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浙江臺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部分作品被各種選刊轉(zhuǎn)載并入編多種選本,出版小說、隨筆集多部。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300萬字。
門鈴響的時候我知道是道春來了,但我不能去為他開門,我牙痛,我得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我牙痛,他肯定不會上我們家。我的牙齒已經(jīng)痛了好多天了,道春是牙醫(yī),他有一個牙科診所,更重要的是他還是我最小的一個姑丈。當(dāng)然我從來沒有這么稱呼過他,就像我從來就沒有以病人的身份去過他的診所。然而,那個診所我是知道的。
妻子去打開門。他是空著手來的,妻子沒有將他當(dāng)成醫(yī)生,就算他搬著自己的診所過來,但他一定是帶著什么來的。他的頭發(fā)有點卷兒,眼睛瞇瞇的,嘴角兩邊往下拉,永遠(yuǎn)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他來到我的床前。我還是更加愿意將他當(dāng)成醫(yī)生。在他沒有讓我張開嘴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嘴巴張開了。
“左邊最里面那顆臼牙,”他根本就沒有看我張開的嘴巴,“那上面有個齲洞?!?/p>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看到我嘴巴里面那些丑陋的牙齒。他在第一次讓我張開嘴巴時就領(lǐng)教過了。他說自己從來就沒見到過如此嚇人的牙齒,那些牙齒就像是魔鬼的獠牙般張牙舞爪,沒有一顆是整齊規(guī)矩的。他說,我是牙醫(yī)。我見到過多少牙齒呀,但如你這樣的牙齒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告訴他,沒有辦法,我是個孤兒。我的意思是從來就沒有大人關(guān)注過我的牙齒。我后悔了,我不應(yīng)該讓他看到我口腔里面的一切,不只是牙齒,人身體里面的一切都不應(yīng)該示人。那時他已經(jīng)與我的小姑姑結(jié)婚了,多少知道了一點兒我的身世,但更多的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母親走得太早,我也很少與父親待在一起。父親生前在師范學(xué)校就職。那所學(xué)校在一個叫北固山的地方,而我的小學(xué)校在天主教堂邊上。我大部分時間是住校,周末會與小陽一起回到北固山。小陽的父親是師范學(xué)校的書記,我父親是校長。從天主教堂到北固山要穿過一條熱鬧的老街。小陽比我大幾歲,所以我一直跟著他。那天出門前我對他說我的一顆牙齒晃動好幾天了,但我怕疼不敢拔。小陽說這很簡單。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一根白色的線,讓我張開嘴,將線的一頭系在我晃動的牙齒上,然后叫我閉上眼。我覺得腦門上被誰猛的擊了一掌。我睜開眼,看到我那顆晃動的牙齒已經(jīng)在他手上的白線上了。他將那顆牙齒裝進(jìn)我的衣袋并對我說,你這是上面的牙齒,所以必須帶回家扔在床底下,這樣才會長出新牙齒,如果是下面的,就得扔在房頂。我說,新牙已經(jīng)長出來了。我張開嘴巴讓他看已經(jīng)長出來的新牙。他說,完了,這牙齒肯定是長歪了。歪了就歪了吧,我不在乎。
那次周末放學(xué),小陽帶著我在老街上逛并不急著回家。他說,我們?nèi)ネ笛例X吧。我聽大人們說過象牙,是非常貴重值錢的東西。于是內(nèi)心充滿了緊張與興奮。我跟著他拐進(jìn)另外一條街,那條街更加古老,走著走著就看到一幢三層的古老建筑,我知道那叫古樓。出了這古樓就是一條江,江上有一座浮橋,差不多也就出城了。街上有許多挑著擔(dān)背著麻袋的人,他們往往是從浮橋那邊過來的農(nóng)民。就在那城樓下面的一個小鋪子前,我看到了一面黃色錦旗,寫著一個大大的“牙”字,牙字邊上還寫著“陳氏”。而店鋪是用八塊玻璃構(gòu)成的窗。上面寫著“冬臨牙科”,每個字占著一塊玻璃,是寫在中間四塊玻璃上面,兩邊各有兩塊玻璃是空著的,從這些空隙之間看進(jìn)去,有臺面,臺面上放著各種藥瓶工具,還可以看到一把轉(zhuǎn)椅,上面坐著的人總是仰著頭張著嘴,穿白大褂的大多時間是背對著窗戶。邊上有一排長條椅,上面坐滿了人。叮咚。我們會聽到清脆的聲音。是牙齒,小陽說。他拉著我悄悄地溜進(jìn)去,但又從后面的一個門出來。那是一個園子,種著一些花草,圍墻上爬滿了藤,上面結(jié)著一個一個青色的果子。小陽走到墻角,那邊有一個白色的塑料桶,里面裝滿了牙齒。小陽過去抓了一把裝進(jìn)衣袋。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抓了一把也裝進(jìn)衣袋。然后,我們像沒事人一樣從原路出來。星期一,我們將這些牙齒帶進(jìn)了學(xué)校。下課后我們被所有的同學(xué)圍住了。小陽掏出衣袋里面的牙齒,那些牙齒有長有短有大有小,顏色也不一樣,有白有黃甚至還有黑色的。小陽告訴同學(xué),這就是傳說中的象牙。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黃色的是中國象的牙齒,黑色的是非洲象的牙齒,而白色的是歐洲象的牙齒。我也掏出衣袋里面的牙齒,那里面肯定有我剛拔下來的那顆,但已經(jīng)分不清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我和小陽成了同學(xué)們羨慕追捧的對象。我們會根據(jù)友誼程度來分配牙齒,而友誼程度是以對方從家里面帶來了什么交換的物件判定的。我們經(jīng)常會去那家冬臨牙科去補充所謂的象牙。診所里面來拔牙的人總是很多。醫(yī)生有兩個,一個有點老,另外一個有點小。老的頭發(fā)胡子都斑白了,而小的還沒長出胡子,如果不穿上白大褂,沒有人會把他當(dāng)成醫(yī)生,但他拔起牙來一點兒也不含糊,那把鉗子在他手上遠(yuǎn)比在老醫(yī)生手上來得干凈利落。
“你這牙齒真的是個棘手的問題,”道春皺著眉頭,“牙齒是需要從小管理的,特別是在換牙的時候?!蔽蚁肫鹱约盒r候口腔里面的那些牙齒錯綜復(fù)雜。我從來就分不清乳牙與恒牙之間的區(qū)別,它們經(jīng)常是重疊在一起。就像那次小陽幫我拔牙那樣。他意識到自己說了廢話,“當(dāng)然,你那么小,怎么可能管理自己的牙齒?!彼麚u搖頭,“不過這不是什么大問題,這個齲洞一直就在,但為什么這幾天會突然疼痛呢?”他好像是對自己的專業(yè)產(chǎn)生了懷疑,“你應(yīng)該有許多日子沒有去奶奶家了吧,”他突然說,“那老房子的樓板是換過了,但椽壞了許多,更要命的是梁被蟲蛀了,”現(xiàn)在的道春不像一個牙科醫(yī)生,倒更像是一個建筑師?!澳阏f怎么辦,你這個牙齒得換成烤瓷牙,換了就好了。不過,這和你小姑姑有什么關(guān)系?”他的心思似乎全不在我的牙齒上面,但也不在老家的房子上,“你說這樣的老房子還有什么意義,值得她去操心。”
正像道春說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奶奶家了。我為什么還要去奶奶家呢?奶奶和爺爺早都已經(jīng)不在了,再說,我在老家住的時間并不多,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婆家過的。那個暑假外婆將我?guī)Щ乩霞?,那時父親已經(jīng)走了。外婆家與奶奶家就隔著一條河。河是人工開挖的,水源來自深山里面的水庫,一直通向大海。河不寬,但很長,橋在很遠(yuǎn)的地方,很多時候,我都是游過去的。不下雨的日子,河水會變淺,甚至是可以蹚過去的,而水會有點咸,所以,到奶奶家后,我會再到屋后用池塘里面的淡水沖身體。奶奶家有許多女兒,我去了都得叫姑姑。姑姑們都很漂亮,但我并不想見到這么多姑姑,我甚至也不想見到奶奶。奶奶并不是我的親奶奶,想想那么多姑姑都是她生育出來的,就會知道我的親奶奶已經(jīng)去世許多年了。不過,小姑姑是我想看到的人。那時候我太小了,所以并不會特地為我安排一個床鋪。而在外婆家,我會有一張很大的床。在農(nóng)村,有孩子在外面當(dāng)官是了不起的。外公的大兒子在外面當(dāng)縣長,還有個兒子在部隊。而爺爺原來也是了不起的,他的兒子也是一所師范學(xué)校的校長,只是過世了。在奶奶家,他們會讓我和小姑姑睡一張床。這張床是和奶奶的床擠在一起的。我和小姑姑每人睡一頭。這個房間應(yīng)該是主臥室,墻上糊滿了各種報紙,連天花板上面也是厚厚的報紙。這在農(nóng)村很少見,我認(rèn)識的許多字都是從這些報紙上獲得的。睡前從那些報紙上認(rèn)字成為了我和小姑姑的一大樂趣,有時候我碰到不認(rèn)識的字就會問小姑姑。如果不認(rèn)識的字是在小姑姑那頭,我就借機(jī)爬到她那邊,如果是在我這邊,她也會爬過來。她說她一定要認(rèn)很多字,像哥哥那樣以后當(dāng)一個校長,這樣,家里面生活就有保障了。我說,你是說我爸爸。她憂傷地對我說,她是認(rèn)不了那么多字的了,但你一定要認(rèn)很多字。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面有一種期待。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些報紙后面房屋的模樣。但我的記憶是那真正的老房子,那里面裝著那時所有的時光。我不知道小姑姑的記憶里面是不是也裝著那時的時光。
道春不是第一次看我的牙齒,只是他從來就沒有建議我將這顆壞牙換成烤瓷牙。他說那玩意兒太貴,一般的起碼要八百多元,稍好些的就要幾千,如果是意大利進(jìn)口的,那得上萬。我只聽說過羅馬瓷磚,想來瓷牙與瓷磚是差不多的??磥淼来菏菑睦霞业姆课萆峡吹搅宋疫@顆牙齒的危險性,終于下了這樣的決定。我不知道小姑姑的意思。對老房子,她應(yīng)該和我有同樣的感情和想法。我看到小姑姑扎著兩根麻花辮,她喜歡在辮子上系上有顏色的布片。每天都換著不同的顏色。這種布片大多來自于家中大家穿過的舊衣服,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個子卻總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她喜歡帶著我做一切事情,比如去屋后的小河里面摘菱角。我們將家中那只最大的大木盆放進(jìn)水中,然后,她讓我先坐穩(wěn),她再在后面抱著我。奶奶家的墻上就貼著一張這樣的年畫,里面的男孩和女孩穿著紅肚兜。我想,我和小姑姑就是畫上的樣子。然而道春從來就沒有在這樣的房子里面生活過,所以他在說老房子的時候眼睛是空洞而沒有內(nèi)容的。
道春后來走了。妻子有留他吃飯的打算。但他很堅決地就走了?!斑^幾天來做烤瓷牙吧,”走時他并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去你那個診所嗎?”我又想起了小時候去偷牙齒的那家小診所,“不是冬臨診所嗎?”我念叨著,“但為什么成了道春診所?”“那是我的父親,”道春說,“但你是怎么知道我父親的?”我當(dāng)然不想告訴他那么久遠(yuǎn)的往事。他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我想你的心里面一定是裝著事兒,你看你的眼睛充滿血絲,怪嚇人的。”臨出門時,他在門口的鏡子前面翻開自己的眼皮,一邊翻著看一邊說:“誰的心里面會沒有事,你小姑姑去老家都大半個月了,你說那老房子真的有那么重要?”我想,那家小診所才是真正的老房子。
我聽到天花板上有聲音。是樓上的住戶。那是一對老人弄出來的聲音。我想,我住的也應(yīng)該是老房子了。房子有二十多年了,那時候造房子用的都是先預(yù)制起來的空心板,隔音效果特別差。哪有什么隔音效果,那些空心板反而像擴(kuò)音器,先是有木頭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然后是鐵器與木頭摩擦的聲音,接下去有鐵器與鐵器相碰的聲音。一直以為與老人做鄰居會很安靜,后來發(fā)現(xiàn)錯了。老人耳朵背了,從來不會發(fā)覺自己弄出了很大的聲響。他會覺得世界對他是麻木的。他們總會在凌晨的某個時刻開始鼓搗自己的生命,以證明自己的存在。
房間里面一片漆黑。以前我很少在這種時候醒來,如果有,那我肯定是碰上什么讓我傷心或者煩惱的事了。這時候,我的腦子里面總是會出現(xiàn)外公外婆坐在蚊帳里面的身影,模糊而清晰。我想我大概也正在慢慢地接近外公外婆的年齡。
已經(jīng)有許多時間沒有見到小姑姑了。我說的時間是模糊而不確定的。我回到城市里面繼續(xù)讀書,有了工作,結(jié)了婚甚至有了孩子。小姑姑是什么時候進(jìn)城的我不是很清楚。時間長了,小姑姑在我的生活中就好像沒有存在過。有一次我和妻子去逛商店,妻子挺著大肚子,我們猛然碰到小姑姑,她與她兒子走在一起。她的兒子長得與她差不多高了。她不知道該讓兒子叫我們什么。也許她心里面也是不愿意我們之間有著這么一層血緣關(guān)系。我們站在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柜臺前面,她的手上拎著一個包,面帶笑容,在那些奢侈品的包圍中,她似乎也成了一件奢侈品。她半大的兒子顯然不愿意夾在這種氛圍之間,顧自走到另外一個賣場。我們會說說爺爺和奶奶,因為只有這個是共同的。這時候,我們似乎都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我們當(dāng)然都清楚地記得我們一起睡過的那張床。床是板床,而奶奶和爺爺睡的是那種很沉重的大躺柜。床上掛著麻布的帳子。這種厚實的帳子雖然擋住了夏天的涼風(fēng),但也可以遮擋住大家的視線。悶熱的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愿意觸碰到她的皮膚,光滑而清涼。有時候,我會聞到一種氣味,這種氣味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像是我早晨在院子里月季花邊上走過時聞到的那種氣味。
眼前的小姑姑雍容華貴。實際上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的小姑姑。當(dāng)那次我知道她從老家嫁進(jìn)市里面,嫁給一個叫道春的牙科醫(yī)生以后,我就不喜歡了。我想她是嫁給了那家骯臟的診所。我從來沒有向她打聽過她以后的生活。我知道自己的這種不在乎是裝出來的。我總是會在一些毫無防備的時刻突然閃過與小姑姑在一起時的快樂和哀傷。我無從著手。我當(dāng)然知道,一個自己開著牙科診所的丈夫掙的錢足夠讓她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寶氣。但時光毫不留神,她臉上的嬌艷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可以想象那個男人在她身上所有的揮霍和攫取。她用手輕輕地?fù)崃讼卵劢?,似乎是想掩去一些痕跡。對我邊上的那個女人,她有著一種戒備,但她對女人肚子里面的小東西有著特別的喜愛。她甚至拿出自己的手去撫摸那個女人的肚子,似乎是要與里面的生命說話。那個當(dāng)年躺在她身邊的小東西,現(xiàn)在竟然植根于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里面。“什么時候回去看看爺爺奶奶。”她好像是對著那個尚未面世的小生命在說話。但如果她召喚的是我的孩子,回去看的就是太爺爺太奶奶了。
妻子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為了養(yǎng)育肚子里面的生命,她的思維已經(jīng)有些遲鈍。估計她是在想,下次再碰到這個女人,孩子一定已經(jīng)出生,也許已經(jīng)會走路會說話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和我結(jié)婚這么多年,好像還是第一次與這個女人見面。妻子會想,如果再次碰到這個女人,應(yīng)該讓孩子叫她什么呢?這時候,她覺得肚子里面的孩子踢了她一腳,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姑奶奶!”我笑了。想想輩分這事兒還是挺神奇的。
一早醒來,我就到處找小姑姑。我首先找的是墻角的蟹桶。這是我們老家人們趕小海時特定的一種工具。不在海邊的人們是不知道趕小海的。那是指不駕船出海,就在退潮以后的海涂泥上撿那些被潮水拋棄了的各種小海鮮。對于大人們來說,這是一種生計,而對于孩子們來說,是一種樂趣。昨晚臨睡前小姑姑說好今天是帶我去趕小海的。
幾只借來的蟹桶依然是那么不動聲色地待在墻角。奶奶在鍋臺前忙碌著,她在將昨晚的冷飯團(tuán)加熱,然后放進(jìn)去一些紅糖,再用一塊干凈的白布包起來。這是我們趕小海時的午餐。奶奶包了兩份,一份是我的,而另外一份應(yīng)該是小姑姑的。但我沒有看到小姑姑。而且我也沒看到小姑姑最喜歡穿的那件白底帶紫色小花的短袖襯衣。昨晚她將那件襯衣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她說明天去趕小海身上會沾滿海涂泥。我想小姑姑一定是在屋后的菜園子里,夏天早上的南瓜花開了,金黃金黃的帶著露珠。她平時會和我一起去尋找那些下面有小南瓜的雌花,然后將那些沒有小南瓜的雄花里面的那根長長的花蕊摘下來,插入雌花,再將雌花包扎起來。她告訴我,這叫授粉,只有這樣,南瓜才會長大。
我在去屋后菜園的路上被爺爺叫住了。爺爺戴著一頂草帽,肩膀上搭著一把鐵鍬,很像一個農(nóng)民。我知道爺爺本來是已經(jīng)到了不用干活兒的年齡,但自從我的父親去世以后,他就斷絕了一切經(jīng)濟(jì)來源,家里面的生活越來越拮據(jù),幸好姑姑她們一個接一個地長大,嫁出去一個就等于少一張吃飯的嘴巴。爺爺剛從田里面放水回來,綰著褲腿,腿肚子瘦瘦的。爺爺告訴我,今天他會和我一起去趕小海??粗鵂敔斚裆窖蛞粯拥暮?,我有點失望。但當(dāng)爺爺說:“怎么,不愿意嗎?”,我馬上又高興起來。
我們沿著河岸走,這條河是一直通往大海的。走一二里地就會有一座橋。一開始看到的全是水稻,走著走著,就會看到瓜田,有西瓜也有甜瓜,再走下去,就看到一片一片的甘蔗,甘蔗有紫色的也有青色的,再往前走,看到的就只有大批的海草,像草原。草原與草原之間會有水塘。水塘里面的水很清,我用手去沾了一點兒放進(jìn)嘴里面,那味道咸得發(fā)苦。“再過幾年,再過幾年,”爺爺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讓這些海草慢慢地將鹽分吸收,到時候,這水塘里面的水就會和我們屋后池塘里面的水一樣了?!?/p>
我們爬上了大壩?,F(xiàn)在大海完全展露在我們面前。潮水退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看到一條白色的鏈條。橙色的太陽剛剛掙脫開那條白色的鏈條,濕漉漉的海涂不時放出一點兒耀眼的光。已經(jīng)有人走向海涂,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八麄兌家呀?jīng)下去了!晚了,我們會什么也撿不到。”我催促爺爺。爺爺一點兒也不急,他在慢慢地脫自己的那雙老布鞋:“你想想海那么大,什么東西是能撿完的?”爺爺小心地將老布鞋放在大壩的一塊石條下面。他站起來時還看了看方位,然后,又將我扔在外面的那雙小鞋撿起來,和他的老布鞋放在一起。和所有的東西比起來,爺爺覺得自己的老布鞋是最重要的。他說:“我們還得往回走呢?!?/p>
我?guī)缀跏秋w下大壩的。爺爺卻是一步一步顯得很穩(wěn)重。大壩下面也有許多的海草,海草之間有一汪一汪殘留的海水,那些大大小小的蟹見到我們,慌亂地往各自的洞里面鉆。爺爺對那些蟹視而不見。我要去挖那些洞,但土很堅硬。爺爺已經(jīng)顧自在前面走了。爺爺是迎著太陽走去的,太陽很刺眼,只看到爺爺?shù)囊粋€背影。我只好趕緊跟上爺爺。
腳下的泥越走越軟,不知不覺,腳踩下去海涂泥會一直陷到小腿肚子。這時候的海涂上不僅僅只是剛剛看到的那些驚慌失措的蟹了,泥涂上撒滿各種各樣的螺,那些螺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你只要用手去捧。還有不停地跳動的跳跳魚,瞪著青蛙一樣的眼睛。水洼里面可能還會有魚兒,魚兒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被大潮拋棄。這時候,你的腳下如果踩到什么堅硬的東西,那肯定是蛤蜊或者其他貝類。
我對海涂里面的任何東西都感到新鮮和稀罕。如果遠(yuǎn)遠(yuǎn)地看,那些生命像是芝麻撒在海涂上,而當(dāng)你走近,那些芝麻會瞬間不見。爺爺撿起一個小海螺,說,“誰都有一個自己的家,哪怕是像這樣的小海螺?!睜敔斂吹揭恢簧承芳贝俚劂@進(jìn)了一個洞。爺爺一點兒也不著急,他穩(wěn)穩(wěn)地走過去,他的腳在離那個洞口有半尺遠(yuǎn)的地方斜著插了下去,然后,我看到那只腳將剛才沙蟹進(jìn)入的洞從后面整個兒翻開了,那只沙蟹還一動不動地躲著,邊上還有一只小沙蟹呢,真像我蜷縮在床上的樣子。它們以為自己是安全的。當(dāng)然爺爺?shù)呐d趣不在這兒。他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手上多了一個像梳子一樣的工具,當(dāng)然,比一般的梳子都大,而且梳子的齒也更粗。他專門找海涂上的水洼,水洼里面長滿海草,有點像是女人的頭發(fā)。爺爺好像就是專門來給這些海草梳頭的。爺爺揮動著他那個龐大的梳子,梳子深深淺淺地從那些海草之間經(jīng)過,然后,我看到了一只龐然大物。這只是對我而言。爺爺一點兒也不吃驚。那是一只窮兇極惡的青蟹,兩只大鉗子狠狠地咬住爺爺手上的那個大梳子的梳齒。如果那個梳齒是我的手指,我打了個冷戰(zhàn)。爺爺很從容地將梳子連同青蟹一起放進(jìn)蟹桶。
“你也想試試嗎?”爺爺向我遞過那只大梳子。我往后縮著手。不是青蟹,是緊緊夾住的鉗子的力量讓我恐懼。那種憤怒,那種不顧一切的拼搏。青蟹在蟹桶里面洋洋自得,它感覺自己剛才是勝利了的。
爺爺推著蟹桶往另一個水洼走去,我和他保持著幾步路的距離。我不敢再自以為是地將手和腳伸進(jìn)那些水洼,更不敢去碰那些海草。我會有意識地繞過那些水洼,這時,我看到前面有一塊很開闊的海涂地,平展、光滑,也許可以將它形容成鏡子。我看到有個人坐在鏡子中間,是的,我看到了倒影。這個人確實是坐在平展光滑的海涂上,怎么可能呢?他戴著斗笠,看來是遮擋太陽用的。他的臉有點黑,但很平靜,臉上唯一有動靜的就是那雙眼睛。他的手上拿著一根釣魚竿,雖然他的邊上并沒有魚塘,但他的眼睛全神貫注。他一下一下地?fù)]動著手中的釣竿,節(jié)奏舒緩明快,好像是在跳一種無聲的舞蹈。
我看到爺爺在慢慢地逼近他眼睛所能及的范圍。
“孫老頭,”是爺爺在跟他說話,“你該換個地方了,”爺爺好像和他很熟,“你看你眼皮底下那些跳跳魚,幾乎都被你清掃干凈了,呵呵,總得留幾條讓它們生養(yǎng)后代。你換個地方,換個地方?!?/p>
原來他是在釣跳跳魚。我現(xiàn)在看清他坐在一把高腳椅子上,他的釣魚竿是不一樣的,前面的魚鉤有三個爪。他沒有理會爺爺,繼續(xù)專注于他的工作。他輕松地甩動著釣竿,從來都不落空,他邊上的跳跳魚在不知不覺中盡數(shù)被他收入背后的魚簍。
他終于收起了釣竿,爬下椅子。他將椅子從泥涂里面拔出來,他說:“你現(xiàn)在才來,被窩里面還那么好玩兒?”他一邊和爺爺說話,一邊在打量自己應(yīng)該去的另外一個地方。他想找的地方應(yīng)該有更多的跳跳魚,最好是能夠讓他在那把椅子上坐上一年。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很勉強,但還是說了:“我想和你說說我們孩子們的事,我讓小英今天去你家?!蔽衣牭綘敔斦f到了小姑姑的名字。
“你兒子在的時候,你一直很威風(fēng),怎么可能讓女兒上我們家?兒子沒了,你還有那么多女兒,你家就像有用不完的聚寶盆,嫁了一個,再嫁一個……”
“今天我?guī)Я藢O子來的,”爺爺將我推到那個人面前,“我們都走累了,你可好,可以整天都這么坐著?!?/p>
那個人選了一個地方,他將他的高腳椅子剛剛固定好。剛才聽了爺爺?shù)脑?,我覺得自己的腿真的是又酸又脹。這是一個海涂的世界,除了走走走,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供你歇足。這時候,那個人的那把椅子簡直比床還舒服。
那個人看了一眼我。他的眼睛還是那么專注,像一枚鉤子一下子就鉤住了我的魂。他說:“那好吧,讓孩子坐一下吧?!彼^來抱我,我聞到他身上有一種糖在火上烤焦了的氣味。他將我放到那把椅子上,就像是放了一樣什么東西。我現(xiàn)在覺得很舒服。太舒服了,椅子承受了我身體的所有重量,我可以完全放松,陽光有點亮,風(fēng)帶著一絲腥味,讓人有種夢中的感覺。我熱愛這把椅子,但這把椅子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他和爺爺站在我的邊上。他說:“我?guī)Я颂痫?,”他解下腰間的一條藍(lán)布,里面有幾個烤得有些黑了的餅子。他遞給我一個。我輕輕地咬了一口,這就是我剛才從他身上聞到的味道。這個味道原來只是他一個人的,而現(xiàn)在我也有了這種味道。
我慢慢地咬著這個甜餅。爺爺和那個人在說著話。他們好像是在討論一樁買賣。說到了錢,說到了房屋,還說到了各自的家庭成員。那個人有個兒子在郵電所,只是一條腿好像有點小問題,走路有點瘸。那個人發(fā)誓要釣很多很多的跳跳魚,賣許多許多的錢,一定會將兒子的腿治好。爺爺表示贊同。他說:“男人嘛,除了那個,四肢必須健全,否則,再多的錢也沒用?!?/p>
我覺得我已經(jīng)在那把椅子上坐夠了。再坐下去怕是會和這把椅子長在了一起。這次是爺爺將我從那椅子上抱下來。爺爺?shù)纳眢w遠(yuǎn)沒有那個人的強壯,我感覺爺爺抱我時已經(jīng)有些力不從心。但我覺得我的身體又有力氣了。我沒有和那個人告別。我聽到爺爺和那個人說了幾句表示感謝的話。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和爺爺在大壩上看到有人在賣那種黃白相間的甜瓜。有幾個人圍在邊上。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賣瓜的是一對男女。男的穿著西式短褲,白襯衣束在皮帶里面,他的腿腳都很健全,而那女的穿了白底帶紫色小花的短袖襯衣。我拉著爺爺?shù)氖终f:“那是小姑姑!”爺爺說:“怎么會是你小姑姑?走吧?!彼业氖植蛔屛疫^去。我頻頻回頭,我想看到那個女的辮子上是不是有漂亮的布片,但怎么也看不到。我只看到藍(lán)天和白云下的大壩,上面有一對賣瓜的男女,我覺得這一對男女真的很般配。只是不敢肯定那個女的就是小姑姑。
那個晚上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外婆家的大床上。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鐘,我聽到外公和外婆坐在他們的床上在說話。
“什么奶奶,有這樣疼孫子的嗎?晚飯都沒吃就跑過來了,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這孩子,也不和我們說。”
“是受了委屈?!?/p>
“你想想,以前他爺爺一家全是靠兒子的錢過日子,兒子走了,還不得靠了那些姑姑,那些姑姑是親生的,親生的到底不一樣。這孩子也就跟那最小的小姑姑親,但聽說老頭子將小女兒小英許給了一個瘸子。就算是日子難過,也不能將姑娘往火坑里面推。我想想都難受,這老頭也狠得下心,那么漂亮的一個姑娘將與一個瘸子過一輩子。只是孩子怎么受得了委屈。好可憐的孩子,他媽也不在了,往后還不知道會受怎樣的委屈。”
我想,外公外婆這是在說小姑姑還是在說我?
傍晚與爺爺回到家,我還是沒有看到小姑姑。沒有人告訴我小姑姑去哪兒了。奶奶已經(jīng)將飯桌擺好了,桌上放上了我和爺爺趕小海得來的海鮮。我看著飯桌上沒有小姑姑,終于說了:“小姑姑呢?”奶奶將一碗雞蛋水往我面前送了送,說:“今天累壞了吧,快喝了它,補補身子?!睜敔斦f:“晚上和奶奶睡吧?!边@時,天已經(jīng)有些暗了,我看著西窗外面最后一絲紅紅的彩云變黑,心里面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我突然扔下手中的筷子,說:“我要去外婆家?!?/p>
誰也攔不住我。我飛快地跑出家門,跑過竹林,穿過田地,一個猛子扎進(jìn)那條小河……外婆他們正在吃晚飯,他們吃驚地看著我濕淋淋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吹酵馄?,我突然放聲大哭。心里面好像有無窮的委屈。
吃過晚飯以后,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委屈。外婆外公和我一起坐在后門的絲瓜架下面乘涼。月亮很好,蟈蟈在草叢中不停地叫。我想去抓一只大蟈蟈,但外婆不讓我去。她說洗過澡了,那瓜架下面有蟲子。外婆給我搖著扇子。外公很快就說要去睡覺了。外公的樣子比爺爺老多了,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拖著自己坐的竹椅,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那個后門,后門就像一個黑洞,一下子就吞沒了外公。外婆還是搖著扇子,但搖著搖著就睡過去了。外婆說,“睡了吧,睡了吧。”她牽著我,也是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那個黑暗的后門。
外公和外婆很快就發(fā)出了鼾聲。月光從木格的花窗間照進(jìn)來,我和外公外婆之間隔著如此遙遠(yuǎn)的歲月。我想起了小姑姑。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依然能夠觸碰到她的身體,清涼、光滑。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她現(xiàn)在肯定還沒有睡,她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她在搔我的腳底,讓我癢癢得直笑。我也搔她的腳底,她笑得比我更響。搔著搔著,后來,我就睡著了。
我見到了小姑姑,她的手里面拿著一個甜瓜,她用一把鋁皮做的刨子將瓜皮刨得干干凈凈。她將刨了皮的甜瓜塞進(jìn)我手中。我說:“你怎么賣甜瓜了?”那個男人是誰?我夢中說的是我白天在海邊看到的她和他。我說,你們在一起真好看?!皣u!”她示意我別出聲。
我在翻一份報紙。我從來不訂閱報紙。
上午打開信箱,竟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份報紙,而且是一份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報紙。我想我們這個樓層里面大概住著一個作家,也許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現(xiàn)在的郵遞員真的很成問題,竟然會送錯報紙。幸好是報紙,如果是信,我想,現(xiàn)在誰還會寫信。當(dāng)信已經(jīng)變成即將消失的一種古老的傳遞工具時,我慶幸自己還保留著那么幾封。在我保留的那么幾封信中,大都與愛情有關(guān),有示愛的,有分手的,每一封信在當(dāng)年都曾經(jīng)讓我徹夜難眠,那么現(xiàn)在呢?在所有的信中,有一封相當(dāng)奇怪。寫信的女孩在信中稱我為老師。我一直疑惑,我當(dāng)過老師嗎?信寫得一絲不茍,表現(xiàn)出一種尊敬卻又透露出一種俏皮。女孩寫信時的心情更多的隱藏在信的內(nèi)容之外。信保留了信的所有格式和形式,然后,躺在我的抽屜里面漸漸變黃。
昏黃的燈光下,那份報紙顯得很厚,厚得像一本散裝的書。我只是在隨意地翻動,我看到一個標(biāo)題《親愛的生活》,應(yīng)該是介紹一本新小說的。然后,我又翻到了另外一面,看到了另外的標(biāo)題《我們不讀小說了》。我在想那個錯過了這份報紙的人,那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她)需要親愛的生活嗎?錯過,對于他(她)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不禁想起躺在抽屜里面的那封信,她在信里面說,給我打過兩次電話。也許遠(yuǎn)遠(yuǎn)不止兩次,我想。她說,第一次沒有人接,而第二次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讓她晚些時候再打。為什么會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晚些,晚到什么時候。那時手機(jī)剛剛面世,沒有太多功能。如果是現(xiàn)在,她只需要發(fā)個短信:我們分手吧!幸好那封信一直就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抽屜里面。就像當(dāng)年我看到在大壩上賣甜瓜的年輕男女,我一直將他們想象成小姑姑,也許只有這樣,哪怕是錯過,也是好的。但你根本就意料不到,多少年以后,那封信會突然傳來另外的消息。不是那封信,應(yīng)該是寫信的那個人。我想,她是怎么得到我的手機(jī)號碼的。我聽到手機(jī)那端傳過來海風(fēng)的聲音,我想起當(dāng)年那個海島,我們光著腳丫坐在沙灘上。我竟然想起與爺爺一起趕小海時的那片海涂。我用自己的光腳丫在沙灘上寫她的名字,她用自己的光腳丫寫我的名字。我與她說老家的海涂,她說她也趕過小海。我想如果我們一起趕小海,一起走在海涂泥上,我就像當(dāng)年的爺爺,將腳斜插入海涂泥。實際上我將自己的腳丫插入了柔軟的沙中,她也學(xué)著我,我們的腳丫在沙中相遇。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不是坐在這樣的海灘上,只是整整跨越了一個太平洋。而那時妻子還不曾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
妻子一直坐在那邊發(fā)呆,不是因為我的心事,剛剛和遠(yuǎn)在美國的兒子有過視頻。兒子神色萎靡,看來他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兒子和女朋友交往了好幾年,最近一直在分分合合的,看來,這次是真的了。兒子在視頻里面卻只字不提,但他的神色他的音調(diào)已經(jīng)夠讓他母親擔(dān)心了。我覺得兒子的樣子真像當(dāng)年的我。我不知道兒子會不會牙疼。我不敢提議去睡覺,我甚至不敢去看臥室的門。我怕我和妻子會在凌晨的某個時候醒來,然后坐在床頭就著黑暗為兒子擔(dān)心。就像許多許多年前,我在黑暗中看到的外公外婆。而實際上他們以為我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只是他們的自以為是。就像此刻,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思竟然會越過東海越過整個太平洋,直達(dá)遙遠(yuǎn)的某個海島。太遠(yuǎn)了!我將思緒拉回來,回到那個海邊,我看到了爺爺,他的手上拿著一個小海螺,“誰都有一個自己的家,哪怕是像這樣的小海螺?!钡俏抑?,我們都不是那片海涂地上的小海螺。
道春終于將一直懸在我頭上的那盞燈關(guān)了。
“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道春說,“我先將你的齒模留下,”他將剛剛從我嘴巴里面取出來的那個白色的東西放進(jìn)邊上的玻璃柜里面,“炎癥還沒全好,你這心事還挺重的。”
“她還沒回來?”我問的是小姑姑。道春的臉色還與那天到我家來時一個樣。
一個穿白大褂的女孩領(lǐng)了一個有點胖的中年女人過來對他說:“老師,她非得要你親自給她做?!蔽衣劦脚⑸砩嫌幸环N甜甜的氣味。
道春抽了一下鼻子,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個中年女人。手術(shù)椅一共有三把。我占了一個位置,我邊上坐著一個男孩,邊上站著陪他的母親。再過去那把是空著的。有許多人坐在等待區(qū)里面等候。我想將自己的位置讓出來,但道春按住了我。他對穿白大褂的女孩說:“那讓她等著,你叫下一個吧?!迸⑾袷堑昧酥噶睿凵褡兊蒙駳馄饋?,可以想象道春在她心中的地位。那個中年女人想了想,后來就乖乖地跟在那個女孩后面走向那把空著的椅子。
我記得第一次來時,這屋里面就一把手術(shù)椅,只有道春一個人在手術(shù)椅前面。我依稀還記得他當(dāng)年的樣子,只是臉上長出了一些胡子。他當(dāng)然記不得我。他怎么可能記得當(dāng)年那兩個偷偷溜進(jìn)后面園子的小孩。當(dāng)然,那個小而骯臟的診所早已經(jīng)不存在。那地方拆遷,政府給他安排了新店鋪,在熱鬧的大街上,從落地窗的玻璃可以看到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流。道春正在給一個人鑲牙。我與他說小姑姑的名字。他沖著里面叫了一聲。然后,我看到小姑姑穿著白大褂坐在玻璃柜前面的工作臺上給人做假牙。她的面前堆滿了各種假牙與牙床,她的手上拿著一副粉紅色的硬腭正在往上面配白色的假牙。當(dāng)小姑姑看到我時,她張開了嘴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竟然說不出話。我看到她的眼眶一點一點地變紅并逐漸潮濕,我甚至都看到了她嘴巴里面的牙齒與牙床。那時還沒有什么烤瓷牙也沒有種植牙,更沒有那個穿白大褂的女孩。我在想那些我不在的日子,那些已經(jīng)過去的日子里面,小姑姑是如何認(rèn)識道春,又是如何走進(jìn)這個診所。我想象她站在診所前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擺脫那個瘸子,但是那個穿白襯衣與她一起在大壩上面賣甜瓜的青年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掩埋在內(nèi)心深處的。我不知道那么長的時間里面,她和道春是怎樣相處的。當(dāng)然,就像道春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與妻子相處的。
道春給我拿了一杯水。我不知道這杯水是用來漱口的,還是給我喝的?我先漱了幾口,我說:“是孩子的事,孩子的事讓我們操心?!蔽彝蝗幌肱c他說說當(dāng)年自己與小陽如何溜進(jìn)那個已經(jīng)不存在了的小診所偷牙齒的事。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認(rèn)識小陽,但他一定還記得那個桶里面的牙齒。那么多牙齒都是他父親和他一起拔下來的。我說,我們將它當(dāng)成了象牙。他笑起來。他很少笑的。我說,很多事情是注定的,不久前,小陽的老父親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小陽被判了重刑,罪名是走私,據(jù)說是毒品。我竟然對他父親說,如果是象牙就好了。
“一個人一輩子真的是會有操不完的心,就說我們家那孩子吧,一直在這兒做得好好的,他本來就是學(xué)醫(yī)的,可為了一個女孩,他非得要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生活,”他示意我這水是可以喝的,“我敢打賭,你小姑姑肯定是跑兒子那邊去了,說不定是給他看房子去了?!彼f的話和他的神色并不一致,“只是她竟然莫名其妙地說自己要在那邊開一家水果店?!?/p>
“開水果店,你不是說她回老家了嗎?”
“我說過嗎?”
我告訴道春我們的老家,他應(yīng)該沒有去過爺爺家,就算是去過也不是我敘述中的老家。我給他說老家糊滿報紙的房間,后面的菜園和池塘,池塘里面的菱角;說趕小海的樂趣,爺爺抓青蟹用的那把大梳子,還有那個整天坐在椅子上釣跳跳魚的老人。實際上我省略了許多重要的或者是不重要的。我當(dāng)然知道道春是小姑姑的丈夫,如果他們相親相愛,不管說不說,他早就已經(jīng)置身其中。
“誰知道呢。”看得出道春對我的話并沒有太大的興趣。我也看得出,他所有的心事中,不僅僅是這些。這時我聽到自己的手機(jī)在包里面發(fā)出響動,應(yīng)該是有微信也許是電話。會不會是她?我看了一眼那個穿白大褂的女孩。她已經(jīng)在為那個中年女人看牙齒。當(dāng)那個女人張開嘴時,道春遞過去一把鉗子。女孩理所當(dāng)然地接過那把鉗子,立馬顯得信心滿滿。此刻道春已經(jīng)在打量另外一個患者的牙齒。他皺著眉頭,不知道他是在為什么操心。我似乎看到了小姑姑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當(dāng)然,那應(yīng)該是他們兒子尋找下的城市,我看到她走進(jìn)了一家水果店……我握住包里面的手機(jī)猶豫不定。我在想,當(dāng)時的小姑姑是不是也會得到突然而來的消息,當(dāng)然不會是信,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如此發(fā)達(dá)。我似乎看到小姑姑慌張的神態(tài),躲閃不定的眼神,前言不搭后語的解釋……這一刻間的一切我都經(jīng)歷過。但那只是我的一種猜測。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不同的心事。那些心事可能轉(zhuǎn)瞬即逝,也可能糾纏你一輩子。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一直握著那個喝水的杯子。我站起來將杯子放回到臺面上。道春想給我加水。我搖搖手掏出手機(jī)直接關(guān)閉了自己的手機(jī)。我對道春說,我的牙齒應(yīng)該沒問題了。我向他告別。出門時,我看到墻上有一面鏡子,我像道春那天離開我家時那樣對著鏡子翻開自己的眼皮,我知道眼睛上面肯定還布滿血絲,但我自信地說,血絲馬上也會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