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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評論家再次相遇了。上次和評論家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上次見面,是在省城。評論家來給大家講課。他談?wù)摰搅艘粋€年代久遠早已廢棄的軍馬場。廢棄的軍馬場,被荒草覆蓋。如果沒有講述與記憶,那個有著歷史意義的馬場,就會從現(xiàn)實世界中消失,然后徹底被我們遺忘。還有很多這樣的世界,他們因時代的特殊需要出現(xiàn),然后被時代的洪流吞沒,被徹底遺忘。評論家給我們講述著記憶與遺忘,又不只是記憶與遺忘。我們建起了一些記憶的墻。評論家曾經(jīng)生活過的莫河駝場(是另外一個詩人無意間說起了評論家曾在莫河駝場生活了幾年),曾經(jīng)也一度頹敗落寞。那里建起了關(guān)于莫河駝場的博物館,人們出現(xiàn)在博物館,我們又可以記起過去的一些東西。沒有那些博物館,我們就會像評論家提起的那個軍馬場一樣,很快就讓荒草把我們的記憶覆蓋。軍馬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連一般的馬也見不到。評論家口中其實出現(xiàn)了一匹馬,一匹被韁繩綁縛的馬,馬的主人不見,馬啃食著那些荒草。強烈的對比與反諷,只有知道那里曾是軍馬場的人,才能理解世界之內(nèi)充斥著的對比與反諷??吹侥瞧テ胀ǖ鸟R,評論家悲痛萬分。如果沒有借助記憶與講述,通過一個落敗的世界,我們根本無法想象一些現(xiàn)實。在莫河駝場,還有駱駝,一些供游客騎的駱駝,它們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悲壯感,卻又多了幾絲凄涼感。評論家的童年里,沒有那樣會讓人感到凄涼的駱駝,當時的那些駱駝背負的東西更多。
曾經(jīng)以為,我們都生活在蒼山下,可以隨時出現(xiàn)在詩人的工作室,現(xiàn)實并沒有如一開始所認為的那樣。詩人和其他人,從蒼山下暫時離開,過一段時間,又再次回到這里。有次,在詩人的朋友圈見到了他們?nèi)ネ瓖{谷,一直往上,來到霧里(一個村落),還來到了獨龍江,世界神奇、美麗而潔凈。當詩人出現(xiàn)在怒江峽谷時,是否會去見見他的那個朋友。我希望他們會有那樣的相見。我的好友??瓉碓谪暽焦肪稚习啵啻窝s我沿著怒江峽谷往上,只可惜各種原因,直到他調(diào)離那里還未能成行,引以為憾。也許,某一天,我就會出發(fā),聽江聲看流水被霧里潮潤的空氣浸透。我想在推窗就可以見到怒江或者是獨龍江的房間里住一晚,就想聽聽江流拍擊兩岸的聲音,那樣的聲音也會拍擊著我,把我對河流的感覺再次拍醒。喚醒我們對于世界的感覺,那太重要了。江水快速流淌,江水慢慢變緩。那天,??俅蝸淼搅霜汖埥m是工作原因,卻有故地重游的惆悵,大醉后與我通話,再次跟我說起沿著怒江峽谷往上的計劃,同時說起了在獨龍江工作的辛酸苦楚與幸福。下次與詩人見面,我們可能也會跟他談?wù)勓刂瓖{谷往上的行程。
如果我真出現(xiàn)在怒江峽谷,就一定要再見見詩人的朋友,一不小心,這次他就會跟我說起在那里他找到了另外一種文學,一個世界對他認識世界的方式產(chǎn)生了影響和改變,他對文學與人生也有了新理解。他應(yīng)該退休了。與評論家不同,評論家是在大學教書,評論家已經(jīng)近七十,還沒有退休。一個小學教師則不同,到了法定退休年齡,他必須退休。回憶教書的過往,他是否會有一點點遺憾,或者已經(jīng)稍感寬慰,畢竟自己影響了一些人,一些人因他喜歡上了文學,喜歡上了其他藝術(shù),他還鼓勵了一些人,讓他們對生活充滿希望,面對挫折不屈不撓。他恐高,那些溜索于他就是災(zāi)難,但為了鼓勵某個孩子要擁有勇氣,他在一陣眩暈中坐上溜索渡過了怒江。他想起了那些過溜索以后,因恐懼眩暈而發(fā)瘋的其他生命??粗切┟刻焯谷贿^溜索的學生,他羞愧不已,但那一次努力,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一個恐高的人鼓起勇氣,做了一件貌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我想起了自己在怒江上忐忑不安地唯一一次走過了鐵鎖橋,橋下是滔滔洶涌的混濁的怒江。退休之后的他,是否還會像以前那樣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出現(xiàn)在那個村落,繼續(xù)學習畫唐卡?還有那個曾跟我們說起過自己被大雪封山后,曾在同一個村落里學習唐卡的女作家,是否在她的丈夫不幸離世之后,也會再次出現(xiàn)在那個村落,學習畫唐卡,為了治愈內(nèi)心?有個人說要讓大家看看真正不同的生活。他跟大家說起了那個大雪封山的世界,我們都同意他的說法。我們又再次相信了關(guān)于世界的說法。
蒼山下的那所大學再次聘請了評論家。他還有一兩個月就從河南的那所大學退休。當獲悉有關(guān)評論家的這個消息時,我還在老家,沒能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從老家一回來,我就希望能盡快見到評論家,每一次與評論家的見面,我都是一個相對合格的聆聽者,聽著評論家和他人談?wù)撝P(guān)于文學與藝術(shù)。我們出現(xiàn)在了蒼山下,那是一個茶園,里面有一些小公寓,專門讓像評論家一樣的專家住,曾經(jīng)的茶園里還有一個餐廳,當時很是熱鬧,現(xiàn)在餐廳已經(jīng)不存在,那里便安靜了下來,評論家反而覺得那樣的環(huán)境與他的心境太相投了,在那里可以安靜地看看書,寫寫文章,也有助于思考。評論家給我的新書寫了一篇很長的序言。評論家說那篇序就是在那里寫的。評論家并未把更多的時間放在談?wù)撃瞧蜓陨稀Tu論家像父輩對于后輩那樣,說了一些鼓勵之語,真是語重心長,讓人感動。然后就轉(zhuǎn)而跟我們談?wù)撈鹆宋膶W與人生,他在那一刻是無比文學化的人。每次與詩人、評論家和翻譯家他們在一起,我總是很激動,即便也總是忐忑不安。我激動的是他們談?wù)摰哪切┰掝}。那些文學與人生的話題,總是讓人沉迷其中。那種沉迷,像極了我對于河流的沉迷。河流讓人心醉神迷,我有意選擇了一些溪流,還有一些河流,我跟隨著那些烏鴉沿著河流往下,那些烏鴉能嗅到一個人內(nèi)心被血肉包裹著的腐骨,同樣還能嗅到腐朽的孤獨與沉思。我聽著評論家繼續(xù)談?wù)撝膶W。還有幾個人加入了其中,一個曾經(jīng)的法學教授,一個在我看來多少有些神秘卻很尊重文化人,也懂文學的企業(yè)家。企業(yè)家談?wù)摰脑掝},總是很龐雜,他談到了我們一些人對文化的極端追求與崇拜,這樣的極端性讓文化呈現(xiàn)出了它完美的一面,這往往在藝術(shù)上可略窺一二,同時也會讓文化呈現(xiàn)病態(tài)的一面,他提到了過往時光中對于裹小腳的喜愛,這是對于文化極端追求之后的病態(tài),病態(tài)美的追求還體現(xiàn)在其他方面。時間在談話中轉(zhuǎn)瞬即逝,我們相互告別。時間又匆匆過去了好幾天,因為當?shù)嘏e辦的一個詩歌節(jié),我跟評論家再次見面了。
評論家與我坐著一輛中巴車,要去往一個古鎮(zhèn)。我要說的是路上。車上還坐著一些很有名的詩人。談到那個古鎮(zhèn),我滔滔不絕,我愛人曾在那個古鎮(zhèn)教書幾年,我女兒出生后曾在那里住了一段時間,附著于那個古鎮(zhèn)的濃厚情感,讓那個古鎮(zhèn)存在的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它真實的本身。我有意坐在評論家旁邊。我從談?wù)撟约旱倪^往中停了下來,評論家談起了文學。那是一段可以談?wù)摵芏鄸|西的路。我們再次談到了他的童年。關(guān)于評論家的那段童年,是我特別想多了解一些的。在昆侖山下生活了幾年,那樣的生活對我太有吸引力了。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在昆侖山下放牧駱駝的場景。那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場景。詩人的童年和過往,評論家說他只是了解一點點,還有一些過往可能詩人也不愿意再提。窗外出現(xiàn)了粉紅的洋芋花,我們暫時不去談?wù)撛娙耍u論家跟我談到了他第一次見到的是洋芋花和豌豆花。去莫河駝場的時候,評論家還很小,那是還沒有記憶能力的年齡,許多人去往那里,一些人是開墾那些荒地,一些人是去往駝場。駝場里養(yǎng)著好幾萬頭駱駝,想象一下,當它們出現(xiàn)在昆侖山下的曠野中,有落日,還有它們喜歡吃的駱駝草,還有斑駁的雪。當它們馱著物資行走在昆侖山上,那樣的場景無比悲壯。昆侖山與蒼山不同,評論家說昆侖山給人更多的是無盡的蒼涼感,特別是秋天,萬物開始凋零,寒冷慢慢侵入骨髓。幸好評論家出現(xiàn)在那里時是不諳世事的孩童,只會感覺到純粹的寒冷,昆侖山和昆侖山下的世界有了各種色彩,那些會讓兒時的他感到驚訝的風景,也是在評論家一生中經(jīng)常會冒出來的色彩。那些本應(yīng)是世界荒涼的色彩,反而在評論家的生活落入低谷,在受到一些人無端中傷之時,拯救了他?;氐接洃浀纳钐帲姸嗟鸟橊劤霈F(xiàn),評論家也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只小駱駝。放牧駱駝的時候,他感受到空氣中自由的氣息。評論家成了一個放牧駱駝的人,他曾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以放牧駱駝度日,某種意義上,他的一生確實是在放牧那只永遠無法長大的駱駝。幸好那只駱駝無法長大,不然它可能也將與眾多的駱駝一樣,命運多舛。短短的五年,許多駱駝死在了路上。那些公路,是用駱駝的肉身堆積出來的,還有駱駝背后的民工。疲憊無力的駱駝在昆侖山下,面對著行將干涸的河流喘氣,評論家混入了放牧駱駝的人群,看著疲憊的駱駝,內(nèi)心的憂傷直到現(xiàn)在依然很清晰。他們又有了記憶過去的能力。
多年后,評論家再次回到當年生活的地方,他認出了一條干河道,田地荒蕪,雜草叢生,還有一些坍塌的窯洞。那條干河道里是否曾有過一條在評論家看來永遠不會干涸的河流?評論家已經(jīng)無法肯定,記憶中真有過那樣的一條河流。評論家絞盡腦汁回憶著,那條河道一直就不曾有過真正的河流,只有雨季,雨水會流到那個河道,給人以一條河流的錯覺。只是與現(xiàn)實中不同的是那些草一直在記憶中長得很繁盛,那同樣也是記憶的錯覺,畢竟我們都能夠肯定的是,那些草只有在一些季節(jié)里繁盛,在秋冬季節(jié),它們就會枯敗凋落。我們的記憶選擇了某些碎片,并把那些碎片無限放大,給自己制造一些錯覺。我們活在記憶的錯覺中。我們也活在現(xiàn)實的錯覺中。那樣的一次回鄉(xiāng)經(jīng)歷,變得思緒萬千,變得無比緩慢。他一個人完成了那隱秘的尋找過程。我們都在尋找,我們都在感受,我們在認識世界的同時,又在努力認識自己。這么多年,那么多的地名被他拋到了身后,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自己的生活里充斥著的漂泊。他回到了兒時生活過的地方。他沒能一眼就認出來。那個世界已經(jīng)與他記憶中完全不同,已經(jīng)面目全非,荒草把曾經(jīng)生活過的痕跡覆蓋起來,還有一些淡淡的被荒草和塵土掩埋的氣息在世界里游走飄散,他兒時在這里留下的氣息,他記憶里的氣息,他定定地站了一會,是故意站定,是無意站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憑借感覺認出了當年的窯洞,進入坍塌的窯洞,窯洞里同樣長出了草,墻上殘剩的舊報紙佐證了評論家記憶的無誤,那是讓人無端生出一些悲涼感的東西。繼續(xù)回到記憶中。那些藏得很深的記憶開始浮現(xiàn)出來。評論家爬上了窯洞頂,洋芋花和豌豆花在窯洞上面的田地里開得絢爛異常,它們猛然就進入了評論家的眼睛,它們?nèi)玳W電如陽光刺入眼眶,有一會兒,詩人的眼睛被那些往日時光刺痛,眼淚直流。評論家揉了揉眼睛,洋芋花和豌豆花紛紛揚揚墜落,消散于無形,只剩下現(xiàn)實中的那些荒草與破?。◤淖匀槐旧矶裕c破敗無關(guān),從那些生活的場景而言,又是破敗無疑)。當評論家再次從駝場離開時,那些破落倒塌的窯洞上,又紛紛長出來洋芋花和豌豆花,它們比記憶中開得更加絢爛。一些色彩會被時間吞噬,褪去它們最絢爛的那一面,一些色彩也將擁有對抗時間的力,一直燦爛。這近乎是評論家的原話。我去過一次青海。由于一些原因,我最終沒能去往海西。我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在青海的那幾天里,我跟好些人說起了評論家。許多人對評論家很熟悉,評論家就像是他們從童年時就擁有的一個玩伴。評論家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是海西,離青海的省會西寧還很遠,但因為評論家的原因,我們并未覺得海西有多遠。他們說起了評論家的一些過往,他們也不斷矯正著我在想象中對于世界的錯誤重構(gòu)。于評論家而言,昆侖山?jīng)]有我想象中那么近在咫尺,昆侖山在遠處,但在昆侖山下放牧駱駝,這樣的說法也沒有錯。矯正我空間的人,就曾在真正的昆侖山下生活了幾十年。我想象了一下,不遠處就是昆侖山,評論家無數(shù)次朝昆侖山望著,最終他無法抑制住自己對昆侖山的渴望,騎著自己的駱駝朝昆侖山奔去。我走的是攝影家曾多次走過的路,我看到了在天空盤旋的禿鷲。當我們一群人聚攏在那個群山圍著的山谷時,它們就像是在向我們示威,那些微渺的黑色的星點,越來越清晰,我看到了黑點漸漸變大,漸漸看清了飛翔的形狀。在這之前,我從未見到過那么大的禿鷲。那時候,內(nèi)心的驚懼之感出現(xiàn)了。與我的驚懼慌亂不同,我看到了一些小孩在自顧自地玩著。有個小孩來到我們旁邊,并未言語,只是從她的眼神中能看到一些渴望,我們身上空無一物,同行人中的一個在包里尋找著糖果,一個高原的孩子需要像糖果一樣的東西,沒有找到糖果,只找到了一支黑色的筆,詩人把筆給了小孩,有點不好意思地跟小孩說,只有筆,好好學習。當我把目光從被高原的陽光灼傷的臉上收回,把頭抬起朝空中繼續(xù)望時,天空中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只禿鷲。
我想跟評論家說說那個古鎮(zhèn)中的一個老人。在很久以前,來到那個古鎮(zhèn)時,無意間看到顫顫巍巍的老人,正在他雜亂的鋪子里制作版畫,刻的是一些英雄人物,那次他正在刻的是林則徐。在一塊黑色的木板上,刻出一個木色的人物。他不只會制作版畫,他還會唱板凳戲(一種地方戲曲),我看到了他制作版畫的過程,卻沒聽過他唱戲的樣子。時間已經(jīng)滲入他的皺紋,他的肉身已經(jīng)衰頹,從他說話,從他為我打開另一道門時的蹣跚磕絆,都在暗示我一些東西,畢竟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余下的日子似乎清晰可見。我找尋著老人的鋪子,鋪子緊閉。我告訴自己應(yīng)該是忘記了那個鋪子所在的位置。古鎮(zhèn)與我以前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大不相同。那個應(yīng)該是老人的鋪子上,未貼有任何關(guān)于老人去向的信息,也未有任何對聯(lián)。如果是挽聯(lián)的話,老人的人生便一目了然。沒有挽聯(lián)。沒有任何的暗示。我也未問對那個古鎮(zhèn)很熟悉的施劍清,他熟悉古鎮(zhèn)中的那些古老建筑,他也看到了人們對于古鎮(zhèn)的修復,他也一定很熟悉那個老人。我想象著那個老人暫時離開古鎮(zhèn)幾天,或者是要徹底告別那個鋪子,與自己此生擁有的身份一一告別。那個告別的過程充滿了感傷與無奈。一些人像老人一樣,短暫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無法真正對他們的人生與命運做任何準確的評價。在古鎮(zhèn)中,我們還唏噓地提到了另外一個因抑郁選擇離開人世的人,我們無法想象一個人在承受著生活之苦痛時的難熬。
在談?wù)撊说目嗤粗畷r,我們也談到了快樂與幸福。當我們談到快樂之時,我總會想起那幾個來自新疆的音樂人,哈薩克族的民間藝人,自由組合,近乎家族式的樂隊,已經(jīng)成立有二十多年。他們的音樂節(jié)奏都是歡快的,他們在與我們接觸的過程中,時刻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快樂的。作為他們領(lǐng)隊的趙老師說,哈薩克族是一個快樂的民族,他們沉浸于各種快樂中,他們并沒有為名利牽絆,他們永遠會自得其樂。他甚至調(diào)侃他們,他們真就是自己在快樂著,快樂得讓人感到不可思議。與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是短短的四五天,他們談?wù)撝约旱囊魳?,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彈起冬不拉,讓大家感受著歡快的音樂,他們的快樂一直感染著我們。他們有時會跟我聯(lián)系,只是問我什么時候真正來新疆,感受大地的廣袤與他們的熱情。我向往那片地域,高考結(jié)束填志愿,我寫了新疆的一所大學,還填了內(nèi)蒙古的一所大學,最終成績很差,沒能如愿。對于這兩個世界,我更多是借助想象來完成想要的抵達。當那些新疆的朋友唱著無比歡樂的歌曲時,我們還在蒼山下聽到了其他類型的音樂,一些是喪調(diào)般的哀傷,唱誦失敗的愛情,還有些沉重的音樂,只有他們的音樂永遠都是歡快的。其中有個人說,在蒼山下他感受到了自己成為牧人騎著自己的馬,踏在茫茫雪野或是油綠草原時的輕松與自由。評論家在新疆時,他出現(xiàn)在了這些民間音樂人的家鄉(xiāng)昌吉,他出現(xiàn)在了一些牧人家里,評論家在他們的快樂與熱情的感染下,身份成了詩人。當他們把自己家鄉(xiāng)的自然風光,還有他們在家里其樂融融的氛圍給我們看時,我們終于明白了他們?yōu)楹我恢蹦苣敲纯鞓返睦碛伞?/p>
無論是詩人、翻譯家還是評論家,我對他們的人生與命運的了解,也很少,少到我其實無法真正把握他們的一生。我面對著的都只是他們?nèi)松乃槠?。評論家一直還未能與自己的那些身份告別,他在很多人眼里就是評論家和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在一些人眼里,他還是詩人,他還是一個父親,一個外公。他跟我們說起了,當自己的女兒生下兒子之時,他的親家都圍著小孫子,因為太過喜悅,沒能顧及女兒,只有評論家和妻子顧不上去看小孫子,一直是圍著虛弱的女兒,女兒生娃之后的模樣讓評論家感到很是心疼。他還是一個慈祥的外公,他說孫子總會想他,他也總會想孫子,從孫子身上他發(fā)現(xiàn)了小孩天生敏銳的感受力,他偶爾會感嘆,感受力似乎無法通過訓練就會越來越強,反而是伴隨著年齡漸長而不斷退化。他一說,我才意識到是手機在吞噬著我的感受力,我是應(yīng)該把手機放下來,真正去感受世界的真實,也真正去訓練自己的感受力。再過一段時間,評論家將在蒼山下延續(xù)著他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這樣的身份。一些人會因為遇到他,而對世界有了新的認識,他將以淵博的學識和對于美學的判斷力和鑒賞力,影響著一些年輕人。如果真能對一些人產(chǎn)生有益的影響,評論家定會欣慰不已。只是我能肯定的是評論家的一些品質(zhì),是無論怎樣都無法被一些人繼承和延續(xù),很多人缺乏評論家的勇氣。
古鎮(zhèn)之行結(jié)束后,我們并沒有相約出現(xiàn)在詩人的工作室,我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去詩人的工作室了。我們不知道詩人是否就在那個工作室里,還是出現(xiàn)在了曠野中。我沒有聯(lián)系詩人。評論家也只是提到了詩人。大家都想知道詩人的近況。大家并沒有去問。工作室是室內(nèi),我無數(shù)次提到工作室,我是無數(shù)次進入室內(nèi),想努力進入一些人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我也是不斷出現(xiàn)在曠野中,我們談?wù)摰暮芏嘣掝}與曠野有關(guān),與在曠野中和世界和解有關(guān),室內(nèi)的很多藝術(shù)作品的主題是曠野,我們既在室內(nèi),亦在曠野中。
這次,評論家與平時偶爾回來大理住幾天不同,評論家像當初一樣回到了大理,即便物是人非感很強烈,我們聚會的人只有寥寥幾個,還有幾個大學教授。有一刻,我在想是不是像翻譯家一樣的人,也會像評論家一樣再次回到蒼山下?他們中的很多人再次回到了蒼山下,蒼山下的世界再次喧鬧起來。蒼山下的世界,是開始變得無比喧鬧,不是因為像評論家一樣的那批人,而是涌入大理的那些旅游的人,他們在燠熱的天氣中,打個卡就離開了大理,每個人被大理吸引的東西都不一樣。我不喜歡那些喧鬧的人群。我在那樣的世界里,會莫名焦慮。蒼山下一年一度的三月節(jié)又到了,真是人山人海。我們需要那樣的喧鬧,這樣的喧鬧我又是喜歡的。我們看了一會兒賽馬,精彩得讓人情不自禁就站起來為騎手吶喊加油。我們在意猶未盡中離開了賽馬場,烈日開始灼燒著人們,但還有很多人并沒有要離開的想法,我們能想象他們還將為一個又一個騎手加油吶喊,真正是處于一種放松的狀態(tài)中。那些騎手,很多都是年輕人,還有十幾歲的孩子,他們與馬之間的默契,在滾滾塵埃中,忽隱忽現(xiàn),我們替他們擔心著什么,他們又用行動讓我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電影《五朵金花》中,也有一些人表現(xiàn)著馬術(shù)。眼前的那些人其中有一些是彝族,他們生活在羅坪山上,他們在那些高山草場上騎著馬自由馳騁。我們好多次提起他們,也想找機會去往那些天然草場,那里有著一個跑道,像極了眼前三月節(jié)上的那個跑道。一個又一個騎手。一個又一個孤獨的騎手。一個又一個暫時還不知道孤獨的騎手。一個又一個有著夢想的騎手。他們來到三月節(jié),一個既是現(xiàn)實,又是幻夢般的世界。他們中的一些人實現(xiàn)了夢想。其中有一個女的也實現(xiàn)了夢想。她掙脫了婚姻包辦的殘酷現(xiàn)實,追尋自由與愛情,不斷精進騎術(shù),她成了靠賽馬改變命運的第一個人。別的那些人,可能也在隱隱希望像她一樣靠騎術(shù)改變命運。
評論家夢到了駱駝,一只孤獨的駱駝,評論家曾經(jīng)生活過的世界,在夢境里變得荒蕪蒼涼,近乎寸草不生,那只駱駝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茍延殘喘。評論家在夢中,拉著駱駝在昆侖山下急速奔跑,想從那個已經(jīng)變成荒漠的世界里趕緊退去。幸好只是驚夢一場。評論家在現(xiàn)實中真正出現(xiàn)在那里之后,他嗅到了那些熟悉的曾經(jīng)伴他度過幾年的植物氣息。童年中的氣息,越發(fā)變得濃烈,就像是童年中的挫折也隨著年歲漸長被越發(fā)放大。一些生命成了我們與世界之間的鏈接,是它們讓我們突然意識到世界的存在,對于評論家而言,無疑是那些駱駝,于詩人是蒼山上的小熊貓,而我是那些我們一直在廟宇里找尋著的蜘蛛一樣的生命,它們的存在讓我們對世界的認識進入了另外一個維度。我們開始通過那些生命本身來認識一個世界。
當再次出現(xiàn)在工作室,那些喧鬧的東西被阻隔在了外面。我們又將以另外的方式談?wù)撝恍┰掝},有些話題可能會與三月節(jié)有關(guān),在三月節(jié)上停留的時間可能不會很長,我們又開始談?wù)撝P(guān)于藝術(shù)與人生的話題,我們又開始聊著記憶與遺忘、離開與歸來、衰老與失去、無奈與頹喪,以及夢想與希望的主題。不知不覺間,太陽從蒼山上落了下去。我們走出了工作室。這次詩人走在最后(他要把辦公室鎖起),評論家在我前面(評論家再次以教授的身份回到了蒼山下),翻譯家沒有出現(xiàn)(他在北京,還未退休),詩人就像是評論家和我被拖長的時間。詩人的貓,在我們從工作室離開時,早已不知去向。我問詩人他說不用擔憂貓的下落,也不用在小區(qū)里喊著貓的名字,貓早已往家的方向奔去,它也要經(jīng)過那個打卡點,它同樣早已對那樣的情形感到習以為常,只是它要經(jīng)過馬路時,必須觀察,瞅準機會才快速經(jīng)過馬路。貓可能還有著自己秘密的路。詩人給貓留了一個口子,口子有時會被蛛網(wǎng)纏繞,貓不管那些蛛網(wǎng),蛛網(wǎng)粘在了貓身上,貓的形象讓人忍俊不禁。我們都不敢肯定,下次出現(xiàn)在工作室里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還是希望,那樣發(fā)生在工作室里的相聚能經(jīng)常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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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夢:我做了個夢。我出現(xiàn)在了塞納河畔。一些搖曳的樹影,浮在河面,懸在水中,又沉入河底。不清晰的人,人影交錯,各種膚色交雜,各種語言交雜。塞納河必然要以夢境的方式出現(xiàn)。塞納河畔,正舉辦著一個畫展,在工作室里見到的那些畫都出現(xiàn)在了那里。當看到了詩人和翻譯家的名字,才覺得那個畫展存在的必然性。他們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給我介紹著那些畫作。評論家也突然出現(xiàn)在了那里。我們都沒有那種突然在異地他鄉(xiāng)相見的激動,就像一直生活在那里,并經(jīng)常相聚一樣自然。他們又突然從我的世界里消失,畫展上的畫就像被人調(diào)包一樣,沒有留下任何一幅畫,一個展現(xiàn)空的畫展,都是白紙,很多人在那些白紙前面竊竊私語。這個夢,有了某種合理性?,F(xiàn)實中,那些畫的密集,讓工作室變得有點點壓抑。當它們出現(xiàn)在塞納河畔時,壓抑感不再出現(xiàn)。那些畫,還適合出現(xiàn)在阿爾卑斯山,那里也很適合辦一次畫展。夢境中,只有塞納河這樣的表述是真正出現(xiàn)的。我們一群人看著那條清澈的河流,都驚嘆沒想到塞納河竟是這樣的清澈,清澈得已經(jīng)不像是我們在現(xiàn)實中見過的任何河流。
在夢中,我并沒有感到任何的怪異,當?shù)诙熘匦禄乜磿r,才覺得這是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夢。塞納河畔確實適合舉辦一次畫展,一個關(guān)于那些文藝大師的畫展。認識的另外一個翻譯家,他畫了很多世界文學大師的畫像,我們看到的是那些文學大師在翻譯家認為應(yīng)該有的精神情態(tài)。夢境中,很多人還說塞納河是一條倒流河。這已經(jīng)偏離現(xiàn)實,在博南山中,是有一條倒流河,我曾多次沿著那條河流去往瀾滄江邊,那條倒流河一直往西流著,那時我們也像那條倒流河一樣在倒著走。倒著走,走著走著,便進入了古老時間的蟲洞,人們在那條倒流河旁邊某戶人家的羊圈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代將領(lǐng)的墳?zāi)?。我們出現(xiàn)在了瀾滄江邊,倒流河也匯入了瀾滄江中。夢境中,與塞納河并排的還有兩條河流。只是除了塞納河外,別的兩條都已經(jīng)干涸。這同樣也不再是現(xiàn)實。那兩條近乎干涸的河流是無名的。世界只剩下了河流和河床,城市早已消失不見,那里沒有任何城市繁華的影子,只是鮮明對比的兩條近乎干涸的河流把塞納河夾在中間。塞納河在夢中僅僅只是一個符號。塞納河在詩人的生活中也慢慢成為符號。往事依稀,讓人在回望之時變得不再真實。我們在面對著記憶時,就像我在夢中面對著塞納河和無名的那兩條河流一樣,一些變得有名,一些變得無名,一些已經(jīng)消失,一些正在消失。我將暫時不去刻意跟詩人提到他的過往生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去詩人的工作室里拜訪他。我把詩人跟我說起的那些點滴過往記錄了下來,里面還充滿著篡改的色彩。當詩人看到這些關(guān)于他的人生碎片時,自己都會覺得很陌生。他可能會在工作室里當面怒斥我的不負責任,可能會把我從工作室里轟出來。評論家看到這些文字的話,可能也會與詩人的感受無二。我不會跟詩人提起這些有著濃烈傳記色彩的文字。如果他知道我寫下了這樣一些有著大量虛構(gòu)充斥的文字時,我就會趕緊向他解釋,這是以他為原型的虛構(gòu)作品。我跟評論家說起過好幾次。第一次說起有這樣的想法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一兩年。時間流逝的速度超乎想象,幾年過去,我在不斷修正著對于世界的認識。我感到慶幸的是,自己的一些東西還未真正固化。我感到沮喪的是,自己對于世界的感受力在退化。我出現(xiàn)在了已經(jīng)是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的劍川,那是我學習生活了五年半的小城,對它的感情深厚又復雜,我在這座小城里開始了閱讀的啟蒙,那樣的閱讀準備很重要。曾經(jīng)有幾年它給我的感覺一直在拆除,很多政府部門也先后從古城中搬遷出來。我出現(xiàn)在了方志館,原來那里是武裝部,旁邊是電影院和圖書館。我跟大家聊起,在那幾年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座落寞破敗的小城,而根本不承想過它的現(xiàn)在。我曾以為的過往就是它的現(xiàn)在。我以為時間早已被一些古建筑屋檐上的蜘蛛網(wǎng)和灰塵困住,無法繼續(xù)流動向前。一些固定在記憶中的形象,突然碎裂了,清脆的一聲,砸在了那些青石板上。劍川古城,在保護、修復中成了此刻與記憶中完全不同的模樣。我對劍川這個小城的認識,也是一個不斷經(jīng)過修正的過程??婝悹枴に古量说摹短幮姆e慮》中,作家虛構(gòu)了一個傳記學會,我成了其中那個以自己的想法去潤色和篡改那些傳記的人。我看了很多的傳記作品,很多作品一直在強調(diào)傳記作品的真實性,我卻一直對它的真實性存疑。無論是詩人,還是評論家,只是給我展現(xiàn)了他們?nèi)松c命運很小的一部分。對于他們而言,他們在重塑知識分子精神的過程,其實比我描述的要更為艱難與曲折。我有太多的顧慮,導致我無法真正觸及詩人、評論家和翻譯家他們?nèi)松哪承┎糠?。在與評論家的交談中,他也委婉地提到了這個話題,有些過往還是無法輕松地去講述。翻譯家,只是在工作室中見過那次之后,就暫時沒能見到他了。前段時間,大理舉辦了一個詩歌節(jié),評論家來了,翻譯家也被邀請了卻有事沒能參加。我在假設(shè),翻譯家來了的話,詩人、評論家、翻譯家和我,會不會像初次見面那樣先后進入詩人的工作室,只是這次要進入的話,我的兩鬢已經(jīng)夾雜著一些白發(fā),頭發(fā)一長,白頭發(fā)顯得很突兀,這樣的突兀也在暗示著與時間有關(guān)的一些隱秘信息。詩人可能不會見到這些文字。如果詩人真見到了這些文字,我只能跟詩人保證,人們不會一眼就想到他,畢竟在蒼山生活著很多詩人。我無法跟評論家保證,像他一樣的評論家很少,他的人生與命運的一些片段太過獨特了,人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我也無法跟翻譯家保證,蒼山下,除了他,暫時就沒有其他真正的翻譯家了。別的一些翻譯家是來到了蒼山下。那次的詩歌節(jié),就來了那個畫了好些偉大作家的翻譯家,他與我們談起了翻譯的準確,他說到了??思{筆下的人物聽到了暮色降臨的聲音,并讓我們試著把眼睛閉上,去聽聽自然萬物的聲音,他還談到了自己翻譯的過程中都是手寫,他給我們展示了他的手稿,手稿在當下已經(jīng)變得無比稀缺和珍貴。再接著還來了另外一個翻譯瑞典詩人作品的翻譯家,他在一個古老的圖書館里談?wù)撝莻€已經(jīng)過世的詩人,談?wù)撝c詩人之間的交往,談?wù)撝约悍g那些詩歌的種種,外面的世界是喧鬧的,是相對世俗的,那些世俗的日常的生活中夾雜著一些唱古老大本曲的老人。那個負責的主持人一直有個夢想,就是讓發(fā)生在圖書館里關(guān)于文學藝術(shù)的分享能得到持續(xù),讓一些人從世俗的外面暫時進入到嚴肅又輕松的世界之內(nèi)。一個美好的愿景:既在喧鬧的世俗之內(nèi)又在清潔與豐盈的精神之內(nèi)。我曾出現(xiàn)在那個圖書館幾次,幾十個人,聽著一些人分享著文學、分享著攝影、分享著畫畫,還有人來分享如何縫制衣裳,藝術(shù)的豐富與龐雜在那個相對狹小的空間里可見一斑。就是在那個空間里,那個攝影家跟大家分享了蒼山上曾經(jīng)被洛克拍攝過的冷杉,以及他關(guān)注那棵冷杉多年后,冷杉已經(jīng)枯死,他在那棵冷杉上投注了復雜的感情,那樣的情感隨著他每一次與別人的分享,變得更為復雜。其他一些翻譯家也曾出現(xiàn)在蒼山下,只是我與他們之間沒有交集而已。夢很簡單,詩人、評論家和翻譯家的一生也不斷被我簡化,簡化得很普通,就像這個最簡單的夢。
【作者簡介】李達偉,1986年生,現(xiàn)居大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逾兩百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長江文藝》《天涯》《芙蓉》《大家》《清明》《青年文學》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博物館》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二屆湄公河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首屆白馬湖散文獎、第十一屆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