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露沁成瑪瑙潤

夏至未至之時，楊梅已悄然緋紅。六月之雨，隨性而至，起初是稀疏幾點，繼而纏綿悱側(cè)，如絲如縷，將山野草木浸潤得盈盈欲滴。楊梅樹在這綿綿細雨中愈發(fā)青翠欲滴，葉片油亮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影，枝頭懸掛的果實，一顆顆圓潤飽滿，累累垂掛，煞是誘人。

我家屋后便矗立著一株楊梅樹，不知何人栽種，亦不知其年歲幾何，樹干粗壯，表皮皸裂，宛如老人之手，而枝丫卻繁茂異常，每逢夏日，便結(jié)出無數(shù)果實。那果實初時青白，漸漸轉(zhuǎn)為紅艷，最終黑得發(fā)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猶如一粒粒璀璨的瑪瑙珠子。后來讀書，方知楊梅在古時還有龍晴、朱紅、圣僧梅之美稱。李時珍《本草綱自》中亦有記載：“楊梅生江南、嶺南山谷。樹若荔枝樹，而葉細陰青。子形似水楊子，而生青熟紅，肉在核上，無皮殼。四月、五月采之?！倍壹亦l(xiāng)所產(chǎn)，正是那紫中透黑、品質(zhì)上乘的佳品。每到六月，街市上便擺滿了楊梅攤，小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楊梅嘞一一剛摘的楊梅一”那聲音穿透溽熱的空氣，竟也帶著幾分酸甜之味。

楊梅雖小，卻極難侍弄。雨水多了易裂，日頭猛了易蔫，蟲害病害更是時有發(fā)生。鄉(xiāng)親們種楊梅，從修枝剪葉、施肥除蟲，到采摘晾曬，哪一樣都不敢馬虎。老李頭是村里的楊梅高手，他常念叨：“楊梅樹啊，你待它好，它才給你好果子吃。”他家的楊梅總是最大最甜。

楊梅成熟之際，亦是農(nóng)人最為忙碌之時。天未亮便上山采摘，因這果子嬌嫩，日曬便軟，需趁早摘取。黎明時分，薄霧繚繞，人影綽綽，竹籃在枝頭間穿梭，偶爾傳來幾聲低語，或是果子落入籃中的悶響。待到太陽升起，霧散人現(xiàn)，只見個個唇齒紫紅，想必是一邊采摘一邊品嘗了。

楊梅時節(jié)短暫，前后不過二十天光景。熟透的果子若不及時摘下，便會自行墜落，在樹下積成紫紅色的一攤，引來無數(shù)螞蟻。孩童們常蹲在那里，撿拾尚未摔壞的果子吃，大人們見了也不阻攔，只說：“別吃太多，當心鬧肚子。\"可孩子們哪管這些，吃得滿嘴紫紅，連指甲縫里都滲進了顏色，洗也洗不掉，得好幾天才褪去。

楊梅最宜鮮食，但鄉(xiāng)親們也多愛泡酒。取新鮮楊梅洗凈晾干，投入白酒中，加入冰糖若干，密封月余，酒色即由清轉(zhuǎn)紅，飲之酸甜可口，別有韻味。我家每年必泡數(shù)壇，父親晚間小酌時，總要夸贊：“這楊梅酒，比什么藥都管用。\"母親便笑他貪杯找借口。

如今，每逢楊梅季節(jié)，那株老楊梅樹依舊枝繁葉茂。母親坐在樹下納涼，見我歸來，便顫巍巍地起身，從井水里提出浸著的楊梅籃子。孩子們歡呼著圍上前去，爭搶那沾著水珠的紫紅果實。我摘下一顆楊梅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迸發(fā)開來。樹下，母親仰頭張望，被陽光鍍上金邊的銀發(fā)閃爍著柔和的光芒。歲月如流，楊梅年年紅，而這份簡單純粹的歡喜，始終未變。

夏露輕吻過的瑪瑙，年復一年地掛在枝頭。時光流轉(zhuǎn)，記憶中的酸甜始終鮮活如初。人生百味，最珍貴的往往就藏在這尋常的果實里，等待著有心人去細細品味。

周廣玲：就職于江蘇師范大學，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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