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曾經(jīng)盛贊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是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革命家,是中國現(xiàn)代的圣人。以“立人”為目標的改造國民性是魯迅思想的核心。魯迅在批判中國社會歷史文化以及現(xiàn)實的諸多問題的同時,對兒童教育和讀書等問題也做了很多的思考,比如《我們怎樣做父親》等文章在今天讀來也依然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關于讀書也寫了不少的文章表達自己的意見和看法,有些言論從發(fā)表直至今天依然還會引起很大的回響。魯迅有關讀書的言論也有不少的研究,但是也存在誤讀的地方,有的論述一直沒有受到重視,所以,魯迅關于讀書的一些言論還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1927年7月16日,魯迅在廣州知用中學作了題為《讀書雜談》的演講,演講由許廣平用粵語翻譯。這次演講面對的主要是中學生和教師,“想到學校是讀書的所在”,魯迅開篇便交代了演講的主旨是關于讀書的個人意見。魯迅首先談及了兩種類型的讀書:“一是職業(yè)的讀書,一是嗜好的讀書。”魯迅的這個區(qū)分實際上表明了讀書的兩種目的。馮天瑜認為魯迅提出的“職業(yè)的讀書”和“嗜好的讀書”是針鋒相對的,他覺得魯迅提倡的是“嗜好的讀書”。(馮天瑜《魯迅談讀書》,《語文教學與研究》1981年第4期)其實這樣的看法顯然是對魯迅的誤讀,需要澄清的是,魯迅所說的兩種目的并非針鋒相對,他肯定、提倡“嗜好的讀書”,并不意味著否定“職業(yè)的讀書”的價值和意義。相反,魯迅強調(diào)請大家不要誤解,他的意思并不是讓大家離開學校,去看自己喜歡的書,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也許永遠不會到來。
所謂的“職業(yè)的讀書”,主要是指學生為了升學和教師為了講功課所進行的讀書活動。魯迅認為很多時候所讀的書自己并不喜歡,由于職業(yè)和嗜好并不能統(tǒng)一起來,這樣的讀書沒有什么高尚的目的,“和木匠的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并沒有什么分別”,大部分的讀書人都是為了職業(yè)的讀書。魯迅還舉了自己的例子,說他因為要做教員,有時非看不喜歡的書不可。無論是從魯迅自己求學時讀書的狀況,還是他后來做教師的經(jīng)歷看,作為一個“職業(yè)的讀書人”,魯迅一直都秉持了嚴謹、認真的求知態(tài)度和精神。我有幸在北京魯迅博物院看到他在日本仙臺學醫(yī)時做的筆記,其中既有人體器官的圖畫,也有文字的記載,精細的圖畫和整潔的文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可以窺見魯迅當年“學霸”的風采。同樣的,在《藤野先生》一文中,魯迅也給大家描繪了一個認真負責、知識淵博的“職業(yè)的讀書人”藤野先生的形象。因此,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我們都要認真、理性地對待“職業(yè)的讀書”,發(fā)揚魯迅所說的“職業(yè)的讀書”精神。
如果說“職業(yè)的讀書”大多出于升學和教功課的目的,那么“嗜好的讀書”則是出于自愿,沒有勉強的成分,也沒有利害關系。魯迅用打牌比擬嗜好的讀書,一個人喜歡打牌,癡迷于打牌,有時被公安局抓去了,放出來之后還要打。讀書自然可以擴大精神,增加知識,但正如打牌的目的不在贏錢,而在有趣,嗜好讀書的人之所以手不釋卷,原因也是趣味。魯迅也在一篇文章《隨便翻翻》中,談及了自己 “嗜好的讀書”的一些經(jīng)驗:隨便翻翻,并說這種習慣從讀私塾到現(xiàn)在,一直如此。魯迅讀私塾的時候,慢慢地認識字,對書就發(fā)生了興趣,于是在家里兩三箱破爛書中翻來翻去,找圖畫書看,后來也看文字。這樣就養(yǎng)成了習慣,書在手頭,不管它是什么,總要拿來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讀幾頁內(nèi)容,不用心,不費力,往往在作文或看非看不可的書籍之后,覺得疲勞的時候,也拿這玩意來作消遣,而且他覺得這樣能夠消除疲勞。因為這種隨便翻翻的習慣,魯迅讀的書比較雜,他認為這是有好處的。他還舉了讀陳年賬簿、舊歷本、明人筆記的例子,說明讀書的趣味所在。綜上可見,魯迅所謂的“職業(yè)的讀書”和“嗜好的讀書”是并行不悖的。
關于讀書的目的,除了“職業(yè)的讀書”和“嗜好的讀書”這樣兩種相對比較個人的目的之外,魯迅認為讀書應該有更大的目標,即社會的責任。根據(jù)1927年3月1日魯迅日記的記載,“午中山大學舉行開學典禮,演講十分鐘,下午照相”。當時魯迅任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在開學典禮上作了《讀書與革命》(朱金順《魯迅演講資料鉤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的演講。魯迅在演講中呼吁青年應該繼承孫中山的革命精神,在大學里,“讀書不忘革命,革命不忘讀書”。廣東是革命青年最好的修養(yǎng)的地方,中山大學應該教育、訓練青年,引導青年努力前進。青年也應該自己承擔責任,擴大革命的偉力。演講的最后,魯迅指出了青年人努力的方向和具體的任務,社會上許多地方需要改革,對于一切舊的制度,宗法社會的習慣,封建社會的舊思想,還沒有人向他們開火,所以,青年人應該用讀書得來的東西作為武器,向他們發(fā)起進攻。魯迅關于為了革命而讀書,讀書的目的在于改造社會的看法,賦予了讀書更大的目的和意義。這一提法在許多魯迅的研究中很少被論及。
1925年1月4日,《京報副刊》刊出啟示,征求“青年必讀書”和“青年愛讀書”。前一個問題約請名流學者推薦。魯迅應約做了答復,他的回答是“從來沒留心過,所以現(xiàn)在說不出”,但在“附注”里說明了自己的看法,魯迅的意見是要少看或者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原因是:看中國書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現(xiàn)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除了印度的外,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也多是僵尸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現(xiàn)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魯迅的作答是針對當時思想文化界的復古思潮而發(fā)的。發(fā)表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魯迅在《華蓋集·通訊》中說,他“很收到些贊同和嘲罵的信”,并在《華蓋集·題記》中說,“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罵信,收了一大捆,至今還塞在書架下”。后來,魯迅在《聊答“……”》《報〈奇哉所謂……〉》《就是這么一個意思》等文中,對一些嘲罵和攻擊作了駁斥。
魯迅的“青年必讀書”事件,從發(fā)生到今天,也有近百年的歷史,各種研究和論述也數(shù)不勝數(sh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魯迅被看作是“反封建”的一面旗幟,所以他的堅決的態(tài)度是得到肯定的,因為在五四退潮之后,新文化陣營逐漸分化,胡適一類的知識分子開始提倡“整理國故”,其實也是向傳統(tǒng)文化妥協(xié)的表現(xiàn),而魯迅則仍然站在反對者的立場,繼續(xù)堅持反封建反傳統(tǒng)。但是,很有意思的是,隨著社會文化形勢的變化,尤其是進入21世紀之后,魯迅的“不讀中國書”的言論則顯得有些尷尬起來,人們開始用質(zhì)疑的眼光看待魯迅的“偏激”。面對這種“聞風而動”的研究方法,李怡強調(diào)我們應該采用“歷史還原”的立場和方法。就青年必讀書事件,他認為魯迅的回答和思考呈現(xiàn)為一個變化的過程,“青年必讀書”的應答主要是針對《京報副刊》活動的發(fā)言,“不讀中國書”是出于真誠的人生經(jīng)驗的交流;后來,魯迅卻遭到了質(zhì)疑和攻擊,在這種形勢下,“他的對話對象就主要不是副刊而是面向社會讀者了,在這時,他的心態(tài)是復雜的,既有先前的真誠的解釋意愿,也有失望和悲涼,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過程中,也有同時應答的其他知識分子含沙射影,不時射來針對魯迅的冷箭,這也促使思考從媒體活動轉向的思想文化界,將一個媒體的應答升級為對整個思想現(xiàn)象的觀察和解剖”。(李怡《魯迅研究中的“歷史還原”——兼及“青年必讀書”事件的研究》,《魯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9期)李怡的研究著眼于“歷史還原”,關注事件的歷史語境和魯迅本身的思想邏輯,應該說他的解釋比較合乎情理。
魯迅少讀中國書,多讀外國書的提法,我們要注意整個事件的歷史情境,更不可作機械的絕對化的理解。一個重要的事實是魯迅自己讀過很多古書的,他在《十四年的“讀經(jīng)”》中曾經(jīng)說:“我?guī)缀踝x過十三經(jīng)?!痹凇豆艜c白話》一文中也說,只有認真讀過古書的人,因為洞悉其中的弊端,才是最有力的批評者,這就是所謂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其實,魯迅不僅自己讀過很多的中國書,他還指導青年人讀中國古代的文學和歷史。1926年,魯迅在廈門大學任教,編寫《漢文學史綱要》的講義,講義共10篇,從第2篇到第10篇都開列了要閱讀的參考書目,參考書共有22種,古今中外都有涉及,其中大部分為中國古代的文學和歷史的著作,如《尚書正義》《毛詩正義》《經(jīng)義考》《老子》《莊子》《荀子》《漢書》《史記》《子略》《全秦文》《全漢文》《樂府詩集》《全漢詩》《楚辭集注》等。1930年,魯迅的友人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考入國立清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請教魯迅應該讀什么書,他便開了一張書單,有《唐詩紀事》《唐才子傳》《全上古……隋文》《全上古……隋詩》《歷代名人年譜》《少室山房筆叢》《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世說新語》《唐摭言》《抱樸子外篇》《論衡》《今世說》,并對這些著作作了簡單的說明。(《開給許世瑛的書單》)王瑤在《從魯迅先生所開的一張書單說起》中說:
這張書單雖然只是為一個人開的,但它可以了解為魯迅對于有志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和中國文學史的人所開的一個初步閱讀書目。而且由書目的選擇和所加的簡要說明看來,其中包含了魯迅自己多年的治學體驗的;從這里可以體會到他的一些治學的精神和見解。(《光明日報》1961年9月20日)
由以上兩個書單可知,魯迅并不是主張青年不讀中國書,而是要用歷史的眼光,批判的態(tài)度,辯證的對待古書,用心去讀經(jīng)典,正如他在《拿來主義》強調(diào)的,對于古今中外的文化遺產(chǎn),要用自己的腦筋,勇敢地去拿來。
在讀書的習慣和方法方面,魯迅是主張“泛”和“雜”的。他希望青年人在讀書過程中廣泛涉獵,博采眾長,擴大視野,豐富知識,實現(xiàn)思想的獨立和自由。一位青年人致信說他專愛看魯迅的書,魯迅便提醒他,只看一個人的著作,可能結果不大好,你將得不到多方面的營養(yǎng)。就像蜜蜂采蜜一樣,采過許多花,才能釀出蜜來,如果只停留在一個地方,所得是非常有限的。他還說:“不可??匆粋€人的作品,以防被束縛住,必須博采眾家,取其所長,這才后來能夠獨立?!保ā吨露朗妗罚斞笍娬{(diào)廣泛閱讀,也是因為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有些人只關心或重視自己學習或了解的專業(yè)和學問,認為自己所學的學問和專業(yè)是最好的和最要緊的,而對其他的專業(yè)和學問則拒絕了解。魯迅批評文學青年,往往厭煩數(shù)學、理化、史地、生物學,以為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以至于連常識也沒有,自己做起文章來就會糊涂。他希望學理科的,應該看看文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的書。魯迅倡導的文理兼顧的閱讀理念和我們今天的通識教育也是相通的。從求學、工作的經(jīng)歷和一些著述可以看出,魯迅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他對醫(yī)學、生物學、化學、地質(zhì)學等自然科學的知識都有很大的興趣和比較深入的研究。
所謂開卷有益,提倡廣泛閱讀,主要是閱讀能給我們有益的知識和營養(yǎng),因此我們也非常注重對經(jīng)典作品的選擇和閱讀。魯迅卻認為不僅要讀有用的、正面的書,也要讀反面的、看起來沒用的書。他建議,明知道是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或者是已經(jīng)過時的書,都可以看看。當然魯迅也承認,反面的作品是有危險的,也怕被它“誘過去”。為了防止被“誘過去”,可以在指導下進行閱讀。尤其是沒有認識能力和批判能力的青年,不能讓他們在沒有指導的情況下接觸有毒的作品。但這又不等于禁止青少年閱讀反面的材料,反面的東西是客觀存在的,完全禁止是行不通的,問題是怎樣讓他們接觸,對這個問題,魯迅做過形象的回答,他說:
青年為了要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但因為虎狼可怕,連用鐵柵圍起來了的動物園里也不敢去,卻也不能不說是一位可笑的愚人。(《關于翻譯〈上〉》)
注重正反兩個方面的閱讀,體現(xiàn)了魯迅辯證思維的方法和比較的閱讀意識。
在廣泛涉獵,關注正反兩方面的材料的同時,魯迅要求閱讀和思考結合。他指出,讀死書會變成書呆子,甚至會變成書櫥。讀死書是害己,一開口就害人。因此,讀書一定要自己思考,自己辨析,自己做主。在《五猖會》中,魯迅回憶自己開蒙時期,一次不愉快的讀書經(jīng)歷,因為只是一味的要求強記、背誦,并不理解,結果是后來便全忘記了。他還反思了自己以前學習古文方法的不足,由于沒有教師的講解,只要求死記硬背,然后讓自己去分析或比較,結果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
而且所讀的書,……從周朝的文章,一直讀到明朝人的文章,非常駁雜,腦子給古今各種馬隊踐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亂七八糟。(《人生識字糊涂始》)
讀死書會變成書呆子,于是,有人反對讀任何一種書。1934年4月21日《人言》周刊第1卷第10期上發(fā)表了胡雁的《談讀書》,搬用叔本華的話:讀別人的著作,不過是在自己的腦里給作者跑馬,反對讀任何一種書。魯迅批評了這種錯誤的論調(diào),認為讀死書固然不好,但不讀書也不見得好。此外,盡信書不如無書,絕知此事要躬行,專門讀書,如果不和社會實際聯(lián)系起來,也是存在很多弊病的,所以,魯迅說,讀書必須和社會現(xiàn)實進行接觸,這樣才能使所讀的書活起來。他強調(diào)不僅要成為“讀書者”和“思索者”,而且要做一個“觀察者”,把讀書和社會實際結合起來,要閱讀和思考書本的知識,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部活書,魯迅提倡的閱讀、思考、社會實際三者的結合在今天依然有很大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