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好不禁用。奶奶用到九十四歲時,再也用不下去了。一陣普通的風(fēng)輕而易舉就把她吹倒了。她伸出雙手,想憑多年迎苦斗難的經(jīng)驗抓住點什么,手卻無力地停在半空。她長嘆一聲,艱難地吐出最后一口氣。這口氣,像個句號輕輕飄落在她以遺憾落幕的一生的結(jié)尾。
我從不認(rèn)為奶奶能把活著當(dāng)成一件壯舉。就像她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樣子。雖然她有個叫張愛玲的同鄉(xiāng)一再強調(diào)“活著就是一件壯舉”。她一生養(yǎng)育了四個兒女、撫養(yǎng)了兩個孫女,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饑餓、地震、動亂等。她活得壓抑、卑微、措顏無地。如果她經(jīng)歷了這些便可以得到一段開心、滿足、自信的生活,那些襯托她心情的詞語或許就少了些許委屈。
1976年的大地震像個分水嶺,分割了她的人生,也記錄了她千篇一律又無能為力的后半生。她這一生不止不敢驚擾歲月,甚至不敢驚擾家人。她走路腳步匆忙,邊走邊回頭看,似有人追趕。說話目光躲閃,低眉順眼,甚至以忙不完的家務(wù)代替說話。但這并不能換來家人對她的滿意,尤其我二嬸的滿意。她滿臉老樹皮一樣的皺紋像蛛網(wǎng)一樣,越織越密。皺紋對于奶奶來說像一種殼,作繭自縛的那種殼。從她進入我記憶的那刻起,這個殼就一點點包裹著她。她所有不能說的話、不敢做的事,全部藏進皺紋里。她希望,有一天皺紋里藏不住了,那些變得堅硬的往事會勇敢地跳出來,給已失去彈性的溝壑一絲喘息的機會。
二
父親原本有個溫馨的家。爺爺是名軍人,奶奶性格和善,識字、會描紅繡花,有老人負(fù)責(zé)家里的地??上?,這樣的生活父親只伸出一只手就數(shù)完了。五歲,他的命運被快速改寫。疼愛他的母親我的親奶奶,生我的小姑時得了產(chǎn)后風(fēng)。那個年代,藥品比糧食還稀罕,死亡只是一件激發(fā)人們淚水的武器。我的親奶奶被死神帶走了,小姑那點生命的乳汁瞬間干涸。小小的生命,深知長痛不如短痛,做出了逃離苦難最明智的選擇——追隨母親而去。
父親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月亮都困了,他的母親還沒有回來。他覺得母親只是去串了個門,可他找遍了左右鄰院,都沒有母親的影子。不知道為什么母親這次離開這么久,還帶走了剛出生的妹妹。
爺爺人品好,家境不錯,媒人踢破了門檻兒。這個模樣清秀的小個子姑娘便成了奶奶的接班人。她進得門來,懂事,知足,勤快,也曾拉著父親的小手幸福地往前走了兩年。
隨著叔叔姑姑們的降生,家里的秩序被打亂了,父親很快從幸福的云端摔到黃土飛揚的地上。他告訴自己,從此再不會被人寵愛,他需要馬上長大。
這個被揠苗助長的大哥,必須挺起柔弱的肩膀為這個家遮風(fēng)擋雨。
十五歲那年,父親帶著碎片一樣的經(jīng)歷來到七十多公里外的灤州。灤州,歷史上伯夷、叔齊的“孤竹國”所在地。這個最早出土殷墟甲骨文和商代金文的地方,在它3600多年的歷史中,不僅傳唱著“兄弟讓國,叩馬諫伐,采薇而食,餓死首陽”的故事,還留下了一座距今六七億年、貼近震旦紀(jì)的鐵礦。慶幸的是,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這片粗礪與謙恭并存的土地,慈悲地伸開雙臂收留了我的父親。
那時,鐵礦是中蘇合營。開始,他每個月只有十六塊錢的學(xué)徒工資,除去兩塊錢吃飯,剩下的要全部交到家里。每月開完工資,他就像從礦里撿到了寶,要把這些寶趕緊送回家,不能讓人說他不孝順,要送給在門口站著腳張望的后母,送給像小燕子一樣張著嘴要食的弟弟妹妹。那時沒有自行車,長途客車舍不得坐,步行是最省錢的交通工具。為了節(jié)省時間,父親會選擇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出發(fā)。
父親回家的路需跨越兩個縣城?,F(xiàn)在的高速距離七十六公里,開車一個小時多點兒。那時步行可以抄近路穿村子,五十八公里,需要月亮和太陽的交接。那時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要繞水溝,還怕走錯路,被狗追。餓了就啃幾口隨身帶的窩頭;渴了就在村里討口水喝;累了,就找個村子的草垛睡一覺。醒了繼續(xù)趕路,這樣,第二天上午能趕到家。
都說風(fēng)景在路上。我卻從未聽父親描述過他在路上的風(fēng)景。他說夜晚除了月亮,一切都是黑的。黑,只適合走路,月亮說服不了黑,只能盡力擠出自己的光。黑的村莊、黑的田野、黑的呼吸、黑的腳步,甚至連風(fēng)都是黑的,它們用黑色一起偷襲和追趕父親。而我的父親,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那些黑。
父親有個小本子,隨時隨地帶在身上。我在上高中時曾從箱子最隱秘的角落看到過。每次給奶奶交工資,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周圍有什么參照物,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哪怕有一只雞、一頭牛經(jīng)過也把它們作為見證者留在本子里。
父親和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省略了部分學(xué)堂教育的模式,卻從世代相傳的禮俗中熟悉著做人的規(guī)范、道德的訓(xùn)誡。
被孝順綁架的父親,抹著一臉的汗水回到家。奶奶總會把他從屋里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確信沒人經(jīng)過,手指在舌頭上沾下唾液,一張一張數(shù)著沒幾下就能數(shù)完的紙幣,然后掏出胸口里的小布包,包好,再放進去。有時也會把父親額前沾著汗水的頭發(fā)捋一下,叮囑一些注意安全的話。孝順的儀式完成了,父親啃一個窩頭,喝兩口水,繼續(xù)十幾個小時回單位的路。八年,這條送工資的孝順之路,父親從黑夜走到白晝,從少年走到青年,走出了紅軍長征的氣勢,直到二十三歲那年遇到母親。
三
母親是深州人,和父親同在這家鐵礦上班。他們結(jié)婚時,除了自己購置的茶缸、臉盆、暖壺、碗筷等生活用品,奶奶只用一床我親奶奶留下的舊棉套給父親做了一床棉被。
那個秋天,父母有了自己的小家。
窗外,路邊的梧桐葉落了一地,枯黃而蜷曲。母親說,它們的表情好痛苦。父親笑,明年春天就好了。父親把自己殘破的愛一點點拾撿起來,給母親和他的女兒們筑了一個溫暖的巢。隨著我們姐妹相繼出生、長大、需要照顧,母親辭去了工作,回到父親的老家。在那個有大理石臺階的院子里,父親重新翻蓋了爺爺留下的幾間房。廢棄的老房子,變成了由兩米高石頭做地基的青磚房,那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地方。在那場震天撼地的災(zāi)難中,它護我們完好無損。
奶奶的改變,始于我們回來,始于我們住進那座翻新的老房子。那時的父親,天真地認(rèn)為住進自家的房子是很正常的事,卻忽略了奶奶早已適應(yīng)他多年不在家,不再擁有家里的任何東西的“外人”身份。
二嬸的到來,加速了矛盾的升級。
記憶里二嬸的臉總能讓我想起要下雨的天。如果有什么事讓她不順心,倒霉的自然就是奶奶。她會翻出儲存了多年大大小小奶奶的錯誤,如數(shù)家珍般數(shù)落一番,然后收藏好,準(zhǔn)備下次再用,而我家的房子總是她譴責(zé)奶奶的結(jié)束語。
奶奶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發(fā)。她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為二嬸一家服務(wù)。洗衣、做飯、灑掃、接送孩子、侍弄院子里的幾畦青菜。她從不敢正眼看二嬸一眼,也很少去串門、閑聊,和老太太們斗黑牌。似乎她這一輩子要干完幾輩子的活才能讓二嬸滿意。她不敢去我家,有時刻意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偷著往里瞄幾眼,便趕緊走開,生怕被二嬸看到,又是一頓數(shù)落。
那個下著小雨的秋天,街上少有行人。冷風(fēng)像在給冬天探路,東西南北地亂竄。枯黃的葉子被雨水打濕,毫無聲息地蜷縮在墻角、樹根。我吃力地抱著哭喊著找媽媽的小妹,從街南頭走到北頭,又從北頭走到南頭。小妹鍥而不舍的眼淚沖垮了我心底那點可憐的堅強。我抹著摻有雨水的淚水在奶奶門前轉(zhuǎn)了好幾圈,還是硬著頭皮進門,說出想借兩分錢給小妹買一塊糖的需求。那時,兩分錢能買一塊糖,三分錢可以買到兩塊。奶奶不抬頭,繼續(xù)用笞帚一下一下掃她的炕,那句“我沒錢”是砸在炕上的,好像她的錢藏在炕里。我繼續(xù)說著我媽回來就還你的話。奶奶的那句“我沒錢”從炕上扔到我臉上。我只好抱著小妹來到街中心的小賣部,想跟小賣部老板賒兩塊糖,卻發(fā)現(xiàn)奶奶也抱著二叔家的妹妹進來。我町著奶奶掏錢,一張一角的紙票像蝴蝶翅膀一晃一晃從奶奶的口袋飛到柜臺的玻璃上。我想小妹應(yīng)該可以吃到一塊糖了。一把糖放在柜臺上,正好一塊掉到地上,小妹忘了哭,緊緊町著地上那塊糖。只見奶奶把糖撿起來,在褲子上擦了兩下,小妹伸出小手,卻見奶奶快速抓起柜臺上的糖放進褲口袋,看都沒看我們一眼,抱著二叔家的妹妹三步并作兩步離開了。
晚上,小妹終于在母親懷里睡著了,我的氣卻還沒消。我偎在媽媽身邊,町著房頂問媽媽,等我長大了,奶奶走不動了,口渴了我不給她水喝,渴死她行嗎?
媽媽笑。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不來送她。
媽媽愣了一下。
十多年后,我回家看望父母,在下車的集市上看到奶奶。她腳步依然匆忙,皺紋更多、更深了,一個人在熱鬧的集市上兩手空空地走著。我跟著她走了一段路,看著她在幾個攤位前討價還價然后走開,還是忍不住喊了聲“奶奶”。割了兩斤肉,又買了些水果和酥糖,放到她手里。此刻的奶奶,皺紋里開出一朵朵花來,她朝著身邊的人不停地舉起兩只手,嘴里重復(fù)著,我孫女給我買的肉,我孫女給我買的水果點心。
總以為離童年的記憶已相距甚遠(yuǎn),幼稚地想著少追蹤幾次,影像的底片就會被時間沖洗干凈。但底片卻像一束光,時時照亮并燒灼那些模糊又逼真的過去,留下嘶嘶作響的灰燼。
四
我四年級,父親終于調(diào)回了本縣,但單位是在離家很遠(yuǎn)的一個鎮(zhèn)上。每天要很早出門,晚上天黑才能到家。那時家里的自來水不知什么原因不能用,家家戶戶要到街中間的一口井里去挑水。那一年的春節(jié),母親花了十四塊錢為給我家挑了一年水的二叔買了一件灰色襯衣和一雙襪子。這些差不多已花掉了父親一個月工資的四分之一,我卻在幾天后的晚上聽到父母房間傳來母親的抽泣。是奶奶把東西送回來,說二嬸嫌襯衣顏色不好看,在父親兩次調(diào)換后,二嬸才勉強收下。
小時候因為好動,我個子蹄得快,四年級時已是全班最高的女生。我開始黏著父親要一對小水桶。大人的扁擔(dān)兩米五長,我兩米長就夠,我要為全家人挑水喝。我特意以玩的名義跟父親去了一趟他的單位,動用了跟我家要好的父親的同事做說和。父親禁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很快,小水桶見到了我這個小主人。那時正好上演電影《朝陽溝》,幾天下來,我肩膀紅腫,歪歪斜斜不協(xié)調(diào)的滑稽樣兒,惹來很多人的圍觀。
半個月后,我終于挑著一對盛滿水的小水桶故意從奶奶門前走過。家里吃水再不用求人,只是每到冬天,井臺周圍凍成半尺厚的冰,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掉進帶著冰碴的井里。
把水桶放到井里擺水是個技術(shù)活,要左右搖晃兩下再用力扣下去才能讓水桶裝滿。大人擺水時都要加倍小心,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趴在井口擺水的鏡頭好多人還記得。我曾好幾次看見奶奶站在遠(yuǎn)處一堵墻的后面偷偷看著我,我裝作沒看見,故意哼著剛學(xué)會的詩句昂著頭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過。
十歲孩子的肩膀是稚嫩的,心卻是堅韌的,我挑著一家人的生命之水,倔強地跟那口老井打了五年交道。老井有情,五年里,我平安無事,又長高了幾厘米,健康且挺拔。
在四年級末的一堂作文課上,老師讓同學(xué)們用“慈祥、和藹、善良、體貼”這些詞語給自己的奶奶寫一段話。少不更事的我用鼻子發(fā)出一個“哼”字,不屑地看著黑板上這幾個詞想,它們組合在一起,一定是想掩蓋什么。在那個詞語匱乏的年代,我從二年級就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并圓回吞棗地看過《桐柏英雄》《紅樓夢》《傳奇大觀》和《宋氏三姐妹》,所以認(rèn)定這些詞語如果來到我奶奶身邊肯定是走錯了路。我拿起筆,毫不遲疑地寫下了這樣的句子:老師,我的奶奶與“慈祥、和藹、善良、體貼”還不熟悉,還是讓給其他同學(xué)的奶奶吧。當(dāng)老師前仰后合地笑著把這段話講給媽媽時,媽媽扶著門框,眼里笑出淚:看你奶奶把我家丫頭都逼成作家了。
那個缺少智慧的年代,人的思想像井臺上的冰,頑固而堅硬。我白發(fā)蒼蒼的奶奶心里始終有個梗,她不喜歡的事不多,或者說敢說出口的不多。她不喜歡女孩,不愿意女孩子上學(xué),在我們接連初中高中一路往上學(xué)時,奶奶第一次以長者的身份對母親說,花這么多錢,供著一群丫頭片子上學(xué)有啥用?墳頭兒上沒那棵蒿草??!
二十多年后,當(dāng)我們的孩子已長大,父親似乎早已忘了他的過去,忘了他日記本上記錄的一切。他經(jīng)常帶上一些錢回到老家,像個慈善家一樣,送給他小時候的玩伴、生活困難的街坊、小時候幫過他的人,自然還有我們的奶奶。他曾經(jīng)買空過集市上賣肉人一案子的肉;因為買魚,和魚塘的小伙子混成忘年交·…
而我們的奶奶像剛剛從樹中走出,帶著刀刻一樣的皺紋輪流住在了兩個姑姑家。二嬸喋喋不休的數(shù)落和冷漠讓她成了驚弓之鳥。她這只從未起飛的鳥,戰(zhàn)戰(zhàn)兢兢蜷縮在家里。父親幾次去接她來我家住,都被她拒絕。理由很簡單,當(dāng)年分家時,奶奶把家產(chǎn)分成了三份,二叔兩份,父親一份。當(dāng)時許諾父親對奶奶的贍養(yǎng)義務(wù)是:生不養(yǎng),死不葬。不識字的奶奶,讓姑姑把著她的手,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同意”兩個字。父親只說了句“我什么都不要”,便轉(zhuǎn)身離去。
五
沒想到,三年前的那個正月十五,奶奶最后等的人卻是我父親。退休后閑居在家的父親經(jīng)常會跟著妹妹出去走走。那年,父親從海南去了迪拜,待到半個月,在即將返程的時候接到妹妹的電話,說奶奶眼神渙散,說話吃力,怕是不行了。她不停地在屋里尋找,怎么也閉不上眼。最后,一位了解她的嬸嬸問她,是不是在找大哥?她艱難地一遍遍點頭。
父親往回趕,三天,奶奶一會兒人間一會兒陰間地等他,偶爾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看一下馬上又疲憊地閉上。父親帶著一身寒氣踏進屋子的剎那,她的眼晴亮了,想坐起來,失敗了。她像個孩子,被姑姑抱著,用被子圍起來支撐著身體。她用下巴示意父親靠近她,再靠近她。父親坐到她身邊,她從未這樣仔細(xì)看過父親,從頭到腳,渾濁的眼里有了一種叫“慈愛”的東西溢出。她用顫抖的手,撫摸著父親的頭發(fā)、后背、臉頰,平生第一次擁抱了父親。良久,她突然把嘴貼在父親耳邊,吃力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別記恨我!
其實,從苦難中爬出來的父親有個習(xí)慣,從不把那些破壞家庭風(fēng)水的東西帶回家。他堅信,父母就是家里的風(fēng)水。他走起路來步步生風(fēng),談起我們心花怒放,他從不修飾的純粹簡單,無需設(shè)防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早把他鍛造成一個通情達(dá)理、幽默詼諧的健康老人。
我也早就忘了作為一個奶奶、非親生奶奶從未有過對我們的呵護。她老了,老得只剩下皺紋。她愛不起來,是那個時代禁錮了一個母親對生活的想象。因為貧窮限制了她兼顧非親生兒子及其子女的能力。她骨子里的善良余額已被生活耗盡。
我的奶奶,一生都不曾把活著當(dāng)成一件壯舉的奶奶,這些瑣碎的家庭糾葛,像一根針刺,卡在她的喉嚨。直到那一刻來臨,才得以拔出。那句“對不起”她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責(zé)任編輯】涉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