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
路關(guān)注的黃昏盡頭,有一條河流拐進山脈綠樹掩映的繁花心里。
我聽見人去房空的村莊,鴟鸮撲棱著翅膀,追趕著一朵朵四處飄蕩的野花,挑亮了夜空星辰中一只只鳥的驚飛和老鼠的逃竄。
是什么在回聲中提升了村莊荒蕪的表達?
一條荒徑的青草張開雙手鋪滿了塵世堅定樸素的頭腦。
一首夜歌的鎖鏈拉緊了體魄剛勁忙碌的穿插身影。
一口生鐵大鍋氤氳著族譜上承前啟后的姓氏和花名冊。
村史與星光就這樣跟著男人、女人回轉(zhuǎn)身來,以各種不同的魅影驚醒了村落。那舊跡上長出的一窩窩荊棘,每一次碰觸,形如尖刀的枝丫,讓我們不忍目視和想象。
囤在倉庫的糧食,仿佛命運輸出的一桶桶有機油,又被新農(nóng)村接納了。
而擁戴種子的光芒,在老人們起早貪黑中殘留的灰燼,尚有熾焰的余溫熨燙著我們的腳板和目光。我們每走一步,作物的形狀在血骨間蕩漾著永不散落的微風。
雨夜一種
母親登上故人天梯的那個夜晚,布滿星子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在一次下半月的夜雨中,山村有多少被雨打碎被水沖遠的物事,我們就有多少不舍和悲傷。
夜雨傾盆中,本來少人的村莊,又少了一人。那懸崖峭壁撐起的茂林修竹擁抱著的村落,黑黝黝被風雨雷電刮掉了枝葉,露出了抵近人心的一根根尖刺。
我枯坐在母親靈柩旁邊,如同一個棄兒,既給不了村莊一線明媚的光,也給不了母親一口回陽的氧。密封鄉(xiāng)村遠古通途的黝黯在雨夜中獻出的淺顯,我好不容易才在茂密中找到新農(nóng)村一條彎曲的回家路。
直到一只喜鵲離開另一只喜鵲,我才在母親現(xiàn)身的那天凌晨從夢境里闖了過來,我看見母親勤勞辛苦的一生,又在父親哭腫的眼睛里看現(xiàn)蓬松著白霜。那迎向潮濕由此展露的曦光,由夜雨變成的露珠,一串串再次把我陷入閃爍而不能自拔。
說什么都遲了,這夜雨就像一個犯錯的人,終于在星輝中悔悟過來。它貼著事物閃爍的倩影,就像母親義不容辭推開我們的擁抱,賭氣似的不讓我們靠近,又不能不給我們一些人間微弱的喘息。
這撲朔迷離的夜雨淋過我們,我們每一塊肌肉得到了滋養(yǎng)。然后我們又在掩面中把人世的一切按進血親連體的泥土。我們就這樣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事實上
在村莊火熱閃現(xiàn)的那個早晨,母親急促的心跳就開始傾斜。我聽見她顫抖的心,從強大到微弱,沒和我說一句話。
院壩邊桂花樹閃耀的綠,一枝枝送來的跫音,讓母親強忍著,目送我出門。母親的目光有桂花沉重的香,壓得我一步三回頭跨進了車門。
離去和歸來與生命的開始和結(jié)束同等重要。母親與我在各自心里想著:這不是最后的離別,我們都預留了再見的時間。母親在心跳加速中等我,我卻在別后的路上什么也不知道。
當她躺在急救病床上虛弱地輸氧,我的兩個弟弟和我一樣,都認為急促的心跳只要喘息一會兒,復蘇的奇跡在輸送中都會讓我們更加久長。
沒想到,母親喘息著一直在等我。當我再次回來,她呼喚春天的身體在雨水中已渾身濕透了,她還說:兒子,你一切都好。
這最后的祝福,我沒用聲音回應(yīng)。我抱著虛汗泌空的母親,說:過一會兒,你就會好起來的。一個多小時后,母親就把我心里的燈盞取走了。她撐著的這盞燈,也把我和我們周身的溫暖提著走了。
郭毅,四川儀隴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詩刊》《十月》《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星星》等。曾獲蘇東坡文藝獎、魯藜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