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佩蘭詩選

譯者簡介：董繼平，1962 年生于重慶，早年獲“國際加拿大研究獎”，參加過美國艾奧瓦大學國際作家班并獲“艾奧瓦大學榮譽作家”稱號，后擔任美國《國際季刊》編委。譯著有外國詩集《奧克塔維奧·帕斯詩選》《勃萊詩選》《W·S·默溫詩選》《特蘭斯特羅默詩選》等二十余部，美國自然隨筆集《自然札記》《秋色》《野生動物家園》《荒野漫游記》《動物奇譚錄》等二十余部，以及長篇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另著有人文建筑隨筆集《世界著名建筑的故事》?，F(xiàn)居重慶。

波·卡佩蘭（Bo Carpelan， 1926 － 2011），芬蘭著名瑞典語詩人、小說家、文學評論家和翻譯家，生于赫爾辛基，父親是不太成功的銀行職員。他早年在赫爾辛基大學學習，獲得碩士學位，后來又留學法國、英國和美國，獲博士學位。他自幼喜歡閱讀，因此后來當過圖書館員。從 1946 年以來，他一直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跨度長達 60 余年，先后出版了二十余部詩集和小說集，詩集主要有《弓島》《城市中的海豚》《庭院》《沒有墻的房間》《在黑暗的房間里，在光芒中》《樹葉般的歲月》《白晝移動》《在看見了的事物中》等；小說有《深夜時辰的嗓音》《阿克塞爾》等；此外，他還出版了 5 卷兒童文學和譯文集，寫過一些戲劇，作品被譯成英、法、德、西班牙、匈牙利、冰島、挪威、波蘭、俄羅斯、愛沙尼亞、斯洛伐克、丹麥、荷蘭等國語言，先后獲得過“北歐委員會文學獎”（1977 年）、“芬蘭獎”（1993 年、2005 年）、“瑞典皇家學院北歐獎”（1997 年）、“歐洲文學獎”（2006 年）等多種國際國內大獎。

卡佩蘭自從 1946 年在芬蘭詩壇上初露鋒芒，就逐漸成為二戰(zhàn)以來北歐重要的詩人之一。作為現(xiàn)代派詩歌先驅的追隨者，他善于用寧靜的手法把生活中微小的事物寫得入木三分，讓人回味無窮，頗有哲學意境，但又帶有現(xiàn)代主義的批評性。他的詩多半表達了人性中的命運、空寂、孤獨、懷念、幻覺和隱性的神秘等諸多特征，語言流暢，音韻優(yōu)美，富于北歐現(xiàn)代主義的自然性和抒情性。

記憶

如果你把時間給我

我不會在手中掂量它：

它如此輕盈，如此透明

又沉重得猶如

那通往記憶的

后院之門中的

閃耀而閃耀的黑暗

霧靄

有人從霧靄中走出來。

他猶如披風拖在身后的

是陌生人的服裝。他沒看見你

就走過去，輕聲呼喚。

他呼喚的是你的名字。

他沒看見你，還是他只想

呼喚某個他不認識的人。

也許你本該予以回應。

歡樂

甚至鳥歌也沉寂下來之際的

歡樂，在清晰的黃昏

光芒降臨，穿過你

進入黑暗，把它從我們的內心

舉起來。

悲傷

從南邊的那塊巖石上

荒野的景色延伸到外面的大海，

島嶼的懸崖

在濃霧之上徘徊。

遠方只有無云的空氣。

這里，接近

水灣另一邊

是黝黑的森林。

就像生活中

遠處看不見

然而在那里，

悲傷卻近在咫尺，牢固、無形，

在看見了的事物中

輕柔地被迫離開

這一切。

干草原

干草原像一道打開的光芒之門

在他面前升起，開啟草叢

俯身于鳥兒的閃閃忽忽之上，

因為烏云下面的草叢障礙而暈眩。

太陽，一枚充滿血的果實

慢慢滾進一道無形深壑

在那里，鳥歌猶如雨珠鋪展，

稀疏的銀色水滴想念他的家園——

那片平原穿過他的身軀而搖擺，

像一朵正變成光芒的向日葵

輕輕充滿他，仿佛一種磨起老繭的生活

用睡眠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fā)

并在他的耳際低語：勇敢起來！

哦，這連綿好多公里的奇觀的芳香！

時間本身沉睡在大車的吱嘎聲中

在天空布滿群星的穹頂下面

那輛大車引導他走向未知的、神秘的

生活，就像進入黑暗而開闊的空間。

秋季散步

光芒轉移的那一天

一個人穿過樹林散步。

幾乎沒有遇到人，

就駐足下來，注視秋季的天空。

他正在走向墓園

沒人跟隨他。

沉默的樹

未知的手將抬起一片片大陸

歌聲將釘住鳥兒，

潮汐將放棄海岸

還是將用那會持續(xù)的光芒沖擊它們呢？

我，形成我的靈魂

投射在事物上面的影子，

我將存在于這首詩里

還是不被人閱讀？

這幾乎是子夜，

樹木沉默地佇立。

在六月的黎明

在六月早早的黎明，他穿戴整齊

被一條領帶囚禁，褲管卷起，劃著小船

駛過平靜的水灣，流連，回顧：

島嶼就躺在那里，妻子和孩子就睡在那里，

樹木、風就歇息在那里，

早晨的第一陣和風吹來，吹亂映照的水面。

早晨，黃昏

草叢涼爽地歇息，

這是你生命中的

早晨，黃昏。

最后一個日子

靠近你的路而行

也許隱藏在樹木的葉簇中

或者在那些聽不見你哭喊的

沉寂的城市里。

緘默的草叢

心與它的界限并不一致，

這首詩與現(xiàn)實也不一致，

現(xiàn)實與上帝之夢也不一致。

沒有被改變的你自己就改變你的

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對話？

別在緘默的草叢中尋找，尋找緘默的草叢

吧。

圈子

在那里，蒼白的樹邊，

他佇立著聆聽我母親的腳步

致命的是我們的愛和溫柔，

那因為一去不返而變得不可思議的日子。

我聆聽你落在草叢中的腳步

那靠近我而佇立的你，

也許，在灰白的暮色中

他們會想起如今是誰在做夢？

春天

遠在田野對面

聲音，微弱而又清晰

這個和煦的春天。

我聆聽，

試圖靠得更近。

水回響，穿過清新

又散發(fā)太陽氣味的

夏天森林而泛起漣漪。

我一路搜尋著

前行。

在秋天的樹端

平原早已成為

長長的山谷

在那里，隱蔽的溪流

喃喃低語。我必須歇息。

仿佛雪在空中

像我們的腳步無窮無盡。

我聆聽，它接近。

春天的嗓音，更微弱，

在那里

依然無形。

很可能

我曾經想過我所尋找的東西

很可能就是那“偉大的”簡潔。

畢竟，當?shù)缆反┻^狹窄的森林

而延伸，完全丑陋的棚屋被遺棄在田野上，

那里的海岸邊，看見大海與天空

相互映照就很美好。

如今，當我從窗口閑散地思考

灰白的云層下積雪半融的一點點森林，

山坡上光禿的灌木叢，被遺忘的夏天工具，

樺樹和樅樹，矮小的野葡萄藤

我就發(fā)現(xiàn)那“偉大的”簡潔很復雜。

樹干之間，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

不安的影子，一只喜鵲

拍動難看的翅膀猛地飛起，

很快就消失了。冰冷的冬天佇立在門前。

到處都有這樣的躊躇，即使在腦海里：

那么，簡潔中的簡潔在哪里？

當一片森林、路上的一條曲線

突然離去，經過，迅速迷失在

它們自己的黑暗中，難道那就是

田野和天空展開的可靠的必然？風開始吹拂。

然而風掃走的東西往往是純粹的垃圾。

年輕的時候

年輕的時候，我尋求問題的答案。

沉默是一個答案，如果我聆聽

我就聽見風在吹，一扇門砰然作響。

人們來來往往，我期望陌生

未知的事物，迅速忘掉它，

毫無拘束地忘掉快樂和驚訝。

如今，我開始了對自己談話

仿佛我想了解這個在我思想里面

談話和聆聽都如此糟糕的人。

一些話語找到了接近我的道路

仿佛在尋求保護，遠離那過于困難

而無法看見的東西。我把它們寫下來。

那來臨的話語這樣教我：

告別就是活著的一切的組成部分

而且，當我最深沉地做夢，

就是一次回家。

在陰影和陽光之間

后院中有一棵樹。

大多數(shù)時間，它都顯得焦慮而佇立。

風吹的春日，它去年的葉片依然沿墻嚓嚓作響。

既然我也許把它更視為一棵樹

而不是我們誤認為的直立的掃帚

為了向它敬意，我寫下一首姍姍來遲卻感

受深切的詩：

秋天的葉片

在亮麗春天的

樹枝飾紋下面——

*

那座房子帶著新房間、新通道和樓梯

慢慢擴展到外面的黑暗中，院落后面的院落，

關閉的門，那里有人抱怨著叫喊——安靜！

要不然那就只是幻想、陰影、誤解？

同時，那座房子慢慢萎縮，墻壁合攏，

當他們看見污斑越過天花板而鋪展，就像是

有人透過地板在流血，卻聽不到一絲聲音，

他們就獲得了皮膚顏色，疲倦的眼睛顏色。

那些炎熱的夏日，我們慢慢變老，

在未得到回應就回響的樓梯上奔跑。

黃昏暗淡，充滿窗戶和燈盞。

*

當任何一個成人走下樓梯

我們就立即跑到一邊，沒有仰望就匆匆跑過。

當我們到達了頂部的樓梯窗戶

我們就能看見下面的庭院狹窄，了無生氣。

所有在那里走動的人都沉默不語。

*

未來很少被提起。

今天就足矣。

星期六最好，

父親和母親仿佛

是孩子，

我聽見的嗓音猶如放在我眉頭上的手。

*

我意識到某個在庭院中叫喊的人。

我意識到一股煤氣味，人人都死去，甚至是我。

我意識到爆發(fā)了的戰(zhàn)爭和我燃燒的衣服。

萬籟俱寂。只有父親在讓人寬心地打鼾。

我意識到那么多災難。

這是為了將來而躺下訓練。

*

進入我所在之處。不，你無需害怕。

如果一個人像我那樣獨自生活得如此之久，

他就無望。

我常常坐著，觀看你在院落中玩耍。

我不知道我是否沒有一個給我送錢的兒子。

也許這并沒有區(qū)別。在大多數(shù)時間

當一個人沒有可以交談的人，他就開始懷疑。

坐下來。你可以喝一杯咖啡，你無需

待得長久。因此這是你。從你小時候起

我就觀看你成長。在這里。我想說的話

就是：如果一個人沒有任何聯(lián)系

他在某種程度上就停止生活，仿佛被隔絕了。

一個人流血而去，后來他就被留在那里。

金錢幫助一個人活著，然而

它又沒有幫助。反對那一點。我讓你厭煩了？

我多么習慣于跟自己交談

因此我再無法跟別人交談。并不恰當。

這里的院落并不真的是為我而存在。

在我習慣于閱讀之前，但現(xiàn)在我的眼睛無法應付。

你多大了？十歲？無妨。

也許你并不很明白我說的話。

你隨時可以離開。在某個時候——回來。

如果你愿意。喔，你離開吧。

*

那里，在水泥墻邊，

那里，沿著瀝青黑色柔軟的邊緣

閃電中，明亮的天空

在焚燒的薄膜氣味升起的時候，

我讓身子前傾，

讓手保持靜止：

一只瓢蟲逃走，最終爬上來

就像一種歡樂的彩色顏料，

盤旋

在陰影和陽光之間。

我就像置身于舞蹈中

慢慢伸出手，

它抵達我的指尖，停下，

突然起飛，

我看見

空間

夸張的美

就像一絲亮光。

居所（選）

6

沒有希望去保持后窗干凈。

也許看不清是一件好事，

屋頂和煙囪，甚至還有天空，

像那樣變得更友好。下雨的時候

雨水形成幾乎銀白的

雨滴的窄街。我仔細觀察它們。

我不知道我對它們有何用處。

9

耳塞里面，很暖和。

一股蟲膠氣味。

在具有晶體的盲目搜索器里，

一個頂端被瞄準。

尖銳的嗓音如鐵屑從天撒落。

突然間，一個清晰的音符在大地表面展開。

萬物的莫扎特，就像我的雪茄灰里

飄出的精美煙霧。

11

冬夜。我給自己建造一艘船。

它像盧西塔尼亞號①一樣長大，即將充滿我的整個腦袋。

它像一片巨大的白帆，

艏柱在吵鬧的黑色庭院里。

我在十二月讓它下水。

我觀看它滑動，

它帶走了我的某種東西，越滑越遠。

雪花以白色的薄片飄落而下。

某處，一股猶如啟程的煙味。

——————

①英國輪船，1915 年被德國潛艇擊沉。

15

他的部分手，部分臉，

部分軀體從井中被拉起來。

它們經過水面，而水面沒有破裂。

在他的軀體下面，水僵硬成瀝青，

發(fā)黑，在黑雨之后閃耀。

在黑暗中，到處閃爍如雪。

他躺在家里，在居所里。

它被月光慢慢分割。

他不得不在床上端坐起來，以確定

他并沒有死去。

19

美麗而溫暖的黑暗如秋天來臨。

燈盞在綠色燈罩下早早亮起。

父親翻動一張紙；從新鄰居的收音機

刺耳的雜音中，傳來尖叫聲。

但那個嗓音也被持續(xù)的柔雨淋濕。

我們在等待什么？

我的記憶中，依然有那種

某種東西被終止和阻擋的感覺。

20

溫和的雨、泥土的氣味，在那外套

像跛足者懸掛的學校走廊上變酸。

圣誕節(jié)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

黑暗在里面吹動，仿佛想用鼻息把我噴出來。

58

天黑了下來，但我試圖看見

跑過街燈的孩子

就像我曾經常常穿著長襪跑過一樣——

這是夜晚。他跑過，我大叫

停下！停下！

然而我早已停下，沒有

辨認出來就轉身。

記憶

當手偶然撞擊

洗衣盆邊緣，

就聽得見痛苦內部的沉寂，

母親仰望，但記憶知道

她死了，

指節(jié)疼痛，毫無慰藉。

門朝向花園

門朝向花園。

工具，秋后被遺棄。

光芒穿過樺樹落下，從路上傳來

一陣取代了風的隱約的隆隆聲。

我睜著眼睛獨自佇立在那里。

冰層束縛大地，崎嶇不平，

云朵疾馳而過

就像雨打窗戶的馬車馳過陌生的鎮(zhèn)子。

我內心中的沉寂

我想我聽見了沉寂，

那是我內心中的沉寂

渴望著一個嗓音的回聲，

在渴望樹葉間的一種運動

渴望那轉動閃耀的背

又張著嘴入睡的懶散的大海。

該離去了

很近，

跨過了門檻。

尚未入眠。

外面，八月的黑暗。

如今在墻后

靜立著，

聆聽著。

沒人檢查門是否上鎖。

移動。

你起床，

你外出，

坐在臺階上：

樹木陌生，

云朵黝黑，

水是防水帆布。

該離去了。

賈科梅蒂①

它們被死亡

延長的渴望

它們被虛無

強迫的肉體

脆弱得

就像在火后

分支的神經上的

空氣：

全都朝著黑暗

延伸到火爐

之中

——————

①賈科梅蒂（1901—1966），瑞士存在主義雕塑家和畫家，主要僑居在法國。這里指他的雕塑作品。

寂靜

當我從

燃氣冰箱

取來泉水壺

和收音機，為那些領取

養(yǎng)老金的人播放音樂之際

當我朝著游廊

邁出七步之際

我就突然想起

1950 年的羅馬列車

怎樣停在

漢堡外面

在廢墟包圍的

墻上

亮燈的窗邊

一個人獨坐在

那里的桌子前

沒有仰望

桌子上空無一物

火車上空無一物

一切都寂靜

影子

在你離去的房間里

你的影子移動

乞求你把

床鋪、桌子、有關房間的

筆記留給影子

你說你會留下的

因此你最終才能

過自己的生活，或至少

某種即便是毫無防御的

生活。

滑雪旅行

我跟隨我命運的腳步，

積雪飄過粗沙，

你看不見冰道，看不見歲月，

看得見的也看不見，你看見自己，

那就是你自身中的你的空寂，

瞥視中，在留下的樹枝

和詩之間刺探你的路

那里，對于你確認的靈魂中或黑暗的十二

月的

一朵玫瑰色火焰，就連積雪也不足。

當一個人把車開到九十六號

辛烷泵

當一個人把車開到九十六號辛烷泵

那里總有另一輛小車，骯臟，空蕩蕩，

佇立在那里，天才知道車主在哪里。

車號牌顯示他來自這些地區(qū)。

在自助泵前：沒有人。

這里的霓虹燈也骯臟而寒冷，

一把震耳欲聾的巖鉆

正在給新油箱打孔。

當一個人付賬時，也可以購買

軟糖、盒式磁帶、色情雜志、避孕用品

外面游蕩的那一幫人當中，任何人

都有時間抓住門，露出一張

蒼白如紙的臉，搖晃著大叫

某種你并不明白卻害怕

或者后來發(fā)狂地憤怒的事情——在此之前

你就隨著加滿的油箱、改變的油型和清晰的擋風玻璃

駛入外面的黑暗風景中

此時，伴隨著收音機播放美妙的、

清晰的維伐爾第①音樂，你獨自上路。

——————

①維伐爾第（約 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

褐色桌布懸掛在邊緣上

褐色桌布懸掛在邊緣上。

在卷心菜氣味和溫暖中，我無形地坐在那下面。

天空懸掛在生銹的鉤子上，庭院的女人蜷縮。

她們是夏天僅有的花朵。

她們把水桶搬到沒有太陽的后院。

父親讀報，寫字臺的中央抽屜里

有賬單、期票、典當票、撕破的書，一切井井有條。

一座又一座房子后面，大海像一片油在某處搖蕩，

如果一個人探出閣樓窗戶一瞥，就看得見。

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廚房餐桌，它很少被收拾。

生活是無底的，它是一種要多加小心的事物，

帶著一個人那猶如不會被觸摸的傷痕的皮膚而進進出出。

天空因為搏動而完全清晰——陽臺。

一個人不得不掙錢，負擔生活。

一個人不得不在廚房后面有一間屋，一張床

為一間更大的屋而節(jié)儉。

建筑物的水井中，有清泉般的水。

在八月的游廊上

桌子開始衰老，不穩(wěn)地佇立在

它那翹曲的腿上。鉸鏈折斷，

漆面裂縫，有人敲擊時

這桌子就吱嘎作響。

黃昏也衰老，散發(fā)出老樹葉、

榿木密叢、懸鉤子叢的氣味。在那

開始讓一朵花變得僵硬的樹葉中

難以找到，無論多么微弱地生長，

都帶著死去的一代代人的夏天房間

被遺忘的氣味——

舊衣服、豆蔻或抹著粗灰泥的房子里

被潮濕毀壞的墻紙后面的木屑氣味。

某種靜止、盲目的東西，通過思想滲透：

現(xiàn)在八月的薄暮具有一種平靜，

現(xiàn)在有影像不安的襲擊，仿佛一個陌生人

強迫我迅速翻閱某一本包含著一群群人的

影集——很少有風景，

現(xiàn)在就像風景過分生長，

蘆葦從未長得這么高，水面點綴著花粉

桌子上，燈盞把光圈落在

玻璃杯、日記、砧板上面。一切都衰老了。

在我就座之處，我能看見一條被遮蓋的小徑，

歲月蔓生，沉默蔓生。

有人在收音機上說：“在恰當?shù)囊饬x上，蘇聯(lián)和美國

并不是國家，它們是認為無需證明

就要擁有世界的強權的砧板?！?/p>

稍過一會又說：“芬蘭并不是糟糕的博物館?！?/p>

薄暮迅速降臨，我把燈芯撥暗，

坐了片刻，讓眼睛習慣夜晚。

老人出于疲倦和習慣，緊緊依附在

他們的砧板上，而蛾子撞擊燈罩

粗糙制作的舊地圖。

我坐在一個一點也不糟糕的博物館。

我吹滅火苗。天色轉暗，然后灰白。

有人默默地劃著槳而來，靠在

部分毀壞的浮動堤壩旁邊，在天空和大地

這兩塊砧板之間。一個熟悉而可愛的嗓音：

“我要直接上床睡覺了，別待得太久，

你會開始著涼感冒?！蔽夷闷鹈?，

走向下面的海岸，雙膝跪在防波堤上，

澆水洗臉。沉寂，隱約的微風，

傾聽寧靜。

詩十三首

在那邊

異域的土地上

只有虛榮

沒有說過的

任何事物

那廣泛游歷的人

凝視遠方

*

與樹木在一起的朋友

與自己在一起的朋友

*

它

從森林中

從門上的裂縫中凝視

秋天的番紅花

*

那繃緊的生命之線

那美妙的聲調

突然斷裂

*

取出

渴望的智慧

幸福地生活

*

匹配得不相稱的

軀體碎片

被聚積

給靈魂

*

每個黎明

都是警告

直到他相信

沖下山岡

*

我逃避的東西

歸來了

不得不尋求

陌生地鋪著石頭

通向新土地的

其他道路

*

懷著悄然的思想

沉默于眼睛和嘴唇周圍

我那陰影的日子

我那喪失的忠誠的生活

*

她的凝視

她手腕上的涼意

*

那治愈悲傷的你

治愈歡樂

把空寂的海岸

賦予無風的海灣

*

把夢幻結合到

唯一的現(xiàn)實

一種渴望

*

即使在你早春的日子

離開我之前

你在何處離開我

你在何處隱藏我？

我離開你

是因為你并不存在

既不在春天也不在秋天

變換的日子里

僅僅在日子

最美的時候

幸好有一顆虛弱的心

幸好有一顆虛弱的心

他像一件比大地還沉重的

東西，突然倒在

通往閣樓的黑暗樓梯上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