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自貢,有一種扇子,薄如蟬翼、瑩潔如玉,輕輕敲擊扇骨,便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初見之人,常誤以為它是絲綢編織,直到指尖觸碰那細膩的竹絲紋理,才驚覺是以竹為材的手工技藝,這便是享譽中外的龔扇。
有趣的是,龔扇又名“宮扇”,這一說法可追溯至清光緒年間。彼時,民間竹編手藝人龔爵五以竹作絲,編織扇面;其子龔玉璋在父親技藝的基礎上精益求精,終成制扇名家。1886年,在四川勸業(yè)道周孝懷舉辦的“賽寶會”上,龔扇以其“薄如綾綢、細若發(fā)絲”的工藝艷驚四座,被選送入宮。自此,龔扇從民間手作躍升為宮廷貢品,名揚天下。
2006年,龔扇制作技藝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龔扇制作技藝第四代傳承人龔道勇,是這門古老手藝在當代的守護者,他自幼跟隨父輩學習制扇,深譜傳統(tǒng)精髓?!褒徤鹊恼滟F,首先在于選材的苛刻。制作龔扇的竹子,必須選用一年生陰山黃竹,取其纖維細膩、柔韌不易斷的特性。”即便如此,相傳“百斤原竹只得八兩絲”,每一根竹絲都要經(jīng)過數(shù)十道工序,最終達到比頭發(fā)絲還要細上幾分的程度。
在他看來,龔扇制作的難點并非技藝本身,而是讓當下的人們理解“為什么我們堅持用3個月磨一把扇子,就像百年前那樣?!?/p>
《論語》有言,“爾愛其羊,吾愛其禮”。扇子曾是廟堂之上彰顯威儀的禮器,是君子進退揖讓間的身份標識,是閨閣女子含蓄表達心緒的信物。一把扇子的開合、執(zhí)握、贈予,皆暗含微妙的禮儀
扇亦成禮
五明為始扇風華
中國古代的儒家禮制社會,一直把“禮”作為修身、齊家、治國的重要思想。儒家經(jīng)典《周禮》,便具有法制的性質(zhì)和作用,如國家意志性、規(guī)范性、強制性等。
《禮記·曲禮》:“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彼裕Y是決定人倫關系、明辨是非的標準,是制定仁義道德的規(guī)范。禮不僅是一種社會思想,而且還是系列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行為的準則,必然也會給中國的傳統(tǒng)造物文化留下深刻影響。在中國的傳統(tǒng)造物文化中,禮儀性一度大于審美性,早期造物的指導思想主要是“禮飾”而非“美飾”。
中國最早見諸于文獻記載的扇子—“五明扇”,便是帶有恭敬、莊重意味的一種禮儀之扇。從史書中可知漢代及其以后的朝代,都有這種禮儀之扇的使用,如唐制里就有“其人君舉動必以扇”的明確規(guī)定,[]以此來顯示帝王的威儀,令人產(chǎn)生崇敬之情。在漫長的古代社會里,儀仗扇作為“禮”文化的重要載體和表現(xiàn)形式一直承傳有序。越到后期,儀仗扇在使用數(shù)量、規(guī)格、質(zhì)地上的等級區(qū)別愈加嚴格,并且會因使用場合的不同而有差異。
自漢代以來,中國扇子的功能、類型就已經(jīng)豐富起來,相應也產(chǎn)生許多扇子名稱。例如《西京雜記》卷一記載,趙飛燕被冊封為皇后,她的妹妹昭儀表示祝賀獻上35件禮物中,就有“云母扇”“孔雀扇”“翠羽扇”“九華扇”“五明扇”和“回風扇”等6種不同的扇子,可見扇子在當時社會和人們心目中有著重要位置。
葛洪《西京雜記》注曰:“漢制,天子玉幾,夏設羽扇,冬設繒扇,至成帝時,昭陽殿中設九華扇、五明扇及孔雀翠羽諸名。其華飾侈麗不言可知。孟堅(班固之字)在肅宗(章帝劉俎)朝時以竹扇供御,蓋中興以來屏去奢靡,崇尚樸素所致,賦而美之,所以彰圣德養(yǎng)君心也。”肅宗朝時供御使用的簡樸的“竹扇”,班固所寫《竹扇賦》(錄人《古文苑》)便有對它的描述:“削為扇翣成器美,托御君王供時有。”可見這種扇翣成器之美,是與君王權威緊密聯(lián)系的一種禮儀之器。
《普書》卷二十七載:“舊為羽扇柄者,刻木象其骨形,列羽用十,取全數(shù)也。自中興初,王敦南征,始改為長柄,下出可捉,而減其羽用八?!盵2]令我們倍感驚異的是,這種羽扇形制變化的背后,其意義已是遠遠超出了羽扇事物本身?!镀諘分薪又鴮懙溃骸白R者尤之曰:‘夫羽扇,翼之名也。創(chuàng)為長柄者,將執(zhí)其柄,以制羽翼也。改十為八者,將未備奪已備也?!舜刂脵嘁灾瞥⒅謱⒁詿o德之材欲竊非據(jù)也?!盵3]當時的人視扇柄猶如權柄,將扇柄之變長,扇面之減弱,暗藏了擅權犯上的兇象殺氣。由此可見,古人面對的即使是一普通羽扇,都會將其形制上升為嚴肅的禮制問題,因而會對其產(chǎn)生敬畏和加以尊崇。
雉扇,掩蔽顏體之用
古代有一種羽扇被稱為雉扇,亦名雉尾扇,這是十分典型的禮儀之扇類型。晉崔豹《古今注·輿服》:“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有雊雉之祥,服章多用翟羽。周制以為王后、夫人之車服。輿輦有翣,即緝雉羽為扇翣,以障翳風塵也。漢朝乘輿服之,后以賜梁孝王。魏晉以來用為常,準諸王皆得用之。”[4]這說明漢景帝的次弟梁孝王劉武,曾被準予破格使用雉扇儀仗,“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于天子?!盵5]魏晉時期,諸王侯皆僭越使用雉扇,漸成定制。南朝江夏王劉義恭為宋孝武帝所忌,于是下詔規(guī)定:王侯障扇不許用雉尾扇,改用紅色的朱團扇。[宋代程大昌《演繁露》:“江夏王義恭為宋孝武所忌,革諸侯制度,障扇不得用雉尾是也。凡扇言障,取遮蔽為義,以扇自障,通上下無害。但用雉尾飾之,即乘輿制度耳?!盵7]隋與唐初的儀仗扇使用與南北朝相比變化不大,只是等級限制有所放寬。當時雉尾扇與團扇的圖像,可見于隋代嘉祥英山壁畫、盧誼造像碑、唐西安李壽墓壁畫等處。
為了顯示帝王的威嚴,唐玄宗時大臣蕭嵩又訂立制度,在正殿上置扇。皇帝升殿受朝時,御座之前用6柄掌扇相合遮住,待皇帝登前坐定后再開扇受拜,左右各留扇3柄立侍。退朝時也要先合扇座前,等皇帝離座后再撤扇,以后相沿成制?!短茣肪矶氖状螌μ拼乃魃戎贫茸鞒鱿到y(tǒng)和明確的記載:“開元中,蕭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先列仗衛(wèi),及文武四品以下于庭。侍中進外辦,上乃步自序西門出。升御座,朝罷,又自御座起,步入東序門,然后放仗散。臣以為,宸儀肅穆,升降俯仰,眾人不合得而見之。乃請備羽扇于殿兩廂。上將出,所司承旨索扇。扇合,上座定,乃去扇,給侍中奏無事,將退,又索扇如初。令為常式?!盵8]
此可知索扇制度的程序步驟、適用場合,把扇子作為屏障物蔽護帝王容顏體態(tài),借助它的開啟與閉合,實現(xiàn)“眾人不合得而見之”的效果。確立索扇制度旨在對皇帝威嚴的維護,是一項強化皇權神圣性的禮儀制度。杜甫《秋興》詩句:“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麟識圣顏”,[9]便是對唐代索扇制度的形象反映。
盛唐時期,皇帝出行時不再使用圓形華蓋,以傘與雉尾扇相組合的儀仗代之。雉尾扇僅為皇帝至親王使用,品官均用團扇。執(zhí)扇的人均從唐代品官的族屬中挑選,而且是“擇少壯肩膊齊,儀容整美者”,[10]要求甚為嚴格。
盛唐后的扇式延展
盛唐時期對儀仗扇使用的進一步總結(jié)與規(guī)范,更加渲染了皇權的至高無上性,為后世儀仗扇制度確立了范式?!缎绿茣肪矶秲x衛(wèi)志》對唐代儀仗扇的使用有如下規(guī)定:“天子用雉尾障扇、小團雉尾扇四,雉尾扇八,方雉尾扇、小雉尾扇、朱畫團扇各十二;皇太子用雉尾扇四,團雉尾扇二,小方雉尾扇八,朱漆團扇六;親王用雉尾扇二,朱漆團扇四;一品官用朱漆團扇四;二至四品官用朱漆團扇二;萬年縣令用朱漆團扇一;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用雉尾扇八,團雉尾扇二,偏扇、團扇、方扇各二十四,小雉尾扇、朱畫團扇各十二?;侍渝闷?、團扇、方扇各十八,雉尾扇二,團扇四;內(nèi)命婦、夫人及外命婦一品用偏扇十六,團扇十八,雉尾扇一;九嬪及外命婦二品用偏扇、團扇、方扇各十四;婕妤、美人、才人、太子良娣、良媛、承徽、外命婦三品,皆是用偏扇、團扇、方扇各十;外命婦四品用偏扇、團扇、方扇各八;夫人以下用方扇二。”[]
自唐以降,各朝繼續(xù)沿用索扇制度?!端问贰x衛(wèi)志》記:“凡朔望朝賀、行冊禮,皇帝升御坐,必合扇,坐定去扇,禮畢駕退,又索扇如初?!盵12]并且宋人在行索扇之禮時,還配有特定的音樂—“隆安樂”,將索扇禮儀與樂章相融合,可以說是對唐代禮儀用扇制度的再發(fā)展。
宋代恢復雉尾之名,扇面以緋羅繡雉尾之狀,中有雙孔雀雜花,下施黑漆橫木。宋代大朝會設“黃麾大仗”,其中有團龍扇4柄,方雉扇100柄。通常月朔視朝,則設“半仗”,方雉扇減為60柄;接見外國使節(jié)設“角仗”,更減至24柄;另有設“細仗”的情況,只留團龍扇4柄。
皇帝出宮,設“大駕鹵簿”,其中大雉尾扇8柄,方雉尾扇16柄,小雉尾扇16柄,朱團扇12柄,合計52,代有增減。[13]南渡后,宋室儀仗從簡,很多方面的禮儀用扇都較前三分去其一。“初,宋制旗物尤盛,中興后惟務簡約”,從儀衛(wèi)規(guī)模也可看到國力衰隆之別。
后來者如元、明、清三朝,制朝儀,定儀衛(wèi),皆是為了“謹出入之防,嚴尊卑之分,而示天下、后世以至公之制也”。[14]
儀仗扇的使用在前朝基礎上加以變化,形制、數(shù)量上有所不同,但在目的、作用上毫無二致。儀仗大扇營造出威儀之勢,判明社會不同角色的秩序位置。至于王公貴族、各級官員的儀衛(wèi),也是各有定制,區(qū)分鮮明。禮儀對人們行為的制約規(guī)范作用,在這里都能集中生動地體現(xiàn)出來。
古人設計和制造儀仗扇,把禮儀內(nèi)容“涵蓋”于器物之中,此即“扇以藏禮”,但這只是完成了造扇行為的初步目標;而古人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用器物來“體現(xiàn)”禮的含義,所謂“扇以明禮”,向觀者明示禮的精神,由此將“禮”從理論付諸實踐,也是古人說的“禮,天之經(jīng),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左傳·昭公二十年》)。
參考文獻
[1]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二十三上[M]
[2]
[3]房玄齡,等.晉書:卷二十七[M].北京:中華書局,1974:2398.
[4]崔豹.古今注:卷上《輿服第一》[M].《四部叢刊》三編景宋本.
[5]司馬遷.史記: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高承.事物紀原:卷三[M].
[7]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五[M].清嘉慶學津討原本.
[8]王溥.唐會要:卷二十四《受朝賀·朔望朝參》[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杜甫.杜工部集:卷一五[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314.
[10]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四九[M].北京:中華書局,1975:1282.
[11]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二十三《志第十三下》[M].北京:中華書局,1975:499-507.
[12][14]脫脫,等.宋史·儀衛(wèi)志:卷一四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7:3463-3467.
[13]脫脫,等.宋史·樂志:卷一三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7:3257.
[14]徐一夔.明集禮:卷四十二《儀仗篇·總序》[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