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1961年,《紅旗譜》1957年,《紅日》1957年,《烈火金剛》1958年,《林海雪原》1957年,《青春之歌》1958年,《青春萬歲》1957年,《荷花淀》1945年,《百合花》1958年,《創(chuàng)業(yè)史》1959年,《三里灣》1955年,《呂梁英雄傳》1944年,《誰是最可愛的人》1951年。
劉照華評論專著《紅色經典的時代之問》(北岳文藝出版社,2024年11月第1版),對十三部文學作品進行文本細讀。如以上所列,這是一個有趣的陣容,時間將以上十三部作品切割、劃定,又聚斂在范圍并不富裕的主題之內。想想看,從1944年至1961年,短短十七載,幾乎是清一色的激昂“戰(zhàn)士”,轉而浪漫起來,文藝起來,走上了新的現(xiàn)實和新的方向。他們呼喚并呼吸著時代的某種必然性,落實于筆墨映像,又懷揣著作為人的天然本能和經驗,力圖鑿通文學與社會的隱性阻隔。讓時代文學起來,或讓文學時代起來,我想,這正是他們系在小說這一文學門類身上的“野心”。所以,劉照華倒是無意中給我提了個醒,如果以政治的文學而論,所謂“十七年文學”并無差池,1949—1966,正是新中國的初創(chuàng)期,兩條明晰的界線一前一后辟出了它的腹地;但若是遵循文學的政治,理應將時針倒撥五年,從1944年始,至1961年止。是的,當暫停鍵按下時,我們驚異于文學竟也能毫不吝嗇地抵達它的圣所,那里不免有歷史境遇的限度,卻決然蛻變出時代之于時代的重重叩詢。
十三部經典高高飄揚在紅色時代的遠方,而劉照華這個生活在21世紀前期的論者,已然將自己備注于當下:
這些經典的審美內涵是異常豐富的,而共同具有的深厚之美在于:它們在各自的當下,都面對潮流,面對閃電,面對存亡,面對信仰,發(fā)出了時代之問,給出了甘灑熱血寫青春的不朽擔當。而對它們完成閱讀、鑒賞的我們,必然秉持當今的命運之思,懷有當今的時代之問。在這種讀與思之間,必然碰撞出時代與生命之美的燦爛火花。
我認為,劉照華拋出這個段落時是嚴肅的、鄭重的,他定然是在精讀的進程中收聽到了進程之于他的諸多反詰:譬如,你是問小說,還是問小說背后的作者?你是問現(xiàn)實,還是問現(xiàn)實之上的文學?你是在檢視時代,還是在檢視時代幕墻上攢動的人類事務?你是在收納精神檔案,還是在捕捉審美機鋒?如此等等,一個有關“問”的雙向對當方陣井然成形,而分別佇立于方陣四角的主體:紅色時代、作品和新時代、劉照華,無論誰先發(fā)聲,立時會引起問與問的爭執(zhí)、辯駁、猶疑,乃至繁復的較量。十三部作品和這位名叫“劉照華”的鑒賞者無疑充任了“問”的轉換器,他們實在是喘不過氣來呀,唇槍舌劍、利刃逼人,要的就是在兩個時代結構之問的高地上達成關于人的共識。換句話說就是:那些人,那些事,以及那片土地提出了什么問題?他們提出的問題還能活多久?究竟能不能經得起現(xiàn)代眼光的凝視并反向凝視之?如果能,是哪些品質造就的?其審美內涵如何?
理解了這一點,也就理解了另一個龐大的隱喻,那是關于“潮流”“閃電”“存亡”“信仰”等等本體之問的精神基質,它越過“時代”的圍墻,通往“時間”本身。
——正是站立在浩瀚的時間之上,劉照華啟動了他的研讀計劃,他的態(tài)度謹慎、矜重,生怕這趟精心復盤的旅程淪為又一冊知識搬運史。為此,他一部部、一篇篇看下來,反復看,仔細看,扒開作品的腦殼看。尤其是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去勘探這片土地的過往,而且是“虛構”的過往,就更令人在畏怯之余要向《紅色經典的時代之問》著者的勇氣投以敬意了。
跟隨劉照華的文字步入十三部作品的內部,其實并不難,難的是我們如何判定他所判定的就一定可靠,以及這些判定在何種意義上成立。這就又多了一重“問”,也是劉照華面對他的讀者必須予以考量和回應的。此刻,我就想象坐在他的對面,提出了有關“時代之問”的問題。
問題一:關于《紅巖》,信仰憑什么照亮未來?
信仰的核心是“信”,而信的牢固來自對“不信”的層層剝離。劉照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在對《紅巖》的評述中以信立論,確是抓住了要害。叛徒與革命者的兩相對照是一個方面,革命者自身的蛻變則創(chuàng)造了另一重景深。落實于《紅巖》中的具體人物形象,就是甫志高和成崗。這里沒有江姐,或者說作為小說中的領銜人物,江姐只負責物理議程,而將有關信仰的心理議程下放了。說到底,革命不是個人英雄主義的舞臺,江姐身上濃縮了千千萬萬普通人由隱忍到抗爭的漫長身影。而甫志高正是以“不信”之身主動投機信仰生活的典型。他告訴我們的恐怕不僅僅是:“這是一次教訓,當然,也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現(xiàn)象。十年、二十年以后,這種人還不一定能絕跡!”更應該是:不絕跡之后呢?信仰的有效建立,是基于對事實的整全性判斷及行動激發(fā),還是基于一種修辭策略?
問題二:關于《紅旗譜》,“野百合”何以美?
《紅旗譜》系列共三部?,分別為《紅旗譜》《播火記》和《烽煙圖》。劉照華單單“濃墨重彩”了第一部,這符合我們的經驗認知。的確,如著者所言,與后兩部相比,梁斌在第一部中顯現(xiàn)了“高度的藝術自覺”。對開篇的心靈史解讀,對鳥事、殺豬及朱老忠等人事的激越回望,完成了“時代之問”之于個體的美學重構。但“美”的真正生發(fā)點還不在此,直到那株搖曳在冀中平原上的“野百合”——春蘭出現(xiàn)。是的,是野百合,她純凈、生動得像一只從你胸口跳突出的精靈。她又那么詩意,那么天籟盎然,任何規(guī)矩和困境都擋不住她,也盛不下她。她要綻放,要盛開,只為一個能伸展出自我的澄澈的遠方。
可以說,野百合才是《紅旗譜》中那么多抑制和抗爭交織后成就的果實。她逾越了階級敘事的對抗模式,以最多血的誠意發(fā)揮了能指的效能。她的美,是平原之美,也是田野之美,坦蕩出掙脫于歷史之外的忠直守望。野,是她之所以美的魂魄,又何嘗不是朱、嚴兩家三代苦苦追尋的人性棲息地?
由此,野百合匯合并化約了《紅旗譜》硬撅撅的敘事骨架,在風起云涌的洪流中蕩滌出一朵自由之花。劉照華命名曰:“野百合”之美。
問題三:關于《紅日》《烈火金剛》《林海雪原》,英雄能否靠近“人情”?
無疑,這三部關注烽火一線的小說,刻畫的都是“英雄”,從大規(guī)模戰(zhàn)役到近距離廝殺,從正面角逐到暗處較量,其大小、長短、寬窄,都取決于題材本身?!案锩?浪漫”是它們的基本格局。這有點類似于武俠小說的“俠骨柔腸”,豪邁之余,盡顯柔軟的后方。但后方,并不意味著就是前線的背景,一旦生活通向日常,“英雄”同樣會跌入雞零狗碎的煙火人間。某種程度上,平凡,才是英雄寫照的完滿之路。所以,劉照華看重平凡,看重“閑筆”,看重沈振新(《紅日》)、楊軍(《紅日》)、少劍波(《林海雪原》)等等人物的所謂愛情“慢板”,也是力圖在我們對紅色經典的固有印象中掘出一縷微光,“這無疑是最富感染力的樂章之一。最具生命之自然、健康活力的,一定也是美的?!闭f到底,“人情”才是人的基本面,“無情”,不懂得愛和被愛,以及這愛的重量,又怎會行使英雄的“真心”?不過是又回到賺取英雄功名的老路上罷了?!读一鸾饎偂非啡钡目赡苷沁@一點,劉照華留在文末(《〈烈火金剛〉頌忠魂》)的那個省略號,意味可謂深長。我以為,他也提醒了一眾主題寫作的執(zhí)行者:大與小,對于主題而言并非兩難而必取其一,二者的中間地帶才是熔掉界線、推進主題磅礴騰躍的逶迤細浪;每一分人情拴得結實與否,直接決定了小說的力線上存儲了多少能量和韌性。
問題四:關于《青春之歌》和《青春萬歲》,兩樣青春,在哪里交接?
小說《青春之歌》的時鐘始于1931年,到了《青春萬歲》,已然過去整整二十年。兩樣的世界,生育出兩樣的青春,前者動蕩苦悶,后者新如朝露。也難怪,本就是楚河漢界,趨同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一代人做出一代人的選擇和行動。林道靜選擇了不甘與抗爭,新中國的高三畢業(yè)班同學們則寧愿將自己的青春拋向時代的熱土。你不能說誰做的就更好,青春也不會只有一種色彩,但你一定會為轟鳴在青春底部的“不安分”而心生悸動。在《青春之歌》中,那是逆境求生的本能,也是尋求自由和獨立的呼聲;而在《青春萬歲》中,年輕的作者王蒙為他的讀者捧出了青春的永恒走向——創(chuàng)造。劉照華發(fā)現(xiàn),無論是“呼聲”還是“走向”,說的其實是同一個道理,即時代可以“分區(qū)”,可以分好的和壞的,但青春不分時區(qū),或者說它認準的唯一時區(qū)便是青春本身,這才是最大的現(xiàn)實,才是絕對的真相。也正是在此處,青春完成了它的接力,管他哪里是坎兒,哪里是大道通衢!
“看看這廣大的世界——這世界是多么悲慘,可又是多么美好……”我想,劉照華從《青春之歌》里拎出來的這句話,足以成為青春應許給世界的宣言。
問題五:《荷花淀》《百合花》,讓小東西變大,有多難?
《荷花淀》在藝術和詩意的表達上的確更出挑,更有資質與茹志鵑的 《百合花》 結為異姓“姊妹”。姊姊是“一縷清香”,妹妹是“玉潔冰清”,劉照華在兩篇評述的題目中即已詩意了他的感知??晌谊P心的實不在此,我是想問著者:“讓小東西變大,有多難?”照華兄回答了嗎?他回答了,他說“仿佛崢嶸歲月也因此淬去火氣”,他說“他們之間有著天然相通的人性之美、生命之根”。是啊,我們又回到了“人性”和“生命”,這兩個詞像老酒一樣,看上去如此陳舊,聞起來卻又如此清新,對于主題,如果你依然在意義的賬面上算計體量、運籌氣象,不妨嘬一口人性和生命的老酒,靜享這以小博大的秘密難題。
問題六:《創(chuàng)業(yè)史》《三里灣》,“改造”是變己,還是變人?
終于談到了《創(chuàng)業(yè)史》和《三里灣》,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劉照華眼里的《創(chuàng)業(yè)史》和《三里灣》。而且我有把握相信,劉照華是極度崇拜《創(chuàng)業(yè)史》的。劉照華撐足了他的理由。這一撐,就是83頁。我嘗試著概而述之,但陰差陽錯,只紀要出倆字:尊嚴。誰的尊嚴?梁三老漢、梁生寶的,徐改霞、梁秀蘭的,也是梁大、梁生祿的,郭振山、郭世富、姚士杰及那些有名無姓或有姓無名的。這么說,并非編排,而是作家柳青即便在“先進”和“落后”的分類學指認中,也不忘他筆下的人物無論做什么,首先要獲取的第一價值是尊嚴。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所以拋去標簽設定,《創(chuàng)業(yè)史》給予我們的,一定也必然是這給予里蘊蓄著的崇高的對“人”的尊重。被尊重,才會有尊嚴感,才會知道尊嚴為何物。柳青正是洞悉了這一人格要沖,方得以展開這部宏闊而豐腴的創(chuàng)業(yè)史詩??梢哉f,小說里幾乎每個人都在“創(chuàng)業(yè)”,盡管他們被時代厘定了等次,但收獲了各自的文學“道德”。
同理,從該寫作向度上來看,《三里灣》也不遑多讓,趙樹理貢獻的是另一部涉及尊嚴和精神“改造”的《創(chuàng)業(yè)史》。那么,真正的問題來了:“改造”是變己,還是變人?現(xiàn)在看來,劉照華給出的答案令人信服:誰也不是“誰的人”,每個人首先屬于他的生命意志。
——每一個自我的變,印證的正是他者之變。
問題七:《呂梁英雄傳》《誰是最可愛的人》,土地意識,衡量了誰?
這個問題其實并不全面,如果再添一問,則是:土地意識,衡量了誰?繼而成就了誰?
在述及《呂梁英雄傳》的篇章中,劉照華深情地觀照著作品,和作品照耀下的這片土地、這些人。他發(fā)現(xiàn)“人與土地都在戰(zhàn)斗”,他還發(fā)現(xiàn)撥開土地和人的表情之后,運行于古老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結構連同它的倫理支點已然朽破,舊的秩序亟須廢黜,以確立人與土地的新法度、新尊嚴。但改變這一切的途徑絕不是靠外敵入侵,恰恰相反,在日寇“維持”布告下一力藏匿的是對人與土地關系頭部的剪除,那個“頭部”,便是土地本身,是康家寨人,是中國農民以及中華民族依托于上的根本。
要之,劉照華對“人與土地”的三重詮釋可不是空穴來風,接下來他沉入群像,在不同身份的個體事實中逐一打撈并組成完整的證據鏈,他們的性格、觀念、心理、意識、行動等細節(jié),均成為衡量進而推動“人與土地”奮勇戰(zhàn)斗的有力佐證。由此,“民兵英雄”們得以站穩(wěn)抗爭的腳跟,他們將帶著渾身覺醒的土地意識,討還屬于自己的命運。
誰是最可愛的人?在馬烽、西戎那里,自然是“本鄉(xiāng)本土”的農民戰(zhàn)士。而在異鄉(xiāng),另一場戰(zhàn)爭很快打響,參戰(zhàn)的依然是我們的子弟。魏巍的戰(zhàn)地通訊集《誰是最可愛的人》“通報”的就是他們的訊息。在這含量巨大的訊息里,劉照華敏銳地捕捉到了“人與土地”關系的變體:人雖在他處,心卻守望著自家浴血奪回的土地。土地意識再度燃起,衡量了誰是“英雄”的同時,也成就了我們腳下這片土地的現(xiàn)在,以至未來。
議程已畢,按理說該小結了。但小結不是我的風格。我總以為好的、經典的作品給評論者的不止是闡釋的素材,更是一份啟示的奇觀。不斷生疑、發(fā)問并領受經典的默示,重估其審美價值,唯有如此,才能在經典的傳遞中留下醒目的筆跡。作為劉照華的同行,我看到了他的筆跡,也將自己的筆跡摻入其中。我想,是他的“細讀”文字動員了我,攝取了我,問題繁衍出問題,筆跡催生出筆跡,為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新”。感謝照華兄,因為當他試圖讓時間退行,進而在“舊”的經典中撥響永恒的鈴聲時,他其實是給經典出了一道“新”難題,而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這舊里蠢蠢欲動的、新的難題?
【作者簡介】憶然,文學評論家,長江大學兼職教授,魯迅文學院第36期高研班學員。獲2016—2018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文學評論獎。發(fā)表文學評論、思想隨筆若干。出版有評論專著《又一種聲音》《意外想象》《創(chuàng)造性寫作:中外經典三十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