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時代常在天津八里臺附近散步,總被高聳入云的地標(biāo)天津廣播電視塔所吸引,忽略了那座不甚起眼但車流不息的小橋,“聶公橋”即庚子國變(八國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聶士成將軍殉國之處。趁著回津開會的時機,故地重游,跟隨黃遵憲的《聶將軍歌》,再看一眼那個曾經(jīng)改變天津乃至清朝命運之地。
“聶將軍,名高天下聞。虬髯虎眉面色赭,河朔將帥無人不愛君?!甭櫴砍捎挟嬒衽c照片傳世,虎背熊腰,頗有古代壯士之風(fēng)。從貧家子弟到鎮(zhèn)守河朔的將軍,他的來時路,自是一段傳奇。聶士成生于安徽,自幼喪父,母親多少有些江湖氣,救助過一個遭土匪追殺的商販。這一俠義之舉改變了全家生活軌跡,商販日后投奔淮軍,站穩(wěn)腳跟后又舉薦聶士成參軍。對于晚清寒門青年來說,軍功是出人頭地的終南捷徑。
兩場硬仗讓聶士成名噪天下。先是中法戰(zhàn)爭,1884年法軍強攻臺灣,老上司劉銘傳告急,此時久在中原駐守的聶士成覓得報國良機,主動請纓馳援,率領(lǐng)八百精兵,借英國輪船渡海,自臺南登陸,一路在懸崖和密林之間潛行北上,重挫法軍。當(dāng)時臺灣瘴氣叢生、疫病橫行,八百精兵或是陣前捐軀,或是水土不服患病,聶士成自己也頸上生疽,勉強撿回一條性命。
班師之后,聶士成的果敢無畏獲得李鴻章賞識,漸獲重用,于1893年奉命巡視東北邊疆。當(dāng)年有識之士,已經(jīng)嗅到沙俄與日本窺伺邊境的危險氣息。聶士成不敢耽擱,在秋冬嚴寒之季踏上東北考察之旅,寫成十萬多字的《東游紀程》,對沙俄蠶食邊疆、日朝各具野心皆有預(yù)言。
歷史很快印證聶士成的先見之明,甲午戰(zhàn)爭旋即爆發(fā)。結(jié)束考察的聶士成馬不停蹄率軍布防朝鮮,因伏擊日軍之功獲封“剛勇巴圖魯”。平壤失守之后,他退防東北,在遼沈門戶摩天嶺打出一場大捷,粉碎日軍速攻取勝的美夢,成為清軍為數(shù)不多的亮點之一。甲午戰(zhàn)功,讓聶士成晉升直隸提督,真正成為國之良將。
清廷痛定思痛,下定決心:練兵。在抵抗外邦的前線馳騁多年、對軍備邊防了如指掌的聶士成,奉旨以淮軍為基礎(chǔ),在天津組建武毅軍,采用德國軍制,分為步兵、騎兵、工程兵與輜重兵。武毅軍改穿西式制服,聘請歐洲教習(xí),聶士成借鑒西方練兵之法,親自參與編寫《淮軍武毅各軍課程》,對訓(xùn)練、隊列、口令等作出細致規(guī)定。除了操練新式槍炮之外,聶士成尤為注重基層軍官培養(yǎng),專門挑選不滿二十歲、略通文字的青年才俊,學(xué)習(xí)算法、測繪、地理、堡壘、洋文等科目。聶士成與士兵共飲食、同起臥,希望早日練成新軍,一雪國恥。這支裝備馬克沁機槍與克虜伯炮的新軍在歷次操演之中屢獲贊譽,是晚清戰(zhàn)斗力翹楚,也成為湖廣浙江等地組建新軍的效仿典范。
動蕩時局之下,聶士成苦練的新軍很快有了用武之地。近代歷史上,天津是一塊諸方勢力覬覦的“肥肉”。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英、美、法各辟租界,甲午戰(zhàn)爭之后德、日再分一杯羹。適逢義和團運動興起,中外摩擦不斷。1900年春天,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各國借口保護使館,紛紛調(diào)兵遣將,取道天津,直逼北京。聶士成早有防備,將配備重機槍的麾下精銳部署在扼守京津的要道。倉促組建的八國聯(lián)軍,未曾料到清軍火力兇猛,遭遇重創(chuàng)后退回天津,此謂“廊坊大捷”。聶士成深知各國不會善罷甘休,請命調(diào)防天津租界。大敵當(dāng)前,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聶士成將炮口對準紫竹林租界,此地華洋雜處、魚龍混雜,如今倒是故居遺址林立:嚴復(fù)曾經(jīng)在此翻譯《天演論》,孫中山幾度在此商討國事,語言大師趙元任更是生于斯長于斯。但回到1900年夏天,那里幾乎淪為一片焦土。洋人再次領(lǐng)教聶士成新軍的厲害,幾日之間,新軍在紫竹林租界外圍城墻架炮,猛烈轟擊城中建筑,炮彈落下,房屋無一幸免。親歷炮擊的洋人記載,聶士成率領(lǐng)一萬多人圍城,裝備六十門火炮,輔之以機槍,皆是購自德國和英國的精良武器。八國聯(lián)軍驚嘆于中國火炮準度驚人、操控完美,乃至有人懷疑,是清廷士兵舉著刺刀挾持洋人炮手參與攻城。然而,就在租界洋人焦頭爛額之際,一封軍機處傳來的上諭,降下晴天霹靂:聶士成被革職了,朝廷一邊指責(zé)他“并無戰(zhàn)績”“不知振作”,卻也無人可用,只是一味逼迫他迅速剿滅洋人。
清廷降罪,導(dǎo)火索是義和團,煽風(fēng)點火者則是朝堂之上見風(fēng)使舵的官僚。聶士成與義和團的矛盾,可謂晚清政局的一個縮影——聶士成痛恨義和團搗毀鐵路,對于一個近代國家和一支近代軍隊而言,鐵路無疑是生命線;義和團不滿聶士成新軍穿洋裝,譏之為“二毛子”。雙方相互爭斗,甚至動刀動槍,反而授人以柄。
而混淆是非之人,乃是一群保守官僚,他們對操練新軍早有微詞,乘聶士成在天津前線奮勇御敵之時,指責(zé)聶士成與義和團的爭斗,還傳謠說他并不全力堵截洋人。左副都御史何乃瑩則稱,搗毀鐵路恰可阻攔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要求朝廷下旨命令聶士成不可為難義和團。御史鄭炳麟更是專上一折,斥責(zé)聶士成“玉石不分,燒殺搶掠,窮苦百姓均不聊生,以致眾怨沸騰,人心共憤”。
積毀銷骨,聶士成無從得知究竟是誰在挑撥與中傷,但朝廷降罪令他心灰意冷??嗑毿萝姡傻脩?zhàn)場一日之勝,清廷腐朽無能,終究無力回天。聶士成陣前戰(zhàn)死之日,殊為悲壯,英、法、美、日、俄聯(lián)軍近萬人壓境,直逼清軍布防的八里臺。雙方激戰(zhàn)不止,聯(lián)軍眼見形勢不利,燃放毒煙炮,未曾見過化學(xué)武器的清軍陣型稍亂,聶士成持刀屹立橋頭,對麾下將士高呼:“此吾致命之所也,踰此一步非丈夫矣”,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沒有食言,最終以死明志。
聶士成駐防之際,清軍與聯(lián)軍僵持月余,清軍尚有進攻之力。聶士成殉國之后不足一周,天津陷落,隨后北京也未能幸免。如此股肱之臣死訊傳來,清廷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撫恤,竟是遷怒。聶士成血染八里臺橋三日之后,一封上諭傳來,言辭令人心寒,“多年講求洋操,原期殺敵致果,乃竟不堪一試,言之殊堪痛恨。”又過幾日,清廷向各省將軍督撫再降上諭,要求各地軍隊整改洋操、洋裝、洋口號,重歸舊制,還特地將聶士成樹立為反面典型,給這位殉國名將扣一頂“未戰(zhàn)先潰”的帽子。督撫大員各懷心思,不愿勤王救駕,一心堅守地盤。某種程度上,庚子國變早已宣判清朝命運,聶士成之死正是一塊轟然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清廷嘴上斥責(zé)新軍,實則無兵可用,又不得不倚仗新軍。曾與聶士成并肩作戰(zhàn)的袁世凱,趁機為故交“平反”。1905年聶士成殉國五年之后,清政府在天津八里臺橋頭,豎起一座花崗石基座紀念碑,上書“聶忠節(jié)公殉難處”。從流傳至今的老照片來看,碑額書有“生氣凜然”,兩側(cè)是一副佩聯(lián),“勇烈貫長虹,想當(dāng)年馬革裹尸,一片丹心化作怒濤飛海上;精誠留碧血,看今地蟲沙歷劫,三軍白骨悲歌樂府戰(zhàn)城南”。后來世事變遷,紀念碑不知去向。重游之際,看到的是一座揮刀立馬將軍像,精干瘦削的身形,與存世照片上虎背熊腰的聶士成似乎相去甚遠,如今雕像刻詩倒是簡單明快:“將軍驅(qū)騎刀光寒,一躍橋頭此生瞻。聶公當(dāng)年激揚處,多少青松配雨寒”。
(責(zé)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