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梅雨季是江南基因里的東西,是每年必經(jīng)的過程。小時候我對梅雨季有點(diǎn)嫌鄙,霉?jié)窬氲?、滴滴答答?gòu)成了此季的基調(diào)。下雨倒還好,雨將下未下時,猶如置身于熱氣氤氳的蒸籠世界,體感“烏蘇(滬語,意為視覺或體感上的雜亂、 黏膩與不適)”至極。但楊梅、櫻桃、籽蝦和三蝦面踩著時令陸續(xù)登場,又讓梅雨季多了很多靈動變幻。
當(dāng)空氣濕度大于70%時,人極易感覺精神疲憊、煩躁不安、易怒等。再者陰雨天時,人們的戶外活動減少,容易陷入沮喪情緒中。不過這些年,我對于梅雨季的耐受度越來越高,而且覺得它特有的靈幻清幽,云霞煙嵐,總有一種經(jīng)久不息的余韻。
梅雨是東亞地區(qū)獨(dú)特的天氣氣候現(xiàn)象,是東亞夏季風(fēng)階段性活動的產(chǎn)物, 梅雨季主要指每年6月上旬至7月中旬在我國江南、長江中下游以及江淮等地區(qū)出現(xiàn)的持續(xù)陰雨季候。據(jù)民間記載,入梅時間往往是芒種后第一個丙日,出梅時間往往是小暑后第一個未日。長江中下游的典型梅雨季通常持續(xù)約20~30天,上海多為21天左右,體感悶熱潮濕。據(jù)1951年至2019年的相關(guān)數(shù)據(jù),我國歷史上入梅最早為5月25日,最晚為6月26日,出梅最早為6月23日,最晚為8月4日,梅雨季時間最短為13天,最長為59天。
芒種前的節(jié)日是端午。我覺得端午節(jié)不算吉慶節(jié)日,故只求安康。端午節(jié)的吃食也并不玲瓏精巧,粽子、咸鴨蛋、 黃鱔、雄黃酒之類,談不上多可口,聊以助興而已。一過端午,很快就會迎來梅雨季。梅雨季的吃食,像江南人的性情,有點(diǎn)復(fù)雜,有點(diǎn)婉約。
我覺得,梅雨季節(jié)最好吃的是籽蝦。
此季河湖飽漲,籽蝦鮮美肥厚,油爆、醬燒、鹽水皆宜,是江南的恩物, 一吃根本停不下來。
三蝦面讓上海人和蘇州人都苦等了一年。中國最愛吃三蝦面的城市,蘇州位居第一,上海第二。所謂“三蝦”,即河蝦的蝦仁、蝦腦、蝦子,是蝦身上所有精華,至鮮至美。每年的5—7月,是三蝦面最佳賞味期。
做三蝦面是極費(fèi)功夫的,是手指間的精細(xì)活兒。拆分和烹飪蝦仁、蝦腦、 蝦子,靠的是匠心和耐心。蝦仁粉白, 蝦腦金紅,蝦子如星,配以緊湯拌面,滿口生機(jī)與鮮甜。
上海到蘇州,連頭帶尾只需花費(fèi)1小時就能吃上三蝦面?!霸Ed記”的三蝦面算不上蘇州最優(yōu)秀的三蝦面,卻可能是最紅的一家三蝦面。
“裕興記”在蘇州有很多家店,在上海、南京、杭州、常州等長三角地區(qū) 都有分店,也曾在北京望京有分店,后來據(jù)說歇業(yè)了,看來“帝都”人對蘇式風(fēng)雅并不“帶感”。三蝦面雖鮮,竊以為也需要特別精細(xì)的味蕾來配。
蘇州有名的三蝦面館還有“胥城大廈”,胥城大廈是星級酒店,內(nèi)設(shè)的面館曾是蘇州最貴的面館?!叭A僑飯店”的三蝦面也名不虛傳。
蘇州人對吃食的講究是十分極致的。就連大眾版本的綠豆湯里也要加糯米飯、紅綠絲、蜜棗和薄荷水。常輝的《蘭舫筆記》中說:“天下飲食衣服之侈, 未有如蘇州者。衣料出自蘇城,其值少低于他省,猶不足異。至食物,則莫貴于此矣,而士民會客,一席動值三四金, 甚有至七八金者,官席無論也,此亦太平日久所至,然而暴殄天物矣。”
我的不少上海朋友,去蘇州是很頻繁的。我所在的一個微信群有126人,主要以上海文化界人士為主,除了上海主會場之外,還有蘇州分會場等。每天幾乎總有上海主會場的群友在蘇州,“此起彼伏”。上午去,晚餐后回,篤悠悠消磨一天,評彈聽了,面也吃了,園林里也喝過茶了。二十多分鐘回程高鐵,再坐上十號線由西往東通過上海的主城區(qū),一日游甚妥。尤其在夏初三蝦面上市的季節(jié),蘇州的巷陌里幾乎一小半人操著滬語。
其實(shí)上海能吃到三蝦面的面館也不少,我家不遠(yuǎn)處、華山路上的“云和面館” 就有。再過一陣子,中午黃昏在面館門口的馬路上總是排著數(shù)十米的長隊,面館里充滿河蝦的鮮腥味道。
梅雨季節(jié)一旦出太陽,那是比下雨體感難受一百倍的,但排隊等吃那碗三蝦面的食客倒也不見煩躁,都在翹首盼望那碗尤物。
河蝦助濕,吃完須用化濕美食中和才安。此季飲臺灣高山茶甚妥帖,比如青心烏龍、金萱茶。
青心烏龍又名“軟枝烏龍”“小葉烏龍”,據(jù)說是北宋宋徽宗時期就流傳下來的茶種。在宮廷斗茶之風(fēng)盛行的北宋,青心烏龍就頗受士大夫階層青睞。泡好的一壺上好的青心烏龍,掀開茶壺蓋子,幾米開外就能聞到清香。
青心烏龍以高山茶為臻品,其中臺 灣阿里山、大庾嶺、梨山所產(chǎn)最為著名, 成品香幽色潤、經(jīng)久耐泡,茶湯甘甜, 清冽靈澈,高山韻味十足。
而金萱茶又名“臺茶十二號”,由“臺灣茶葉之父”吳振鐸先生經(jīng)過近30年育種,于1981年研制成功,并取其祖母閨名“金萱”稱之。金萱茶有股淡淡 的奶香,口感比青心烏龍更柔和,雖更受廣大女士歡迎,不過我個人更偏愛青心烏龍的鮮爽甘醇和空谷幽蘭之味。
惠明茶也是我在梅雨季節(jié)得以相認(rèn)的好茶。那年,在上海市佛教協(xié)會會長、靜安寺方丈慧明法師的靜安寺會客廳里,窗欞外雨滴淅淅瀝瀝,他囑近侍泡了惠明茶端給我們。一口入喉,凝萃著山嵐霧靄的清靈與芳冽使胸中積滯瞬間消隱,山林逸氣與冰雪心境在山泉水中起伏的嫩芽葉上相遇了。梅雨,古寺,高僧,紅塵,綠茶,都讓我有歲亦何去來、一刻即千年的穿越感,天心、佛心、 人心、茶心在那一刻交匯時互放了光亮。
走出山門時,我竟有點(diǎn)恍惚,塵心洗盡興難盡,仿佛方才一晤只是氤氳水汽中的一個短夢,一刻波杳云深的出離。
于是每年梅雨季,浙江景寧的惠明 茶也成了我的季候佳茗。
梅雨季高溫高濕,即使洗衣機(jī)自帶烘干功能,心情卻容易有霉味。一年四季中,我用香不少,沉香、藏香、檀香……覺得熏香自古就是一種凈化療愈的方式。江南倦客周邦彥有“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fèi)爐煙”的詩句,白居易有“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于我,熏香更是梅雨季節(jié)的標(biāo)配。
身處梅雨季,盡管有些郁悶,卻仿佛具有了格外敏感的感官,更能意識到宿命的無力、生存的荒謬感和萬物的靈性,正如千年前白居易早就喟嘆的:“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p>
前幾天重溫電視劇《繁花》。王家衛(wèi)的影視劇里,總有一種色彩濾鏡,像濕答答的黃梅天。
我把寶總和李李最曖昧的那段戲看了19遍。兩個強(qiáng)大又寂寞,有如海往事且“白月光”均已去世了的人,其實(shí)從一開始就本能地辨認(rèn)出了對方。雖紅顏知己眾多,但只有與李李在一起的時候,寶總才具有與眾不同的情緒況味,也或者可說是性張力。因?yàn)橐诓淮_定性里捕捉確定,能滿足食肉系男女的追逐和對自我價值的投射。
理解感情是有門檻的,我覺得只有不懂情感的人會說他最喜歡汪小姐吧。 他只是在向下兼容汪小姐而已。
自古名劍不常鳴,良弓不日射,汪小姐乃至玲子的過度出現(xiàn),恰恰是降低了自 身稀缺性。三蝦面如此被期待,蓋因如此。
我發(fā)現(xiàn)能長期雙向奔赴的情感,是認(rèn)可彼此價值并享受關(guān)系。所有關(guān)系的實(shí)質(zhì),最終是自己與自己的關(guān)系。
閨蜜曾告訴我她的故事:那年梅雨季,她與他去日本京都游玩,恰逢京都三大祭中最盛大的園祭。他倆攜手逛遍園,踏過流水潺潺的辰巳橋,喝著梅酒,吃著刺身、漬物、烤物和用和歌山縣產(chǎn)南高梅做的梅子茶泡飯,還吃了京都的日式糕點(diǎn)“水無月”——鋪著一層蜜紅豆的三角形蒸糕……撇開一切干擾和糾結(jié),完成了從藍(lán)顏到情侶的跨越。園從不是不解風(fēng)情的地方。他說,他倆的情誼是用時間沉淀過的,能這樣過一周,真覺得無憾了。那是他們交往的第八年。那次回到上海后,他必須去結(jié)婚了,那是他的家族使命。最后一天在大覺寺,大雨滂沱, 兩人卻沒有許愿,十分平靜。此后,他們默契地逐漸沒了聯(lián)系??伤磕昝酚昙具€是會去日本京都參加園祭,吃那年吃過的一切,她知道會有今天,無數(shù)個昨天淬煉出的今天,她與他相忘江湖,變成親愛的路人,但淅淅瀝瀝的梅雨里卻留下了他們永恒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