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5)11-0153-04
“The Principle of Memory” and the Genesis of “Revolutionary Ding Ling\"
- Centered on Ding Ling’s Creative Genealogy Around 1930 Hu Qili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and Social Science,Chongqing University,Chongqing 450000)
Abstract:Thisarticleusesthekeyword“memorywriting”asthe maincluetounderstandDingLing’searlyworks,focusing onDing Ling'screativelineagearound193Oandanalyzingterelatedsocialandhistoricalbackgroudtoexaminethcreativeprnciplesadfuc tionsofmemorywitingineroksduringthisperiodItttptstooutlinetesilaritiesanddiferesiningLingsuderstding ofevolutionbeforeandaftertheLeftTu.DingLingstrovetocaptuenotonlyhowtomakeliteratureanorganicpartoftherevolution butalsohowtomaketheprocessofrevolutionarypracticehavetheflexibilitytoacommodateandtransformindividualpainTerefore, DingLing'srevolutionarycreationsinthe193Oscontaiedadualmeaningofsolvingpersonalproblemsandunderstandingsocialreality Throughtheretrevalandetelingofindividualandcoltivmemories,“memos”bcaeanimportantdrivingforefoteergence ofrevolutionaryconsciousessIisthoughthewritingofmemoriesandtheextensionofrelatedhistoricalcluesthatte“Revolutioary Ding Ling” of the 1930s emerged.
Keywords:memory writing;revolutionary literature;historical agency
從描寫中國現(xiàn)代女性的心靈與肉體苦悶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轉”前后所發(fā)表的《水》《1930年春上?!返茸髌罚俚窖影矔r期以《在醫(yī)院中》《我在霞村的時候》等圍繞革命時期人與社會關系問題的探索,最終進入以《杜晚香》為代表、臻于大成的革命者形象,丁玲的一生不僅表現(xiàn)出作為獨特精神個體而展開的心路歷程,更見證了二十世紀中國的不同歷史階段,濃縮著時代的文化氣質。在丁玲的一生中,其早期如何實現(xiàn)“向左轉”,在多重社會思潮的激蕩之下投身革命的心路歷程,則在近年來日漸成為學界的關注焦點。作為橫跨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研究場域的重要作家,與丁玲相關的作品、思想與生平長期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重點,得到學界的廣泛關切,其中既有圍繞丁玲文論總體特征的相關研究,亦有通過單篇作品透視丁玲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思想變化和文學論說。
本文將在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早期丁玲創(chuàng)作中的記憶書寫”這一核心關鍵詞入手,梳理這一時期丁玲相關作品中的記憶書寫及背后的思想命題。筆者認為,記憶書寫不僅承載著革命主體內在的心緒沖突,更象征著革命者在接通更為廣闊的外部現(xiàn)實的過程中所可能遭遇的挫折,以及對挫折的克服?!盎貞沑"不僅成為革命意識生發(fā)的重要動力,也承載著開掘更為深廣的生活情境的任務,正是在“記憶書寫”以及相關的歷史線索延伸之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革命者丁玲”得以浮出水面。
一、從莎菲到韋護一革命前史的心緒回憶
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對象的重要作家,丁玲以其長期不懈的創(chuàng)作,以及同中國革命血肉相連的密切關系,融合了個體的生命歷程、文學創(chuàng)作和革命實踐,創(chuàng)造出了內在于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文化與政治主體,以其超越了受難者書寫,從主體如何成長的角度重新打撈出革命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不同面向。本文嘗試重勘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丁玲“左轉”前后的作品與個人道路,進而理解其小說創(chuàng)作如何反映出“革命者”的誕生歷程。
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中,丁玲以《莎菲女士的日記》為例,談到了自己創(chuàng)作小說的最初動機來自“寂寞”,以及為排解寂寞而進行的社會分析。論者時常將《莎菲女士的日記》解讀為“五四以后青年女子在性愛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1]253,這一觀點固然指出了莎菲作為近代女性的苦悶來源,但卻忽略了苦悶的復雜特征以及對這一情緒的敘述方式的選擇。正如馮雪峰的批評:
把戀愛自由、戀愛的熱情,以至所謂戀愛至上主義,看作所謂“人生追求”的神圣的或唯一的目的,正是他們的階級的性質的一種,同時也是當時時代的一種特征。[1]294
《莎菲女士的日記》的特殊之處,在于其以“訴說個人情感”的日記方式建構文本。因為日記的書寫雖聚焦于事件本身,但也是一種事后的追憶與整理。此時的日記不再是對日常生活的單純復現(xiàn),而是通過串聯(lián)起寫作者、內容以及作者本人的視野,進而塑造具備現(xiàn)代感受能力的主體的手段,游走于紀實與虛構之間。
但是,生活經(jīng)驗在被組織的過程中,凸顯出和記憶所追求的歷史化過程相抵觸的一面,這一點在丁玲的首部革命文學小說《韋護》中得到了鮮明體現(xiàn)。作為帶有過渡性質的文本,《韋護》是丁玲塑造革命者的首次嘗試,也表現(xiàn)出早期她“左轉”前對于個體生活如何經(jīng)由革命而重新組織的認識。受限于個人經(jīng)歷,丁玲無法具體描寫投身于革命工作的韋護,而側重于描寫戀愛中的韋護。但《韋護》正是因為描寫了受到“五四”啟蒙精神、個性覺醒的革命知識者,陷入文藝與政治、戀愛與革命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性,寫出了那一代知識革命者的形象風貌。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特征不僅體現(xiàn)在文中對韋護、麗嘉等人形象刻畫的寫作策略上,更表現(xiàn)在對抽象革命理念的單純推崇而導致革命者實踐領域出現(xiàn)“空洞化”的警惕上,這種警惕正接續(xù)了丁玲初登文壇的創(chuàng)作中因現(xiàn)代性幻滅后而開始的痛苦思考。
《韋護》是丁玲通向革命的重要作品,但也因為小說著力刻畫的是戀愛中的韋護而非革命者韋護,因而仍與左翼呼喚的理想文學形態(tài)存在距離。這種距離感固然是彼時丁玲與“革命文學”之間某種錯位的體現(xiàn),但同樣是她借助韋護調整個人與革命之間關系的一次重要嘗試。事實上,這一時期的丁玲理解革命的方式不在于某種先驗的革命原理如何號召個人成為具有行動能力的主體,而在于個人如何在眾多社會思潮的博弈,以及內心的情感斗爭中最終主動選擇走向革命的問題。在《韋護》中通過麗嘉對韋護的回憶,已有朦朧的體現(xiàn):
真的,我仿佛老不能忘記他。這的確不值得,確值你來笑。不過他太會說話了,你未必能否認這一層。想想看,在我們初次見面,他就能將我們的頑固的心,用語言融洽了下來。[2]49
此處,麗嘉回憶了她對韋護的第一印象。值得注意的是,回憶的落腳點被迅速地放置于韋護的態(tài)度和話語,而不是外貌、穿著等更為直觀的方面。因此,與其說麗嘉最初對韋護的情愫是沉醉于其外貌的一見鐘情,不如說是韋護所代表的一種全新而朦朧的知識譜系,及其背后的原理引發(fā)了麗嘉的好奇和向往,韋護的體貌特征反而成為相對次要的方面,而其作為關切社會現(xiàn)實的進步知識分子的形象則被反復提及。相應地,在回憶與麗嘉的交往中,韋護感到痛苦的是獻身的信念和對麗嘉的愛情之間的沖突。在他看來,自己的革命者身份無法給麗嘉以人格上的刺激和滿足,因此,對麗嘉的回憶不僅表現(xiàn)出擔心自己被麗嘉嘲諷而受窘的恐懼,更在于他切實地面臨著如何協(xié)調革命與愛情關系的問題,這與作為韋護原型的瞿秋白有著密切關聯(lián):
他(瞿秋白)希望我,希望劍虹都走文學的路,都能在文學上有所成就。這是他自己向往的而又不容易實現(xiàn)的。他是自始至終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3]
瞿秋白的政治經(jīng)歷是否可以提高其文學才能已無由得知,筆者認為更值得關注的是在丁玲眼中,韋護如何理解革命的問題。從這一角度出發(fā),韋護似乎并非一個純正的革命者。這種對自我革命歷程與人生經(jīng)歷的回顧集中體現(xiàn)在小說的第三部分,也是“回憶書寫”大量出現(xiàn)的篇章:
這沖突不在麗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他在自己身上看出兩種個性和兩重人格來。是他從父母那里得來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親,和那熱情、輕躁以至于自殺的母親。他經(jīng)受了長時間的沖擊,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馬克思列寧等人著作的趣味..[2]101
在整部小說中,這一段回憶的時間跨度是最為漫長的,也是韋護對自己此前關于家庭、信仰、工作的徹底回顧?;貞浀呐忻^事實上指向了自己的無力感。在漫長的回憶書寫中,韋護對現(xiàn)實與自我的深刻懷疑與成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之間的矛盾再次出現(xiàn),他試圖通過學習、工作來清理自我,然而,這些回憶中的“思想雜質”卻體現(xiàn)出與當下生活的高度對抗性,拒絕輕易退場。從莎菲到韋護,事實上同屬于經(jīng)由回憶而出現(xiàn)的,與內在自我進行搏斗的主人公形象,連同對新的生活的渴望,共同構成了丁玲“左轉”的重要契機。
二、“記憶的政治”與行動的潛能一一從《水》談起
上文提到,丁玲之所以能夠對瞿秋白面臨的問題感同身受,重要原因就在于類似的困難在她本人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革命者需要在自我的內在搏斗中找到堅實的精神支撐,同時尋求與更寬廣的社會歷史情境相結合,并投射出革命運動中對具體的人的關懷,這也是丁玲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中的題中之義。
從彼時的社會情景看,《水》的寫作顯然是綜合了重大社會事件、人物群像以及黨的斗爭策略的結果。在小說開頭婦人們議論水災的場景里,丁玲著力刻畫了老外婆“咒語似的”回憶,對水災的恐怖記憶從一開始便如幽靈般籠罩在鄉(xiāng)民們頭頂:
我小的時候,吃過樹皮,吃過觀音土,走過許多地方,跟著家里人,一大群,先是很多,后來一天天少了下來,饑荒,瘟疫,尸首四處八方的留著,死得太多了。[4]402
老人的回憶喚醒了人們對“死亡”的強烈恐懼。在這一場景中,作為承載記憶的主體,老外婆所扮演的恰是故事的敘述者,通過講述營造出分享死亡、流離和恐懼感的經(jīng)驗共同體。然而,如果僅把回憶作為將過去與現(xiàn)在進行對照的手段,仍無法達到動員無產(chǎn)階級革命意識,并發(fā)掘出行動潛能的目標。因此,小說臨近結尾的另一處片段更值得深究:
對面樹上爬上了一些張著饑餓和忿怒的眼晴的人。那裸著半身的漢子便又大聲說:“現(xiàn)在明白了吧,雜種…老子走過好幾省,年輕的時候,抬過轎,吃過糧,看得多了,處處的老鴉一般黑,哪里種田人有好日子過?”[4]431
與前文老婦人的回憶相比,記憶的承載者逐漸年輕化,二者的年齡差異轉變?yōu)檎J識和行動能力上的差距。老人的回憶更側重于水災帶來的死亡記憶,但壯漢的回憶則具有顯著差異,他從自己做苦工的過往出發(fā),得出的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結論一在地主的欺壓下,種田人不可能有好日子。因此,災民們的愿望就從單純的“要說法”上升到了對地主群體的痛恨,回憶所面向的群體也從零星婦女變?yōu)榱耸軌浩鹊膹V大災民。于是,回憶的空間迅速得到拓展,漢子的講話得到了災民的群起響應,“行動起來”的愿望壓過了對死亡的恐懼。然而群眾動員的起因更傾向于對死亡的共同回憶中的臨時結合,對水災的記憶以及當下危機的迫近,只能保證群眾在生存的層面組織起來。
三、記憶書寫與革命文學的雙向調整
總結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丁玲“左轉”前后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記憶與革命之間存在著雙向調整的過程。從莎菲、韋護再到《水》中的災民,一并體現(xiàn)了回憶書寫中帶有原理性質的轉換。首先,記憶所承載的主體由“個”走向“群”,將個體痛苦以集體的方式加以表征,從而讓記憶從私人領域引向政治和公共領域。其次,記憶與敘述相伴而生。因此,關于記憶的知識必然也是關于敘述的知識,丁玲轉型時期作品中的記憶書寫,正是力圖對這些特定視角的記憶進行改造和突破,從而讓記憶同時表現(xiàn)出社會歷史的沉重性和個人生活的復雜性。
除了記憶書寫的調整之外,革命文學發(fā)展道路本身也出現(xiàn)了變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后日趨惡化的革命形勢中,如何識別政治與創(chuàng)作領域的革命主體成為這一時期革命文學需要完成的重大任務。1926年3月,郭沫若在《革命與文學》一文中首次倡導“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建立起革命文學與社會形態(tài)變革之間的關系:
凡是革命的總就是合乎人類的要求,合乎社會構成的基調。我們可以說凡是革命的文學就是應該受贊美的文學,而凡是反革命的文學便是應該受反對的文學。[5]
郭沫若認為革命文學的合法性應當建立在社會形態(tài)的辯證運動中,正因為社會變革代表著符合多數(shù)人利益的新生力量的勝利,因此合乎這一社會進化方向的文學方能稱之為革命文學。而成仿吾《革命文學與他的永遠性》卻與郭文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照:
一個作品縱然由革命這種事實取材,但他仍可以不是革命的,更可以不成文學只要他所傳的感情是革命的;能在人類的死寂的心里吹起對于革命的信仰與熱情,這種作品便不能不說是革命的。[6]
成仿吾指出,文學作品的革命性首先在于作者的革命熱情。盡管同樣強調在動態(tài)變化中把握革命文學的生成與發(fā)展,二人的理論取徑卻大相徑庭:郭沫若著眼于社會變革和階級斗爭視角,強調創(chuàng)作者應當系統(tǒng)地研究社會結構,為最大多數(shù)不幸的人推翻少數(shù)壟斷者而寫作;成仿吾則從人性的不斷進化出發(fā),強調革命意識的形成在于感情上的革命性。
對丁玲來說,作為深刻體驗過心靈苦悶的寫作者,對于革命文學的思考很難完全落實為出于臨時需要而斗爭的武器。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后作品中的記憶書寫即可看出,丁玲試圖從寫作主體與革命相遇時身心轉變的具體經(jīng)驗來理解革命,并在轉變過程中通過革命化的方式重新組織這些回憶,從而上升為更加持久深遠的理論和行動自覺,這一過程必然是漫長而困難的,而從1932年“左聯(lián)”改組,在組織上解決寫作者與政治工作者之間的矛盾也能看出,革命文學在進行著自身的調整,進一步呈現(xiàn)出作家、作品與革命運動之間持久的互動關系。
四、結語
在丁玲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對“記憶”的書寫中,苦悶、壓抑以及心靈的斗爭的確帶有革命色彩以及對內在自我的深入挖掘,往日記憶的打撈為知識者走向革命提供了精神動力。然而,這些主人公并不能作為革命者的完成形態(tài),他們或多或少都在革命的苦痛、現(xiàn)實的繁難中遭遇了理解自我和理解“更大的歷史情境”的新危機。在丁玲看來,文學與革命、群體解放與個人探索需要在“生活邏輯”的層面彼此結合,從而協(xié)調峻急的革命形勢與漫長的心靈探索之間的張力,以社會歷史圖景中所蘊含的某種“生活邏輯”組織作家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丁玲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轉”前后理解革命、理解自身的階段成果。
正因為現(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受到革命理想感召的政治和文學主體在深入生活內部時,更需要看到生活肌理的不同層次,關注革命形勢下廣大群眾具體而多樣的感覺結構與心靈記憶,正是在思想與歷史的多重交織中,“革命丁玲”的誕生才成為可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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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丁玲.丁玲全集:第1集[M].張炯,主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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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丁玲.丁玲全集:第3集[M].張炯,主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5]饒鴻競,陳頌聲,李偉江,等.創(chuàng)造社資料:上[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127-128.
[6]史若平.成仿吾研究資料[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206-207.
作者簡介:胡琦霖(2001—),男,漢族,河南鄭州人,單位為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與科技人文。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