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人間四月天???009年的那個四月對我來說卻是美好得有點異樣,時隔多年心中仍然留有一抹苦痛與憂傷。
不經(jīng)意間,上蒼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那天下午4時許,我突然暈厥倒地,被救護車一路呼嘯著送往醫(yī)院的急重癥監(jiān)護室?!案哐獕翰l(fā)癥一一腦溢血!出血量已超出極值!需盡快施以血腫引流手術(shù)?!贝丝躺裰旧星宓奈移磷?,隱隱約約聽到身旁幾位醫(yī)護人員忙碌中交頭接耳,我仿佛到了地獄的隔壁。
咫尺病床,翻江倒海;萬種念頭,紛至沓來。躺在手術(shù)臺上,恍惚間惶惶面對病魔幽靈的青面獠牙。是啊,進了鬼門關(guān),快上閻王殿了,可沒有來得及會一會閻王,我又被拉了回來,感恩醫(yī)生的妙手回春。
看著前來探望的親友,我竟莫名其妙地嚎陶大哭起來,不明緣由,不可理喻,不可抑制,不可收拾。那一刻,就像賈平凹先生的深切洞見:人在身體健全的時候,身體與靈魂是一致的,也可以說靈魂是安詳?shù)?。?dāng)有些部位得了重癥,靈魂就與身體分裂,性情突變,失常失態(tài),它時不時就準(zhǔn)備著離開了。
同時,我的運動腦區(qū)受損較多,左側(cè)肢體運動功能嚴(yán)重受限,半身不遂無異于丟了半條命,醫(yī)學(xué)界俗稱“不死的癌癥”。尤其是左側(cè)臂膀與手完全喪失知覺和運動功能,像一具枯縮的模具。至于患腿亦不受大腦指控,痙攣僵硬的時候似一截失去年輪意義的朽蝕木頭棒子,癱軟如一堆抹不上墻的爛泥。套用白居易《達里》中的句子,“誰能坐此苦,齟齲于其身”?黑夜和白天都變得格外長。我終于明白了史鐵生為什么總諱忌母親在他面前不經(jīng)意間說到跑、跳、蹦這些畫面靈動的字眼來。
“癱\"字的組成是一個“廣\"字旁加一個“難”,這從側(cè)面說明癱瘓者面臨的艱難與苦楚。身體不健全可謂人生之大挫折、大不幸。盧梭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殘疾人恐怕是這個時代身負最重枷鎖之人。
平穩(wěn)度過高血壓腦出血急性期后,康復(fù)治療便成了回歸生活現(xiàn)實的關(guān)鍵。按摩,針灸,滾臂桶,站斜板,練蹬車,立單腿…我們?nèi)齻€病人一間病房,一溜兒患腦溢血,一溜兒的左側(cè)肢體偏癱,一溜兒的左胳膊挎籃左腿畫圈,常人眼里的不幸,被我們及家人輕輕戲謔為“家里的一把手”。
有時透進室內(nèi)的陽光把我此刻的姿態(tài)緩緩地投放在地板上,我看著自己的剪影,頓覺有一種扭曲之后掙扎向上的力與壓迫之中積蓄著的能量正顛覆著人體工程學(xué)!
常言道,一人失能,全家失衡。無論誰家遇到這類毫無渲染與夸張的惡作劇,都將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在它面前,全家只有瑟縮著,壓抑著,不斷地破碎,手忙腳亂地把庸常過得千瘡百孔,一地雞毛。那些日子,除了比潮水還洶涌的眼淚,還有比黑洞還要深的絕望。盡量不找事兒,少添麻煩,才會少一點虧欠,多給家人一點各自的空間與生活一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人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件尷尬事,尤其是殘缺的形骸如同廢墟殘垣,四處透風(fēng)漏雨。阿根廷幻想家、盲人博爾赫斯曾屈辱地寫道:“我是他的老護工,他逼著我伺候他?!崩习榘凑蔗t(yī)生傳授的方法為我活動了一陣子偏癱的胳膊腿,氣喘呼吁,有點力不從心了。想著這是遙遙無期的持久戰(zhàn),便想到向大弟求助,詢問可否耽誤幾天時間搭把手?回答是沒空,在打工。老伴幾乎以懇求的口吻說:“你們打工一天多少錢我給一樣多。\"最終還是讓我們面面相覷,默然無語,一股莫名的悲涼倏地漫起來,淹沒了病房的所有氣息。老伴忍不住低泣。我的思緒不禁回到了12年前的那個深秋。我大弟誤入外省一個黑磚廠打工,來信稱無錢返家,我隨即從當(dāng)月500元工資中寄去200元路費。當(dāng)他推開我辦公室門的瞬間,我?guī)缀鯖]能認(rèn)出來異常消瘦的他,我問何故?他答近期總便血。次日便領(lǐng)他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悄悄對我說,確診直腸癌,須馬上手術(shù)。我墊付了3000元住院費,后又托人懇請素有鄂西北外科一把刀的戴宗晴教授為其主刀手術(shù)。痊愈后他曾說過“感謝大哥大嫂給了第二次生命”的話。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說的感謝是那么輕如鴻毛!直到四五個月后的某日中午,他終于來到我的病房,護工老李冷冷地明知故問:“你是他什么人?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會后悔一輩子的。”后來我聽80多歲的老娘說,弟媳一度認(rèn)定那次手術(shù)是醫(yī)院誤診白挨了一刀,可在之后村里評定扶貧戶時,卻又忙不迭地跑來找醫(yī)院開具病情證明。也許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充滿悖論。
午后剛做完一個科自的康復(fù)治療,順強公司董事長潘華強委托總經(jīng)理王孝仁和黨支部書記尚宏廳來醫(yī)院慰問,并送上了一萬元的慰問金。這時我不禁想起一位詩人的話,朋友是“泥濘中/一只扶持的手,干渴時/一杯清涼的水;純潔的友情是/高山上的白雪/森林中的松柏”。后來我才知悉,這位患難中施以恩惠的朋友當(dāng)時正飽受著晚期直腸癌手術(shù)后放化療的煎熬與摧殘。不久就安靜自然地離我們而去了。我悲痛欲絕地從書櫥里翻出他生前送我的那本紀(jì)實專著《開往春天的出租車》,含淚在扉頁空白處寫道:開往春天的出租車的領(lǐng)航人啊,一路春光,一路走好!
這是一個有情的世界,我們生活在人們的善意里,讓我們常常感動,常常流淚。即便一個陌生人對我表達的點滴理解和問好,也會如暖流潛入心里,只為那一份徐徐升騰的愛意。如果我偶然陷入卑微、焦慮、壓抑與孤獨或恐懼,這些感動會像一束微弱的光點亮我的灰暗,讓我感知時光的慈悲。記得陳忠實先生一本書的書名就叫《生命對我足夠深情》,于是,在我身上所遭遇的一切,我都欠它們一份感激、感念、感恩。
如果說病殘對人有正面作用,那就是讓人很容易活明白。我在康復(fù)治療室曾遭遇的那一幕,讓我記憶猶新 ——一位中年理療者,我們曾有過交集的老鄉(xiāng),他嘌了一眼我的輪椅,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道:“混了一輩子,竟然混得這樣一副‘寶座'!”他眼中的余光里透著不屑與輕蔑,語調(diào)充溢著奚落甚至譏諷的味道。一如《小窗幽記》言:“人在病中,百念俱灰。一切名利之心,自然掃去也。”誠哉斯言!就像此刻,遇人輕視,定是我無可值之處;遭人羞辱,無疑是我毫無用場。這對我是件大喜事,當(dāng)塵世的薄情與殘酷盡顯端倪,當(dāng)現(xiàn)實的疏離與冷漠盡收眼底,也不用再生出怨艾與哀憐。
結(jié)束了整整半年的康復(fù)治療期,回到家像刑滿釋放一樣,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醫(yī)生再三叮囑,如不繼續(xù)堅持康復(fù)鍛煉,偏癱的肢體會進一步攣縮、僵硬、畸形?!八礼R當(dāng)活馬醫(yī)\"吧!人生第一次學(xué)習(xí)行走,是出生后在父母的攙扶下快樂順利地完成的,如今這人生第二次學(xué)步走路,我已經(jīng)是56歲了,幾乎成為我余下人生一意孤行的主題。說是鍛煉走步,實則是借助健腿的支撐與帶動,一步一步往前挪,往前蹭。孫女嘟驤著,爺爺比蝸牛走得還慢。親愛的孩子啊,你可知道,蝸牛是背著自己的軀殼行走,爺爺背著的是一具“行尸走肉\"呀!
背駝得厲害,句僂著,像一只蝦;腰彎得幅 度也很大,像是向蒼天大地叩頭作拜;健側(cè)右 手專注著一絲不荀杵著拐,左臂毫無意義空 洞地垂吊著。一瘸一拐,左傾右斜,那種不 堪、齷齪的形態(tài)收獲著身邊異樣的眼神,自然 也有憐惜同情的目光。不禁暗自忖思:踽踽 眾所忌,悠悠誰與歸?
那個清晨我照例走著,迎面巧遇五號樓咿呀學(xué)語的小女孩丫丫?!按蟆贰埽"她一雙小手緊緊摟著外婆脖子,把頭使勁地偏向外婆的后脖頸:“怕!怕!\"外婆哄著道:“寶寶不怕,那是生病的爺爺\"話音甫落,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嚇到孩子了。丫丫回過頭來瞪著大眼睛瞅瞅我,似乎不再恐懼了,我也自嘲地笑了。轉(zhuǎn)眼到了丫丫瞞跚學(xué)步的時候,或許是見慣不怪了,她竟然悄悄跟在我身后學(xué)我走路的樣子,歪歪倒倒,搖搖晃晃,跟跟跑路,逗得周圍一眾人笑得前仰后翻,她眼角眉稍也飛起來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丫丫是小學(xué)生了。她上學(xué)放學(xué)只要視線內(nèi)看見了我,就會像小燕子一樣飛來打聲招呼。有年中秋節(jié),她從家里拿了兩個月餅一盒牛奶和一束塑料花送給我,花間的小紙片上用水彩筆寫著稚拙的九個字:殘疾爺爺對自己好點。我雙眼濕潤了,久久沉浸在這一刻的感動與幸福里,這才是融進骨髓里的人生記憶。
人是需要面對自己的。不敢面對自己,只能把自己的頭埋進土里。我想起沈從文在談?wù)撋问綍r說過的一段話:“我恰如在我尋中。生命或靈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種帶膠性觀念把它粘合起來,或用別一種人格的光和熱照耀烘炙,方能有一個新生的我?!蔽視r時自況加自勵:既然命運重新塑造了另一個我,我就以全新的生命格式重新屹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理由被猝然臨之、無故加之的苦難與倉皇擊倒。16歲前的農(nóng)村生活給我的一生打下了韌性基因的深刻的農(nóng)民烙印,7年的軍旅生涯又給我的人生注入了軍人的血性品質(zhì)。如今我的患腿腳板已然結(jié)出厚厚的老繭,“踏鐵留痕”“胼手脹足”,突然想到了這類詞語,它們替我軟化著鋼筋水泥的人世,稀釋著我抱殘守缺的憂郁、沮喪與僵痛
在殘磚亂瓦的時光里,雖然軀體寸步難行,但我的靈魂一刻也沒有停下來。我會在一首小詩里歡愉,在一篇妙文中熏香,然后平靜地將飽經(jīng)命運碾軋的蒼老的靈魂交于慈悲的光陰,讓生命萌發(fā)出一抹永不枯竭、凋敝且堅韌的綠意。
十五六年了,漫長的心理掙扎期終于熬出頭,在這庸常的人間,眼瞅著我已然成為了另一個我——一個重生的我!一個全新的我!盡管活得一天比一天平凡,一天比一天艱難。此刻,光芒萬丈的日照慷慨地鋪天蓋地,霎時間天地磅礴。妙悟間,我從容微笑了,天空、云彩、日月星辰和生命的美正與我同在。
感恩苦難!感恩陽光!感恩這個美好的人間!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zé)編: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