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在她四十五歲那年永遠地離開了人世。正值中年,她卻過早凋零,成為我生命里最深沉的遺憾。對娘的思念,如潺潺溪流,在我心底日夜流淌。直至如今,我還常常能在夢中與娘相見。
娘在世時,我尚處懵懂少年,對娘的理解不過是日常的陪伴與關(guān)懷。后來,兄姐與鄰居口中那些關(guān)于娘的往事,如點點繁星,在我心中逐漸勾勒出娘的形象,再回想起娘的音容笑貌,一個偉大母親的形象在我心中巍然聳立,對娘的懷念,也如醇厚的美酒,愈發(fā)濃烈。
正因深切感受到母親的可敬可愛,思念之情才如瘋長的藤蔓,絲絲纏繞,刻骨銘心。夢中的娘,總是一副和藹慈祥的模樣,仿佛憂愁從未光顧過她的臉龐,笑容永遠如春日暖陽,溫暖著我的心?!耙回笞?,長大啦?”娘輕聲詢問。見我點頭,她便咧嘴一笑,溫柔地說:“娘放心了!”那一刻,我滿心歡喜,迫不及待地想上前給娘一個深情的擁抱,再獻上一個甜甜的吻。可眨眼之間,娘卻如輕煙般消失不見。就這樣,一次次在夢中與娘相逢,卻總在最美好的時刻,夢如泡沫般破碎,讓我痛徹心扉。夢醒之后,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思緒如亂麻般紛擾。滿滿的傷心,如決堤的洪水,堂堂七尺男兒,悲從中來,淚水浸濕了枕巾。
其實,我是多么渴望能在夢里與娘促膝長談,傾訴心聲。娘在世的時光太過短暫,我們母子之間,有著太多未說出口的話。于是,每晚入睡前,我都如精心構(gòu)思文章般,在心底反復(fù)琢磨,準備著要與娘說的話。首先,我想問娘:在天國的您,過得可好?娘在這人世,未曾有過幾日舒心的日子。生育我們六個兒女,含辛茹苦,青春的容顏在歲月與辛勞中消逝。最終,勞碌的生命被病魔無情奪去。而后,我還有諸多具體的問題,想向娘傾訴:您在那邊,是否還如往昔般辛勞?是否還被疾病纏身?是否依然痛苦不堪?是否依舊省吃儉用?……
娘是個苦命的人??!二八年華,便嫁為人婦。本應(yīng)與丈夫琴瑟和鳴,共度美好時光。然而,命運卻如無情的狂風(fēng),吹散了這短暫的幸福。一次外出趕集,娘的前任丈夫,竟被集市上的地痞惡霸用秤砣活活砸死。那一刻,娘的世界,天塌地陷。從此,她每日以淚洗面,在痛苦中熬過了三四個春秋。后來,在鄰里鄉(xiāng)親的不斷勸說下,娘才終于鼓起勇氣嫁給了我父親。
那個年代,生活的苦難如陰霾,幾乎籠罩著每一個家庭。聽人講,那時我們家一貧如洗,“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僅有的一間茅草房,破舊不堪。夜間,能透過屋頂縫隙看見閃爍的星星;白天,陽光毫無阻攔地灑落屋內(nèi)。遇到風(fēng)雨天,更是無法遮蔽。好在,這樣的黑暗日子并未持續(xù)太久,新中國的成立如一道曙光,照亮了勞苦大眾的生活。我們家也分到了房子和土地,娘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她感慨地說:“我們終于有了下力的地方了!”
集體工的年代,工分是一家人生活的依靠。娘雖為女流之輩,可她每年掙得的工分,竟比許多男社員還要多。這背后,是娘揮灑出的無數(shù)汗水與心血,甚至是她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當初,娘找到隊長,懇切地說:“我家孩子多,您就額外分些農(nóng)活給我干,讓我多掙點工分養(yǎng)活他們,好不好?”隊長同意了。從此,娘便開啟了起早摸黑、披星戴月的勞作生活。那時,我們山溝里灌溉農(nóng)田用的水車稀缺,稻田返水時,全靠人工一桶一桶地往上提。年輕的娘,咬緊牙關(guān),日夜連軸轉(zhuǎn)。白天,與大伙兒一同出集體工;夜晚,哄孩子入睡后,她便摸黑去提水。長時間的勞累,讓她腰酸背痛,胳膊如灌鉛般沉重,有時甚至累得直不起腰。即便是中午回家做飯,娘也一刻不得閑,仿佛施展了分身術(shù)。她一邊生火做飯,一邊就近割牛草或打青,交到隊里掙額外的工分。娘就這樣拼命地掙工分,讓人多勞力少的我家不僅不需要隊里的照顧,還蓋起了新的土磚房。
鄰居們曾心疼地跟我講:“你娘在世啊,干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哪!”這話,我深信不疑。我家兄妹眾多,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吃上一頓米飯,添置一件新衣,對娘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娘是在苦水中浸泡長大的人,她勤勞節(jié)儉、精打細算地操持著這個家,是村上人人稱贊的好模范。娘常說:“天冷加根帶,饑餓加把菜。”她自己從不輕易做件衣裳。給我們兄弟姐妹添置衣衫時,也只有老大能沾光添新的,老大穿不了了,便傳給老二,老二穿破了,再縫縫補補給老三,如此類推。每套衣衫,都要歷經(jīng)“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歷程,幾乎六兄弟姐妹都能輪流穿上。至于吃的方面,我、父親及三姐算是有口福了。父親和三姐患有“心里痛”的毛病,吃不得紅薯野菜。而我,或許是因為老小得到娘的偏愛。娘總是將米飯留給我們?nèi)顺?,其他兄姐只能吃紅薯等粗糧。而娘自己,連紅薯粗糧都難以飽腹,常常只能用從山上采來的野菜,勉強充饑。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蹦锘蛟S不明白這個道理,又或許,即便明白,她也選擇默默忍受,所以她常常被人欺負。那時,我家的菜地分到了別人家的門口,那戶人家的女人,竟把我家菜地當作自家菜園,隨意采摘。好些次,娘去摘菜,看到那女人在我家菜地里摘菜。為了避開那令人難堪的場面,娘默默躲在路邊的樹底下。她故意干咳幾聲,滿心期望那女人能識趣地離開。然而,那女人不僅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反而理直氣壯地叫嚷:“咳什么咳,菜都種在我家門口,我摘點難道還不行??!”娘聽聞,雙唇緊閉,選擇了默默忍讓。娘的善良,在那女人眼中,仿佛成了可以肆意踐踏的軟弱。娘的這一忍,讓那女人愈發(fā)囂張起來。后來,她竟如瘋癲一般,公然跑到我們家里搶奪糧食。不過,正義自在人心,她的無理遭到了村子里眾人的指責,鄰里鄉(xiāng)親們?yōu)榇税l(fā)出了正義的聲音。
娘啊,您一生操勞過度,平日里吃的又是那般粗劣,營養(yǎng)嚴重跟不上。在本該身強體壯的中年,您的身子骨卻垮了,染上了重疾。即便如此,您依舊拖著病體堅持勞作。鄰居們心疼地勸您:“你都病成這樣了,還拼死拼命是為了啥呀?”您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我這些孩子們??!”后來,娘的病情愈發(fā)嚴重,臥床不起,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無奈地搖頭嘆息:“太晚了,怎么不早點來治療呢?”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娘痛苦地在床上呻吟不止,鄉(xiāng)親們都忍不住感慨:“多好的堂客(即媳婦)啊,如今卻被病折磨得生不如死?!?/p>
娘啊,您當時該是承受著多么巨大的痛苦,甚至一度想結(jié)束這苦難的一生。"還記得那個晌午,我剛放學(xué)回到家,便滿含淚水跑去看望娘。娘眼巴巴地看著我,眼神中滿是絕望與哀求:“崽啊,聽娘話,拿把剪刀給娘啊?!蔽毅露攸c點頭,打開抽屜,取出剪刀遞給娘。恰好這時,二姐進來了,她見狀大驚失色,一把奪過剪刀,重重地給了我一記耳光:“蠢東西!你拿剪刀給娘,這是要害死娘??!娘先前不是還想喝洋(煤)油尋短見嗎?”娘有氣無力地對二姐說:“沖你弟弟耍什么威風(fēng)?有本事,你沖娘來,弄死娘??!”我既恐懼又委屈,忍不住大聲哭起來。緊接著,二姐和娘也都號啕大哭起來。一時間,家中大人小孩哭聲一片,那悲切的哭聲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淹沒,引得鄰居們紛紛急匆匆趕來,還以為娘已然咽氣辭世。直到后來我懂事了,才無比感激二姐的那記耳光,她及時阻止了我的懵懂,否則,我將委屈一生、悔憾終生啊!
在娘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慶幸自己能陪在她身邊為她送終。娘故去的那天,正值深秋。我正在村小學(xué)讀書,堂兄急匆匆地跑進教室,一把拽住我就往外走:“快走,你娘不行了,等你回去送終呢!”那一刻,我的心仿佛瞬間被撕裂,顧不得錐心刺骨的疼痛,拔腿就往家跑。山路崎嶇坎坷,我跑得氣喘吁吁,淚水忍不住地一路灑落在這條熟悉而又陌生的、怎么跑都跑不到頭的山路上。我心急如焚,模糊的雙眼看著滿山飄落的楓葉,在我眼中,它們竟似帶著血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顫抖。終于,我跨過家門,撲倒在娘的病床前,聲嘶力竭地喊:“娘啊,娘——”。娘靜靜地躺著,任憑我撕心裂肺地哭泣。旁人都說娘已經(jīng)去了,唯有我不信,聲淚俱下、憤怒地哭喊著:“不!我娘沒死!”我哭得更加傷心,輕輕地、輕輕地搖晃著娘:“娘,你醒醒??!求您看看我,娘——”這時,娘依舊沒有動靜,但兩行清淚卻從眼角緩緩淌出。在場的人見此情景,不禁嚷嚷:“還沒有斷氣,在博難呢?!蔽壹泵δ四ㄑ蹨I,哽咽著對娘說:“娘,你莫死,你一定要活著,我會聽話,不讓你操心,做你的好崽。”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紛紛落下淚來。這時,一位長者輕聲發(fā)話:“大家忍著點,暫時莫哭出聲來,看一伢子娘還有沒有什么反應(yīng)?!鳖D時,房間里一片寂靜,大家都緊緊地盯著娘那張憔悴的臉,我更是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盯著,只見娘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能發(fā)出聲音,唯有眼角的淚水不停地流。我滿心期待娘會說話,心中暗喜。然而,緊接著,娘的喉嚨“嘎”地一聲響。隨后,大伙兒沉痛地說我娘真的斷氣了。剎那間,房間里哭聲震天,悲慟欲絕,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浸在無盡的悲哀之中!
娘走后,年幼懵懂的我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心里空蕩蕩的。我像只無頭的蒼蠅,在屋場里茫然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哭啊,愁啊,憂啊,傷啊,滿心的痛苦無處訴說。直到日落西山,我淚眼蒙眬地看著對面山坡上四處凋零的楓樹葉,在晚霞的映襯下,隨著微風(fēng)緩緩飄落。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凄美,恍惚間,畫面里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娘的身影。我似懂非懂地雙手合十,面向?qū)γ娴纳狡?,深深地作揖:愿娘一路走好?/p>
娘過世得太早,甚至連一幅遺像都沒留下。但娘慈眉善目的模樣,那始終面帶笑容的溫暖神情,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永不磨滅。盡管娘養(yǎng)育我的時光不過短短十年,可我對娘的思念,卻如陳釀的美酒,日久彌香,終生難忘。我常常陷入對娘的深深懷念之中,有時竟會呆呆地沉思大半天,還不時會神經(jīng)質(zhì)般地迸出一句:“我娘那人,枉過一生!”
所以,在心底,我總是忍不住對娘說:“娘,您在那邊要是有錢,就盡情花嘍;要是有病,一定要去治嘍;該吃的就吃,該玩的就玩,您一定要盡情地享受,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哪!”
妻子輕輕推醒我:“怎么,你又在說夢話了?”
一個雙休日,我早早起身,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一下車,我便徑直走向娘的墳頭,為娘上香。春風(fēng)輕柔地吹拂著,漫山遍野一片青翠,娘的墳頭已開滿了美麗的山花。那山花爛漫,恰似娘在含笑看著這繽紛多彩的人世。我緩緩跪下,磕了好幾個響頭,盡情地祭拜著娘,嘴里還嘮嘮叨叨地講了好多好多話,淚水忍不住大把大把地掉落。
唐勝一:湖南省衡陽縣人,衡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飛天》《陽光》《鴨綠江》《湖南日報》《羊城晚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