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天邊最后一抹晚霞快要褪盡顏色的時候,守塔人踩著螺旋式的樓梯爬上燈塔最高的那一層,拉開環(huán)形窗戶的窗簾,打開了燈器開關。燈器是一個造型奇特的裝置,內(nèi)部裝有三只HID金屬鹵素燈泡,外圍布設著八只相連的燈塔專用型菲涅爾透鏡,整體看形似一個巨大的外星人頭盔。現(xiàn)在啟動的燈器帶來了光明,它們先從鹵素燈泡里噴薄而出,旋即被旋轉的透鏡放大,變得更加明亮,之后它們穿過燈室,突破窗戶,掠向海面。
燈衛(wèi)士是一個身長只有三四厘米的小人兒。夜晚還差幾分鐘就要到來,已啟動的燈器將燈室照得明如白晝,漂浮在燈器中央的燈衛(wèi)士悄悄睜開眼,伸了個懶腰,蘇醒了。他穿著緊身的衛(wèi)士服,外面罩一件披風,頭戴船形帽,腳蹬馬丁靴,衛(wèi)士服、披風、帽子、靴子都是白色的。白雪的精華澆鑄出來的那種帶有一點兒幽藍色澤的白色。從這些白色里裸露出來的他的臉和手掌是金色、半透明的。說話間這個一襲白衣的小金人伸了個懶腰,舒展修長、結實的身體,從燈器內(nèi)部飛出,經(jīng)由一個透鏡的球形凸面,飛出燈器。
他向一扇窗戶飛去,接著,他側身對著大海,一只手搭在被守塔人擦拭得無比潔凈的窗體上,像芭蕾舞演員一樣懸停在空中,歪著腦袋看著守塔人。
“早上好!”
燈衛(wèi)士的作息跟人類相反,燈器熄滅的整個白天,是他的睡眠時間,所以是他的晚上,這會兒當然是他的早上。這么區(qū)分對他來說也沒有錯,夜里這位光明使者所到之處一片光明,不是白天是什么?
“晚上好啊?!笔厮艘泊蛄寺曊泻?,語氣謙恭。燈室里太悶熱了,他擦了把頭上的汗。
聽起來他們在交談,其實不然。守塔人是看不到燈衛(wèi)士的,也聽不到燈衛(wèi)士的聲音,他根本不知道燈衛(wèi)士的存在。兩個人的招呼一先一后地完美銜接,那是碰巧。
不過,守塔人是善于想象的。為了適應孤獨的守塔生活,所有的守塔人都會把自己訓練成那種富有想象力的人。全世界的守塔人之間流傳著一個說法:燈都是有靈性的,特別是被賦予了重要功能的燈塔燈。時間是養(yǎng)育這種靈性的器皿。年紀越大的燈塔燈,靈性值越高。高到一定程度,會化為人形。眼前這位守塔人對該說法深信不疑。在他的想象中,他所守護的這座燈塔已有一百三十一年歷史,故而塔頂燈室的這套燈器早就孕育出燈人了。他還進一步想象:假使在燈塔五十歲時燈人出生,那么這燈室里的燈人已有八十一歲;假使燈人出生于燈塔六十歲時,燈人也有七十一歲了;假使燈塔七十歲時……再遲,住在這個燈室里的燈人也不可能在燈塔七十歲時出生吧?因而這燈人不可能小于六十一歲。上個月輪到這位守塔人回家休息,他順便在家里跟妻兒過了他的五十周歲生日。說到底,在他的想象中,這個燈室里住著一位比他年長的燈人,所以,當他用自言自語的方式跟燈人說話時,語氣是謙恭的。那種晚輩跟長輩、學生跟導師說話的語氣。
可憐的守塔人,如果他知道真的有一位燈人在他眼前聽他說話、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而這位燈人的樣子比他十八歲的兒子還略年輕一點,他會否欣喜地換成一副寵溺的語氣?
“白天睡得好嗎?阿燈。”
阿燈是守塔人專門給燈衛(wèi)士起的昵稱。每當這么喊燈衛(wèi)士,他木訥、憔悴的臉上便綻放出笑容,令他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
燈衛(wèi)士太喜歡守塔人的笑容了。只要看到那笑容,他便會迫不及待地飛向守塔人的臉,將自己的身體扎進笑容里面去,猶如鮮花投身花海、星星奔赴寰宇。這一刻,燈衛(wèi)士翩翩飛起,貼近守塔人的臉,牽動披風,輕拂這張他熟悉已久的臉。他喜歡用這種方式逗守塔人,就像調皮的小男孩舉著他心愛的毛絨玩具戲耍他久別重逢的爸爸那樣。
“我睡得可好了。”燈衛(wèi)士的聲音悅耳動聽。如果聲音是有形的,那么燈衛(wèi)士的聲音是由無數(shù)顆粒狀的純金打造的。“每個夜晚,我都睡得特別特別好?!?/p>
守塔人仿佛感受到了那披風的撫摩,仰起他那張被海風吹得滄桑的臉,笑得更坦然、溫柔了。燈衛(wèi)士當然知道守塔人無法真正感覺到他的披風,就像他早就知道,守塔人無法真的感受到他的存在一樣。但這不影響他心里的感動。每當想到自己在一名人類的想象里活了多年,他就心生感動。是呀,燈衛(wèi)士知道守塔人的想象里有他,他知道。他跟守塔人相處這么多年,對守塔人的內(nèi)心世界了如指掌,這件事他不可能覺察不到。
“我有話要跟你說?!?/p>
“我有話要跟您說?!?/p>
畢竟他們中有一個人只是通過想象跟另一個人說話,他們之間的“交談”難免會有不默契的時候。燈衛(wèi)士和守塔人“撞車”了。這種時候,在對世界全知全覺的燈衛(wèi)士這里,是有些尷尬的。燈衛(wèi)士把要說的話摁進肚里,從守塔人的笑容里跳了出來,探下身子,用纖細的手指去掰守塔人的嘴。
“那你先說吧?!?/p>
可惜守塔人不知道燈衛(wèi)士的禮讓??偟膩碚f,這位體型瘦削、頭發(fā)接近半白的守塔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讓他頗能忍受孤獨,比多數(shù)同行更能勝任守燈塔的工作??傆心硞€突如其來的瞬間,毫無來由地,他會陷入沉默。此刻,他突然被沉默控制了,就仿佛那件他本來想跟燈衛(wèi)士說的事情,忽地掉進了記憶的深夜。
燈器里的燈每八秒閃亮兩秒,守塔人的臉在燈光的明滅中時隱時現(xiàn)。燈衛(wèi)士等了守塔人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飛到守塔人的頭頂,扇動著披風,像蜻蜓那樣盤旋著,響亮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我剛才跟你說我從來都睡得很好,關于這一點,我終于想明白了:我睡得那么好,是因為我不會做夢。”
他臉上的笑容驀地消失了,眼神迷茫起來,聲音變輕。
“做夢是什么感覺呢?我好想體驗一下。”
守塔人忽然開腔了:“阿燈,昨晚我睡得可差了,夢一個接一個的,搞得我根本睡不著。我睡眠是有問題,但像昨晚那樣一整夜都睡不好,在我,也是少有的事?!?/p>
燈衛(wèi)士很高興守塔人不再沉默,更高興守塔人跟他說起了同一件事。
“守塔人啊,您為什么一整夜都沒睡好呢?”他模仿守塔人采用了“您”的敬稱,語氣是俏皮的。
守塔人走到窗邊,面朝大海。夜晚已徹底到來,燈器時而制造出來的光明,令海面變得撲朔迷離。他凝神向海面方向看了一陣子,轉過身,抬起頭,圍著燈器走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圓圈,然后,他心里踏實了,背靠著窗戶,打開他隨身帶的保溫杯,吹著杯里冒出的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茶來。地處亞熱帶地區(qū)的這個海島高溫高鹽高濕,加之食物匱乏,總在這兒生活,守塔人的身體里面攢了許多小毛病,這么熱的天,他依然不敢喝冷水。
“二十七年了?!笔厮说穆曇魡〉模犉饋碛悬c沮喪,“二十七年來,我和同事輪流登上望洲守塔。一來,就是一個月。每一個住到望洲燈塔的白天和夜晚,我都覺得是一種折磨。我每天都盼望著守塔的日子結束,這樣,我就可以回家,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了。沒想到的是:真的要結束了,我倒舍不得走了?!?/p>
這座燈塔建在一座不比籃球場大的小島上,小島名叫望洲。佇立在望洲上的這座燈塔,便被人們喚作望洲燈塔了。
“結束?”
燈衛(wèi)士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再無心耍調皮了。怕漏聽守塔人說的任何一個字,他飛到離守塔人的臉只有幾毫米遠的地方,把耳朵貼到守塔人的嘴邊。
“一想到明天起望洲燈塔不再需要點亮,”守塔人說,“一想到這是我守塔的最后一夜,我這心里面啊,就空落落的?!辈挥X間,守塔人的眼里淌出淚。
那淚一閃一閃地發(fā)出亮光,聞著是沾了露水的泥土味。燈衛(wèi)士吸了吸鼻子,倉皇從守塔人面前飛開,貼到窗戶上。
窗戶上涼涼的濕濕的,像極了他此刻氤氳的心。要不是守塔人提醒,他差點記不起來,今夜是望洲燈塔最后一次點亮。
人們把還會點亮的燈塔叫做活燈塔,不再點亮的,便是失去生命的燈塔。過了今晚,望洲燈塔就不再是一座活燈塔了,轉而將會被燈塔管理單位列入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議程。
燈塔在人類歷史上曾擔負重要的導航作用,但現(xiàn)代航海技術的發(fā)展帶來的新的導航技術,如軌道衛(wèi)星、GPS、聲納、雷達等,逐漸取代了燈塔的功能。這些年來,世界上一座接一座的燈塔完成了最后一次點亮,退出歷史舞臺,如今輪到望洲燈塔了。
此時此刻,燈衛(wèi)士逐漸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和眼前這位守塔人一樣,正在履行最后一次值守任務。就像同一間哨所里的兩個相依為命的士兵,最后一次為哨所站崗。
讓燈衛(wèi)士感到吃驚且對自己不滿的是:
最近這幾天,守塔人總和他談論這件事的呀,而他,剛才居然將它忘掉了。
怎么回事呢?
難道,這是不會做夢帶來的惡果?
確實是這樣的,因為不會做夢,每個屬于燈衛(wèi)士的“早上”,剛醒來的一段時間里,他不能自然地憶起此前發(fā)生過的許多事。
要在“白天”流逝的過程中,這位健忘癥患者才能夠慢慢想起各種各樣以前的事。而當他全部想起來,這一天卻又要過去了,迎接他的,是新一輪的無夢之眠。
“阿燈,要說舍不得,我最舍不得的是離開您?!?/p>
守塔人的目光正好落向燈衛(wèi)士所在的地方,仿佛他在看燈衛(wèi)士。
“阿燈啊,明天起,我們要分別了,就再也碰不到一起了啊。想想這是多么無奈的事啊,我們相處了這么久,就這么永遠分別了?!?/p>
忽然,守塔人注意到一群飛蛾正奮不顧身地一次次沖向透鏡的凸面,有幾只還粘到這凸面的鋸齒形凹槽里,試圖突破透鏡鉆入燈器內(nèi)部。他警醒地停止了傾訴,取了雞毛撣子將飛蛾清理掉。
他不再說話,提著那撣子,垂下頭,頹然站到窗邊。
過了一會兒,他握著保溫杯,走向樓梯。因沒了他的身影,燈室似乎變得暗淡了許多。
望洲燈塔總共有六層。樓梯上的守塔人每往下走過一層,腳步聲聽起來便輕一些。等他走到最后一層最后一級臺階時,燈衛(wèi)士敏銳無比的耳朵已經(jīng)聽不到那腳步聲了。一時間,這拱形的、幾乎密閉的燈室里寂靜無比,窗外原本若隱若現(xiàn)的浪濤聲,聽著愈發(fā)逼真了。
二
燈衛(wèi)士不是普通燈人,他是幫助守塔人為海上行船維護安全的燈人。這一點,是守塔人想象不到的。還有一點也與守塔人的想象有出入:絕大多數(shù)的燈是孕育不出燈人的,世界上的燈人并沒有那么多,且他們有一半以上住在燈塔上。
這會兒燈衛(wèi)士要開始履行他“新一天”的使命了。當他開始工作,會分外專業(yè),便不再有心思想自己不會做夢這件事。
燈衛(wèi)士穿越密閉的窗體,踩著光柱,來到海面上巡察。望洲燈塔的射程是十八海里,這也正是燈衛(wèi)士工作時的活動范圍。燈衛(wèi)士飛翔時速度可快可慢,最快可接近光速。按往常的習慣,他先要用很快的速度把這方圓十八海里的海域巡察一遍。一切如常:一艘貨輪在航道上沉穩(wěn)航行;一只漁船停在離燈塔幾海里的地方,它剛閃起船燈,上面的漁民圍坐在燈光下的甲板上用晚餐;幾只白天沒吃飽的海鷗結伴在海面上覓食;海浪不大不小,成群結隊的魚兒隨著海浪涌動的節(jié)奏跳舞般地游動;西南方向離燈塔不遠的地方,蟄伏著一個黑色礁石群,最高的那塊礁石快要接近海面,海浪和魚兒經(jīng)過這里,都繞道而行……這片礁石群所在的位置,是燈衛(wèi)士每晚要重點巡察的地方。燈衛(wèi)士踩著浪花,停落在礁石群上方。
黑礁石立即看到了燈衛(wèi)士,陰陽怪氣地主動打招呼:“晚上……早上好?。 ?/p>
礁石能看見燈衛(wèi)士。除了礁石,魚、漁船、海鷗,許多事物都能看見燈衛(wèi)士,唯獨燈衛(wèi)士最喜歡的人類看不到他們,這是燈衛(wèi)士心里最大的遺憾。
燈衛(wèi)士將一只手掌朝里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拎起披風,微微曲體,向黑礁石行了個禮?!巴砩虾?!礁大爺,今晚,還請您高抬貴手。”燈衛(wèi)士這里也用了“您”的敬稱,卻只是為了不跟黑礁石顯得親近。
眾所周知,船在海上航行,最怕的就是觸礁。因此,海里的暗礁是船只的潛在對手。為了防止行船在望洲海域觸礁,把黑礁石的情緒安撫好,成了燈衛(wèi)士每晚工作的重中之重。
“瞧你這話說的?!睙粜l(wèi)士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黑礁石就來氣。這個黑咕隆冬的家伙冷笑一聲,譏諷道:“要高抬貴手的是你吧?要不是你小子在這兒礙我的事,一礙就一百三十一年,我何至于每天忍饑挨餓?”
黑礁石的“忍饑挨餓”指出了一個事實:這一百三十一年來,望洲海域頗為安全。換句話說,望洲上建了燈塔后,這片海域很少發(fā)生觸礁事故。
黑礁石靠事故為養(yǎng)料,沒有事故,他就要挨餓。
燈衛(wèi)士平靜地看著下面的黑礁石。他知道,此刻讓黑礁石平復情緒的最好辦法,就是做一個有耐心的傾聽者,幫助黑礁石把滿腹的牢騷排解掉。
“要不是你來這兒之前我干了一單大活,我早就撐不下去了?!?/p>
黑礁石說的“一單大活”是指一起沉船事故。望洲燈塔建成前一年,一艘大型商船經(jīng)過此地,恰好那天一場超級臺風登臨這片海域,黑礁石伙同臺風讓這艘商船出了事。出事地點,就在離黑礁石不到一百米遠的地方,如今,那艘沉船就躺在那兒的海底呢。待會兒,安撫完黑礁石后,燈衛(wèi)士就要去那兒陪倒霉的沉船說說話。過去這么多年,這位沉船先生還在懊惱呢。他總覺得,當年,他本來可以選擇不從這兒經(jīng)過,如果那樣的話,他如今依然過著滿世界游歷的生活,逍遙自在。
船只沉沒這種海難事件,對黑礁石來說,營養(yǎng)特別豐富,因而,海難事件是黑礁石的最好食物。被一次沉船事件喂養(yǎng)過之后,黑礁石可以神清氣爽好多年。當然,隨著事故發(fā)生時間變得越來越久遠,黑礁石的精氣神會越來越弱。
“哎!我說燈小子,你什么時候離開這兒?。俊焙诮甘瘧崙嵉卣f,“只要你愿意離開這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p>
燈衛(wèi)士想象不出,黑礁石真要給誰磕頭,該怎么磕。黑礁石一生下來就全身癱瘓,別說磕頭了,就是讓他跟人勾一下小指頭,都不可能。這老伙計生來就只有嘴皮子還算靈活。燈衛(wèi)士差點被黑礁石這句話逗笑。不過,他清楚,黑礁石的話當不了真,人家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況且,黑礁石也很清楚,現(xiàn)代航行技術越來越發(fā)達,就算燈衛(wèi)士離開這兒,黑礁石想要制造事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說到底,眼下黑礁石的生存境遇,跟燈衛(wèi)士住不住在這兒,沒有必然聯(lián)系。燈衛(wèi)士本來想告訴黑礁石望洲燈塔明天開始永久熄滅了,一想到上面這一點,就覺得沒必要說了。
“礁大爺,我還要去別的地方看看。您需要跟我說話的話,等我看完別的地方,再來找您。”燈衛(wèi)士又向黑礁石行了個禮,匆匆趕往他的下一個工作點——那個沉船地。
“燈小子,怎么說走就走了?”黑礁石在燈衛(wèi)士的身后高喊,“給我回來!燈小子……喂!”
這一聲聲“燈小子”,聽著還怪順耳的。燈衛(wèi)士總覺得黑礁石并不討厭他。時間能化敵為友,也許,與燈衛(wèi)士相處了一百三十一年后,黑礁石早就在內(nèi)心深處把燈衛(wèi)士當成了朋友?;蛘哒f,黑礁石因為哪兒都去不了,活得太無趣了,任何愿意在他眼前出現(xiàn)的人,他都討厭不起來。
燈衛(wèi)士來到了沉船上方的海面上。
月亮剛剛升上清空,星星正一個接一個地醒來。燈衛(wèi)士在夜色中的模樣更加璀璨奪目。二十多米深處的沉船發(fā)現(xiàn)了燈衛(wèi)士的到來,大聲呼喚燈衛(wèi)士快點下水,游到他身邊去。燈衛(wèi)士一頭扎進水里,但游到離沉船還有七八米遠的時候,他游不動了,停了下來。
燈衛(wèi)士的水性不如魚蝦蟹好。作為一個海上平安衛(wèi)士,水性不好令他在救死扶傷這件事上并非無所不能。因為深知這一點,燈衛(wèi)士從來不敢在這海上的事物面前以恩人自居,哪怕他確實救過他們的命。作為這片海域的救世主,他救過很多人的命。當然,這里的“人”,指的是這里的所有生靈。在燈衛(wèi)士眼里,萬物都是人,包括他自己。
“你還好吧?船老。”這艘艙室里裝滿貨物的船,因為已沉沒一百三十余年,身上長滿了貝殼、掛滿了海藻,看起來像隱藏在海底的一座博物館,燈衛(wèi)士只要看到他,就會想起那種滿腹經(jīng)綸的飽學之士。這也正是他喊沉船船老的原因。
沉船自嘲道:“哪來的好???自從我遭受無妄之災,被囚禁在這片幽黑的海底,我的余生就只剩下了悲哀。”這是一座喜歡自怨自憐的“博物館”。
“不能這么說啊,船老。”燈衛(wèi)士真誠地說,“看!這么多的朋友聚到你這兒來,你是多么受人歡迎受人愛戴啊。如果不是因為胸懷寬廣的你長住在這兒,這片海不會這么熱鬧的。是你,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社交場所,大家都喜歡到你這來,聊天、唱歌、跳舞?!?/p>
燈衛(wèi)士說的可都是大實話,一艘沉船慢慢會成為一個生態(tài)樂園,眼前這艘沉船里,確實住滿了房客——魚蝦蟹貝,應有盡有——他們個個臉上喜氣洋洋。燈衛(wèi)士不信別的什么地方也能聚集這么多的笑臉。
“你可真會安慰人,小帥燈?!背链珠_了嘴,發(fā)出嗡隆嗡隆的笑聲。當他情緒不再低落,會變得憨憨的,像個慈祥的老爺爺。
燈衛(wèi)士很高興沉船有了好心情,他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便往海面上游去。才游了兩下,他回來了。
接下來的時間不一定還能過來,他要跟沉船告?zhèn)€別。
是了,今天晚上,除了像往常一樣當一個稱職的燈衛(wèi)士,他還要跟這里的朋友告?zhèn)€別。一百三十一年來,他在這兒結識的朋友可多了,當然,黑礁石除外,雖然他有和燈衛(wèi)士成為朋友的趨勢。
“船老,有個情況要通知你。明天起,望洲燈塔要永遠熄滅。這是我最后一次……”
話沒說完,從沉船那兒傳來一聲巨響。在巨響的余音中,海水自下而上地變得渾濁。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地震了。
不止他一個人這么想。許多剛才在沉船里面玩耍的人都從下面游上來,向海面或別處逃去,發(fā)出驚叫:“地震啦!”
“胡說什么?哪來的地震?”渾濁海水的下方,傳來沉船渾厚、蒼老的聲音,“是我……喘了一大口氣,好像……喘斷了一根肋骨。”
逃奔的人們紛紛往回游。游到沉船身體里,他們擔心地問沉船:“你還好吧?要緊嗎?……斷了肋骨?”
燈衛(wèi)士身下的海水正在恢復清澈,慢慢地他又能看清沉船了。他在沉船上方快速游動,觀察沉船的變化。很快,他看清,沉船銹蝕的柴油機、發(fā)電機,以及船首推進器,跟昨天比,都稍稍移了位??拷裼蜋C和發(fā)電機的那部分原本已腐敗不堪的甲板,徹底塌陷了——這大概就是沉船所說的“斷了一根肋骨”。事實上,這艘古老貨輪早已崩塌得不成樣子,只隱隱保留著船體結構。
“你把我給驚著了,咳!”沉船已恢復過來,但仍會咳嗽,“咳!小帥燈,你剛才說什么?燈塔要永遠熄滅?你要……走?”
“我們剛才也聽見了,你說燈塔明天后再也不會發(fā)光了?”一條魚附和著沉船,游到燈衛(wèi)士身邊來。許多魚都游過來,把燈衛(wèi)士圍住了。
“怎么呢?你真的要走哇?”黑礁石的聲音傳了過來??磥磉@邊的動靜逃不過他靈敏的耳朵?!巴猛谩?,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說的是真的嗎?燈小子?!?/p>
“咳咳!黑疙瘩,怎么哪兒都有你?我跟小帥燈聊正經(jīng)事呢,你插什么嘴?”沉船大聲訓斥黑礁石。
“沉船兄,你怎么又生氣了?生氣傷身,你一把老骨頭,沒剩幾根肋骨了,多保重喲?!?/p>
沉船被黑礁石氣得說不出話,喘著粗氣,咳得更厲害了。從他隨時都會散架的巨大身體里,傳來嘁哩咔嚓的聲音。躲在里面的一群魚驚恐萬狀,拼命往外躥。沉船屏住呼吸,不敢再喘,那聲音這才沒有了。
黑礁石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我不能不插話啊。沉船兄,我們同處望洲海域,如同一家人,望洲燈塔要熄滅了,這是家里要發(fā)生大事情了,我也要關心一下啊?!?/p>
“不要你關心。你就沒安好心。”過去這么多年了,沉船還是無法原諒黑礁石。跟黑礁石說話,他不可能好聲好氣。
“那我不出聲好了吧?你們聊,繼續(xù)?!?/p>
“我們聊,你還不是會偷聽?”沉船不依不饒。
黑礁石不再說話。
在沉船和黑礁石斗嘴皮子那會兒,一條體態(tài)優(yōu)雅的魚游到了燈衛(wèi)士身旁。這是一條波紋唇魚,這一帶海域上面的人類管她叫蘇眉魚。蘇眉魚最長可以活三十多年。眼前這蘇眉魚的準確年齡燈衛(wèi)士不清楚,他只知道,二十三年前,他就在這兒認識她了。當時,正當夜深人靜,她被臺風刮到退大潮后裸露出部分軀體的黑礁石上,眼看著要在黑礁石的狂笑中消耗掉全部能量,燈衛(wèi)士及時落到她身上,讓她有了新的能量,就這樣,她拼命掙扎著,跳回水中。從此以后,她成為燈衛(wèi)士在這片海域的魚蝦蟹中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燈塔真的要……明天起,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嗎?”蘇眉魚不安地問。
“不出意外的話,是這樣的?!睙粜l(wèi)士苦笑著,看了看蘇眉魚。
蘇眉魚難過了,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說下去,輕輕抱了抱燈衛(wèi)士。
“小帥燈,你人呢?你還好吧?”下面?zhèn)鱽沓链贝俚膯栐?。他總是動不動發(fā)急,這方面一點兒不像個老者。蘇眉魚的身子擋住了他的視線,他還以為燈衛(wèi)士離開了。
“我在?!?/p>
“在就好?!背链穆曇艟徍土讼聛?,“明天就見不到你了,這么多年了,我還沒近距離看過你呢。臭小子,我知道你水性不怎么樣。這樣,讓你的蘇眉姐姐幫個忙,把你馱到我身邊。最后一晚,咱爺孫倆得好好嘮一嘮?!?/p>
雖然燈衛(wèi)士已有一百三十一歲,但因為他永遠一副少年模樣,長得老相的沉船總覺得自己可以當他的爺爺。
話說回來,燈衛(wèi)士在這座燈塔的燈器里出生前,這艘沉船早就被造船廠打造出來了。從這個角度說,讓燈衛(wèi)士喊沉船爺爺也沒什么毛病。
外表比燈衛(wèi)士年長的“蘇眉姐姐”依了沉船的吩咐,馱起燈衛(wèi)士,帶著他向下潛行了幾米,落到了沉船的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到早就沒了桅桿、破敗不堪的前甲板上。沉船里面的魚蝦蟹見狀都往前甲板集中過來。轉瞬間,燈衛(wèi)士和蘇眉魚被許許多多的魚蝦蟹圍在了正中央。
“臭小子,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帥氣。”沉船借著一股暗流動了動身子,并將原本散落在他身體周圍的斷桅桿中的一根拉回到前甲板上,又在另一股海流的幫助下,用這桅桿蹭了蹭燈衛(wèi)士的后腦勺。這就算是他做了一個撫摸燈衛(wèi)士的動作。
燈衛(wèi)士感受到了沉船的疼愛之意,從蘇眉魚背上跳下來,坐到了沉船身上。沉船的身體很冷,但燈衛(wèi)士心里很暖。
“船老,你是我在這兒交到的第一個朋友?!睙粜l(wèi)士真誠地感慨,“沒想到,我們就這么要分別了?!钡拇_,這里的魚蝦蟹換了一代又一代,眼前這些人里面,燈衛(wèi)士一出生就認識的,就只有沉船。
“對,我是你的第一個朋友,”沉船卻揶揄道,“那些守塔人,一個一個守塔人,才是你的家人,對吧?”
沉船道出了燈衛(wèi)士的心里話,但這話怎么聽都暗藏嫉妒。燈衛(wèi)士有點無措了。他沒想到沉船會嫉妒他與守塔人的感情。
“跟你開玩笑呢?!背链男β曉谒约旱纳砝锢锛な帲纬梢坏赖浪?,撫摸著燈衛(wèi)士,“你跟守塔人如同家人,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啊,我是不會嫉妒的。只要——”接下來的話就是跟他眼前的魚蝦蟹們說的了,“在我們之間,你跟我感情最好就行?!?/p>
燈衛(wèi)士和蘇眉魚相視一笑。蘇眉魚用尾巴拍拍沉船,說:“當然了,燈老弟必須跟你感情最深厚。這一點,我們都沒有異議,對吧?”
所有的魚蝦蟹都連聲稱是。
沉船被哄得高興極了,說:“孩子們,想不想聽小帥燈的豐功偉績?我的意思是,你們出生后,目睹過小帥燈做了許多好事,但是,更多小帥燈做過的好事,發(fā)生在你們出生前,你們想知道嗎?”
魚蝦蟹們一個接一個地說著“想知道”。
“那我得好好跟你們講講?!?/p>
沉船于是歷數(shù)起燈衛(wèi)士的“豐功偉績”:望洲燈塔啟用的第一年,一場臺風在風力最強勁時經(jīng)過了這片海域,還引發(fā)了海嘯,燈衛(wèi)士在長達三十七個小時的時間里,四處搜索被海浪卷到岸上的魚蝦蟹,幫助他們重返大海,最關鍵的是,那些過往的船只,因為燈衛(wèi)士的及時趕到,總能化險為夷;臺風幾乎每年都有,最多時一年五次,第一次臺風中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讓燈衛(wèi)士成為臺風的強大對手,不管多大的臺風,都無法在望洲海域制造事故;燈衛(wèi)士的功績還不止于救死扶傷,因為他的善良、博愛與寬容,這里的人們都喜歡和信任他,他成了這片海域的主心骨,這里的人們相互之間有什么予盾,只要燈衛(wèi)士出面調停,都會化解;近年,因為現(xiàn)代航行技術的發(fā)達,對人類來說,望洲燈塔的導航功能變得可有可無,但燈衛(wèi)士依舊在想辦法幫助別人。他知道,在孤獨的大海上,燈光對心靈有撫慰作用,只要一看到燈光,船員就能想到陸地,想到家鄉(xiāng),想到愛人,繼而內(nèi)心煥發(fā)出新的能量。每當一艘船經(jīng)過,他就飛奔而去,停落到一個又一個船員的額頭上、臉上、睫毛上,直到看到船員們展露笑容,他才放心離去……
沉船講的這些,燈衛(wèi)士都快記不得了,因此他聽著頗感到新鮮,聽得津津有味。沉船呢,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完沒了。而且,他真的嫉妒心強,說到船員,他利用海流將身體抬高了一下,揚起一根桅桿,示意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剛剛經(jīng)過的那艘貨輪。魚蝦蟹們便都浮出水面,向貨輪望去。燈衛(wèi)士和蘇眉魚被魚蝦蟹們挾裹著,也來到水面上。正如沉船所說的那樣,貨輪上有幾個船員正扶著船舷,眺望著望洲燈塔。
“看完了嗎?”沉船的呼喚聲從水下傳來,“看完了就下來,我繼續(xù)給你們講?!?/p>
燈衛(wèi)士正要隨蘇眉魚向下游,一海里遠處,傳來一陣海鷗的鳴叫。
“救命??!”
“我去看看?!睙粜l(wèi)士跟蘇眉魚道了個別,以接近光速的速度,來到了海鷗發(fā)出聲音的地方。
夜晚剛剛到來時燈衛(wèi)士見過的幾只覓食的海鷗,他們中的一只,一只腳被一片殘留在海面上的漁網(wǎng)絆住了,無論她怎么掙扎,都無法甩掉腳上的漁網(wǎng),并且,因為她慌亂的動作,漁網(wǎng)把她的那只腳纏得越來越緊了。她的那幾個同伴,圍著她上下翻飛,用嘴啄、用腳踢,試圖幫她擺脫漁網(wǎng),卻都不得要領,唯一能做的就是大聲呼救。
“救命……救救她……”
燈衛(wèi)士認識這群海鷗,那只被漁網(wǎng)纏住的獨眼海鷗,是他水面上最好的朋友。與蘇眉魚和他成為朋友的前因后果一樣,他也是因為救了獨眼海鷗,跟她成為朋友。燈衛(wèi)士總對獨眼海鷗心存愧疚,有一次,他沒來得及出手相救,一根被海浪卷上天空的樹枝戳瞎了她的一只眼。
這無疑是只命運多舛的海鷗,她不是第一次被漁網(wǎng)纏住了。好在,這一片海域里有燈衛(wèi)士,可以在關鍵時候幫她一把。
燈衛(wèi)士熟練無比,先幫獨眼海鷗的同伴們平復情緒,然后他指揮她們分工合作,讓她們用嘴順著漁網(wǎng)纏結的方向,慢慢使?jié)O網(wǎng)松動,終于解開了漁網(wǎng)。
獨眼海鷗擺脫漁網(wǎng)后的第一件事,是抱住燈衛(wèi)士痛哭,一個勁地去輕啄——親吻燈衛(wèi)士的臉。親得燈衛(wèi)士怪不好意思的,連連避讓。
“燈哥哥,都怪你,”獨眼海鷗嗔道,“我們正在找吃的呢,忽然聽到你在船大爺那邊說望洲燈塔要熄滅了,就著急地往你們那兒跑,我眼神不太好,一著急,就大意了,就被這丑陋的漁網(wǎng)絆住了?!?/p>
燈衛(wèi)士笑道:“是我不好,對不起了啊。不過,現(xiàn)在你沒事了,不用擔心了?!?/p>
“你跟我說什么對不起呀?”獨眼海鷗破涕為笑,“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這不是跟你鬧著玩兒嗎?嗚!明天起,望洲燈塔真的要熄滅,我真的再也見不著你了嗎?”
“那還能有假?”海面以下幾厘米的地方,蘇眉魚趕過來了。
“我不準你離開。你有健忘癥,我怕你會忘記我?!豹氀酆zt又哭了起來,“我不要分別。跟誰分別都可以,就是不想跟你分開?!?/p>
燈衛(wèi)士無奈地一笑。就算他天生懂得諸多安慰人的法子,此刻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情緒激動的獨眼海鷗了。
“燈哥哥,”獨眼海鷗急切地說,“你不能就這么走了?!?/p>
“那我該怎么走?”燈衛(wèi)士疑惑地問。
獨眼海鷗將她的同伴們攏到一起,再用她們的翅膀將燈衛(wèi)士包住。燈衛(wèi)士蜷起身子,變成一個羽球中央的一粒亮珠。盡管他隨便就可以突破羽球去往別處,但他心中無比感動,便毫不抗拒待在其中。
“剛才你沒來之前,我和我的伙伴商量過了,”從羽球外傳來獨眼海鷗的聲音,“我們要幫燈哥哥做點事。從來都是你幫我們,在明天到來之前,我們得幫你做點事,這樣才公平。”
“公平這個詞,是這么解釋的嗎?”燈衛(wèi)士笑著在羽球里面問。
“呵,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想報答你而已?!?/p>
燈衛(wèi)士感動得都快要哭了。但他不會哭,就像他不會做夢一樣。救世主也有不會的事情。
“你們真的想幫我做點事情嗎?”燈衛(wèi)士突破羽球,飛到海鷗們上方。海鷗們立即散開。燈衛(wèi)士又把身子往下落了落,讓下面的蘇眉魚可以看得到他。“我還真有個事情一直解決不了。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幫上點兒忙?!?/p>
獨眼海鷗急不可耐地說:“不管什么忙,我們一定能幫?!?/p>
“我們會盡力幫你?!碧K眉魚也在下面說。
“我不會做夢……”燈衛(wèi)士吞吞吐吐地說,“你們……能幫我學會做夢嗎?”
獨眼海鷗的第一個反應是驚叫?!澳悴粫鰤??”她說,“怪不得你有健忘癥……燈哥哥,這是真的嗎?你不會做夢?怎么今天才跟我們說?”
“我也是今天才意識到,我不會做夢……我……”
在獨眼海鷗看來,是人都會做夢。她今天才第一次知道,有人不會做夢,而這個人是她在這兒最好的朋友。對燈衛(wèi)士的好奇心讓她忘記了燈衛(wèi)士的求助?!岸嗝床豢伤甲h啊,你不會做夢?!?/p>
“不要再大驚小怪了?!碧K眉魚提醒道,“這世上無奇不有,燈老弟不會做夢雖然也叫我吃驚,但我能接受這個事實?!彼龘牡靥а弁送麘彝T趲字缓zt之間的燈衛(wèi)士,“各位海鷗,大驚小怪的話不要再說了。燈老弟既然已經(jīng)提出來了,想讓我們幫助他學會做夢,我們就趕緊想辦法幫他。夜晚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抓緊時間。”
“做夢還不簡單?!豹氀酆zt張開嘴巴,輕輕叼起燈衛(wèi)士,讓他坐到她一位同伴的背上。“燈哥哥,你躺下來吧,我這就教你。”
燈衛(wèi)士坐到那海鷗身上的第一刻,就警醒地要跳起來。他有執(zhí)勤的使命在身,內(nèi)心的責任感讓他不敢坐下來片刻?!拔乙贿呏登冢阋贿吔涛野?,有勞你了?!闭f著,他就要飛身而起。
獨眼海鷗將他摁回到那海鷗背上,并讓他仰躺下來。她厲聲道:“你都值了一百三十一年勤了,最后一晚,少值一分鐘,誰都不會怪你。”她又緩和了聲音,輕聲地說,“燈哥哥,你就好好休息一會兒嘛,人只有在休息的時候,才會做夢?!?/p>
燈衛(wèi)士只好安心地仰躺著。海鷗的背很柔軟,躺在上面真是舒服。今晚的月亮特別圓,此刻剛好走到他的正上方。星星們也很美啊。燈衛(wèi)士忽然意識到,有生以來,他還真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舒舒服服地躺下來過。
“你先把眼睛閉上?!豹氀酆zt說。
燈衛(wèi)士便把眼睛閉上。這時,他感覺到身下的這只海鷗向上飛了兩下,接著開始緩緩地滑行起來。當海鷗飛起來,自上而下的海風便跑過來,輕摁住他,令他與海鷗的脊背貼得更緊,他便更能感受到羽毛的暖意;當海鷗滑行,自下而上的海風便跑過來,輕托著他,令他稍稍脫離海鷗的脊背,卻又能夠讓他與海鷗等速前進,仿佛海鷗身上有一股引力,這種引力不大不小,令他迷醉。
“從現(xiàn)在開始,你想象閉眼前一刻看到的:月亮、星星……還有我們,在夜色中飛翔的海鷗,海面上追著你游動的蘇眉魚……你再仔細體會從你耳邊滑過的海風……你就一直想著月亮、星星,我們,還有海風……”
“我已經(jīng)在想了……嗯,我看到了月亮、星星,你們……感受著海風……然后呢?”
“你不要說話,專心體會……然后……然后你就想海風是什么樣子呢?等你看到了海風的樣子,你就已經(jīng)在夢中——會做夢了?!?/p>
燈衛(wèi)士便去想象海風的樣子,不消多久,他便看到了海風——海風的形象并不確定,是月亮,是星星,是云,是魚,是……正當燈衛(wèi)士腦海中海風的形象要定格為萬物中另外某個事物時,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燈滅了?!痹谒杏幸庾R的最后一刻,他聽到了獨眼海鷗的驚呼,“燈哥哥,你人呢?”
三
燈器運行時,內(nèi)部三只鹵素燈泡只亮一只,另外兩只備用。燈器發(fā)生故障的第一刻,守塔人便握著手電筒、踩著旋轉樓梯,來到燈室,點亮了一只備用鹵素燈。燈器一年都出不了幾次故障,最后一夜竟出了故障,這一點讓守塔人感到遺憾?,F(xiàn)在重新點亮的燈塔已將光明送向海面,滿頭大汗的守塔人卻不敢馬上回到一樓的宿舍,他熄滅手電筒,來到窗邊,舉起望遠鏡向海面望去。
那片礁石群和沉船之間的區(qū)域,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幾只海鷗在那兒慌亂地飛來飛去,像是在尋找著什么,還發(fā)出急促的叫喊;不知何故,那一帶的海水涌動得很不正常,仿佛方圓數(shù)海里內(nèi)的浪濤都聚集到那里去了;沉船所在的位置,海浪的涌動最明顯,要不是守塔人知道那里面有一艘沉船,他還以為里面藏了一口煮沸了的大鐵鍋;仔細看,那些浪濤里跳動著魚蝦蟹的身影,那么就是說,看似向這兒聚集的浪濤,很有可能是太多魚往這兒聚集導致的;剛被點亮的燈像是受了誰的指引,把光亮盡可能多地投放到那兒,看起來,那兒像是一個被打足了光的舞臺。
那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守塔人的心莫名揪了起來。他不允許有任何不好的事在自己眼前發(fā)生,尤其發(fā)生在他守塔的最后一夜。他放下望遠鏡,火速跑下樓梯。他去一樓的宿舍取了鑰匙,接著跑出燈塔,打開鎖在微型碼頭邊的小漁艇,開啟發(fā)動機,想去那兒檢查一番。
就在他的腳步飛快地踩過樓梯時,燈塔的外面,那幾只海鷗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向沉船的上方聚集,而后她們停下來,狂叫著撲上撲下,像是簇擁著某種失而復得的事物。
她們——獨眼海鷗和她的同伴,簇擁著的,當然是重新出現(xiàn)的燈衛(wèi)士了。
此刻,在燈器里蘇醒后第一刻便飛回到海鷗面前的燈衛(wèi)士有點迷惑,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怎么突然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海鷗們激動的擁抱讓他沒法思考下去。
“燈哥哥,剛才你說不見就不見了?把我們大家都愁壞了?!鄙聼粜l(wèi)士再不告而別似的,獨眼海鷗叼起了燈衛(wèi)士。她叼著他的勁兒剛剛好,讓燈衛(wèi)士一點兒都沒感覺別扭?!安贿^還好,還不到五分鐘呢,你又回來了?!?/p>
五分鐘?燈衛(wèi)士對自己消失的時長全無感覺。他不覺得這短短一小會兒跟平時的一整個“夜晚”有什么兩樣。
“燈老弟,你還好吧?”蘇眉魚焦急地從水面上探出頭,尋找燈衛(wèi)士。
燈衛(wèi)士忙飛離獨眼海鷗的嘴,來到蘇眉魚頭上。
“我挺好的,你放心。我要開始值勤了?!闭f著,他就要向別處飛去。
“還值什么勤?。俊睆南旅娴暮K?,傳來沉船的命令聲,“從現(xiàn)在起,你必須聽我的。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讓你干的事情,你堅決不能干。今晚,你不用再值勤,什么都不用干,就和大家玩行了。”
燈衛(wèi)士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惹得這老爺子要對他發(fā)號施令。他只好停下來,探頭向下看去。這一看不得了,他發(fā)現(xiàn),下面的海水里密密麻麻地游滿了魚蝦蟹,仿佛整個南海的魚蝦蟹都匯聚到這兒來了。在這些魚蝦蟹中,他看到了被擠得只能停留在一隅的蘇眉魚。
“發(fā)生什么了?”燈衛(wèi)士飛下去,落到蘇眉魚的腦門上。
蘇眉魚馬上因為接觸到燈衛(wèi)士而能量滿滿,一使勁,她高高跳起,正好落到一片海浪的頂上,接著她又跟著海浪去了一片魚蝦蟹沒那么多的地方。
“燈老弟……”蘇眉魚擔憂地看著飛動在她眼前的燈衛(wèi)士,欲言又止。
“你不能說。”獨眼海鷗飛過來,制止蘇眉魚。
蘇眉魚是不會說的,她那么善良、溫婉,識大體,怎么可能把剛才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里大家共同得出的那個可怕結論告訴燈衛(wèi)士呢?她絕不會說的,這個結論對燈衛(wèi)士來說,太可怕了。
就在剛才望洲燈塔的燈器出故障——燈衛(wèi)士消失的這一小段時間里,以獨眼海鷗、蘇眉魚、沉船三人為主,這里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討論。討論圍繞燈衛(wèi)士此前自己爆出來的他不會做夢的秘密,以及他突然的消失,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事實:燈衛(wèi)士不會做夢,是因為每個白天,燈器熄滅后,他就完全失去了意識。沒錯,燈衛(wèi)士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正常的人白天醒來晚上睡覺,無論醒來還是睡覺都是有意識,而燈衛(wèi)士……這跟一次次死而復生有什么區(qū)別?
可怕的是,望洲燈塔明天起就要永遠熄滅了,這意味著,從明天起,燈衛(wèi)士他……
“燈老弟……”蘇眉魚忽地流下了淚,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我來說?!豹氀酆zt臉上涌動著夸張的笑容。她的生命歷經(jīng)磨難,因此她很善于把難過偽裝成快樂?!盁舾绺纾裁词露紱]發(fā)生。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好。姐妹們,你們說是嗎?”
她的同伴忙笑著說“是”。
獨眼海鷗又把燈衛(wèi)士叼起來,放到她一位同伴的背上?!盁舾绺纾覀兝^續(xù)幫你……剛才,你一定是快要做起夢來了。從現(xiàn)在起,你只要一直躺著,閉上眼睛,想許多美好的事,你就會開始做夢,之后啊,你會一直在夢里,在各種各樣的夢里?!?/p>
燈衛(wèi)士還是覺得這樣不妥,他不能忘掉他要值勤。再說了,他從來都是整個“白天”都分秒必爭地巡察海面,根本不知道該怎么休息。
他又要飛。蘇眉魚卻在下面哀求了起來。
“燈老弟,你就聽我們一回吧。”
燈衛(wèi)士的心腸是很軟的,他聽從了獨眼海鷗的安排,在那海鷗背上安靜地躺著,又按照先前獨眼海鷗教的那樣,進入了想象。
海風又來到他的腦海了,它先是變成一縷曼妙的薄紗,摸了摸獨眼海鷗那只受傷的眼,幫她恢復了視力;接著它變成一滴雨,落到蘇眉魚的唇間,讓她的嘴像是鑲了顆唇珠,這樣她不再那么愁容滿面了;它又變成一頭大鯨魚,鉆進水底,一把將沉船馱起,隨著一團溫暖、柔媚的水紋在水面上散開,沉船重見了天日……燈衛(wèi)士因為看到了這么多他最想實現(xiàn)的事,笑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做夢啊,真好啊,燈衛(wèi)士想。
但是,他耳邊有一個聲音忽然提醒他:不能睡,不能睡,值勤,你要值勤。燈衛(wèi)士猛地睜開了眼,下意識以最快的速度飛走了。從他入夢,直到醒來,中間也就隔了幾秒鐘的時間。
不過還好,僅這幾秒鐘,燈衛(wèi)士就知道自己學會了做夢。
“你去哪里了?”
遠處傳來獨眼海鷗的呼喊,燈衛(wèi)士發(fā)現(xiàn)自己停落在一艘航行的貨輪上。嚴格地說,是停在一名船員的睫毛上。這船員憂郁的目光里立即涂滿了金色的暖意,隨即,他微笑了起來。
燈衛(wèi)士很高興自己再一次撫慰了一名船員,一個飛躍,來到獨眼海鷗面前。
“你總是這樣,說走就走,說來就來?!豹氀酆zt嗔怪道,“在天亮之前,你不許再這樣了?!?/p>
燈衛(wèi)士說:“好!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們。不過……”
“不過什么?”蘇眉魚在水上問。
“我還是要值勤,這是我的本職。你們要是不想離開我,就跟著我走。我盡量把速度慢下來。你們看這樣行嗎?”
獨眼海鷗和蘇眉魚商量了一下,也只好同意了。就這樣,接下來,望洲海域出現(xiàn)了一個壯觀的場景,一小片最亮的光,引領著幾只海鷗和水里的無數(shù)魚蝦蟹,在這光所照耀的海域里行進,一會兒在這里,一會兒在那兒——這當然是呈現(xiàn)在守塔人眼前的場景。
此刻,守塔人已駕著小艇來到黑礁石和沉船之間的水域,他震驚于那一片對海鷗和魚蝦蟹有著吸引力的亮光。不由自主地,他調整小艇方向,也學著海鷗與魚蝦蟹,追趕起那片光亮來。
燈衛(wèi)士看到了身后的守塔人和他的小艇,隨即放慢速度,讓守塔人的小艇追上自己。然后,他快活地飛到了守塔人的腦門上。
“你們看,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候?!睙粜l(wèi)士對追過來的獨眼海鷗和蘇眉魚說,“我最幸福的時候,是和守塔人在一起?!?/p>
聽到燈衛(wèi)士這么說,獨眼海鷗便飛到守塔人的面前,撲上撲下地飛動,大聲提示守塔人:“燈衛(wèi)士在你腦門上,燈衛(wèi)士喜歡和你在一起……你難道不知道嗎?燈衛(wèi)士……”
太可惜了,守塔人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反倒因為她暴躁的撲打而恐懼,不停地閃躲,生怕被這只情緒反常的獨眼海鷗啄上自己的臉。
燈衛(wèi)士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因守塔人對獨眼海鷗的誤解笑了起來。
“你還笑?”獨眼海鷗不滿地說,“他根本不知道你和他在一起?!?/p>
聽到這話,燈衛(wèi)士笑不出來了?!懊魈炱?,他就要離開燈塔,再也不會回來了??伤恢?,這么長的時間里,有一個燈衛(wèi)士一直陪伴著他。這真是太遺憾了。是他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要是他能夠知道我一直和他在一起,那該多好啊?!?/p>
獨眼海鷗和蘇眉魚認真地聽著燈衛(wèi)士的話,湊到一起小聲商量了幾句什么,之后,獨眼海鷗飛到守塔人面前,呱呱叫著,說:“燈哥哥,我問你,如果在天亮之前,讓你實現(xiàn)一個愿望,你的愿望是不是讓守塔人知道你的存在?”
燈衛(wèi)士想了想,說:“說到愿望,我剛才有兩個愿望:一個愿望是學會做夢;另一個愿望,確實是讓守塔人知道我的存在。第一個愿望,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還需要再實現(xiàn)的,當然是第二個愿望了?!?/p>
“這好辦。”獨眼海鷗用翅膀拍打自己的胸口,信誓旦旦地說,“我們有辦法讓守塔人知道你的存在。”
四
守塔人被幾只海鷗驅逐回燈塔腳下后,心有余悸。他鎖好小漁艇,不明所以地回望著這幾只奇怪的海鷗,急步往燈塔里走。不一會兒,他爬到了燈塔最頂上的燈室,站到窗口,舉著望遠鏡,眺望著他剛剛巡察過一遍的海域。
海面已變得平靜,仿佛剛才那些翻涌的魚蝦蟹是他的錯覺。守塔人放心了,放下望遠鏡。他打算離開燈室,回到宿舍,休整片刻。還沒離開,他發(fā)覺,先前那一片光亮所在之處,就是沉船與黑礁石之間的某個地方,那些顯然由許多魚蝦蟹制造的“浪涌”又出現(xiàn)了,而那幾只海鷗則從別處飛到這些“浪涌”之間,她們叫喊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飛翔??粗齻兊男袆樱犞齻兊穆曇?,守塔人感覺她們在指揮著下面的魚蝦蟹。他重新舉起了望遠鏡。
守塔人的感覺是沒有錯的,獨眼海鷗和她的同伴確實在指揮著魚蝦蟹們辦一件大事。她們要對這些魚蝦蟹排兵布陣,以便跟燈室里看著這兒的守塔人對話。
唯有實現(xiàn)對話,才能讓守塔人知道燈衛(wèi)士的存在。
這場對話到底該怎么進行呢?她們想到了一個辦法。能不能成功不知道,但總歸要試一試吧?
“聽我的指揮,”獨眼海鷗高喊著說,“我們齊心協(xié)力,跟守塔人對話?!?/p>
蘇眉魚帶頭喊:“好!你指揮吧?!?/p>
所有的魚蝦蟹跟著說“你指揮吧”。
“還有船大爺,你也要聽我的指揮?!?/p>
“我也聽你的?!背链谙旅胬事暣鸬?,“別啰嗦了,干吧。大干一場!”
獨眼海鷗情緒更加激昂,揮動翅膀,飛上飛下,飛東飛西,用長長的嘴作指揮棒,指揮起來。她的那幾位同伴心有靈犀地充當她的副指揮,跟著她飛上飛下,飛東飛西,她們的嘴也化身指揮棒,忽而指向這里,忽而指向那里。在幾只海鷗的指揮下,沉船在下面挺起、歪斜或抖動身體,制造出種種浪紋,魚蝦蟹們則投身這些縱橫交錯的浪紋,自覺排列組合,最終形成了一行文字:
“燈塔里有燈衛(wèi)士?!?/p>
現(xiàn)在,這間高高的燈室里,守塔人的鏡頭前出現(xiàn)了這一行文字。他看不清它們,只依稀覺得,這是魚蝦蟹們在用它們的身體組合文字。誰是這些文字的讀者呢?守塔人想,只能是他了。魚蝦蟹們在海鷗的指揮下把海面當紙,用自己的身體作筆,寫字給他看?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太神奇了。
守塔人利用望遠鏡的鏡頭,端詳這文字,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再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一次又一次。太可惜了,他怎么都看不清那是些什么字。
“他在往這兒看,但他沒有反應。一定是,他根本看不清我們在跟他說什么?!碧K眉魚仰起頭來,望著燈塔里的守塔人,提醒獨眼海鷗。
“那怎么辦?我快累死了?!背链谙旅娲謿?。海里的浪紋在減小。
燈衛(wèi)士忙讓蘇眉魚馱著他,下去探視沉船。他看到沉船累得臉色發(fā)白,再這么折騰下去,可能要徹底散架了。他心中愧疚,如火星子般從水里迸射出來,飛到獨眼海鷗面前,又俯身對大家說:“都別折騰了。太辛苦了,何況未必有用。我放棄這個愿望,放棄。”
“那怎么能行?”獨眼海鷗說,“這一年一年的,你幫了我們那么多,我們幫不了你這么一件小事,以后誰還有臉在這兒混?”
魚蝦蟹們紛紛附和獨眼海鷗的話。
燈衛(wèi)士不再說話,靜靜浮在空中。
不遠處,傳來黑礁石的聲音?!澳銈儼?,就是瞎折騰。想要做成這件事,還得靠我?!?/p>
“靠你?”獨眼海鷗飛到黑礁上上面,“我當然清楚,如果你愿意參與進來,讓我們用一用你露出水面的那個平臺,跟守塔人對話就容易些??墒?,你一貫與我們大家為敵,怎么可能幫我們這個忙?”
“你們不試著問一問,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幫這個忙?”他周圍的海水驀地退下去許多。在他的正中,一塊足有十多平方米、頗為平坦的臺面顯露在大家眼前?!耙灰囋??”海水退了下去,黑礁石的聲音在海面上回蕩。
“那你愿意幫我們這個忙嗎?”蘇眉魚游到他身邊,懇切地問。
“行啊。”
“你真的愿意?”獨眼海鷗訝異極了,“這不像平常的你……”
黑礁石說話從來都是那種嘻嘻哈哈的語氣,這會兒他忽地正色道:“這確實不是我一貫的脾氣。放到往常,我才不會管你們這些爛事呢。但是剛才那一陣子,我在這里旁聽你們的話,我被你們感動到了。然后我就想,哎呀!我跟燈小子也算是緣分不淺啊。這里除了沉船,就只有我,是燈小子一出生就認識他的了。真要說的話,除了沉船,就我和他感情最深啊。燈小子忽然要離開了,不知怎的,我也難過得不行了……”
“礁大爺,你先不用訴衷腸了,我們已經(jīng)懂你了,留點力氣幫我們的忙吧?!豹氀酆zt說,“我先替燈哥哥感謝你,也替所有的魚蝦蟹感謝你。這就開始?”
“開始唄!”黑礁石說,“沉船兄,主要是我們老哥倆要打好配合,你懂吧?”
沉船說:“你不說我也懂。”
“那你懂嗎,海鷗姑娘?”黑礁石笑問。
獨眼海鷗想了想,說:“我知道了,船大爺發(fā)力氣,幫著你把你旁邊的水盡量騙走,而你呢,也發(fā)力,在船大爺把水騙走的同時盡量把你身邊的水多趕走一些。這個時候,我和我的幾個姐妹就抓些魚蝦蟹到你的平臺上去,一邊抓,一邊在上面擺。你身邊水可能很快會跑回來,把你的平臺淹沒,我們必須動作快,在平臺高高露出水面的那小小一段時間,在上面把字寫出來寫清楚?!?/p>
“難怪大家都說,海鷗姑娘最聰明?!焙诮甘f。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他一說話就讓人如沐春風。
海鷗開心極了,咋咋呼呼地飛起來,率先開始行動?!棒~蝦蟹們,朋友們,你們做好準備了吧?愿意被我抓上去的,往前游兩步?!?/p>
蘇眉魚第一個沖上前,其他魚蝦蟹跟著往前擠。
獨眼海鷗忙道:“我知道了,你們個個都愿意,那么好,都不用往前擠了,我抓到誰就是誰。你們都知道,一旦脫離了水,你們會窒息。你們可都忍住了啊,我把你們放到哪里,就好好躺在哪里?!?/p>
“就算窒息而死我們也不會擅自往水里跳?!碧K眉魚領著水里的魚蝦蟹答道。
獨眼海鷗說:“那我喊口令。聽到我的口令,船大爺和礁大爺就開始發(fā)力吧,預備——開始!”
獨眼海鷗一聲令下,水底和水面上同時傳出沉船和黑礁石的咆哮。在他們的咆哮之后,黑礁石周邊像是出現(xiàn)了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周圍的海水吸走了許多,繼而,他身上的那塊平臺高高地裸露了出來。獨眼海鷗與她的幾個同伴兵分幾路,飛身下去抓捕魚蝦蟹,又飛身上來,將抓到的魚蝦蟹排列到那平臺上。
此刻,燈室里舉著望遠鏡的守塔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這兒守了二十七年的塔,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奇幻的場景:礁石群之間的一塊礁石最大限度地裸露出臺面,幾只海鷗奮力從海里抓捕魚蝦蟹,在臺面上清晰地“寫”出一行活蹦亂跳的字——這一次,他看清了它:“燈塔里有燈衛(wèi)士?!?/p>
燈衛(wèi)士?守塔人放下望遠鏡,怔住了。旋即,他意識到,燈衛(wèi)士就是他想象中的燈人。燈塔里真的有燈人?他驚喜地轉過身,圍著燈器轉,目光在燈器的一只只凸鏡上來回跳動。凸鏡們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但是守塔人心里面卻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現(xiàn)在他確定,雖然他看不到,燈衛(wèi)士在看著他。
沒錯!燈衛(wèi)士確實在看守塔人。他漂浮在黑礁石上方與那燈器等高的位置,遙遙地望著守塔人。在他的下面,獨眼海鷗一聲令下,組成文字的那些即將窒息的魚蝦蟹撲嗵撲嗵地跳入水中,沉船和黑礁石發(fā)出沉悶的喘息聲,獨眼海鷗和她的幾個同伴從下面飛了上來,在燈衛(wèi)士左右一字排開,跟他一起遙望燈室里的守塔人。
“他確實看清楚我們寫的字了吧?”獨眼海鷗不放心地說,“要是沒看清,我們再來一遍?!?/p>
“我確信,他看清了。”燈衛(wèi)士確信的理由,是他看到了守塔人眼里的淚光。
隔了那么遠,燈衛(wèi)士依然能感受到這淚光的溫度。燈衛(wèi)士仿佛聽見了守塔人的心聲:原來你一直在我身邊,原來……
“我去去就來?!?/p>
燈衛(wèi)士向海鷗們告了個別,一個飛躍,回到了燈室。海鷗們緊跟著飛了過來,她們貼著窗戶,向里面叫喚著,一下又一下地用嘴啄窗玻璃。守塔人這次不再懼怕這些海鷗了,他感動地走到這密閉的窗邊,將一只手掌貼到玻璃上。海鷗們逐一飛過來,用腦袋拱了拱他手掌貼到的玻璃,然后歡天喜地地飛走了。守塔人放下手掌,滿眼含淚,目光隨海鷗來到礁石群和沉船之間的那個區(qū)域。那兒又有巨大的“涌浪”滾騰起來,同時發(fā)出響亮的喊聲,如同里面有人群在歡呼。
守塔人轉過頭,目光落向燈器。
“尊敬的燈衛(wèi)士,”守塔人依舊用那種謙恭的語氣叫著,“真沒想到,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二十七年了。沒想到啊?!?/p>
燈衛(wèi)士長望著守塔人。雖然他知道守塔人無法真正感受到他的存在,他還是一動都不敢動。他怕一動,守塔人的心會受到波動,他的心里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二十七年了,最后一夜守塔,沒想到得到了這么大的驚喜。知足了,知足了……”守塔人有些語無倫次地感嘆。
燈衛(wèi)士望著這位剛剛年至半百的守塔人,眼前出現(xiàn)了一百三十一年來他在這燈室里認識的所有守塔人,他們恰好是三百人。他忘不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此刻,他們的臉都鮮活地、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最后,與眼前這位守塔人的臉重疊。就這樣,燈衛(wèi)士的腦中一遍遍地回放著各位守塔人的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東方現(xiàn)出了魚肚白。
“天要亮了,要亮了……”后來一直待在燈室、不想回宿舍休息的守塔人,說出了這警語般的一句話。
燈衛(wèi)士喃喃地回應:“天要黑了,要黑了……”
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他依舊不明白天亮之后自己新的命運。全世界的燈人并不多,而燈卻有很多,一旦離開了供他居住的那盞燈,這燈人便不再有可能得到新的可供他居住的燈,這意味著,他將無限久地去往那沒有夢的、深海般的冥冥世界……
“尊敬的……親愛的燈衛(wèi)士,”守塔人的聲音濕得可以擠出水來,每一滴水里都裝滿悲傷,“我不能想象,如果我們的燈塔永久熄滅,你會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找你……”
燈衛(wèi)士因守塔人動情的傾訴開心得笑了起來。窗外,一輪紅日高高掛在海面上,最后一抹晨曦即將被日光取代,他看著哀傷的守塔人,等著他移步走向燈器開關。
守塔人終于邁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到燈器開關那兒。他的手像是灌了鉛,無比沉重,很難舉起來。他就這么站著,站著,舉到中途的手又落下來。終于,他決然地舉起手,手指摁向燈器開關。
燈衛(wèi)士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燈衛(wèi)士從一個橘子形狀的發(fā)光二極管里醒來。這只“橘子”小小的,比一只金桔還略小一點,所以燈衛(wèi)士醒過來的時候是蜷縮的,像一個藏在人類子宮里的嬰兒,而“橘子”,便是那子宮了。
如果燈衛(wèi)士現(xiàn)在慢慢從“橘子”里爬出來,便如同被“橘子”生出來一樣。
燈衛(wèi)士果真慢慢從“橘子”里爬出來了。就這樣,他再次“出生”了。
只不過,這一次的“出生地”,與往常的不同。往常是望洲燈塔,如今是一只小小的“橘子”。
“橘子”倒立著,安裝在一個總體是筒形的、約三十厘米高的燈具里。爬出“橘子”后,燈衛(wèi)士一刻不停,突破燈具外壁,飛到了空中?,F(xiàn)在,他以披風作翅,優(yōu)美地飛行,其間,好奇地打量著這空間里的事物。
他先注意到了燈具的外觀。呀!這也是一個燈塔啊——燈塔的模型。
一個與望洲燈塔一模一樣的燈塔模型,只不過,它比望洲燈塔縮小了二十倍。
燈衛(wèi)士將目光從燈塔模型上移開,于是他看清,他正置身于一個充滿人類生活氣息的房間里。由于這只豎立在木柜上的燈塔模型釋放出來的是暖色的光,眼前房間里的所有事物表面像是涂抹著薄薄一層黃金,看起來都顯得溫情脈脈。
燈衛(wèi)士很喜歡這個房間,他感受著自己脈搏的跳動,激動地在房間里飛來飛去,一會兒飛到電視機前,一會兒飛到沙發(fā)上,最后他像一架微型飛機一般,收起翅膀,緩緩落到茶幾上。他開始抖動披風,用它的尾翼輕拂茶幾上面的器物,逗它們玩兒。這些器物包括:茶具、筆筒、地球儀、抽紙盒、相框……燈衛(wèi)士被相框吸引了。他坐下來,將臉湊到相框面前,打量照片里的人。
這是一個三口之家,中間是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笑得眼睛瞇成了條縫,左右是他年輕的媽媽和爸爸。燈衛(wèi)士的目光落在這位爸爸的臉上。
好像在哪兒見過?燈衛(wèi)士想。
他托著下頜,在茶幾上踱步,思考起來。
他依然是一個健忘癥患者。與從前每一次醒來后的情況一樣,一開始,他什么都不記得,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會越來越多地想起過去的事,直到他的一天——新的一生——快要結束時,他會把所有過去的事都想起來。
燈衛(wèi)士忽地眼睛一亮。他想起來了。大概在十六年前的某個夜晚,在一個叫作望洲燈塔的地方,他見過這一家三口。那晚,照片中的這位男士,望洲燈塔的守塔人,迎來了前來探訪他的妻子和兩歲的兒子。
守塔人?燈衛(wèi)士驚叫起來。照片上的這位男士,是他結識了二十七年的守塔人呀。十六年前,那次探訪,守塔人與妻兒在望洲燈塔拍了這張全家福。
為什么這個房間里有守塔人十六年前拍的照片?這個問題一出現(xiàn),燈衛(wèi)士的腦海中閃出了守塔人現(xiàn)在的模樣。這模樣在他腦中越來越清晰。燈衛(wèi)士忽然有些傷感,因為他想起了守塔人的眼神。望洲燈塔永久熄滅的前一刻,那個閃耀在晨曦中的悲傷眼神。
燈衛(wèi)士又想起來那一夜的許多事,想起了至情至性的獨眼海鷗、溫婉沉靜的蘇眉魚、老而彌堅的沉船,以及最終變成善良人的黑礁石,還有許許多多的魚蝦蟹朋友,那一夜好美啊,他好想他們……
客廳旁邊的一個房間里,傳來一個人聲。
“收拾完了的話,我們這就出發(fā)哈。”
燈衛(wèi)士太熟悉這個聲音了。這是守塔人的聲音。他驚喜不迭,突破墻壁飛進那個房間。這是一間起居室。準確地說,是守塔人和他妻子的起居室。穿戴整齊的守塔人正站在門里,等待他正在穿外套的妻子。他們的兒子從另一間起居室里走了進來。他也已穿戴整齊。
“我收拾好了。爸,我們可以出發(fā)了?!?/p>
“你們要去哪兒?”燈衛(wèi)士疑惑地問。
三個人都沒有回答他。很顯然,他們不知道燈衛(wèi)士的存在。
燈衛(wèi)士落寞了起來。像以往在望洲燈塔因為守塔人無法感知他的存在而落寞那樣。這時,守塔人出了這房門,去往客廳。燈衛(wèi)士忙追了過去。
守塔人站到燈塔模型前,目光灼灼地望著它,像是在望著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
“親愛的燈衛(wèi)士,你在嗎?”守塔人的聲音,如同夢中發(fā)出的呢喃。
“我在。”燈衛(wèi)士急急地回答。
守塔人等了一會兒,幽幽地說:“我希望你是在的,在聽我說話。”
“我在聽。”
“我跟你說啊,”守塔人用帶點得意的語氣說,“我花了六個月的時間,請人做出來這個燈塔。今天是第一次點亮它。以后,從早到晚,我們都讓它閃亮在客廳。白天,我就當它是一盞為我生活指路的明燈,夜晚,我就當它是一盞助我安睡的小夜燈?!?/p>
燈衛(wèi)士點點頭。他太喜歡這個家了——他能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嗎?他也需要一個家。是了,這就是他以后的家。他相信,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只要他在這里,便能給他的這三個家人帶去最溫暖的光明。從前,他身處燈塔向海上的眾生奉獻光明和信念,今后,他在這個小而溫情的家中向他的三個家人奉獻光明和信念。一切都沒變,他依然從事著奉獻的職業(yè)。他所喜歡的奉獻職業(yè)。
守塔人的妻兒從里屋走出來。
“我們這就出發(fā)?”守塔人說。他又吩咐道:“兒子,你抱著燈塔。”
他兒子用抱嬰兒的動作,將燈塔抱在胸門。守塔人隨手取下大門口掛衣架上他的一件外套,罩在燈塔上。
“親愛的燈衛(wèi)士,我要一直亮著這小小的燈塔,直到把它帶到望洲燈塔。現(xiàn)在是白天,是你的夜晚。到了外面,你可能會不適應,你先去燈塔里面躲起來?!?/p>
“望洲燈塔?他們要去望洲燈塔了???”燈衛(wèi)士乖巧地飛進燈塔模型。
“你可以睡上一覺?!笔厮苏f,“一睜眼,我們就到望洲燈塔啦?!?/p>
回到那個小“橘子”里面之后,燈衛(wèi)士蜷縮成果核狀。他把眼睛閉上,享受這無比美好的時刻。
“爸,你確信,燈衛(wèi)士跟著你回家了嗎?”
“我需要相信。”守塔人說,“……我也沒有那么確定,所以,我們才要去望洲燈塔確認一下?!?/p>
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外面,守塔人開車,他的妻兒坐在后座上。不久,燈衛(wèi)士感覺到了車窗外的風。他緊緊縮在“橘子”里,不敢動一下。他怕如果這會兒跑出去,風會把他刮走。刮走了,如果他回不到車里,他又要見不到他的家人了。這樣的話,守塔人的苦心白費了。
“怎么確認呢?”守塔人的兒子問。
“是呀,你到底打算怎么確認呢?”他的妻子問。
“去了你們就知道了?!?/p>
聽了守塔人的回答,燈衛(wèi)士已經(jīng)知道守塔人會怎么確認了。
望洲海域燈衛(wèi)士的朋友們,獨眼海鷗、蘇眉魚、沉船、黑礁石,還有那些魚蝦蟹,他們能看到燈衛(wèi)士。他們,自會有他們的辦法跟守塔人對話。他們既然可以在大海上寫字,就可以在燈室的玻璃窗上寫字,還可以在守塔人的心里寫字,總之,他們有辦法告訴守塔人——“燈衛(wèi)士依然和你在一起?!?/p>
我要見到我的朋友們了啊?燈衛(wèi)士按捺著心里的激動,按守塔人叮囑的那樣,睡了起來。
他做起了夢。真的是夢,他確定。
夢里,他跟著守塔人和他的妻兒登上了望洲島,爬上了燈塔,沿著環(huán)形樓梯走向燈室。在燈室里,守塔人掀開了罩在那燈塔模型上的外套,他兒子舉起燈塔模型,站到窗邊。這小小的燈塔雖然發(fā)出的光很微弱,但獨眼海鷗、蘇眉魚、沉船、黑礁石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它。獨眼海鷗和她的同伴首先迎著燈塔飛了過來。
“燈哥哥……”
在海鷗們的身下,幽藍的海水涌動著,送出蘇眉魚、沉船、黑礁石他們熱情的呼喊。
“燈老弟……”
“小帥燈……”
“燈小子……”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