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是我在城里的老友,他在城里養(yǎng)了幾只雞,卻不吃自家雞蛋。我問他為何,老韓告訴我,他有天看到母雞站著下蛋,顯出吃力的樣子,下出的一個蛋還布滿一層淡淡血絲,于是心有戚戚焉。他感嘆,做一只母雞也不容易啊。
老韓這樣一個善良人,他身上發(fā)出的漫漫氣流,吻合了我對一些人的交往原則。
去年秋天,老韓91歲高齡的母親去世。老母親89歲那年,患了阿爾茨海默病,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認(rèn)識了,嘴里時常喊他“王會計”。王會計是老家村子里的老會計,在村子里算是德高望重的人。
老韓把老母親安葬在老家的土地。那天我也去了,老韓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走在前面,臂戴青紗的老鄉(xiāng)們跟隨在后面,長長隊伍里,大多是老韓家的老親戚們。辦完母親的喪事后,老韓宴請了老親戚們,感謝這些老親戚們多年以來的走動關(guān)照。老韓從天津回來的兒子,在宴席上心不在焉地埋頭刷屏。老韓的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天津結(jié)婚成家。好脾氣的老韓有些不悅了,他示意兒子,你去給這些老親戚們敬敬酒啊。兒子卻始終不搭理,眼神里是冷漠的光。
老韓送兒子到機場,囑托兒子,爸也快老了,你要跟我們這些親戚家的后輩們多往來,把我們的關(guān)系延續(xù)下去啊。兒子嘀咕了一句:“爸,我可想不起他們是誰誰誰了?!?/p>
望著兒子乘坐的飛機隱入云霄,老韓的心也一片迷茫,這些家里的老親戚們,或許會在兒子這一代斷裂了。兒子出生在城市,跟隨老韓在同一個城市,從一條街道搬到另一條街道,先后搬了3次家。老韓跟我感嘆,兒子這一代城里人,心里面是沒有老家概念的。
老韓心里寄托的老家,是植根在中國人血脈里鄉(xiāng)土意義上的老家。在城市里的遷徙,它或許是沒有根須的。每到年關(guān),老韓凝望著那些扛著大包小包的人,倦鳥一般奔赴老家去過年,心里就感慨不已,有老家可回的人,是幸福的人。
在老韓的老家,那些親戚的關(guān)系儼如大山里的荊棘藤蔓,盤根錯節(jié)地交錯著。伯、叔、姑、嬸、姨、舅、侄、甥……這些親戚間的稱呼,在老韓的兒子心里如一團糨糊。每當(dāng)老韓給兒子訴說家史,厘清這些家里親戚間的關(guān)系,兒子依然是滿不在乎的神情,這些親戚,兒子在心里是拒絕的。
有一次,老韓在鄉(xiāng)里的一個外甥,建了一個親戚間同輩人的微信群,老韓的兒子剛被拉入群,就迅速退群了,他覺得心煩。一個表哥添加了老韓兒子的微信,他也在朋友圈里設(shè)置了屏蔽對方的狀態(tài),一年之中幾乎沒一句話的問候。
老韓是很看重這些老親戚們的,特別是那些盤踞在鄉(xiāng)下老家的親戚們,他們在深山里發(fā)出植物一樣的幽蘭之香,慰藉著老韓思鄉(xiāng)的心腸。去年秋收以后,老韓吃到一個遠(yuǎn)房嬸娘家送來的新米,米粥上浮起一層黏稠的米油,吃上一口,沁人心脾。一年之中,老韓的家里,總有滴淌著老家露水氣息的蔬菜瓜果堆滿廚房,那是老家親戚們咿咿呀呀擔(dān)著筐子送來的。在這些浸潤著老家山水的食物里,老韓也建立起與故土根深蒂固的關(guān)系。
每逢這些親戚家有婚喪嫁娶之事,只要老韓知道了,就會隨上一份禮。老韓說,這是一種古風(fēng)漫漫的禮儀。一個親戚家的孫子考上了大學(xué),老韓得知他家困難,驅(qū)車回去送上5000元作為一份心意,感動得那老親戚要拉著孩子給老韓下跪感謝,老韓趕忙制止道:“我們是親戚啊,親戚有事幫個忙,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但令老韓心里惴惴不安的是,像他們的兒孫這一輩,已經(jīng)對這些親戚間的往來越來越淡漠了,乃至拒絕融入。俗話說,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認(rèn)不了。老韓有次召集親戚家的后輩們聚餐,好不容易求著他們來參加,但一眼望去,全是看手機的低頭族。開飯后,老韓舉杯說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話,大意是希望他們延續(xù)上輩關(guān)系平時多往來,有事相互照應(yīng),沒料幾個不耐煩的懶洋洋的后輩卻撲哧笑了,其中一個年輕人說:“表叔,我們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哪有閑心來走動啊?!憋埡螅享n還準(zhǔn)備和后輩們好好聊聊,但他們連一聲“拜拜”也沒喊就四散而去。老韓垂下了憂傷的頭顱。
前不久的一天,老韓邀約幾個城里鄉(xiāng)下的老親戚閑聚,他有些著急地說,我們這一輩人快要老去了,得想想辦法啊,讓我們的后輩們把關(guān)系延續(xù)下去,保持常走動多往來才是。幾個老親戚支支吾吾著,紛紛顯出疲憊無奈的神情。一個老親戚嘆息說:“由他們?nèi)グ??!?/p>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