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蒼老、沙啞的男聲叫著我的名字,向同事打聽我的位置
沿著同事食指指尖刺破虛空延伸出的無形射線,臉上溢滿討好微笑的老男人的臉鉆進(jìn)我的視野,他弓著腰,身材臃腫。我想不起有這樣一位熟人,向?qū)γ娴目蛻粽f聲抱歉,指點(diǎn)老男人在右手邊的等待區(qū)暫坐。
在繼續(xù)與客戶溝通的半個小時里,我眼角的余光老是瞥見老男人討好的微笑,弄得我很不自在。
交談的間歇,我右手的無名指、中指和食指輪流敲打著膝蓋,試著將老男人的形象敲打出來。這是我的獨(dú)門秘訣,特別是在那些繁忙的時刻,這動作還有安神的妙用,比聽音樂效果好。在敲了差不多三百次之后,終于把老男人的名字敲出來了——劉金順,或者說“老順”。
“老順”兩個字在腦海里浮現(xiàn)之后,我心里更不舒服了,有點(diǎn)反胄。這是我半年前一位客戶的父親,而那位客戶,是我律師生涯中遇到的最討厭的三個人之一,另外兩個人是她的姐姐和妹妹。
我放慢了語速。原本不到一小時可以結(jié)束的會談,硬押到接近兩個小時。我打算將老順拖走,我再也不想和他說任何一句話。我看到時間將他臉上的笑容抹平了一波又一波,每當(dāng)我向他那兒瞥一眼,他又立馬精神百倍地在臉上堆疊起笑容,等待我的召喚。我立刻把目光移開了。
可惜律師咨詢費(fèi)是按時長收取,我終于不能不注意到客戶的屁股上像扎了根針,不住地扭來扭去,嘴里單調(diào)地“嗯—嗯一著。
等我不得不放走了客戶,老順立刻螞蚱一樣蹦過來:“小姚律師,可走了,我可等你半天了!”
“老順,您有何貴干?\"我皺著眉頭,往靠背上一躺。
“你還記得我,那我就放心了。”老順激動地說。
有什么放不放心的,我心里嘀咕,沒搭茬。
“是這樣,”他半彎著腰,謙卑地說,“你姨催了我好幾回了,說小姚律師是好人,雖然沒有替我們解決問題,但是我們老兩口也不是傻子,知道你是好人”
我的火氣一下子蹄進(jìn)了腦門,沒解決問題?為什么沒解決問題?你們要是當(dāng)初聽我的,哪個女兒的也別聽,大權(quán)自己收回來,怎么會解決不了問題?要是按我說的做,你們現(xiàn)在吃香的喝辣的,三個閨女輪流孝順,還會在各個養(yǎng)老院被來去?作為律師,我違背客戶的意志——到現(xiàn)在我都搞不明白是否違背了職業(yè)道德- —私下里給你們出主意,結(jié)果最后你們反而把我賣了,我一片好心落了個里外不是人…
“今天我來,主要是想帶你參觀參觀我們的新居,都解決了,現(xiàn)在好了。我們老兩口的苦日子可算是熬到頭了,有了新家,還能每天看到閨女…”老順絮絮叨叨地說著。
我嗤之以鼻。管你們什么新家不新家,我為什么要去參觀?
“抱歉抱歉,下班了,我還得回家輔導(dǎo)孩子學(xué)習(xí),改天吧!\"我擺擺手,開始收拾東西。
老順愣住了,像被我的話抽了兩巴掌,一下子嚴(yán)肅起來。
我看他眼淚汪汪的模樣,差點(diǎn)兒心軟下來。
“走吧,老順!\"收拾好東西之后,我招呼老順一聲。
老順滿臉迷惘。
在車上,我問了老順的住址。半個小時之后,我在市政廣場西南角停下車,讓老順下去:“到了,老順,下去吧,沿這條路往北,就能看到你說的地方。”
“你不跟我去啊……\"老順這才明白過來,一路上的喜悅瞬間消失了。
“我真的很忙,改天,改天哈!”我朝后擺了擺手。
過了有三分鐘,老順還是不下車。我快煩死了。馬路對面的交警開始往這兒走,不得已我只好踩了油門,右拐進(jìn)了停車場。
打開后車門,我請老順下車。
老順還是不下,非讓我先答應(yīng)他去參觀他們的新居。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老順在前面帶路,我氣呼呼地在后面跟著。老順還時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我有沒有跑掉。我說:“老順,你就走你的得了,既然我答應(yīng)了你,就一定說到做到,我可不像有些人,今天一套明天一套,也不知道是口是心非還是落井下石。”
老順沒說話,脖子卻紅了。
不斷有大群的鴿子在樹冠上盤旋,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哪兒來那么多鴿子?
“誰給你們買的新房,老順?”我問。
老順回過頭,一邊側(cè)著身走,一邊解釋:“誰也沒買,我們靠自己找到的,不花錢的
“你原來的房子呢?”
“都分了,房子、存款、工資卡每人一樣。我們老兩口現(xiàn)在是無債一身輕,再也不用老是東躲西藏的了。養(yǎng)子女是為了啥呢?不就是為孩子們好嗎?現(xiàn)在孩子們都過得很好,我們也沒啥牽掛了,每天能看看她們,知足了?!崩享樥f。
雖然早就料到情況差不多會是這樣,但我還是吃了一驚:“那你們靠什么生活?\"半年前老順夫妻倆在養(yǎng)老院住一個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間,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老兩口一人躺一張床,滿頭白發(fā)凌亂不堪,活像盧西安·弗洛伊德的畫中人,別提多可憐了。
“我們有工作了,這樣好,不然像以前,閑得一身病,老是瞎琢磨。現(xiàn)在有工作了,每天忙著,身體也好,比在養(yǎng)老院干躺著好多了,也不整天想著回老家了”老順簡直有點(diǎn)兒眉飛色舞了。
這是什么理論?我被老順的模樣打了一棒,有點(diǎn)兒暈頭轉(zhuǎn)向。
“什么工作?”
“就在西邊廣場,賣糧食。上個月我們來這邊溜達(dá),看到廣場上正在招聘,專門招老年人,還最好是夫妻。你看到那些鴿子了沒?那是我們上邊的人養(yǎng)的,我們的職責(zé)就是把糧食裝成小包,賣給孩子們,孩子們就在廣場上喂鴿子,那些孩子對我們老兩口可好了,買了糧食還送我們面包,鴿子是不允許喂面包的,管理?xiàng)l例上寫著…”
真是新鮮的工作。
又走了兩三分鐘,老順帶著我穿過綠化帶,開始往山坡上爬。沿著鵝卵石小道,通向一方小湖。盡管對這一帶非常熟悉,但我真是不知道草叢深處別有洞天。湖水清澈,在最后一縷夕陽中輕顫著。沿湖是一圈柏油路,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的老人,看樣子十有八九是退休老干部。
難道是他家老三給老兩口在這兒買了一棟別墅?
最初是老順的二女兒來我們事務(wù)所,找到正處于空檔期的我。
她極為情緒化的表述一度讓我十分頭疼。“唉,完了,房子也沒了,家也散炊了,要是閨女回來,咋給閨女交代?人活一世圖個啥?我真是走投無路了,要不誰愿意和親姊妹打官司?老大疼,老三嬌,苦了中間葫蘆腰,從小爹媽就偏心,可我也沒因?yàn)檫@個就對老的咋樣咋樣…”
我伸出雙手打斷她的話頭,提醒她提供事實(shí):“過于情緒化的表述在法庭上只會給自己減分,沒別的用處。比如你說父母偏心,有沒有具體例子?”
“這個嘛,當(dāng)然有!\"她狠狠點(diǎn)頭,“老大走了,老三也走了,都嫁去了大城市,爹媽靠誰照顧?還不是靠我這個在老人眼里最不成器的閨女?雖說沒住在一塊—這也是倆老人自己要求的,我說過多少次,沒有兒子,跟著閨女住也不丟丑,街坊鄰居都知道。雖說沒住在一塊兒,我也是三天兩頭往那兒跑,買米、買面、買菜的,就別說了。老人有個頭疼腦熱,雖說老爹有退休金,有醫(yī)療保險,看病不用我們花錢,可誰在醫(yī)院里照顧?靠老大、老三行嗎?就這樣,過年過節(jié),老大、老三回來,倆老人別提多親熱了…我辛辛苦苦照顧老人二十年,不如人家在外邊每年過年回來一趟的?!?/p>
二女兒雙手在空中一拍,眼淚一下子從眼眶里滑到腮邊。
二女兒繼續(xù)講,正因如此,她努力培養(yǎng)自己的女兒,她說:“從小到大我就對閨女說一句話:你好好學(xué),學(xué)你大姨、三姨,別學(xué)你媽閨女挺爭氣,考上了新西蘭的一所大學(xué)?!?/p>
“那不挺有出息嘛!\"我豎起大拇指。
“難哪!”二女兒擦了一把眼淚,繼續(xù)說,“出息是出息了,月月等著打錢,我去哪兒弄錢?我還讓閨女學(xué)她姨,她姨咋對我們娘倆的?把我給老人買的房子賣了,把老人藏起來。你說說,這叫什么事!丟人哪!我在老家沒法過了,我抬不起頭來。我給我家那口子說,我得找她們?nèi)?。他還不同意,非和我離婚?!?/p>
至于離婚的原因,在我的詢問之下,二女兒說是“性格不合,什么事情都辦不到一塊”。
接下來,二女兒詳細(xì)敘述了“把我給老人買的房子賣了,把老人藏起來”的細(xì)節(jié),這也是案子的關(guān)鍵點(diǎn)。
“當(dāng)初到縣城買房子,老人說好的,誰出錢,房子最后留給誰。我當(dāng)時也實(shí)在,錢出了,名字還是寫的老爹的,要是房子落在我名下,也沒后續(xù)這些糟心事了。孩她姨們跑到縣里,給自己的親爹親媽畫大餅,說什么把房子賣了搬到大城市,享享清福。這清福享好了,享到養(yǎng)老院來了。許給爹媽給他們買房子,結(jié)果讓他們?nèi)プ○B(yǎng)老院!自己的爹媽自己知道,啥也別說了,但凡有點(diǎn)腦子的,誰會信?你說是吧,爹媽就信她們了,瞞著我,把房子賣了。我和那口子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錢,到頭來一場空,找誰說去?
“說起這個,氣死你。她們兩家都在大城市,每人一套幾百萬的房子,可還不放過父母這點(diǎn)錢。賣房就賣房吧,賣完房,她們還轄制著爹媽和我打官司,把我告上法庭了,要剝奪我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你說還有沒有天理?一個親姐姐,一個親妹妹,加上親爹親媽,我上吊沒吊死,要是吊死就好了,要不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我早喝藥了,一了百了。我丟不起那個人!縣里的法院,也和她們蛇鼠一窩,最后判了我敗訴。姚律師,你說這個世界就沒有正義嗎?我打官司打怕了,誰來給我們主持公道?
“兩年沒見自己的親爹親媽了,天地良心。三個親生的孩子,把老人給送到養(yǎng)老院!為了不讓我找著,她們換了好幾家養(yǎng)老院,就這么折騰老人。我找了整整兩年,找了四家養(yǎng)老院,一路找過來,那個難,就爾提了。每到一處,人家都認(rèn)為我是騙子。
“你不知道我這兩年怎么過來的,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一合眼,滿腦子針扎一樣。原來我就有乳腺增生,估計(jì)現(xiàn)在也成癌了,我都沒做過檢查,沒錢哪,牙縫里積攢的一點(diǎn)錢都供孩子讀書了…”
敘述雖然混亂,但我大體搞清楚了事情的輪廓。我問她具體的訴求。
她仍然非常激動:“……別的不管,按當(dāng)初說好的,賣房子的錢是我的,老人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轉(zhuǎn)給我。為了找到自己的爹媽,我流落街頭,家都沒了,和叫花子差不多我也沒別的要求,賣房款要退回來,讓老人立下遺囑,趁他們現(xiàn)在還明白,寫清楚,不然回頭又把我告上法庭,你說冤不冤?
之后我們約好到老人所在的養(yǎng)老院談了一次。我注意到兩位老人看二女兒的眼光有幾分畏懼。二女兒又哭又鬧地噻攘,兩位老人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我的目光落在二女兒手里提的塑料袋上,稀稀落落三五個蘋果,我眉頭不禁一皺。二女兒立馬解釋:“我現(xiàn)在真沒錢,這幾個蘋果也是省下飯錢買的。”
走出養(yǎng)老院,在回去的路上,我提出了代理費(fèi)的問題,說:“律師也是要吃飯的,你現(xiàn)在這么困難,打官司恐怕很難吧?”
結(jié)果她信誓旦旦地講:“代理費(fèi)你不用擔(dān)心,我去找我家那口子要,他不能不給”。
但經(jīng)過一番勘察,我對這位二女兒的好感消失殆盡,對于大女兒和三女兒的行為也是楸心不已,她們每個人都侃侃而談,一副受到莫大冤屈的模樣。律師行業(yè)看似光鮮,但對于一個年輕人,你難以想象會經(jīng)受多么大的精神考驗(yàn),每一個案子都反復(fù)敲打著你的心,突破著你對人性的認(rèn)識底線。我再一次受不了了,背著客戶去見了兩位老人一次,陳述利害,勸他們拿定主意,自力更生。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我太年輕了,如果擺在面前的是我的女兒,我該怎么辦?
老順兩口子無助的模樣如在眼前。
老順解釋著起訴二女兒的實(shí)情:“……那時候也不想,誰愿意告自己閨女?可是三閨女說了,不告不行,她也不是想把二姐怎么著,就是想讓我們享享清福,把原來那房子賣了,來廣海,在市政西區(qū)買一套。已經(jīng)買了,已經(jīng)買了,購房手續(xù)都給我看了。寫的三閨女的名字,因?yàn)槭裁聪拶?,我們老兩口在廣海沒有購房名額,倒不是三閨女想要房產(chǎn)?!?/p>
我問兩位老人大女兒和三女兒多長時間沒來養(yǎng)老院看他們了。
“多長時間沒來了?那還真說不上來,一天天的,我們老兩口都不大看日歷。不怪她們,孩子都忙嘛。住養(yǎng)老院是暫時的,房子還沒交,等交了房,裝修好了,我和老伴就搬過去。工資卡和三閨女手機(jī)連著的,因?yàn)槲覀儾粫膿v,手機(jī)也就接打個電話,別的鼓搗不明白。\"老順一邊說,一邊不住地點(diǎn)頭,像是在向自己一遍遍確認(rèn)。
對于一開始在縣城買的那套房子,老順說的和二女兒也有出入。他說:“你說原來那套房子啊,當(dāng)時說讓二閨女拿十萬塊錢,后來也沒讓她拿,陸陸續(xù)續(xù)又都給她了。我們老兩口還有點(diǎn)存款,后來孩子留學(xué),我們沒少給錢。也不怪三閨女和大閨女。當(dāng)時不同意告,后來沒辦法,不告出不來。現(xiàn)在也后悔,大城市不適應(yīng),哪兒都不知道,哪兒都去不了,天天在房間里躺著,都傻了。過一陣就好了,等新房子下來,我們就有家了”。
我把調(diào)查所得的證據(jù)擺在兩位老人面前,三女兒許諾給他們買的房子根本就不存在,確實(shí)是一個騙局。
老兩口都震驚了,對視一眼,老順叫道:“什么?不可能!沒有房子?那房子呢?”
“根本就沒有房子。\"我無奈地說。
“那怎么辦?你們幫忙把錢要回來?”
“我們自己的閨女能這樣嗎?不行,我們得等大閨女三閨女來了再說?!?/p>
“不要我們了?這是咋說的,我一個月那么多退休金,都給她們了,她們不能不管我們。住養(yǎng)老院的錢還是她們交著的,是用我的工資不假..”
“那,那怎么辦?”
老兩口驚慌失措,語無倫次,世界觀徹底坍塌了。
在鵝卵石上絆了一下,我被從思緒中喚醒。
老順及時扶了我一把。
路到這兒已經(jīng)有點(diǎn)陡峭。老順按著膝蓋爬上一塊塊巨石,難上的地方還不忘回頭拉我一把。我越走越疑惑,這是帶我到哪里來了?
“這是哪里,老順?哪兒有什么家,你尋我開心?”我又生氣了。
“莫急莫急!馬上到!\"老順信心十足地說。
繞過一片松林,我們來到一片空地,緊挨著亭子,有一位老太太坐在石階上??匆娢液屠享?,她立馬起身招呼:“小姚律師,你可來了!”老太太走上來,拉著我的手,別提多親熱了。
“阿姨,阿姨。\"我有點(diǎn)抗拒老太太的熱情。這是老順的妻子,三位女兒的媽。
我注意到亭子右側(cè)是一座鴿舍,主屋右下角有編號“NO.30825”,應(yīng)該歸屬于園林局。陸陸續(xù)續(xù)有鴿子從亭子上面、樹冠上面、我們頭頂飛過,鉆進(jìn)鴿舍。鴿舍密集的孔洞中,不時出現(xiàn)鴿子的小腦袋或者尾巴,“咕咕”聲此起彼伏,奏著自然之曲。
老順帶我站到亭子側(cè)欄的長凳上,指著下面的馬路,說每天都可以看到三女兒從下面經(jīng)過,下班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她路過這里回家,下班的時間不是很固定,等起來不是那么容易,有時候眼睛不眨地盯著還是會錯過去,不過早晨總歸能見到的。
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
“老順,你們的家呢?”我?guī)е唤z疑慮問。
“稍等稍等,小姚律師,馬上就可以看見了!”老順的笑容里漾出幾分神秘。
老太太也已經(jīng)登上亭子。
這會兒老兩口一左一右坐在我身邊,盯著鴿舍側(cè)后方的一棵榆樹,牽引著我的目光也定格在那里,仿佛這棵樹就是他們的“新家”。
我又張開嘴,但老順立馬給我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指螺旋線一般繞著榆樹飛的一群鴿子。領(lǐng)頭的是一只灰鴿,它脖子上是一圈項(xiàng)鏈般斑駁的雜色羽。它從榆樹東南方向的天空開始墜落,繞樹一圈,在西南角落到最低點(diǎn),又稍一振翅,緩緩騰空,在樹梢的最高點(diǎn)收羽凝立。
有七八只鴿子依偎著頭鴿,俯伏在它的腳下,腦袋側(cè)貼在它的腹部,伸開翅膀,兩兩編織,圍著頭鴿組成一個圓環(huán)。
繼續(xù)有大群大群的鴿子飛過來,繞樹一圈之后依偎在上一層鴿子腳下,翅膀交疊,連成一體,像是在樹冠上鋪上了一層瓦聽過“空中樓閣\"嗎?大批的鴿子以這棵榆樹為支柱,繞開了一層和二層,直接以樹冠為頂點(diǎn)自上而下建起了第三層樓閣,樣式和NO.30825號鴿舍一模一樣,只不過個頭兒大了三倍不止。
我越來越驚訝、迷惘,忍不住朝老順看了一眼,又轉(zhuǎn)頭朝老太太看了一眼。他倆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重,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巴我使勁兒掐了掐食指關(guān)節(jié),想證明自己是在做夢,我懷疑自己今天根本就沒睡醒。
夜幕籠罩了整個山坡,在路燈的微光中,繼續(xù)有鴿子飛過來,沿著樓閣門口往下鑄起了一道樓梯……
“成了!\"老順猛一拍手,嚇了我一大跳。
兩位老人架起我,朝一該怎樣稱呼“它\"呢?榆樹鴿屋?——走去。我抗拒著,但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不知哪兒來了一股子蠻力,竟然死死挾持住我,我的雙腳在草地上磕磕絆絆著,差點(diǎn)兒離地。
老順在前,老太太殿后,我在中間,開始上樓梯。
老順右手抓牢扶梯欄桿,左手拽著我的胳膊,穩(wěn)穩(wěn)地一步步往上走著。我怕把鴿子踩死,身子被老順拉成了弓形,才試著踩上去,沒想到鴿子看似柔弱,連在一起竟然這么穩(wěn),一顆顆鴿子腦袋鵝卵石一般頂著我的腳板。
學(xué)著老順的樣子,我也用手去抓“扶梯欄桿”,不,應(yīng)該說是“扶繩”。鴿子緊閉的小眼睛摩挲著我的手心、手指,“咕咕\"聲震動著我的心臟,又麻又癢。
走到門口的時候,仿佛我也變成了一只鴿子,身體輕盈極了。
屋里相當(dāng)寬敞,繞著樹干形成了大片大片的空間。樹冠像一盞枝形吊燈,此刻還沒有點(diǎn)亮。
鴿子在我們身后組合起一道門。
“咕咕\"聲此起彼伏,形成一種奇怪的韻律。
“你看這兒多好,也不需要床,隨便找個地方躺著,比席夢思還舒服。我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就是新西蘭的別墅,也不見得比這更舒服了吧\"老順絮絮叨叨地說著,但我好像沒聽見,撫摸著樹枝上的一只只鴿子,像是撫摸著一件件新家具。
“老早我就跟老頭子說,只要有了新家,一定帶小姚律師過來看看。我們知道小姚律師是好人,知道。我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知道個好歹三個孩子從小都是嬌生慣養(yǎng),不懂事,可是自己孩子\"老太太領(lǐng)著我在“地板”上坐下來。
我不住地輕輕點(diǎn)頭。
老順也盤腿坐下來。老順的背后是一扇“窗戶”,路燈微黃的光照進(jìn)來,給他的滿頭白發(fā)染上一層淡金一—這樣的老順看著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