫詞艷曲。如果它真的是《隱世錄》里寫的那只——唐宋元明清,它的身體就是男人隱秘欲望的一部歷史。
喜福娘,難道就是命定的性奴嗎?至少,我不愿讓它做我的性奴。我決定放它走??墒牵瑫粫腥嗽僮阶∷?,就像男人捉住女人那樣,用愛情,用婚姻,用貨幣,那樣?我很懷疑放走它的第二天,它就會被賣肉的屠夫關進豬圈里強奸。這很有可能,而且,時時刻刻都在這該死的世上發(fā)生,從古至今,沒有改變——那,也許,我做它的主人,就是會比別的男人好一點?——天哪!察覺到這個想法,我感到戰(zhàn)栗,從未有一刻,我對自己產生了恐懼之感。在從小立志成為圣賢的道路上,我最終還是長成了一個偽君子,一個屠夫,一個魔鬼——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樣。我和那個妻妾成群的富賈,沒有任何區(qū)別。
更讓我恐懼的事還在后頭。
喜福娘開始自慰了。
男人,總是容易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主體,女人就是承載性的客體。因此,當女人展現(xiàn)出她的主體性時,男人往往會震驚——就像我看到喜福娘自慰時一樣。我并不知曉,是不是因為那次偶爾唱出的歌曲,讓它記憶里的性事漸漸復蘇了;又或者它作為活生生的生物,本就有性欲需要排遣,換句話說,它也性壓抑??傊?,在那個鐵灰色的夜晚,我第一次看到它收起翅膀,完整地把身軀展現(xiàn)在我眼前。它的雙腿緊緊并攏了,手指夾在中間,就像我看過的許多色情博主那樣,自慰。
我想,如果讓毛小綠來寫,她肯定不會放過這個高潮的段落,可我是個懦夫,此刻只想徹底地逃避,我寧愿自己從未存在過,也不想描述我所看到的一切,不想做出我必須做出的抉擇。無論如何,我明白一個性壓抑的女人,也不見得就樂意跟男人做愛。這完全是兩碼事。
我全是靠這淳樸的念頭度過了最初的時間。直到喜福娘高潮完一次后,又換了一個姿勢。
我想,如果我現(xiàn)在上前,把我的那話兒插進它那張我喂了一個月的嘴巴里,它不會拒絕我。我已太久沒跟女人睡覺了,沒有溫暖的擁抱與親吻。在這世上,我貧乏又孤獨,勉強靠慣性才活下來——既然這么痛苦,一次尋歡作樂有何不可?——我想毛小綠不會怪我,我們是一對不會分開的戀人,無論發(fā)生什么。
喜福娘還在用那雙陰翳的眼睛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經(jīng)受的,不過是每個男人都要面臨的考驗,也許一個妻子處在孕期的丈夫,經(jīng)受的比我遠遠更多——或者說——每個人。我如果是人,那就應該維持人的尊嚴。
當它心滿意足地安然睡去,我終于走上去,伸出雙手,輕輕掐住它的脖子。我終于觸碰到它的肌膚,像旱地被大水漫灌了,覺得身心都舒展。我慢慢地用力,心里回響著不知名的搖籃曲,也許母親曾經(jīng)為我輕聲哼過,在我還沒有記憶的小時候?,F(xiàn)在她已垂垂衰老。我溫柔地掐著喜福娘,用盡了這輩子的愛心和耐心,終于,慢慢地把它掐死了。臨死之前它忽然翻開眼珠看了我一眼,然后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我一陣猛烈地射精,這要命的關頭,我還很可笑地想到一句詩:從他痛牙的深處,天空正慢慢地/把那小花裙抽走/從近視鏡片,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誰寫的來著?好像是張棗。他說中國人因為性壓抑,所以年輕時寫東西老寫不好。他說得對——接著,我失去了意識。
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就睡在院子里,手臂伸出,好像抱著喜福娘的尸體睡了一晚。但我的胳膊上空空如也。沒有魚鱗也沒有翅膀,更沒有豐腴的女人,只有一根微不可見的、晶瑩剔透的毛發(fā)。我對著陽光看了又看,確定那是一根貓的胡須。
回到屋里,我看到電腦上正跳動著毛小綠的消息。她說,她的小說終于能出版了,盡管周期很長,但出版社已在全力推進,她打算專心寫論文了。我說,很好,我今天撿到了一根貓須,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等你出書,我就夾在書頁里,想你了就看書,這就叫見字如面。她說,那你可得好好留著,等我拿獎的時候,就把它別在我的獲獎詞里,也許那時我比你媽還老了。我忽然聽見了一聲遙遠的鶴鳴,我敢篤定,那是喜福娘最初的啼聲。好像有人拉開了幕布,喜福娘,還有它們真正的故事,我的論文脈絡,毛小綠的獲獎詞,以及更多一同凸顯出來的命運,忽然呈現(xiàn)在我眼前,猶如山脈一樣清晰。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