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033(2025)03-0037-06
Trekking Through the Boundless Hometown
The Multidimensional Meanings of \"Hometown\" and \"Nostalgia\" in Chen Cang's Prose XIE Jin-Yu
(College of Humanities,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43OO74,Hubei)
Abstract: \"Hometown\" and \"nostalgia\" are the objects that Chen Cang,a Shaanxi writer,repeatedly tells in his prose style.Chen Cang constructed a nostalgia system of three dimensions of nature,life and soul in his prose: presenting the natural color of geographical hometown with the ecological writing in the perspective of naturalism,expressing the deep personal atachment to the native nature; Tracing the river of consanguinity with the family narrative and returning to the hometown of life; Through urban and rural experience,it reflects modern people's spiritual wandering and the pursuit of the soul. His prose breaks through the single Lyric mode of traditional nostalgia,and sublimates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into an aesthetic observation of the general spiritual predicament in the processof urbanization.In stylistic practice,it notonlycontinues the tradition of \"the heart of prose\",but also expands the spiritual capacity of prose with the complex structure of \"modern nostalgia\".This creative path of combining individual memory with the symptoms of the times provides an important inspiration for contemporary prose how to achieve style consciousness and spiritual exploration.
Key words: Chen Cang prose; nostalgia; hometown; mind
關于散文的“體\"與“心”,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的“導言\"中闡述道:“我以為一篇散文的最重要的內(nèi)容,第一要尋這‘散文的心’;照中國舊式的說法,就是一篇的作意,在外國修辭學里,或稱作主題(Subject)或叫它要旨(Theme)的,大約就是這‘散文的心了。有了這‘散文的心'后,然后方能求散文的體,就是如何能把這心盡情地表現(xiàn)出來的最適當?shù)呐帕信c方法。到了這里,文字的新舊等工具問題,方始出現(xiàn)。\"而\"散文的心\"則指向散文中的“個性”,即“個人性(Individuality)\"和\"人格(Personality)\"的二者合一。郁達夫站在散文的形式與內(nèi)容上,以“心\"作喻,精妙地指出散文應當具有凝結(jié)作家個性和旨意的核心,這一注重散文內(nèi)核的觀點在散文文體發(fā)展中具有重要價值。
作家陳倉曾用“活”與“熬\"等動詞來說明散文等作品的孕育過程,表示好作品是“活出來的”,是“用我們的皮肉熬出來的\"2251,用“皮肉”來說明作品的材料來源,以真實生命體驗作為原材料生成的散文,貼近于個人真實體驗,是在向“散文的心\"靠近的。陳倉這一寫作意旨實踐于具體散文作品中,若歸總陳倉散文的題材、主題和蘊含的作家情感,結(jié)合作者在訪談中的表達,再觀照其“進城”小說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重心,會發(fā)現(xiàn)其眾多散文如同衛(wèi)星之于地球,都圍繞一個主題“行星”“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鄉(xiāng)村、土地、家族、童年等故鄉(xiāng)的近義詞,是陳倉散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關鍵意象,散文集《月光不是光》是獻給故鄉(xiāng)和父親的文章,散文集《動物憂傷》全以故鄉(xiāng)的動物和生活為基本據(jù)點。
“故鄉(xiāng)”與游子之間始終有一根臍帶相連—“鄉(xiāng)愁”。《詩經(jīng)·采薇》有\(zhòng)"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魯迅在《故鄉(xiāng)》中回首童年與嘆惋當下。余光中之《鄉(xiāng)愁》將對故土的思念深切傳達。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傳統(tǒng)社會中的“鄉(xiāng)愁\"萌生于難以跨越的地理障礙和漂泊生涯,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故鄉(xiāng)\"與“鄉(xiāng)愁\"增添了更多現(xiàn)代性內(nèi)涵,與革命、啟蒙乃至城市化進程產(chǎn)生互動,涉及內(nèi)在情感、自我認同、記憶建構等精神事件,成為一種具有復雜層次的現(xiàn)代情感結(jié)構。故而,雖然“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愁\"的主題在文學中被不斷書寫,但是二者隨歷史變遷不斷精神化、內(nèi)在化,呈現(xiàn)出新變和多元的特質(zhì)。現(xiàn)代社會及文學文本中的“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愁”,“加入了現(xiàn)代個體的時間體驗、情感體驗和精神體驗,從而包容了地理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和哲學、美學諸多領域而成為一個豐富性和悖論性的話語場域\"4。
陳倉散文所持續(xù)提起的“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愁”,具有相當?shù)膹碗s性和深刻性,可將之稱為“現(xiàn)代鄉(xiāng)愁\"這一情感結(jié)構,既包含了指向故鄉(xiāng)實體的“鄉(xiāng)愁”,更延伸至情感維度和精神維度之上,關涉到陳倉個人乃至時代的相關心靈命題?!肮枢l(xiāng)\"和“鄉(xiāng)愁”正是陳倉“散文的心”,同時陳倉以其對故鄉(xiāng)和時代的理解,將這顆心充實為一顆豐富“散文的心”。因而,以陳倉這一顆豐富且赤誠的“散文的心\"為據(jù)點,重提“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愁”,是理解陳倉散文、散文本身乃至時代本身的一把關鍵的鑰匙。
一、自然底色:“人間草木\"的深情
荷爾德林在《還鄉(xiāng)》一詩中憶起故鄉(xiāng)的景致:“你們輕柔的風兒!來自意大利的使者!/你呀,親愛的河流,岸邊的白楊!/你們起伏的山脈!哦,你們,/一切燦爛的巔峰,又出現(xiàn)在眼前?\"來自意大利的風,佇立在河岸邊的白楊,擁有燦爛巔峰的山脈,這都是故鄉(xiāng)本色的自然景象,也是故土最切實的自然存在。在對故鄉(xiāng)自然風物和文化的寫實中,作家得以抵達真正的故土。陳倉散文中,流露出對故鄉(xiāng)“人間草木\"和“人間事物\"的深情,而這一深情便是陳倉散文“鄉(xiāng)愁\"精神結(jié)構中的自然底色,指向最為真實的故鄉(xiāng)。而陳倉之于本色故鄉(xiāng)之“鄉(xiāng)愁”,有熱愛之喜,遠離之思,有對故鄉(xiāng)自然生態(tài)破壞之憂。
陳倉從不吝嗇筆墨去鋪陳故鄉(xiāng)的自然的風物,他最熱衷于寫故鄉(xiāng)漫山遍野的樹:“在各種樹木中間,還夾雜著毛栗樹、櫻桃樹、山楂樹、海棠樹、五倍子樹。有許多叫不上名字,我們就給它們起名字。大葉子樹,用葉子可以包粽子;臭蟲樹,可以把樹皮埋在糧食中間除蟲子;癢癢樹,你撓撓它,它就使勁搖晃,是牛最愛吃的;狗葉樹,有些像桑樹,但是不能養(yǎng)蠶,是豬最愛吃的。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野生的,每到春天,紅紅白白的花,把山山嶺嶺打扮得十分好看。\"]陳倉還寫到故鄉(xiāng)的丹鳳山和山中的野生草木,用長短句結(jié)合的方式將其耐心地羅列出來,故鄉(xiāng)的自然風物密密匝匝地在字里行間生長起來。故鄉(xiāng)品類豐富、形態(tài)各異的“人間草木”,通過陳倉簡潔且生動的文字和自由的散文句式,鮮活于筆尖,成為一道故鄉(xiāng)的自然“風景”,展現(xiàn)出故鄉(xiāng)的本色風貌。這正是一種投向故鄉(xiāng)自然萬物的“博物\"目光。而“博物學\"目光與散文體裁,則達成了和諧的吻合狀態(tài),為陳倉進行故鄉(xiāng)自然書寫同時提供觀看視野和與之相契合的文學平臺。
“博物學在宏觀層面與大自然打交道,試圖了解大自然中存在的動物、植物、菌類、礦物、星星、云等,對它們進行描述和分類,同時也關注大自然中各個部分之間、各個層面之間的關聯(lián)\"。散文在內(nèi)容上,關切大自然中的萬物,將動物、植物等意象都納入文本之中。在形式上,散文體式自由,筆法平和,便于對肆意生長的自然萬物進行包容性的書寫??梢?,博物學的目光與散文的細密質(zhì)感和自由體式形成有效呼應。散文允許陳倉穿行于故土的自然之境中,將每一種草木與鳥獸都紛紛迎進文本之中,對其展開博物式的書寫。在博物學與散文的隼合中,陳倉的故鄉(xiāng)塔爾坪的形象不斷變得豐滿、立體,得以展現(xiàn)出大地的本色。
陳倉通過散文展開故鄉(xiāng)“博物\"書寫的動作背后,蘊藏著陳倉作為故鄉(xiāng)博物者的\"深情”。名物學家揚之水說:“‘風微僅足吹花片,雨細才能見水痕’,一切都是微細的,但微細中原有它的深廣。在落花處駐足,也許可以捕捉到微風傳送來的一點消息\"。陳倉將筆放在大地上,去寫樹木的搖擺和死亡,去捕捉丹鳳山中的生命訊息,去描摹月光溶入水中的質(zhì)感,正是在對故鄉(xiāng)“微細\"處的駐足中,洞察出故土自然的無限性,傳達出內(nèi)心對于故土的深沉“鄉(xiāng)愁”。這一維度上的“鄉(xiāng)愁”,乃是地理維度的“鄉(xiāng)愁”,不增添過多的社會性色彩,而是扎扎實實地仁立在故鄉(xiāng)泥土之中,令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魂牽夢縈。
故鄉(xiāng)風物之所以能夠令游子傾注萬種深情,就是因為自然與“人\"發(fā)生了深度交互,對人之精神進行了哺育,人在與萬物的互動中得以破除嚴格的主體性邊界,獲得了新的敞開。沈從文在散文《灘上掙扎》中談到故鄉(xiāng)的河何以教給他心靈教導:“我總那么想,一條河對于人太有用處了。我贊美我這故鄉(xiāng)的河,正因為它同都市相隔絕,一切極樸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態(tài)度皆有點原人意味,對于一個作者的教訓太好了。\"
河流向沈從文發(fā)起了近乎原始意味的生命引領。陳倉在《我是一棵樹》中寫到與村莊中各類樹木所發(fā)生的關于生存、想象和死亡的無數(shù)故事,在《動物憂傷》中記錄了與牛、羊、狗、雞等動物之間的情感勾連,他與故鄉(xiāng)自然之物在物理意義和精神意義上都展開深度相遇,于是他總會因為故鄉(xiāng)之物落淚,“無論是人是仙,是物是畜,都會惹得我心酸落淚\"2201,喜愛之深則動情之切。
與此同時,陳倉關注到城市化進程中鄉(xiāng)村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與異化:為了追求經(jīng)濟效益,樹木被砍伐,河流被集中的生活用水污染,鄉(xiāng)村引進了城市的草皮以供觀賞陳倉對此展開反思,提出城市化進程實質(zhì)上一定程度對自然等本真事物造成了扭曲,對鄉(xiāng)村文明形成沖擊。散文因其體量之輕小、時效之快,成為作家提供反思社會的有力工具,陳倉也藉由散文及時表達了對故鄉(xiāng)自然破壞現(xiàn)象的反思,展現(xiàn)出在文學領域中的生態(tài)意識。陳倉面向故土大地的真切“鄉(xiāng)愁”,因此不僅包含了對故鄉(xiāng)風物的深愛、思念與了悟,同樣涉及面對鄉(xiāng)村生態(tài)異化現(xiàn)狀的現(xiàn)實憂思。
故土的萬千自然風物及其靈氣,讓陳倉在生命中始終滿懷熱愛與欣喜,以至于在思念時落下熱淚。城市化進程中故鄉(xiāng)環(huán)境的破壞,又令陳倉在反思中不斷發(fā)問。以自然作為重要存在的故鄉(xiāng),是地理意義上實在的故鄉(xiāng),也即村莊塔爾坪,由此所喚醒的作家之“鄉(xiāng)愁”,同樣是對于故鄉(xiāng)本色大地的純真情愫,以自然風物作為重要載體。擁有豐盛草木、清澈山水和靈性動物的故鄉(xiāng)大地,為陳倉的“鄉(xiāng)愁\"涂抹上自然底色,并煥發(fā)著人與自然最原始的交融光芒。
二、生命之鄉(xiāng):回望血緣之河的發(fā)源地
詩人雷平陽言及自己對于“鄉(xiāng)愁\"的文學歸屬感時說:“我希望能看見一種以鄉(xiāng)愁為核心的詩歌,它具有秋風和月亮的品質(zhì)。為了能自由地靠近這種指向盡可能簡單的‘藝術’,我很樂意成為一個繭人,縮身于鄉(xiāng)愁。53在訪談中,雷平陽談及所謂“鄉(xiāng)愁”,先是以土地和親人作為基點,而后方涉及精神內(nèi)核的領域。他的寫作旨在著眼一個地域與角落,以“鄉(xiāng)愁\"作為核心,重拾在當下被忽視的最為原始的土地與親情。而在當下慌亂的浮躁世界再談起“鄉(xiāng)愁\"相關的情感與意象,需要文學的勇氣:“簡單、原生,在慌張而焦慮的時代,談及它們,多少有些奢侈;在‘世界一體化'的巨輪下面,念及它們,多少有些悲痛。我像個頂風作案的人,重新去面對它們,其‘直擊人心的力量,乃是產(chǎn)生于常識,因為我們遠離了常識,遠離了我們安身立命的生活現(xiàn)場\"53親情和土地,是每一個生命的孕育之地,而在這個常識遺失的時代,承托生命之本真的親情和土地也正在被淡忘,成為焦慮時代不被談論的“微小”個人性命題,于是現(xiàn)實生活乃至文學世界中的情感流離失所。
如果說小說在親情和故土的書寫中,必然添入陌生化和虛構的筆法,那么散文作為求真的文本,則是選擇往后退一步,堅持著對親情、家庭和故鄉(xiāng)較為真實的體悟表達和情感抒發(fā)。而以故鄉(xiāng)和親情等生命原初領域為主要觀照對象的散文,又需要經(jīng)住宏大題材和新鮮筆法的誘惑,在雷平陽所謂的“繭\"中,不斷回到親情、親人、家庭、記憶中去,透過浮世浪涌看到簡單與原生的存在。在家庭關系淡漠的時代,在故鄉(xiāng)遺落的時刻,親情更應當被重新提起,被文學記起,被散文認真書寫。陳倉以一種如陜西堅實大地般的“鈍感”,在散文乃至各類體裁的文學寫作中,細數(shù)著關于“家\"和親情的常識,同樣成為一個“頂風作案的人”,以堅守作為一種抵抗浮躁和回歸原初的姿態(tài),這是對于生命原鄉(xiāng)的回歸,是對血緣性情感和記憶的惦念與“鄉(xiāng)愁”。
散文集《月光不是光》中,陳倉將大部分筆墨傾注到父親這一人物形象上。陳倉在《我是一棵樹》中回憶起年少時期所見證的父親與樹的一個個鮮活故事,文中記錄父親帶著年少的“我\"去山上給樹用火“洗澡”,制成木炭,彰顯出農(nóng)民在與自然深刻相融中生發(fā)的想象力;村口的核桃樹被圖利之人挖空,父親用泥巴療愈大樹的疤痕;父親深愛各種樹木,“每次無論砍什么樹,砍多大的樹,砍樹干什么,他心里都有說不出的疼痛,似乎砍在自己身上\"226。在關于父親與樹的故事中,陳倉采取回憶式的姿態(tài),選擇了以年少的孩童視野,重新憶起父親如何在年少的自己心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在少年眼中,父親愛自然勝于外物,在少年心中,父親的正直、樸實、善良成為少年一生的道德引領。在這篇散文中,沒有過多的情緒渲染,也沒有波濤起伏的事件,只有作家和父親在故鄉(xiāng)大地上如白描畫般簡單的行動勾勒,卻感人至深。正如梁實秋所言,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寫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麗的辭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凈凈直截了當?shù)乇磉_出來,散文的至簡美感與親情的本真色彩,在陳倉的筆下融合。
“什么是家族呢?不僅僅有同一個祖先,有同一個姓氏,還應該有同一扇大門一直為我們開著\"295。陳倉記載了鄉(xiāng)土大地上關于家族的歷史與故事。在陳倉所寫的眾多長輩故事中,大伯的故事最具有歷史性和傳奇性。在家族記憶中,大伯被迫加入部隊后不見蹤影。但大伯的身世之謎卻始終縈繞在陳倉自我成長與家族發(fā)展中。“當放牛娃的那陣子,我一邊把牛放到山坡上,望著遠處空蒙的大山,一遍遍地呼喚著‘大伯啊大伯’,像我們那里呼喚山神降雨一般,我不明白把他叫出來的意義是什么\"2]163。大伯既是親人的血緣所在,更是象征著家族血緣關系及其神秘意義的靈性符號。大伯、二伯、叔叔,塔爾坪土地上的陳家父輩悉數(shù)被陳倉寫進散文中,他用文字為父輩立傳、為家族立傳、為血緣河流流下的痕跡立傳。
“父親”“家族”,承托著陳倉復雜的情感結(jié)構與多維生命“鄉(xiāng)愁”。在生命源流意義上,父親為孩子生命的給予者之一,家族血緣則是每一個鄉(xiāng)土孩子的根系,血緣即生命之“故鄉(xiāng)”。在情感維度上,親情成為“鄉(xiāng)愁\"的具象表達,家與親人乃是游子與故土之間的維系紐帶,對父輩的深切情感、親人之間的默契,皆是“鄉(xiāng)愁\"的重要一角。在記憶維度上,在“家”空間中展開的童年活動,構成記憶建筑的基地,因而當人們滿懷“鄉(xiāng)愁”憶起家與親人之時,同樣是憶起童年的往事,憶起往昔的自我存在。在倫理維度上,陳倉在散文中多次表達在當下生活中道德的迷惘,父親和家族在道德上的良善之舉,為陳倉尋找倫理之鄉(xiāng)提供了恒久的指引。在“故鄉(xiāng)\"與“鄉(xiāng)愁\"的這一生命性意義上,陳倉的散文穿梭于務實的親情書寫與務虛的血緣追溯之中,輪轉(zhuǎn)于童年充滿光芒的親人回憶和當下來自親人善良的倫理滋養(yǎng)之中,具有了一種返回生命原鄉(xiāng)的“后退式”價值。
對陳倉而言,在散文中敘寫親情與記憶,是回到了他的生命源頭?!拔业纳⑽模瑒?chuàng)作的源泉和精神的故鄉(xiāng),只有秦嶺山中的那一種土地,因為我的親人都是農(nóng)民,我是從泥巴里長出來的…\"175文學、故鄉(xiāng)與鄉(xiāng)愁,互相滋養(yǎng),如果說鄉(xiāng)愁和故鄉(xiāng)是生命之源,為文學提供源源不斷的養(yǎng)料,那么文學則是理解生命乃至記錄生命的一種方式,為作家提供通道和載體。散文如同一葉扁舟,搭載著陳倉隨血緣河流而上,回到秦嶺中,重歸文學源泉和生命原鄉(xiāng)。
三、靈魂歸處:原鄉(xiāng)、漂泊與歸處
陳倉曾有一首詩,名為《兩個碑》:“我漂泊的一生需要兩個墳墓/一個要用故鄉(xiāng)的黃土掩埋我的影子/一個要用他鄉(xiāng)的火焰焚化我的肉體/我在此立下一份遺囑,在我死后/僅剩下一把骨頭和幾朵白云的時候/請不要讓我自己和自己分開…/在那塊金色的麥地里無名的小河邊/為我的肉體與靈魂再安排一次重逢/讓它們相互擁抱一下/相互攪拌一下/這世上最弱小的一根雜草/怎么經(jīng)得起凌厲的風/怎么撐得起兩個碑\"210。陳倉將當下的時代稱之為“大移民時代”,也即城市化進程,無數(shù)鄉(xiāng)土的孩子成為“進城者”“漂泊者\"和“異鄉(xiāng)人”。這種從土地跨越進城市的痛感,在《兩個碑》這首詩中體現(xiàn)得極為深刻。在故鄉(xiāng)之碑下,埋葬著鄉(xiāng)土游子從未離開的靈魂,在他鄉(xiāng)之碑下,掩埋的是靈魂已經(jīng)回鄉(xiāng)后的肉體,陳倉時刻經(jīng)歷著心靈歸鄉(xiāng)而肉體委屈于城市的撕裂。他在《僅有一粒麥子是孤獨的》一文中寫到在家中發(fā)現(xiàn)一粒麥子,而自己就像這一粒來自故土的麥子一般孤獨無助。
在散文集《月光不是光》中,陳倉并未將筆對準自己,描繪自身的城鄉(xiāng)困境,而是以父親作為書寫對象,來代表萬千鄉(xiāng)土“進城者\"的具體遭遇和精神感受,由此抒發(fā)對游子漂泊、城鄉(xiāng)關系和鄉(xiāng)愁的現(xiàn)實思考。在《父親的風月》中,陳倉耐心地寫到接老父親進城后的種種故事。父親面對上海城市中的車流與街道不知如何行走,吃到上海餐廳里昂貴的家鄉(xiāng)食物深覺可惜,在賓館中不懂得熱水器的使用方法束手無策,也會在東海邊為大海所驚嘆…陳倉筆下的父親背后,是萬千來到城市的鄉(xiāng)土父親和母親,他們會為城市驚嘆、困惑,也會在城市中感到?jīng)]有故鄉(xiāng)大地所支撐的深切孤獨,他們的境遇與感受應當被看見和書寫,陳倉的筆無疑是具有溫暖關懷的。然而,透過父親的脊背,陳倉分明也看見了自己:“我們這些游子與老爹一樣,在外漂泊這么多年了,有誰給自己搓過背呢?每次一個人洗澡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十分悲涼地把手伸向背心,可是永遠也觸及不到那個奇癢無比的地方。\"25背心那一塊觸及不到的地方,就像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奇癢無比”的感受,近乎融入城市化進程后有鄉(xiāng)難歸的煎熬狀態(tài),這顆來自塔爾坪的“麥子”,注定一生懷揣“鄉(xiāng)愁\"在城市洪流中輾轉(zhuǎn)。陳倉以父親和自我作為觀察據(jù)點,洞察到無數(shù)游子處在城鄉(xiāng)縫隙中遭受靈肉分離的痛苦。由此可見,陳倉散文中的“鄉(xiāng)愁\"情感結(jié)構,在地理維度和生命維度的基礎之上,具有了關注城市化進程漂泊者精神境遇的現(xiàn)代性批判意味。
“當我生活在故鄉(xiāng)的時候,我的遠方就是城市,而當我來到城市生活的時候,我的遠方又變成了故鄉(xiāng)…我一直走在蹺蹺板上,蹺蹺板的一頭是故鄉(xiāng),而另一頭是他鄉(xiāng),我靠近哪一邊,那一邊就會下沉,另一邊就會上升\"I74。陳倉在關于“遠方\"與“故鄉(xiāng)\"的“蹺曉板\"隱喻中,又打開了散文“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愁\"更為抽象且深入的一個新維度?!肮枢l(xiāng)”永遠在“我\"所不在的地方,“我”所在之處總是\"遠方”,此時“故鄉(xiāng)\"不再確指故鄉(xiāng)的土地與親人,而是寓意著精神的原鄉(xiāng)、心靈的歸處,煥發(fā)著“烏托邦\"的色彩。而陳倉之“鄉(xiāng)愁\"更是一種“想象的鄉(xiāng)愁”,指向來自精神深處的存在性迷惘,關乎“我是誰”“我在哪”“我將去向哪\"的最初乃至終極生命之問。于是在關于塔爾坪、父親、進城的相關書寫中,在月光之下,在大雁塔之上,陳倉總會不禁展開對世界本身的思考,追問意義存在與否,討論生與死與根的關系,體味人生的孤獨與愛。
那么,何以棲息動蕩靈魂?何處是心靈歸處?在《每個人都想擁有一座寺廟》中,陳倉以反思的姿態(tài)表示:“在一個信仰缺失和靈魂動蕩的年代,我們不要把所有的罪責全部推到他人頭上,或者說推到社會與時代的身上,這明顯是非常不善良的,也是沒有道德追求的。每一個企圖修為向上的善人其實都是一座行走的寺廟,無論他身處何時何地何種苦厄之中。2280陳倉不局限于自我的表達,同時擁有自我反思的勇氣和擔當,時代、城市和他人不是陳倉歸罪的對象,他懷揣著對于“善良\"的堅持,呼吁每一個動蕩的靈魂應當返諸求己,面對人生的苦厄時,返歸自身之“寺廟\"去向善良靠近,找尋屬于自己的歸處,讓肉體和靈魂重新貼合。謝有順在《散文的心事》中指出散文的站立與背后“人\"的挺立息息相關:“散文的變革不能求助于外面的花樣翻新,還是要尊靈魂、養(yǎng)心力,讓散文中生命氣息的流轉(zhuǎn)健旺、有力,讓散文背后的那個人不再匍匐在地上、真正挺立起來。人即風格,人立起來了,才會有與之相呼應的語言和文體。\"2陳倉對靈魂動蕩普遍困境的發(fā)現(xiàn),對靈魂歸處的追問,都源于作者自身的靈魂與心力,與其以悲怨頹靡的姿態(tài)去面對真實故鄉(xiāng)和心靈“故鄉(xiāng)\"的陷落,不如站立起來,秉持著善良之氣,站起來繼續(xù)尋找人心靈的歸屬地。
北島說:“散文與漂泊之間,有一種互文關系:散文是在文字中的漂泊,而漂泊是地理與社會意義上的書寫。\"3陳倉作為進城的鄉(xiāng)土孩子中的一位,將故鄉(xiāng)扛到無限遠的城市中,同時他又漂泊在散文的文字中,用漂泊的散文書寫漂泊的土地和心靈,反而生出了某種堅實的存在和力量——永遠不放棄對漂泊的追問。
四、結(jié)語
張煒在《融入野地》中沉思人和孤獨、藝術和自然的秘密與靈魂的去處:“就因為那個瞬間的吸引,我出發(fā)了。我的希求簡明而又模糊:尋找野地。我首先踏上故地,并在那里邁出了一步。我試圖撫摸它的邊緣,望穿霧幔;我舍棄所有奔向它,為了融入其間。跋涉、追趕、尋問一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渾然蒼茫的感覺世界?我無法停止尋求\"在“漂泊”的散文中,朝著真實的故鄉(xiāng)和精神的“故鄉(xiāng)”,心靈經(jīng)歷著憂愁與幸福交織、迷惘與善良并行的“鄉(xiāng)愁”,懷著尋找一個扎根之處的赤忱之情,陳倉也出發(fā)了,邁向成為“一棵樹\"去尋找扎根土地的無盡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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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維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