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坐在桌前,手握一面鏡子,聳聳眉,咧嘴笑,把臉一抹,笑面佛變怒目金剛。他起身,取下墻上的吉他,斜挎肩頭,臨出門前,又去臥室看了索菲亞。
索菲亞已經(jīng)睡了。她側(cè)彎在床上,一手枕住長發(fā),嘴里還殘留著那股酸澀味。他掏出紙巾,揩拭著她的嘴角,他想不通從前那位嬌艷欲滴的女人,為何會變成這樣。她的性格也變了,木訥,不愛理人,時常半夜被驚醒,說外面太吵,燈光刺眼。公爵放下窗簾,這么一來,她就能安靜大半個晚上,哪怕窗外除了月兒之外,沒什么能驚擾到她。
公爵安頓好索菲亞,這才從樓梯上下來。樓很舊,兩幢樓之間只有一條過道,中間牽幾根繩,方便鄰居們晾曬衣物。不過等他邁出小區(qū)鐵門,步入街道之后,高聳入云的建筑物就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這里永遠(yuǎn)是漢口最繁華的地段。公爵挎著吉他,穿過兩條街區(qū),“吉慶街”的牌樓赫然眼前,沿街皆是老字號:“老通城”“談言記”“冠生園”等等。不過鋪面背后,才是老漢口真正的生活,在那條長不過百余米的老街上,搭起了一排排紅色的遮陽棚,遮陽棚背后,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排檔了。
公爵摸索著脖子上的掛牌,把它翻了個面,露出“營業(yè)執(zhí)照”。執(zhí)照是管理部門發(fā)的,上面有他的姓名和編號,但凡在這條街表演的藝人們,都有這樣的牌號,方便管理和納稅。他拿手揩揩掛牌的塑膠膜,每經(jīng)過一個大排擋,就吆喝兩嗓子,撥動琴弦。他的另一只手上拿著印有二維碼的點歌單,他滿以為有人會喊一聲:“嘿!老伙計,來一首!”
公爵從街頭走到街尾,也沒人點他的歌,人們更愛在網(wǎng)上點歌,或者找那些饒舌藝人表演。他原路折回,再次經(jīng)過一家大排檔時,老板娘孫麗萍走出來,叫住他。兩人站在街邊,孫麗萍問起索菲亞的事。公爵說,索菲亞時好時壞。前天下午,索菲亞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藥吐了,結(jié)果從昨晚折騰到今天,好不容易才睡熟。吉慶街重新開街,公爵再次見到索菲亞之后,她就變成了這樣。他又問孫麗萍,瞎子回來沒有?孫麗萍說,吉慶街改造之后,瞎子就開始酗酒,先把嗓子喝壞了,接著另一只眼睛也喝瞎了,一天夜里從樓上摔下來,送去了醫(yī)院,就再沒見過他。孫麗萍想了想,又說,自從“鴛鴦”回老家養(yǎng)病,瞎子摔壞了,吉慶街的老藝人,就剩你一根獨苗啰!
兩人聊了一會兒,孫麗萍邀公爵進(jìn)去坐,他不肯,說還想碰碰運(yùn)氣。翻新的吉慶街上,客人們依然來來往往,可沒人認(rèn)識公爵,他主動出擊,彈著吉他,唱起詼諧小調(diào),依然是漢口方言疊加歇后語,可食客們不買賬。有人嫌他煩,揮手叫他站一邊去,別影響他們吃飯!他弓背,賠小心,繞道走,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夜市攤。
保成路夜市一條街毗鄰著吉慶街,賣日用品、服飾、瓷器、玩具,等等。公爵跟隨著人潮,來到一位穿著黑色蕾絲裙子,戴面具的女?dāng)傊髅媲?。他坐下,請她幫索菲亞算命。女?dāng)傊飨春门?,讓站在金屬架子上的鸚鵡叼出其中一張。她看了看牌,在公爵耳邊低語幾句,大抵是說索菲亞的星座流年不利,暫時遇到困難。她從身后的木漆小柜子里掏出一只小金屬牌,叫公爵回家給索菲亞戴上。公爵當(dāng)然知道算命女人的目的,不過他還是花了二十元買下護(hù)身符,折返回家。
公爵捏著護(hù)身符,來到樓梯口,剛要說給索菲亞帶回好東西,就發(fā)現(xiàn)水從屋里漫溢出來。他慌忙推開門,見水流暢通無阻地占領(lǐng)了整個房間,他大踏步地朝陽臺上走去,發(fā)現(xiàn)連接洗衣機(jī)的管子脫落了,水正源源不斷地從水龍頭里冒出來。公爵關(guān)掉水龍頭,大聲喊著索菲亞,沒人應(yīng)聲。他折回客廳,發(fā)現(xiàn)索菲亞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洗手間。
公爵在外面喊:“索菲亞,快開門,我回來了!”
索菲亞說:“我怕……剛才洗衣服,有東西‘啪’地一聲,爆炸了!”
公爵說:“不怕不怕,是洗衣機(jī)的管子脫落了。你快把門打開!”
索菲亞說:“剛才,你去哪兒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公爵說:“我下樓給你買禮物了。金色的,可好看呢!”說罷,他抓起護(hù)身牌,從門縫底下塞進(jìn)去。
不一會兒,門打開了一道縫。索菲亞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坐在瓷磚地上,像一只受傷的老母雞,瑟瑟發(fā)抖地望著他。
公爵安撫好索菲亞,給她洗澡時,才發(fā)現(xiàn)她大腿內(nèi)側(cè)有了新傷口,是被銳器劃傷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不過他還是小心不要觸碰到,她一旦發(fā)作就會自殘,他不得不把家里的菜刀、剪子、指甲刀等尖銳的物品藏起來。每月一次,他領(lǐng)她去醫(yī)院復(fù)查,酌情增減抗抑郁的藥物。有時候,她說她真想死,到了晚上,她又特別依賴他,要他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他讓索菲亞轉(zhuǎn)身,幫她沖洗后背。她順從地張開雙臂,體態(tài)和身段幾乎沒怎么變,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她,在吉慶街唱俄羅斯民歌的“金絲雀”。索菲亞是東北姑娘,高大、漂亮、爽朗,五官有立體感,也有人說她是混血兒,是一對務(wù)農(nóng)的夫妻從延吉火車站撿回來的棄嬰。索菲亞初來吉慶街表演時,捧場的人很多,還有過來吃大排檔的老板,力邀她跳舞。穿著百褶裙,渾身金光閃閃的索菲亞在窄窄的街道和遮陽棚下穿梭時,就像一只美麗的太陽神鳥,不過她不陪酒也不在外面過夜。公爵對索菲亞留了心,可她心高氣傲,并沒在意。直到吉慶街舉辦“吉慶星光大道”的擂臺賽,兩人才算真正地相識了。
在索菲亞來到吉慶街之前,這條街的藝人們就暗地里較勁,爭當(dāng)美食一條街的明星。從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開始,吉慶街的夜生活空前繁榮,大大小小的排檔鱗次櫛比,給客人們表演的民間藝人們接踵而至,特別是中央電視臺來這里拍攝相關(guān)紀(jì)錄片之后,更是火遍了全國。公爵被收錄進(jìn)央視紀(jì)錄片,被譽(yù)為“街頭卓別林”,也因他是從群眾中海選出來的。跟公爵齊名的,還有唱“黃陂花鼓戲”的鴛鴦夫妻和拉二胡的瞎子。
索菲亞打擂臺的那一年,選拔賽已經(jīng)舉辦到第十屆了。這十年間,公爵一直金榜有名,除了他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之外,也因他不斷地提升業(yè)務(wù)水平,民族的、流行的、帶有地方特色的歌曲,他皆能表演,他也擅長填詞作曲。
公爵記得擂臺賽的那天晚上,索菲亞唱了《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曲并不復(fù)雜,可披著一頭金發(fā),穿著紗裙的索菲亞頗有異域風(fēng)情,深受觀眾和評委青睞。到了總決賽的那天,索菲亞卻沒選俄羅斯民歌,而是唱起了《青藏高原》。她的聲音跟李娜一樣高亢、清越,不滑音,不打顫,又投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感情。歌唱到一半,有人登臺“踢館”,這也是吉慶街擂臺特有的規(guī)矩,競賽的人們可以相互踢館,在同一個舞臺上一決雌雄。公爵接過麥克風(fēng),反串起《青藏高原》,臺下歡呼如潮,人們仿佛真的看到了遼闊的大地和山巒起伏的高原。不過公爵說他不是來踢館的,而是來幫唱的,他和索菲亞用男女聲合唱了最后一段,把當(dāng)晚的演出推向了高潮。
“你為什么要幫我?”演出完畢,索菲亞問公爵。
“我想讓你聽一聽我的聲音?!惫粽f著,脫下表演的禮帽,笑著鞠躬說,“今晚夜色真好,咱們一起走走吧!”
公爵領(lǐng)著蘇菲亞一路走,他那雙釘了鐵掌的皮鞋一路發(fā)出響亮的聲音,那是他表演時常穿的踢踏舞鞋。兩人在街邊叫了不少小吃,直到索菲亞笑著捂住肚子,說她再也吃不下去了,兩人才坐在街邊休息。索菲亞說她是跟著親戚來到吉慶街的,又問公爵是怎么找來的。公爵說自己自幼喪母,父親出外打工一去不回,他是跟著舅舅長大的。舅舅家也不寬裕,公爵七歲就被送去戲院學(xué)戲,十四歲在《白門樓》中扮演呂布,十九歲彩排時摔傷了,得了強(qiáng)直性脊椎炎,別說演戲,發(fā)作起來,連路都走不了。又過了幾年,在同鄉(xiāng)介紹下,他總算打起了精神,來到了武漢的吉慶街。他說武漢是座特別大,特別包容的城市,他在這里結(jié)識了不少朋友,每天演出完畢,他們都會去“流浪藝人之家”。
“流浪藝人之家”位于吉慶街的中段,老板娘孫麗萍是公爵的朋友,也是其他藝人的朋友。公爵把索菲亞領(lǐng)過去的那天,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墻壁海報上的公爵。除了公爵、瞎子和鴛鴦夫妻之外,海報上還印有唱《孟姜女十二月調(diào)》的小桃紅、吹薩克斯的“薩王”、講笑話的“苦瓜”等等,他們每晚演出結(jié)束,就會去孫麗萍的大排檔宵夜。公爵說,孫姐待人熱忱,從來不歧視藝人們,還特意給他們準(zhǔn)備了存放道具和樂器的儲物間。當(dāng)晚,待到人到齊了,公爵便招呼大家一塊吃飯。瞎子跟索菲亞打趣說:“你和公爵不是冤家不聚頭,既然來了,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孫姐的大排檔本就紅火,索菲亞的到來更是錦上添花。這條街除了孫姐大排檔之外,還有園園、芳芳、強(qiáng)子、鐘二毛等約莫三十余家大排擋。大排檔各有千秋,要么以菜品聞名,要么請來特色藝人,逢到黃昏,大排檔當(dāng)家的嫂子們就站在門口吆喝:“哥哥姐姐們,進(jìn)來吃飯,歇一歇咧!”公爵望著熱鬧的街市,就著一瓶啤酒,吃著孫姐給他準(zhǔn)備的毛豆和鹵菜。這條街在他眼里,一直熱鬧如斯。待到酒足飯飽了,他才端起一只巴掌大的鼓肚紫砂壺,對著壺嘴啜口涼茶,漱了漱口,吐掉,上樓去取吉他,開始當(dāng)晚的表演。讓公爵頗為得意的是,孫姐從不站在門口吆喝,這里的藝人們也不會急于招徠客人,“流浪藝人之家”有這個資本。
公爵摟著吉他,在一樓的大廳彈唱《朋友》時,鴛鴦夫妻正在門口敲黃陂大鼓,瞎子則蹺著二郎腿,守在一旁吸煙。這是吉慶街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家各自劃分地盤,為了確保每個人都有飯吃,他們輪番上陣,從不爭搶客人。不過公爵依然是吉慶街的金牌藝人,他的皮鞋穿不滿一個月就送人,衣服是意大利進(jìn)口原裝品牌,唯有演出服,是他親手做的。
公爵戴著牛仔帽,穿著鑲著亮片的背帶褲,耳朵上還掛著兩個大金耳環(huán)。他以詼諧的腔調(diào)唱完《朋友》,又叫索菲亞一起跳舞。自從索菲亞來到孫姐的大排檔之后,他們就成了一對好搭檔。公爵兩手插進(jìn)褲子的背帶,左旋一圈,右旋一圈,挺胸凸肚,邁著“鴨子步”,走到索菲亞跟前,脫掉禮帽,行個禮,拉著她的手跳舞。他們的皮鞋在打了蠟的地板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好像迅捷的雨點。兩人跳舞跳到一半,有好事者把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公爵和索菲亞又站在桌子上跳舞。索菲亞勾住公爵的胳膊,仿佛旋轉(zhuǎn)木馬一般,在桌子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兩人正跳得起勁,外面?zhèn)鱽砹诵鷩W聲,大廳的客人們你推我搡,忽作鳥獸散。公爵抬頭一瞧,外面闖進(jìn)來一群捉刀拿棍的人,嚷嚷著叫他們交出索菲亞。公爵把索菲亞輕輕地抱下桌子,悄聲說:“你去樓上藏好,除非我叫你,不要下樓。”公爵自己呢,則守在通向二樓的樓梯口。
為首的小平頭走過來,推了公爵一把,說:“不關(guān)你的事,我們只找索菲亞!”
公爵說:“索菲亞不在這兒,有事跟我說一樣?!?/p>
小平頭說:“你算老幾???!快滾開!”
公爵說:“索菲亞是我媳婦,她的事情,我當(dāng)然要管。”
小平頭一聽就笑了:“索菲亞欠我們老板的錢,我們要拿她抵債!等老板哪天玩膩了,自然會還你的?!?/p>
公爵攥拳,怒目圓睜,心想哪怕寡不敵眾,一場惡戰(zhàn)也在所難免。正嘀咕著,忽見孫麗萍領(lǐng)著十來個幫工的小伙子,拎著鐵鍬、棍子和切肉刀,過來幫他了。
孫麗萍叫伙計們護(hù)住公爵,上前說:“你們想要上樓,除非從我身上跨過去!”
小平頭看看孫麗萍身邊的壯小伙們,又看看外面聚來吉慶街的一些藝人,各個摩拳擦掌,都要幫公爵討公道。雙方正僵持著,不知是誰喊了聲“警察來了”,小平頭這才手一揮,領(lǐng)著同伙們走了。門外的藝人們紛紛進(jìn)來,拉著公爵問長問短。
公爵沒心思搭理他們,他徑直跑到樓上,在大包間的飯桌底下,找到哭成淚人的索菲亞。索菲亞雙膝著地,抹著眼淚說:“是我騙了你!我是為了躲債,才偷偷跑到吉慶街來的!”
索菲亞的養(yǎng)父母把她撿回之前,就有三個男孩。索菲亞的大哥在白山種參,二哥在大連開發(fā)廊,三哥只比索菲亞大幾歲,留在務(wù)農(nóng)的父母身邊。索菲亞剛來時,家道還算殷實,直到某一年,大哥種的山參因土壤堿性過重,重金屬超標(biāo)而導(dǎo)致人參全蔫了。大哥租地,搭棚子欠下一屁股外債,想要找二弟騰挪資金,孰料二弟也因開發(fā)廊觸犯了當(dāng)?shù)啬澈诘绖萘?,正打算卷鋪蓋回家。就在三兄弟回家團(tuán)聚,合計著一起做點買賣的時候,母親的腎病又因誤信某個江湖郎中而加重。面對高昂的治療費,三兄弟背起行囊,去遠(yuǎn)方打工,而剛剛念完初中的索菲亞也開始出入娛樂場所,去包房當(dāng)陪唱。
索菲亞的第一個男人,是某娛樂城的老板。當(dāng)初她獻(xiàn)出完璧之身,只為了多拿三千塊錢給母親治病。后來養(yǎng)母還是離世了,養(yǎng)父一蹶不振,把家中的一切不幸歸咎于她這個撿來的掃把星,而她的三個哥哥呢,也開始從物質(zhì)和精神上壓榨她。三哥為了還賭債,甚至把她抵押給某個開發(fā)商。她受不了他們的折磨,才偷偷跑出來的。
“你三哥欠人多少錢?”公爵問索菲亞。
“二十多萬呢!”她說。
“錢,我先替你墊著?!?/p>
“你哪來的那么多錢?再說,我也沒錢還你??!”
公爵眺望著窗外,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親人,吉慶街的每個藝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先替你把錢還了,然后每月從你演出費用中抽出一部分還我,你看怎么樣?”
公爵答應(yīng)幫索菲亞還錢的第二天,索菲亞又跑到他的住處,說要幫他打理家務(wù)。公爵說:“你每個月按時還賬,你不欠我什么。”索菲亞說:“錢我按時交,洗衣服我樂意!”說罷,她端起盛衣服的塑料盆,朝陽臺洗衣機(jī)的方向走去。公爵昨晚宿醉,此時酒還沒有完全醒,也就聽之任之。公爵睡到下午三點,才被鬧鐘吵醒。他穿衣下床,發(fā)現(xiàn)臟衣服和褲子都洗干凈了,晾掛在陽臺上,演出服也熨好了,疊放在床頭。公爵在屋里逛了一圈,感覺每一處都變得格外不同,每一處都留有索菲亞的氣息。
公爵沒在人前提起索菲亞幫他洗衣服的事,索菲亞呢,還是隔三岔五去他的住處幫忙。在其他人眼里,他們依然是一對好搭檔,可公爵不樂意索菲亞給醉酒的客人唱歌,也不樂意她工作太晚了。索菲亞嫣然一笑,說我知道的。公爵還要叮囑幾句,瞎子卻掀開包間的布簾,闖進(jìn)來說:“你們還有心思在這里打情罵俏,飯都快吃不上了!”說罷,他五指叉開,“啪”地一聲,把一張紅頭文件放在桌子上。
鴛鴦夫妻拾起文件,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原來政府為了加強(qiáng)管理,要求民間藝人們統(tǒng)一登記,否則禁止表演。為了避免擾民,也禁止零點之后演出了。
公爵去相關(guān)部門掛牌登記的那天,撞見正打包收拾行李的“薩王”。公爵問薩王怎么說走就走,把薩克斯扛在肩膀上的薩王哈哈一笑,說他本是武漢歌舞劇團(tuán)的退休演員,到吉慶街來客串,純屬自娛自樂,他不愿受到束縛。公爵再走一段路,又撞見幾個熟人,要么嫌登記麻煩,要么認(rèn)為禁止凌晨演出,砸了藝人們的飯碗。公爵正跟藝人們嘮叨著,忽見索菲亞和小桃紅就在前面。小桃紅挨墻坐在花壇邊沿,索菲亞俯身跟她說著什么。
“這是怎么了?”公爵跑過去,問。
“昨晚小桃紅演出結(jié)束,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被樓上的居民拿橡皮子彈射中了胳膊。那人還說,晚上再‘號喪’,就要射瞎她的眼睛!”索菲亞告訴公爵,小桃紅不肯去派出所報案,吵著要回家。
公爵眼看勸不動小桃紅,只得對她說:“如果你真要走,至少要讓大家給你餞行吧!”
公爵、索菲亞、瞎子和鴛鴦夫妻等人給小桃紅餞行的當(dāng)晚,小桃紅又唱起了《孟姜女十二月調(diào)》。她唱到“燕子飛來又飛去,孟姜女過關(guān)淚汪汪”時,只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小桃紅說,從前在街頭唱戲時,不哭恐怕觀眾不肯掏腰包,今天她是真難過,舍不得大家??!
酒席散罷,公爵看看時候不早了,便送索菲亞回家。索菲亞也住老屋,抵達(dá)之前,要先經(jīng)過一條黑漆漆的巷子,以往她獨自經(jīng)過時,總會小跑著回家。今天,她走到中途,停下了步伐。公爵問她怎么一回事,索菲亞說:“我怕。”
公爵說:“有我在,你還怕什么?”
索菲亞說:“我不是怕黑。薩王走了,小桃紅也走了,我怕哪天天亮我一睜開眼睛,你也不見了!”說罷,把頭歪靠過來。
公爵正說著,突然肚皮粘上一團(tuán)柔軟的東西,想要推開,卻越粘越緊。一股熟悉的,占領(lǐng)著他屋子的味道撲面而來。
公爵拖著板車,拉著索菲亞在吉慶街遛彎時,已是翌年春夏之交的事情了。公爵故意把車?yán)寐米屓藗兛辞逅鞣苼喡∑鸬男「?,他四十多歲才有了自己的孩子。索菲亞呢,斜坐在板車后面,仰頭,慢條斯理地舔著糖葫蘆。她說在她小時候,三個哥哥會輪番拉著板車,拖她去鎮(zhèn)上趕集,后面塵土飛揚(yáng),比馬車跑得還快呢!現(xiàn)在她不恨他們了,她更愿意去想那些開心的事情。公爵扭頭沖她笑了笑,說他打算接手一家大排檔,這么一來,他們也有自己的營生了。
公爵盤下一家店鋪,指揮工人們裝修的那天,每個打他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免不了夸兩句,說從前你是金牌藝人,現(xiàn)在是金牌大排檔的老板了!公爵撇開八字步,繞著人字扶梯走一圈,拿手指著招牌上的畫像,說是某知名漫畫家?guī)退O(shè)計的,他要拿去注冊商標(biāo),在武漢開許多家連鎖店。人們說,公爵你要發(fā)達(dá)了,一定不要忘了吉慶街的難兄難弟哦!公爵笑著扮個鬼臉,說開業(yè)酬賓的那天,他請客!
公爵新開的大排檔就在“流浪藝人之家”對面,開業(yè)前夕,他猶豫再三,是否請孫麗萍過來。從他接手大排檔的那天起,孫麗萍的態(tài)度就不冷不熱,說你有這些閑錢開大排檔,不如把錢拿去投資買樓呢!公爵嘴里不說什么,心里卻嘀咕著,難道這條街,只許你賺錢,不許我發(fā)財嗎?想到這里,也就斷了請她來的念頭。
公爵裝修好門面,掛上招牌,大排檔熱熱鬧鬧地張羅起來了。每天黃昏,他都站在大排檔門口迎賓,遞煙送茶,囑咐服務(wù)員給排隊的顧客們送瓜子和零食。面對川流不息的人們,他感慨吉慶街的命運(yùn)不僅和他息息相關(guān),也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等到店鋪打烊了,他還興奮得睡不著,懷有身孕,連翻身都開始困難的索菲亞也睡不著覺。兩人索性靠在床頭盤賬。公爵摟著索菲亞的胳膊,說運(yùn)氣好的話,不出兩年時間,大排檔就能回本,五年之內(nèi),就可以開分店了。他們再不必看人臉色,低三下四地在屋檐下討生活了!公爵和索菲亞正盤算著,忽聽樓下一陣喧嘩。他披衣下床,朝街心張望,只見離他店鋪不遠(yuǎn)的一家大排檔卸下了招牌,幾個穿紅馬甲的工人,正把里邊的東西往卡車上搬。公爵叫索菲亞待在屋里,自己跑到樓下去問紅馬甲。
紅馬甲對公爵說:“老板不干了,叫我們今天就把東西全搬走?!?/p>
公爵問:“老板為什么不干了?”
紅馬甲搖搖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公爵回家后,一宿沒能合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硬著頭皮,去孫麗萍的住處找她,問她是否知道“二胖大排檔”遷走的事情。
正在盥洗的孫麗萍擦了把臉,從屋里出來說:“吉慶街的每個人都知道,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問我?前一陣子不是放風(fēng)說,吉慶街要給長江隧道工程讓道,準(zhǔn)備封街了嗎?”
公爵說:“封街的事,年年提,天天念,最后還不是不了了之?”
孫麗萍說:“你只用看看周圍的情況,就能自己下判斷了。”
公爵咂咂嘴唇,心想這幾年,周邊陸續(xù)動工。一些老里分拆了,中山大道也在改造,早晚施工,上半年,挖掘機(jī)也開來了。他并非對這些視而不見,他是太想跟索菲亞改頭換面,過上好日子了。
公爵回家后,沒把吉慶街即將封街的事告訴給索菲亞。直到下半年,周邊的主干道設(shè)置路障,地被圈起來,設(shè)置擋板和圍墻,而大大小小的排檔也陸續(xù)關(guān)門歇業(yè),他才把孫麗萍告訴他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給索菲亞。再過兩周,就是索菲亞的預(yù)產(chǎn)期了。這陣子,她吃什么吐什么,正歪靠在床頭打盹。聽他這么一說,她睜開眼睛,慌忙從床上下來,說:“那我們怎么辦?”
公爵說:“我們早點回安徽老家吧!當(dāng)?shù)芈糜尾块T答應(yīng)請我去景區(qū)表演。”
索菲亞說:“那大排檔怎么辦?咱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啊!”
公爵苦澀一笑:“我所有的東西,包括這身衣服,都是吉慶街給的。現(xiàn)在,我要把它們還回去了……”
索菲亞搖著頭,抓起搭在靠椅上的外套,朝門外跑去。
公爵搶出門外,剛要喊索菲亞回來,就聽見“啊呀”一聲。索菲亞一手抓住樓梯扶手,慢慢地蹲坐下來。
吉慶街這一封,就是五六年。等到孫麗萍給公爵打來電話,說吉慶街要重新開街時,公爵卻不愿意回來了。自從索菲亞流產(chǎn),離開武漢之后,他就不想跟吉慶街有任何瓜葛。這期間,他在循禮門的夜市擺過地攤,在漢陽橋頭下的露天舞場賣過藝,還在公交車上推銷過小商品,可他再苦再累,也絕口不提他是吉慶街的金牌藝人。再過幾年,那些遷走的大排檔和老字號在政府號召下搬回來,吉慶街修起了跨街門樓,朱紅的柱子和木雕招牌面對街道,可每當(dāng)公爵經(jīng)過時,不過遠(yuǎn)遠(yuǎn)地駐足停留。不久前,孫麗萍再次給他打來電話,說:“索菲亞回武漢了,你還要不要見她?”
公爵和索菲亞,是在“流浪藝人之家”二樓的包間見面的。包間裝修一新,墻壁上藝人們的海報宣傳畫,則換成了一幅風(fēng)景油畫,給藝人們儲存道具和樂器的儲物間,也改成了酒柜。房間里只開了一盞臺燈,他看見逆光下的索菲亞,還是原先的模樣。不過當(dāng)他走近,坐下來時,很容易就看到她松弛的眼袋和干澀的頭發(fā)。她的眼皮耷拉下來,嘴唇上還有一圈青色的絨毛。兩人面對面坐了一會兒,還是公爵先開口說:“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
索菲亞沒回答,而是背轉(zhuǎn)過身子,肩膀微微聳動。他把手放在她脖彎后面,拿指頭撫摸著中央那塊凸起的骨頭,仿佛撫摸著一塊發(fā)燙的金幣。過了一會兒,他哄小孩似的把她摟在懷里,說:“好了,好了,我不問了?!?/p>
他們重新搬回那幢舊樓,周邊多是出租屋和特色民宿。公爵打開房門時,又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公爵穿上演出服,戴上牛仔帽,再次走上吉慶街時,燈火輝煌的大排檔卻沒一個熟悉的身影。上周末,他撞見一個騎電瓶車送孫子上學(xué)的老顧客。老顧客說,他早就不去大排檔了。沒人找公爵點歌,他便靠在電線桿上歇息,抿一口保溫杯里的熱茶。他的那只鼓肚紫砂壺,早前摔碎了,兩只大金耳環(huán),也抵押給當(dāng)鋪了。今天,他特意離孫麗萍的大排檔遠(yuǎn)了些,那里不再是“流浪藝人之家”,孫麗萍也退居二線,把生意交給女兒打理了。
公爵回到家,給索菲亞洗好澡,幫她換上睡衣,開始哄她吃藥。藥的劑量和次數(shù),他都抄寫在本子上,早、中、晚給她服用。他把抗抑郁的藥片藏進(jìn)兩個拳頭,讓索菲亞猜。索菲亞猜左邊三粒,右邊兩粒。她猜錯了,于是順從地接過水杯,分幾次吞下了那些藥片。他遞給她紙巾擦拭嘴角。她鎮(zhèn)定多了,眼眶里卻有了淚水。
索菲亞對他說:“當(dāng)初,是我騙了你。是三哥給我介紹了個做藥材生意的人,叫我回去的。”
公爵說:“我懂?!?/p>
索菲亞說:“我當(dāng)初之所以接近你,只因為你是金牌藝人?!?/p>
公爵說:“我能想象得到?!?/p>
索菲亞說:“那天你送我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真的很幸運(yùn)!醫(yī)生和護(hù)士,都建議我把孩子留下來……”
公爵張皇地望著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曾經(jīng)聯(lián)系他和她之間的紐帶,就這樣被活生生地剪斷了。如今,他們又以另一種方式聯(lián)系在一起。昨天他才知道,敲黃陂大鼓的鴛鴦?wù)煞颍忌夏I病,每周都要去醫(yī)院做透析,而被酒精摧毀了眼睛的瞎子,是自己從樓上跳下去的。
公爵收回思緒,問索菲亞是否想去樓下逛逛。索菲亞搖搖頭,說想看他跳支舞。公爵來到衛(wèi)生間,換好衣服,穿上那雙大兩碼的皮鞋,慢慢從里邊踱出來。他朝她揮手,一抹臉,鼓起腮幫,變成鴛鴦?wù)煞?;戴上墨鏡,那是拉二胡的瞎子;他捏細(xì)嗓子,唱起《孟姜女十二月調(diào)》,腳下依然是踢踏舞步……他竭盡所能地演繹著他們。公爵摘下帽子,朝她鞠躬,摟著她跳著,笑著,叫著,腳下“踏踏、噠噠”地響了起來。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