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的桃酥店一如既往排著長隊,我不愛吃這種油膩膩的點心,菜市場的就更油了,裝在印著店名的塑料袋里,拎在手上都不敢離衣服太近。
但林先生愛吃,尤其是這一家。林先生是個畫家,我和他初次見面時他就大方地送了一本畫冊,每一頁都是黃河。
說來慚愧,我從未去過黃河。天抵是我迷信“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哲言,唯恐去了就死心了。
林先生則不同,他的前半生幾乎和黃河捆綁在一起。他出生在濱海小城,青年時第一次拿起畫筆,畫的是海水,后來四處拜師,畫的是黃河。他和我說,他大概是水命。
那時我有了些經(jīng)歷,磨平了些許銳氣,身上平白多出些天馬行空的幽默,說了句俏皮話:“別這么說,誰不是水命,不都是隨波逐流嗎?”這話放在當(dāng)時,引人會心一笑。
林先生的畫氣勢磅礴,洶涌的河水挾著泥沙滾滾而來,水的渾濁,水的腥氣,水的轟鳴,都透過畫布,直逼眼前。同樣肆意宣泄的,是他年輕時張揚而執(zhí)拗的靈魂。那些遠(yuǎn)大的理想化成了漫長的道路,他背著沉重的畫具,用雙腳丈量著夢想的長度,恍如苦行的僧人。
從滿頭黑發(fā)走到兩鬢斑白,從目光炯炯走到眼神黯淡,黃河,他去了很多次。黃河依舊,人卻老了。他搬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教人茶藝,也教人插花。
就在這個時候,我認(rèn)識了他
我上林先生的課,并不積極,只當(dāng)是無聊時的消遣,期待著未來多一項附庸風(fēng)雅的技能,說真心喜歡實在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所以一被瑣事牽絆就理直氣壯地缺席。林先生卻對我印象深刻。第一次上課時他問我喜歡什么花,我那時初出茅廬,個性張揚到近乎驕狂的地步,于是不假思索地說:“玫瑰,因為俗花配俗人,剛好。”
充當(dāng)教具的花器里杵著精心擺弄的菖蒲葉,垂下的弧度和蘭草相似,顯出有風(fēng)骨的模樣。
從那以后,他每次指點我的時候總不忘加一句如果用玫瑰可以怎么插。我并不在意用什么花,做什么形狀,他怎么演示我就依樣畫葫蘆,倒騰出像模像樣的作品就算今天學(xué)有所成了。
不知為什么,林先生把我當(dāng)知己,對我的喜好十分了解,我也總不忘提著點心去上課,課程結(jié)束就去他家喝茶聊天。他不止一次勸我少吃糖,不然以后嘴變木了,味覺便不靈光了。
話雖這么說,可他下一刻就會端出特意為我留的蛋糕。我也總說桃酥油大,對上了年紀(jì)的人來說實在不健康,但每次路過那家店還是忍不住帶一包,想著他偶爾吃吃也沒事。
林先生家里到處都堆著畫,唯獨案頭干干凈凈,偶爾有幾束沒修剪的鮮花,也是碼得整齊,再用紙包起來,一會要用就再解開
我實在看不出他在哪里畫畫。我早年也畫過水彩,學(xué)過一些不入流的把戲,每次簡單施展就一片狼藉。水桶、畫筆支棱一桌,除了畫紙,周圍沒一塊好地。這固然有我行事邈遏的緣故,但也不是全無道理。色彩一多,要用的顏料就多,想保持整潔就只能邊畫邊收拾。可畫畫最忌諱三心二意,我雖然畫技不精,但態(tài)度還是挺端正的。
林先生是畫油畫的。在我淺薄的認(rèn)知里畫油畫總會把房子整得亂七八糟,當(dāng)進入他的工作間時,我被震撼到了。
工作間的窗戶很亮,陽光透過窗,照亮了白墻。這墻真白啊,沒有一星半點別的顏色。
他說要送我一幅,帶我去儲藏室看畫。儲藏室,其實就是一個雜物間,他的畫、錘子、梯子和壓扁的舊紙箱子放在了一起。每一幅畫都有自己的畫框,他撫摸著其中一個金屬色的,幽幽嘆了口氣說,這都是他親手釘?shù)摹?/p>
我站在儲藏室門口,節(jié)能燈的冷光照著滿地滾滾的黃河。它們被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起,像黃河的浪一樣高。我仿佛已面對著黃河了??晌抑肋@不是黃河,黃河不會這樣洶涌卻落魄。他的畫太真,儲藏室的燈光太假,讓站在門口的我輕易地沉醉其中,又輕易地從夢中醒來。我沒有聽到黃河的轟鳴,只聽到有人幽幽地嘆息。
我想和他說點什么,最好能專業(yè)一點,像個資深的收藏家一樣,把他的優(yōu)點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大加贊賞。可我腦袋空空,兩眼空空,除了一個貧瘠的“好”字再也想不出旁的形容詞。
我只能說:“每一幅都好,我都喜歡。 ”
林先生讓我照著家里沙發(fā)柜子的顏色選。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問他選什么。他故作生氣地提高了嗓門:“選畫框啊,看哪個畫框的顏色和你家的類似!”
那幅畫掛在我家客廳,每個到訪的客人都要一邊欣賞黃河的風(fēng)光,一邊聽我念一通有關(guān)林先生的車轱轆話,盡管他至今籍籍無名。
林先生的女兒就要上大學(xué)了,而他準(zhǔn)備和妻子一起,再去黃河。
林先生坐在畫架邊的凳子上滔滔不絕,說起黃河就像提到了全天下最高興的事,間隔了那么長時間,他的語氣還是那么熟稔,就好像他從未中斷和黃河的聯(lián)結(jié)。
在他看不見的背后,他的女兒朝我擠眉弄眼。小姑娘不無得意地和我說:“是我讓他去的!他是畫家怎么能不畫畫呢?不管有名沒名,他都是畫家啊!”當(dāng)然,這是瞞著她爸偷偷和我說的。
是的,林先生,是個畫家。他曾經(jīng)站在黃河之側(cè),看著滾滾河水一去不回??墒?,林先生,頭發(fā)都白了。
我總恨這世上天才太多,勤奮的天才太多,于是勤奮的庸人就只能辛苦半生,仍是一場空?,F(xiàn)實是殘酷的,可如果再來一次,依舊如此。
西西弗斯在每一次推著巨石上山的路上,他的生命都真切地存在著,他的心臟在跳動,他的腳步在向前,他還活著。在無意義的重復(fù)、無止境的循環(huán)中,知道了自己活著,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臨別前我和他說,等他回來,我就正兒八經(jīng)地拜師學(xué)藝,不學(xué)茶藝,也不學(xué)插花,學(xué)畫畫。
他愣了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只會畫黃河。
那我也學(xué)。
他笑了起來,我分明看見他眼底的淚光。我也跟著笑,我不知道除了笑還能做什么表情。年齡越大越是愛笑,至少我是這樣。在笑聲里什么都能過去,所以我總是懷疑,老人眼角的皺紋是不是笑得久了,起了褶。
林先生和妻子背著大天小小的畫具,相攜而去。他頭上戴了頂黃藍(lán)拼色的漁夫帽,在暗淡的行李中像一滴明亮的油畫顏料。他拖著行李箱,腳步略顯沉重?;蛟S曾經(jīng)他也是這樣大包小包狼地奔赴黃河,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等待著他。
他終于又去了黃河,這一次算久別重逢吧。如果黃河有記憶,是否會想起那個久久仁立在側(cè)的青蔥少年?是否會記得他失去了多少時間?河水奔流向前的時候,能否撫慰一個逐漸衰老的靈魂呢?他明明還有著年輕的夢想
林先生的女兒問我:“你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去呢?
我總是缺少那一點點勇氣。所以當(dāng)有人說出“人最寶貴的品質(zhì)是勇氣”的時候,我深以為然。我只是恐懼,怕自己站在黃河邊時會死心。在林先生的畫作里,黃河那樣寬闊,那樣宏偉,而我,渺小如塵埃。我的夢想,它會被洪流沖走嗎?
小姑娘顯然誤會了我的沉默,她笑著和我說:“下次我們一起去!
她比我年輕得多,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張揚和執(zhí)拗,像年輕時的林先生,像年輕時的我,像年輕時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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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執(zhí)念?執(zhí)念是愛而不得,放而不舍,求而不能,失之不甘。在放與不舍、求與不能、得與失中尋求平衡,是需要智慧的。林先生的黃河是他的執(zhí)念,落筆為畫,皆有黃河的樣,也有黃河的心,可他終未因黃河成名,在成為名畫家的路上求索。人生其實就是個不斷得到與失去的過程,在不斷求索與求而不得的失落中推動著年輪。林先生因黃河的執(zhí)念,白了少年頭,卻仍有少年夢。與黃河久別重逢的林先生,是有勇氣,也是有黃河的寬闊的?!靶挠猩胶?,行而不舟”大抵就是這番模樣吧。(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