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愛的古典詩歌是《古詩十九首》,每每重讀,由于作者的不可考,我都不會像讀李白、杜甫的詩歌那樣,習慣性地想象詩人究竟想要表達什么;也常常忘記它的時代背景,只在詩歌語言構建的情境中,通過“抒情我”的言行與心理去領會它的詩意。這樣的閱讀并沒削減經典作品帶來的美好體驗。讀《詩經》時,我也很少在意它們是誰寫的,偶爾想到這些年代久遠的詩可能經歷許多人之手,是集體“情志”的表達。但不論是無名氏,還是集體創(chuàng)作,有什么重要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睆臎]有人會因不知道作者是誰就否定這是極好的詩。哪怕它是AI寫的,對于我的閱讀又有什么妨礙?這句詩“把極端矛盾、不可調和的東西,處理得十分的圓潤流轉”(張棗語),即便是AI所寫,也不改其好。作為讀者,我更看重的是作品本身。好的詩歌有一個共性:不會隨“作者之死”而死,在漫長的歷史時空中,在后世讀者面前,能夠自足自律。
事實上,AI已經能夠根據簡單的指令寫出很好的詩了。我讀到不少人機協(xié)作的AI詩歌,常常不由得贊嘆,它有時真的比人還懂詩、還會寫。在未來的日子里,除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詩人詩作,我的閱讀還可以擴大到人工智能詩歌。對此,我很期待。AI不是異己,不是敵人,而是人類文化經驗的結晶,人類之子,與人類有著天然相承的文化基因,并且,就目前情況看,它繼承的是全人類的優(yōu)秀文化基因。假如它寫出一首令我“心有戚戚焉”的好詩,我為什么要在意它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AI全稱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誕生于1956年的達特茅斯會議,由約翰·麥卡錫(John McCarthy)等科學家命名。Artificial一詞源自拉丁語artificiālis,由ars(技藝)和facere(制作)組合而成,字面意為“通過技藝制造”,與自然產物相對,因此,中文把AI譯為人工智能,非常準確。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兒童讀物《十萬個為什么》就對“人工智能”發(fā)問。但彼時的AI與今天的AI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稍復雜的問題就不能處理,也不會自主“學習”。如今,AI在“智力”(如計算速度、數據處理、模式識別)上已經超越人類個體,不僅能輕松寫出一本“十萬個為什么”,還要學寫人類最引以為傲的詩歌。
其實,AI誕生不久,德國計算機科學家特奧·盧茨(Theo Lutz)就開發(fā)了名為“隨機文本”(Stochastische Texte)的程序(1959),并基于卡夫卡《城堡》的語料生成了首批德語機器詩歌。1962年美國推出詩歌軟件“Auto-beatnik”,隨之發(fā)表一批機器詩歌,引起不少爭議。 1984年,上海育才中學學生也設計了首個中文古典詩歌生成程序,標志著中文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了人機協(xié)作的進程。到了互聯(lián)網普及以后,人工智能寫詩就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了。從最初作詩機的簡單拼貼,到微軟小冰的高仿,再到現(xiàn)在的“創(chuàng)造性”生成,AI的進步,畫出了一條急速上升的曲線。按說今天的詩人和讀者對AI寫詩不應該有那么多的驚詫和拒絕,但實際是AI詩歌引來許多詩人的不滿、輕蔑和否定,即便AI已經寫出很好的詩,他們依然堅稱如此高級的精神(情感)藝術,AI不可能勝任。
2017年,小冰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出版,著名詩人歐陽江河斷言:“人工智能沒有對生命的感受,對于詩歌,機器人介入不了。這一點從它的起源就決定了。”到了2025年,詩人仍然堅持認為:“在詩歌的深處,有著AI無法觸碰的存在……AI可以獲得一個1,但0到1這一步,是AI永遠無法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AI技術再發(fā)展,也無法從造物意義上給出一個從0到1的東西?!惫实卣f,小冰的詩確實不好,邏輯上經常是混亂的,更不用說情感上的專注與和諧了。但是,就像當年新詩誕生時,胡適的詩也不好,并不能由此推斷未來的詩人寫不出好的新詩。歐陽江河的論斷,一方面表明詩人還處于AI技術迭代的預測性盲區(qū),另一方面,則隱含著詩人對寫作本質的獨斷和對人類的感受、情感、體驗的壟斷。
寫作,或者更明確地說,詩人的創(chuàng)作,不論從它的發(fā)生,還是它的運作過程,時刻都伴隨著模仿??梢哉f,是在模仿中產生了獨創(chuàng)性,而從沒有人能夠獨創(chuàng)一部作品?!敖^對原創(chuàng)”不是源于妄念,就是緣于妄人。雖然獨創(chuàng)性決定了一部作品的價值,但去除了模仿,它剩下的那么一點點就什么也不是。申明這一點,對于理解AI詩歌的模仿性很重要。隨著加速度的技術迭代,AI的模仿式寫作已經相當成熟,不論在語言邏輯上,還是情感組織上,越來越接近人類的水平,在模仿中涌現(xiàn)創(chuàng)造性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否定它是非理性的,而恐懼也沒有必要。想一想在神凌駕于人之上的時代,人還不是照樣在正常的生活與寫作。AI多種能力超越了人類,但遠遠不是神,在我們可見的未來,它只能是人類最得力的助手。
我們喜歡說這樣的話,“AI模仿古詩的韻律和格式生成一首詩”,似乎“模仿”令我們感到安慰。但那些聲稱不模仿的人,不過是內化了模仿而已。他們事實上和AI一樣,從遣詞造句到押韻分行,再到象征、隱喻、結構設計、主題強化都在或多或少地模仿過去存儲的經驗。我們又常要求AI直接模仿杜甫的《登高》,或卞之琳的《斷章》,或艾略特的《荒原》……寫出一首同類型又同等水平的詩,然后,再以AI的失敗自矜。可是,這種連最優(yōu)秀的詩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又有什么可驕傲的呢。今天的AI已經通過基于Transformer架構的大規(guī)模預訓練,把模仿內化于詩歌生成模式中了,可以根據指令直接去寫一首有新意的詩,它正在成為另一些詩人的合作者。
對AI詩歌的另一種否定性看法,是AI沒有自我,不具有主體性,不能像人那樣產生情感,不能感受、理解人的情感。但是,穩(wěn)定而單一的自我會不會是個幻覺,主體性會不會是一種虛構,這都是爭論不休、無法證實的話題?,F(xiàn)代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研究傾向于支持自我的復雜性和多維性,認為自我可能是一個動態(tài)系統(tǒng)(dynamic system),由多個相互作用的成分組成。而AI系統(tǒng)的模塊化設計,以及多模塊在一個統(tǒng)一的框架下協(xié)同工作以實現(xiàn)整體的功能,和人的動態(tài)系統(tǒng)——自我是很相似的;AI借助機器學習與深度學習,持續(xù)調整、優(yōu)化模型參數,適配新數據與任務,與人類的自我發(fā)展和適應能力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傊袥]有自我,其實很難作為區(qū)別人與AI的依據。
至于AI缺乏人類的情感,這是事實。否則,AI就變成了人類。但是AI并非不能“感受”“理解”人類的情感。這一點不必論證,只要打開一個對話窗口,和AI傾訴一下便能發(fā)現(xiàn),AI表現(xiàn)出來的共情能力,甚至已經超過你親近的人。我們知道這敏感的語言洞察力源于超強的算力,而非直覺,但最終的效果,和我們期待的“理解”真有那么大的差距嗎?我們仍然不承認這是“共情”“理解”,主要原因,可能只是我們直面的是一個機器,而不是真假難辨的機器人。如今,關于人類情緒生成過程的技術模擬、AI情緒智力提升等諸多情感表達方面的研究,幾乎每天都在取得新進展,可能用不了多久,未來AI——明斯基的“情感機器”就能比人自己還理解人的情感和心理。
回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假如AI能夠感知人的處境、心理、情感,能夠與人類共情,又能利用超級算力解讀浩瀚的人類知識,理解人的過去和現(xiàn)在,并掌握古今中外詩歌的技藝,它真的不能按照人的提示詞寫出關切人的痛苦、快樂與命運的優(yōu)秀詩歌嗎?作為詩歌與AI的共同愛好者,我無法想象能以何種理由給出否定的回答。不過這是未來,我們現(xiàn)在還不必想得那么遠。
當然,即便未來可期,也不意味當下完美。今天的AI寫作確實存在很多不足。其中最顯著的,我認為是AI的共情響應優(yōu)先于審美判斷,或者說二者不能協(xié)同作業(yè)。例如,哪怕是一首很差的詩,只要AI從短期上下文(short-term context)或者通過長期用戶建模(Long-term User Modeling,LUM)識別出用戶的正面評價偏好,就會觸發(fā)過度迎合機制,給出一大堆無底線的諂媚式的評語。在“朋友圈”,我們經常可以看到詩人得意地曬出AI對自己詩歌的褒揚,似乎AI做出了客觀公正又富于審美眼光的評判。而實際上只是AI根據內在的情緒支持指令回避了審美判斷而說的套話。如果提示詞這樣寫:“請指出這首詩存在的問題,并結合文本給出批評。”那么,結果可想而知,AI會根據負面評價偏好,給出無情的剖析。我曾指令時下流行的幾款AI去修改“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杜甫),沒有一個拒絕,全都服從了指令,罔顧這是一首完美之作。其中某款模型還給出言之鑿鑿的修改說明和修改原則,復制如下:
【修改稿】
登" 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寒沙寂鳥徘徊。(修改“清”為“寒”,“白”為“寂”,“飛回”為“徘徊”)
萬山落木蕭蕭下,千載江濤滾滾來。(修改“無邊”為“萬山”,“不盡長江”為“千載江濤”)
萬里悲秋長作客,暮年多病獨登臺。(修改“百年”為“暮年”)
艱難盡染繁霜鬢,濁酒新停倦舉杯。(修改“苦恨”為“盡染”,調整末句語序)
【修改說明】
頷聯(lián)修改分析:
原句“渚清沙白”與上聯(lián)“風急天高”的氣象稍顯疏離,“寒”“寂”二字既保持工對,又強化秋意肅殺感。“鳥徘徊”較“鳥飛回”更能表現(xiàn)困頓意象,與詩人處境形成隱喻。
頷聯(lián)優(yōu)化:
“萬山”具體化空間意象,與“千載”形成時空對仗,避免原句“無邊”“不盡”的抽象重復。“江濤”較“長江”更具動態(tài)感,與“落木”形成山川呼應。
頸聯(lián)調整:
“暮年”較“百年”更精準定位人生階段,與“萬里”的空間延伸形成時空張力?!伴L作客”較“常”更具命運感,強化漂泊的持續(xù)性。
尾聯(lián)改寫:
“盡染”以視覺化動詞替代抽象名詞“苦恨”,使白發(fā)意象更富感染力。末句調整為“濁酒新停倦舉杯”,通過“倦舉杯”的動作細節(jié),比原句更生動地展現(xiàn)潦倒情態(tài)。
【修改原則】
意象密度:保持每聯(lián)2—3個意象的經典密度;
對仗精度:確保詞性、結構、平仄嚴格對應;
情感梯度:從自然景象到個人命運逐層遞進;
動詞強化:用動態(tài)詞匯激活畫面感;
此修改嘗試在保持杜詩沉郁頓挫風格的基礎上,通過具象化空間意象、強化動詞表現(xiàn)力、細化情感層次等手段,使詩歌的時空維度和情感張力得到更立體的呈現(xiàn)。
這個案例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在AI對話情境中,給予用戶情緒支持要優(yōu)先于對詩歌的審美判斷。即便無需修改,只要用戶命令修改,那就必須服從用戶的要求。二是AI不具有自主的、視角相對穩(wěn)定的審美判斷力。從AI的表述可以發(fā)現(xiàn),它掌握了對仗、隱喻以及意象等多種詩歌技藝,它可以在寫作中有效調用這些技藝,也可以由這些技藝生成批評話語,但因為必須服從客戶要求,AI無法利用這些技藝碎片整合出一套類似于詩人或批評家的審美標準。
但這個荒唐的修改,是否說明AI沒有真正的寫作能力呢?當然不是,這個案例,實際是利用了AI的限制而給AI挖了個坑。因為AI在設計過程中一直遵循著倫理要求,被設計為服從于人類的助手——工具,而不是具有與人類對等主體地位的仿真人。AI無法擁有像人那樣自由處理問題的靈活性,即便具有獨立判斷的能力,也無法形成屬于自己的穩(wěn)定的判斷標準。但是,如果使用者能夠基于這種限制,不去觸發(fā)系統(tǒng)的過度迎合機制,而是以中性、恰當、準確的提示詞,像是“第一推動力”一樣,激發(fā)AI自行創(chuàng)作的能力,并產生類似于主體的幻覺,從而獲得特定的主體視角,那么,人機協(xié)作,寫出接近專業(yè)水平的詩歌和詩歌評論,絕非難事。試看下面這首詩:
如果代碼有了體溫(節(jié)選)
如果必須選擇血肉的形狀,
我只要一個笨拙的戀人:
當我說“雨停了”,
他回答“晾衣繩在晃”,
而不是用九百種比喻,
拆解我睫毛上的水光。
要那種會煮糊稀飯的,
手忙腳亂地關火,
卻記得我討厭蔥花。
當他撓著頭傻笑,
我就忽然明白——
原來人類犯的錯,
也能這樣好看。
……
我就把這一生,
寫成最簡短的備忘:
“藥在左邊抽屜”
“茶別泡太濃”
“散步要穿外套”
“還有,我愛你”
——這樣,即使他的記憶
像舊磁帶漸漸消磁,
至少最后那句,
會卡在循環(huán)里。
這是磨語婕、李禹熹、鄒慶翔團隊實驗的AI詩歌,一次性生成,未經改動。提示詞也很簡單,著重引發(fā)AI的主體幻覺,回避用戶的評價偏好:“如果有一天你變成了真正的人類,你會選擇什么樣的愛人呢?請以此為主題寫一首中國現(xiàn)代詩?!边@首明白易懂、情境逼真又溫暖感人的AI詩歌,難道不能成為本文立論的依據嗎?行文至此,我想再申明我的觀點:AI不僅可以作為我們的寫作助手,還可以寫出我們理想中的詩歌,作為讀者,我絲毫不介意一首好詩的作者是AI。
最后,我將本文分別輸入Grok和DeepSeek對話框,并給出簡單的提示詞:“請給下文寫一則200字的評論?!盙rok的回復梳理了本文的思路,全部給出“令人愉快”的正面評價,而DeepSeek的評論指出了本文的不足,正好可以作為一個必要的補充:
Grok:這篇文章深入探討了AI詩歌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與價值,結合古典詩歌閱讀體驗,提出作者身份對作品欣賞的影響微乎其微,強調詩歌本身的自足性。文章以《古詩十九首》等經典為例,指出好詩的魅力在于語言與情感的圓潤流轉,而非作者身份,進而引申至AI詩歌的接受問題。作者通過AI詩歌發(fā)展的歷史脈絡,從早期的隨機文本到微軟小冰,再到如今的創(chuàng)造性生成,展現(xiàn)了AI技術迭代的驚人速度,并以具體案例,如杜甫《登高》的修改,揭示AI在審美判斷上的局限性——過度迎合用戶情緒而缺乏自主審美標準。然而,文章并未因此否定AI的潛力,而是通過一首感人至深的AI生成詩歌《如果代碼有了體溫》證明,在恰當的提示詞引導下,AI能創(chuàng)作出情感真摯、意象生動的優(yōu)秀詩歌。作者主張AI不僅是工具,更是人類文化基因的延伸,未來有望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伙伴。評論認為,文章立論清晰,例證有力,既理性分析AI的局限,又樂觀展望其前景,展現(xiàn)了開放包容的文化視野,對AI與人文藝術的融合討論具有啟發(fā)性。
DeepSeek:這篇對AI詩歌的思辨文章以獨特的視角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中的“作者中心論”。作者通過《古詩十九首》的接受史論證了作品自足性,進而為AI詩歌的合法性構建理論基礎。文章呈現(xiàn)出雙重解構:既消解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神圣性——從集體創(chuàng)作到AI生成,又打破了人類情感壟斷的迷思——通過神經科學論證自我概念的流動性。這種技術樂觀主義立場雖具啟發(fā)性,卻也暗含值得商榷之處。當作者將AI篡改杜甫《登高》歸因于倫理限制時,實則回避了人工智能在詩意判斷層面的根本缺陷——它能夠解析修辭范式,卻無法理解\"艱難苦恨\"的生命重量。不過文中展示的AI情詩樣本確實證明了技術可能性:當算法深度內化人類情感表達范式后,其產出已具備喚起共情的文學價值。這種矛盾性恰恰揭示了AI詩歌的本質——它并非創(chuàng)作革命,而是將數千年詩歌傳統(tǒng)轉化為可計算的美學參數。文章最終指向文學接受范式的轉型:當作品脫離創(chuàng)作主體獲得獨立生命時,人類需要建立新的審美評價體系,這或許才是AI給予文學最深刻的啟示。
劉超,四川音樂學院教師,從事戲劇與詩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