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光，尋找自已的坐標

詩人泰戈爾在《用生命影響生命》中寫道：“請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為你不知道，誰會借著你的光，走出了黑暗。”閱讀路遙《平凡的世界》時，我曾真切感受到了那道光，有幸從中汲取“用生命影響生命”的力量。我樂此不疲徜徉在路遙的作品中，其質(zhì)樸清新的文字，仿佛燦爛千陽，啟迪了我蒙昧的中學時光，驅(qū)散了內(nèi)心深處淤積的黑暗與茫然，讓我在一生幽暗的旅程中，始終有陽光照耀。

初讀路遙，是在20世紀80年代上中學時。遠離父母的我，每天面對學校食堂粗的伙食，處于半饑半飽的困頓之中。在學習功課之余，我開始狂熱迷戀文學，棲居于向往的文學世界中，甘之如飴。我如饑似渴地尋找文學書籍，偶爾在圖書館翻找到一本1982年的《當代》雜志。拂去蒙塵，路遙的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里》瞬間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一個關(guān)于求學與饑餓作斗爭的故事。路遙筆下的饑餓，與我彼時的處境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我沉浸在那些富有通感效果的細節(jié)描寫中，無法自拔。讀到主人公馬建強餓得前胸貼后背時，仿佛渲染放大了我的饑腸輾輾，我不分晝夜陪著他漫山遍野搜尋遺漏的糧食瓜果，心疼他不僅要與饑餓作斗爭，還要忍受同學無端的欺侮和冷漠。閱讀時，我?guī)缀鯇⒆约捍腭R建強的人生，仿佛與路遙共情，從此在心靈深處樹立起堅如銅墻鐵壁的信念，去捍衛(wèi)人格尊嚴。小說中折射出人性的善良、溫暖的關(guān)懷，讓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覺醒，這是我初次走進文學殿堂，抵達精神世界的高光時刻。

深夜，整個校園陷入一派寧靜氛圍，我在昏黃的燭光下，孜孜不倦地沉浸于閱讀中，頭腦里布滿清澈的文學陽光。輕微翻動書頁的聲響，在寧謐暗夜聽來，恍惚血管里正奔涌著蘇醒的靈魂。文學具有樂觀、明亮、熱情和詩意的特質(zhì)，這正是我決心追逐的人生光芒。那段原本平凡黯淡的求學生涯，因為有了這一抹明亮的光的照射，從而煥發(fā)出新生般的熱情與力量。那三年的日歷頁碼上，似乎都鍍上了一層璀璨的金色光芒。

就在那時，由吳天明執(zhí)導的電影《人生》首映，我撒開腳丫子，不厭其煩地一場一場追逐著放映鏡頭。最感人的是哭嫁那一幕，劉巧珍頭上蒙著一塊紅紗巾，清麗俊秀的臉蛋上，晶瑩的淚珠緩緩滑落，凄美得令人心碎。那一刻，我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楸了一下，現(xiàn)實生活和藝術(shù)魅力在我的生命深處無意交匯，綻開瑰麗、詩意的浪漫之花。遇見，世界才有了不一樣的意義。不久，我托人找來一本1982年刊登在《收獲》雜志上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并將《人生》原著反復(fù)讀了不下百遍。隨后又買了一本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人生》單行本（1982年版），珍藏至今。

起初，我只是單純追逐故事情節(jié)，欣賞淳樸美麗的劉巧珍，維護她熱烈的愛情；一邊愛慕高加林英俊的長相和滿腹才華，一邊又怨尤他移情別戀，罵他負心漢。之后我漸漸積淀文學素養(yǎng)，懂得人民永遠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而思想恰恰正是一部作品的靈魂，作家的真誠與筆下真實的世界，賦予作品更強大的感染力。至此方才讀懂路遙的心聲，纏繞著那個時代無數(shù)高加林的痛苦，遠非我膚淺地在暗夜里為愛情的消逝掬淚和嘆息，而是人類亙古奮力所追求的社會的平等公正！

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斬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這是作家路遙傾盡心力打造的一部百萬字鴻篇巨著。直至“陜軍東征”的文化現(xiàn)象震動文壇，我所在的偏僻小鎮(zhèn)才開始熱銷《平凡的世界》和另外幾部作品。同樣癡迷文學的愛人聞訊跑到書店，排一上午隊才買到一套《平凡的世界》。當時在出租屋里，我倆為誰先閱讀新書斗智斗勇。說好每人輪流閱讀一小時，但我哪能忍受得了閱讀的愉悅感被生生切割，于是先下手為強，抱著書就不撒手了。猶記懷抱大部頭不眠不休閱讀的情景，手里握著一支筆，在認為可圈可點的段落或句子下面，畫出一道道波浪線。那些漂亮的波浪線仿佛涌動的海浪，演奏出世界上最美麗和諧的旋律，我的思想便乘著那起伏的波浪，宛如登上理想的諾亞方舟，縱情歌舞，時而揪心，時而興奮，時而感傷，時而沉思…三十年如白駒過隙，隱于時光深處埋首閱讀的鏡頭，真是一道人生亮麗的風景線！

一本立得住的大部頭小說，最能體現(xiàn)一個寫作者的江湖地位。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嘔心瀝血的程度、立意架構(gòu)的高度、作品內(nèi)涵的廣度深度，也極其考驗寫作者。路遙燃盡生命鑄就的《平凡的世界》，以恢宏的氣勢和史詩般的品格取勝。他把握時代旋律，通過錯綜復(fù)雜的矛盾糾葛，著力刻畫了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個鮮明的人物形象，以及田潤葉、田曉霞、田福軍等眾多人物。作品除了密切關(guān)注時代發(fā)展大趨勢，同時也細膩勾勒出現(xiàn)實生活的紋理。意在洞察人性、揭示人性的本質(zhì)，深刻地表現(xiàn)人性，把人情人性作為敘事路徑，將人物的理想與愛情、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日常生活與巨大社會沖突紛繁交織在一起。

這部作品文風樸實，行文從容，語言干凈，不喧嘩，不賣弄華麗辭藻。我用一個月時間終于讀完。在那沉浸式閱讀中，細嗅油墨清香，思緒日夜纏繞在厚重的故事里，心情隨著孫家弟兄倆的命運波折，起起伏伏。仿佛我自己就是踩著兩腳泥濘，生活在社會底層，努力與命運抗爭的孫少平。合上書，就像一臺蕩氣回腸的大戲落幕，心底的情感依然跌宕起伏、激動不已。由于每日里與那些文字彼此深情注視，我目光里竟蕩漾著一抹飛揚的神采。

平凡的世界，由一群卓爾不凡的人物形象組成。作家用明朗的筆墨謳歌贊美青春和生

《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遙首版時間：1986年

命，努力弘揚自尊、自信和自強的不凡品格，將奮斗與努力、挫折與追求、光明與黑暗的鏡頭，平靜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不動聲色地點燃了書頁外的我們，用閃耀的文學之光指引我們揚起理想的風帆，并為之努力奮斗。這部作品啟發(fā)了無數(shù)讀者，尤其對20世紀70—80年代出生的這批人影響更為深遠?！镀椒驳氖澜纭妨鱾髦两?，仍被需要，被贊美，這是這部小說的無上榮光，更是對作家路遙寫作水平的高度褒揚。

閱讀路遙，于我是一種精神寄托，他的作品向我敞開了豐富、磅礴的審美，同時也給我前行的征程鋪展了一條廣闊的文學大道。讀小說，就是讀人生，關(guān)于人生狀態(tài)，人生問題，深刻把握社會發(fā)展的本質(zhì)，文學作品能夠提供豐富的范例。我隨后陸續(xù)閱讀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早晨從中午開始》等篇章。這些作品宛如璀璨星辰，照亮我的夜空。我通過閱讀路遙，認知世界和人生，進而從靈魂深處理解作家“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奮斗精神。后來，我專程隨省作協(xié)采風團，深入銅川鴨口煤礦，在那片彌漫黑色汗水的礦區(qū)，尋覓路遙鐫刻在此的堅實腳印，深刻領(lǐng)會“深入生活的深度，決定著作品的高度”的真諦。

路遙樸實的文字和深刻的思想，像春天的甘霖滋養(yǎng)著我，也激勵著我，從字里行間洞開一片新天地，引領(lǐng)我一步步走進神圣的繆斯殿堂，用文學夯實理想，用寫作豐盈生命。寫作初始的腳印總免不了稚嫩和停滯不前，然而我始終葆有一腔蓬勃的熱情和堅定的意志，《平凡的世界》就是我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過程中追求文學敘事的典范。作為同鄉(xiāng)人，我努力循著前輩的足跡，以一支禿筆書寫對這個世界的無限深情。

每次回清澗，我都要懷著朝圣般的心情去拜謁路遙紀念館、路遙故居、路遙書苑、路遙文學村（窯洞文學館），能用目光深情觸摸一個文學時代的印記與瑰寶，是我輩之幸事。路遙紀念館中陳列著一尊路遙塑像，身著灰色風衣，戴茶色眼鏡，右手指夾一支香煙，面部表情凝重，仿佛正陷入沉思。我凝視許久，目光里漸漸漫上來一層淚霧。我在那尊塑像前，與路遙拍攝了今生唯一的合影。

珍藏在書柜里的《平凡的世界》，早已泛黃。平凡如我，已然與書中那些鮮活的身影重合，向著光，尋找自己的坐標。我努力奮筆疾書，沿著堅實的足跡，前行，以此告慰深深滋養(yǎng)過我的文字和精神的導師。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