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蘇州,我總會抽暇去人民路的蘇州古舊書店轉(zhuǎn)悠一下。以前每去必有收獲,故先后多次,也從那里搬回不少舊書。近些年隨著自己年歲日增,購書欲望則大減。逛書肆也未必是為了買書,而是延續(xù)一種習慣而已。況且,訪舊書店和逛新書店感覺有所差異,新書店的驚喜極其有限,而舊書店則完全不同,舊書店內(nèi)售賣的大多是近三五十年內(nèi)出的書,時間跨度大,挑選余地寬,有的曾“入過豪門”,有的被“打入冷宮”,如今都毫無秩序地聚在冷攤上供人各取所愛。我想既謂“冷攤”,總也會時不時地報以“冷門”才對,所以舊書店也時常會讓人有意外之喜,我就多次在舊書店找到一些從未見過或向往已久的舊書,得之如獲至寶、如遇故人。 去年某日,恰朋友約飯在蘇州觀前街的“得月樓”,我閑蕩過去,趁餐前還有一段閑暇,于是腳一滑,又匆匆趕到不遠處的蘇州古舊書店,想過一個亂翻舊書的小癮。書店四周書架上乃至櫥柜里的善本佳槧我基本無心瀏覽,而店堂中間的幾長溜大桌上鋪陳著各式文史舊書,往往更能引起我的興趣。說來也巧,忽于一角瞥見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鄧云鄉(xiāng)集”系列中的幾冊,如《詩詞自話》《京鄉(xiāng)土記》《云鄉(xiāng)瑣記》《云鄉(xiāng)話食》等,頓覺眼前一亮。按理,鄧云鄉(xiāng)先生每次去蘇州,我總會抽暇去人民路的蘇州古舊書店轉(zhuǎn)悠一下。以前每去必有收獲,故先后多次,也從那里搬回不少舊書。近些年隨著自己年歲日增,購書欲望則大減。逛書肆也未必是為了買書,而是延續(xù)一種習慣而已。況且,訪舊書 店和逛新書店感覺有所差異,新著述豐贍,很多出版社都有他的集子出版,這里發(fā)現(xiàn)也不能算太稀罕的事。然而我之所以會表現(xiàn)出一絲欣喜,一來是因為我和鄧云鄉(xiāng)先生尚有過一小段淵源,蒙先生不棄,當年我曾數(shù)次登先生之門聆聽教誨,還向先生約過稿,算是有舊;二來是這冊《詩詞自話》我從未見過,記得當年云鄉(xiāng)先生還送我一首小詩,未知此冊書中是否收錄呢?于是我趕緊抓起此書,等不及從正文開始一頁頁地翻讀,只能于目錄標題的“蛛絲馬跡”中逐一搜尋。當七八頁目錄掃過,倏然看到有一題謂“謝瓜小詩”時,我隱約感覺有點像了,急忙打開第268頁,果然有詩與題記——
謝瓜小詩
繼平先生約寫文介紹文壇前輩書
法,久未報命,近始寫成,已炎暑揮汗
矣,取稿時饋西瓜一枚,因?qū)懶≡姙閳蟆?/p>
偶譚妙墨記前賢,更謝西瓜大且甜。
難得暑中多雅興,涂鴉滿紙亦因緣。
鄧云鄉(xiāng)先生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是著名學者,也是著名的紅學家和美食家,1987年版的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三夜也說不完。而且鄧先生文章涉獵之廣,幾乎無所不包,文史掌故,考證鉤沉,風俗舊聞,草木蟲魚等,都詳征博引,頭頭是道。另外他對古代官制、明清科舉等方面的研究,也是至瑣至細,作起文來娓娓而談,讀之令人忘倦。一個人的博學,大多還是有限的,但如鄧云鄉(xiāng)先生這樣的淵博,年輕時的勤奮好學自然是一個方面,但若說沒有一點異稟也是很難做到的?!八髟圃凇?,是鄧云鄉(xiāng)先生早年的書齋號,所以他出版的文集就有《水流云在瑣語》《水流云在雜稿》等,所謂 “水流云在”一詞,自然是取自杜甫“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的詩句。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意境和感覺是一致的,‘水流’和‘云在’是不可分的,在我的感受是和諧的、美好的、舒暢的……常常寫完長文,隨手就寫一個完稿于‘水流云在軒’窗下,這是我的一點欣慰的人生感受”。說起“水流云在”,我還想起一則親歷的故事。十多年前,我曾和一位作家同游承德的避暑山莊,山莊內(nèi)有一亭,其橫匾即自右向左的“水流云在”四字??上]有落款,從那藍底金字并帶有龍就是請鄧先生作為民俗方面的專家指導(dǎo)。他一生著作甚勤,如《北京的風土》《清代八股文》《魯迅與北京風土》《水流云在叢稿》等,還有《紅樓風俗譚》《紅樓識小錄》,有關(guān)“紅樓”中的美食、風物話題,他聊起來如探囊取物,三天紋邊框的樣式看,應(yīng)是清代某位皇帝的楷書御題了。我正欲開口,不料身旁的作家大聲地脫口念道 :“在云流水,好句!好字!”我忍住笑,心想他一定不曉得杜甫的那首名詩,才順著“流水”讀破了句,考慮到他年齡名氣都遠大于我,何況又讀得如此肯定,我糾正的話到了嘴邊,又不好意思地咽下了。 鄧云鄉(xiāng)先生在“水流云在”的書齋內(nèi),寫下大量膾炙人口的文史小品、讀書隨筆,另也有不少有關(guān)美食的回憶散文。鄧先生雖為山西靈丘人,但少年時就在北京讀書。北大畢業(yè)后,他先后在北京、蘇州、南京、上海等地都有過工作生活的經(jīng)歷,所以他有關(guān)鄉(xiāng)土美味的 回憶非常豐富,文前我提到的蘇州古舊書店,鄧先生也經(jīng)常光顧,還在那里買下全套的《古今》。20世紀50年代初,他在蘇州工作了一年多,那時他尚是單身,所以經(jīng)常下館子吃蟹粉豆腐和雙過橋,還有“松鶴樓”的鱔糊砂鍋等,所謂“過橋”,也是南方的一種美食“行話”,即蘇州面館里的菜澆頭,一般是不能直接放在面碗中,而是要另放一碟,如是“雙澆頭”,那么就再放一碟,然后,由顧客吃時再自行“過橋”蓋到面上……
自1956年鄧云鄉(xiāng)先生在當時的中央人民政府電力工業(yè)部上海動力學校(現(xiàn)名為“上海電力大學”)任教起,直至他1993年退休,再到1999年去世,他的大半生基本是在上海度過的。因此,他寫上海的市井小吃,不僅觀察細致且記述甚詳。譬如他寫上海弄堂的早點記憶:“清晨五時三刻,大餅攤的爐火最先劃破黑暗,接著是粢飯團包裹咸蛋黃的沙沙聲,最后才是餛飩擔子銅鈴的余韻……”文字果然精準老到。他對“四大金剛”的描寫則充滿技術(shù)細節(jié)——
大餅必須用老酵頭發(fā)酵,油條要三翻四抖才能蓬松,咸漿里的蝦皮與紫菜需按“三七開”的比例配置。他還說:“王家沙的梅花糕鐵模,每只凹槽都沁著三十年的豆沙記憶”,“喬家柵的擂沙圓,再也吃不到用真松花粉滾制的版本了”,再加上他寫當年的霞飛坊,說“在老虎灶蒸騰的白霧里,粢飯糕在油鍋里爆出金黃的脆響”,這種懷舊式的抒情,仿佛清晰又遠逝的畫面,穿過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通過文字又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 還有一段他寫上海的“阿婆蔥油餅”,也是非常的內(nèi)行,說面團要在柏木案板醒足一小時,豬板油必須取自崇明的散養(yǎng)豬。而更令人驚嘆的是,他通過測量煤球燃燒速率,計算出每張餅受熱面積與酥脆度的數(shù)學關(guān)系。這種將早點制作技藝與物理熱學理論相結(jié)合的寫法,在美食家中還真是聞所未聞。
我和鄧云鄉(xiāng)先生的交往,其實還是拜了我寫“文人書法”的緣分。近日重讀了云鄉(xiāng)先生的《謝瓜小詩》,我自然又想起當年的那幾段情景。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曾在《文匯讀書周報》編輯部客串幫忙。由于我對文人書法素有興趣,并有意在報上開一版面談?wù)劇拔娜藭ā保敨@得主編支持并同意由我出面約稿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鄧云鄉(xiāng)先生。因為其時鄧公古稀剛過,雄風猶存,寶刀不老,他不僅是《文匯讀書周報》的老牌作者,且筆鋒甚健,隨你出啥題目,他幾乎都能洋洋灑灑地來上一篇。再者鄧公與編輯部的同仁都熟,不時也會來我們辦公室小坐閑聊,于是我也算認識了先生,平時也常與鄧公聊一些胡適之、俞平伯的話題,暗忖約他的稿相對而言應(yīng)該最有把握。記憶力有時真是靠不住的,許多事才過去二十多年,如果沒有文字記錄,就忘得一干二凈了。我第一次到鄧云鄉(xiāng)先生的府上拜訪,不知是1997年之前還是之后。只知那時他已住在了楊浦區(qū)的延吉四村,齋號仍沿襲以前的舊名“水流云在軒”,或落款時寫成“延吉水流云在之室”?!八髟圃凇钡臅S我一共是去過兩次還是三次,真有點記不清了,只記得其中一次我還約了學者陳克艱先生與我同往。那天下午我和克艱先生正好在一起,我問他 :“晚上一同去拜訪鄧云鄉(xiāng)先生如何?”他說:“好!”于是傍晚我們先于外面簡單吃了晚飯,然后一起坐公交車去拜訪了鄧公。至于那天聊了些什么我已全然淡忘,反正也不外乎文史與讀書等雜七雜八的話題,只記得我們出來回家的路上,飽學如克艱先生也不禁連連贊嘆 :“鄧公厲害,書讀得多的?!?/p>
這首《謝瓜小詩》所記的“因緣”,就是那一年春夏。我約鄧公寫“文人書法”的稿子,順便就聊起民國那一批文化大師的字。鄧云鄉(xiāng)先生 20 世紀40 年代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是著名紅學家俞平伯的弟子,也曾聽過知堂老人的課。所以說起老北大的那一批學人,他是如數(shù)家珍。記得我們還一起分析過周氏兄弟的書法同異,說蔡元培和胡適的字。那時攝影不便,
他還將俞平伯和顧廷龍寄他的詩稿和手札,復(fù)印了一份給我,那兩頁復(fù)印件我一直收藏到了今天。等到鄧公應(yīng)約將文章寫好,已是大暑天了。那時寄稿件還不興網(wǎng)絡(luò)傳送,要么郵局投寄,要么親手轉(zhuǎn)交。所以當老先生告訴我文章寫就,為了表示尊重,我說還是我上門取件吧,順便也可與鄧公聊幾句,蹭蹭課。記得那天也是晚飯后,登門前我順手于街邊的水果攤挑了一只大西瓜,捧上樓后,來了個“以瓜換稿”……之后沒幾天,我在報社就收到鄧云鄉(xiāng)先生寄來的行書條幅,所書的即是《謝瓜小詩》。前文提及收錄于《詩詞自話》中的便是鄧公略改的了。
“老北大”的那一批學問好、書法水平也近乎一流的文人已成“絕響”。 而“后北大”的學人中,鄧云鄉(xiāng)先生應(yīng)該也算是一位能書法的文人。他早年學過碑帖,臨習王字和趙字,至于下了多
大的臨池功夫似不好說,他畢竟不是書家,也非終生以毛筆書寫的那一代。因此在線條的凝練和章法的經(jīng)營上,比起他的前輩文人要略遜一籌。不過就通常的書寫狀態(tài)而言,他還是綽綽有余的,而且鄧公對書法非常懂行,碑帖也讀過不少,談起各家各派時有獨到之見解。
我得到過他幾封信,鋼筆字寫得非常瀟灑有勁。至于他的書法題字,多擅于行書,兼還能隸。記得虎丘路上原文匯大樓的小餐廳內(nèi),就掛有一副鄧云鄉(xiāng)的隸書對聯(lián),似乎是石門頌的線條,雖不夠瘦勁,但也不失雅逸一路,可是所書聯(lián)句我不記得了。鄧公還曾為報社同仁劉緒源寫過一副嵌名聯(lián),但上下聯(lián)的“緒”和“源”字,并不在同一位置。我事后專門請教過楹聯(lián)專家陳以鴻先生,陳說此也可以,聯(lián)律中稱其為“三四轆轤”。 后我也求鄧公為我寫一個嵌名聯(lián),他一口慨允。不幾日,果然給我寄來他用伊秉綬隸意書寫的四字聯(lián) :“繼往開來,平安幸福?!睂⑽业摹袄^平”二字,分嵌于上下聯(lián)之首。我在辦公室展開,大家觀后頗樂,都覺得這是鄧公游戲筆墨,聊供同道一樂而已。我開玩笑地說,下次鄧公來,我也回贈一幅 :“云南小餐,鄉(xiāng)土風味。”眾人聞之莞爾,一致稱妙。
可是,許多事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卻不料世事無常。記得 1999 年 2 月的某日,萬沒想到的是,當我那天剛踏進辦公室就聽主編告知,鄧公因病遽然而逝的消息,我當時驚愕無言,后悔莫及……所謂筆墨游戲互贈對聯(lián)的雅事, 只能記述在文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