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成癮：虛擬世界的枷鎖

| 救救孩子 |

直到凌晨兩點被門鈴聲驚醒，迪伊才明白兒子的問題究竟多么嚴重。門口站著兩名醫(yī)護人員，在他們身后，救護車耀眼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迪伊只覺大腦一片空白。領頭的醫(yī)護人員詢問杰克是否在家。迪伊指了指兒子的臥室，彼時他只有16歲。五年后的今天，再次談起這件事，迪伊依舊忍不住淚流滿面。“當時我整個人都懵了?！彼貞浾f，“這簡直是一個母親最可怕的噩夢?！?/p>

迪伊尚不清楚是誰叫的救護車，又為什么要叫救護車。在接下來幾天，她才慢慢拼湊出整件事的全貌。迪伊住在西米德蘭茲郡，是英國國家醫(yī)療服務體系的一名護士。事情源于前一天晚上。那天，迪伊一直值班到晚上十點?；氐郊抑?，她叫杰克給她弄點吃的。和往常一樣，杰克正窩在房間里全神貫注地玩游戲，完全聽不進她的話。迪伊大為光火，一怒之下沒收了他的筆記本電腦。第二天，杰克將自己關在屋里給朋友發(fā)消息，他的言辭越來越焦躁，甚至透露出極端的想法。他還不停地在游戲玩家聚集的社交平臺上抱怨自己的母親。中途，他一度情緒失控，從廚房拿了把菜刀藏在屋里。朋友被這些消息嚇壞了，生怕他一時想不開，這才叫了救護車上門。

“杰克并沒有說他為什么想自殺?！焙髞恚弦敛榭戳藘鹤拥氖謾C和筆記本電腦，“他發(fā)的那些信息看得我實在難受。他抱怨自己一無是處，什么都不是……我的兒子怎么會這么想？他是我們這個大家庭唯一的孫輩，一直都很受寵。他是我的全部?！?/p>

這一切都源自杰克對游戲的沉迷。迪伊是菲律賓人，搬來英國工作時，杰克只有五歲。迪伊將杰克留在了老家，交給母親和姐姐照顧。杰克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任天堂掌機。沒過多久，家人為了方便他和迪伊視頻通話，又給他買了筆記本電腦。再后來，他開始玩微軟游戲機。杰克最喜歡《最終幻想》和《靈魂能力》系列游戲。說到這里，迪伊皺了皺眉：“他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p>

杰克原本是個安靜、內(nèi)向的孩子，迷上游戲后，他的表現(xiàn)越來越糟，有一次甚至動手打了一位女性朋友。為了方便管教，迪伊決定讓他搬來英國和自己同住。即便如此，杰克還是一有空就玩游戲。晚上，杰克會先假裝上床睡覺，然后再爬起來，一口氣玩到凌晨五六點?！斑@之后，他起床、上學、放學，回家再繼續(xù)玩?！钡弦琳f，“他吃飯總是匆匆忙忙，恨不得趕緊跑回房間。如果我不催他，他可能一個月都不會洗澡，整天邋邋遢遢，連牙都懶得刷。”

凌晨兩點被醫(yī)護人員造訪無疑是壓垮迪伊的最后一根稻草。迪伊曾在報紙上讀到，英國國家醫(yī)療服務體系即將成立游戲成癮治療中心。她隨即跑去咨詢，但該中心當時還沒有開始接收患者。于是，她將杰克送去接受私人心理輔導，并請到一位家庭教師來幫他補習功課——他的成績早已一落千丈?？上?，這些方法并不奏效。緊接著，迪伊自己被診斷出癌癥，她感到絕望透頂。“我對杰克說：‘你需要幫助，我會送你去康復中心?！彼f，“我一直在四處打聽，任何可能的希望都不放過。這件事必須盡早解決，不然我兒子就全毀了。”

兩年后，迪伊再次聯(lián)系游戲成癮治療中心。好在這一次，一位心理治療師給她回了電話，說可以接收杰克。迪伊激動得哭了出來。“接到治療師的電話時，我的生活早已支離破碎。我說：‘我兒子需要幫助，請一定救救他！’”

| 游戲成癮 |

對游戲成癮治療中心創(chuàng)始人兼主任亨利埃塔·鮑登–瓊斯來說，迪伊和杰克的故事既熟悉又令人難過?！拔矣浀迷?jīng)有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大半夜一個人徒步三公里去奶奶家，只為坐在她門口用無線網(wǎng)?！彼f，“這太危險了，弄不好會被車撞?！?/p>

“還有個孩子，半夜擰開自家樓下窗戶的螺絲，爬進鎖著游戲機的房間。”鮑登–瓊斯繼續(xù)說，“后來，一扇窗戶掉了下來，他母親才知道了這件事。你能想象嗎？這么小的孩子為了玩游戲，竟然自己想出這樣的計劃并付諸實踐。還有孩子甚至會用自殘去威脅家人?！?/p>

60歲的鮑登–瓊斯在成癮研究和治療領域堪稱傳奇。她出生于意大利都靈，在帕維亞大學就讀醫(yī)學專業(yè)，后專攻精神病學。在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獲神經(jīng)科學博士學位后，她開始從事酒精和藥物依賴的研究。她最為人知的貢獻當屬治療賭博成癮。2008年，她創(chuàng)立了英國首家專門治療賭博成癮的國家級診所。現(xiàn)在，基于鮑登–瓊斯開創(chuàng)的方法，英國公立醫(yī)療系統(tǒng)下屬15個中心每年會治療約3000名賭癮患者。

“我們花了好多時間才讓大眾意識到賭癮是一種精神疾病。最早提出要成立賭癮診所時，所有人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問我為什么。也就是近些年，賭癮才被當作足以摧毀人生的重大疾病。而且，賭癮還具備遺傳性?！滨U登–瓊斯說。

2020年3月，我第一次見到鮑登–瓊斯，聽她介紹了關于治療游戲成癮的最新項目。2019年，新成立的游戲成癮治療中心獲得了英國國家醫(yī)療服務體系的資金支持。那時，該中心已經(jīng)收到23份轉(zhuǎn)診申請，包括兩名12歲的兒童。鮑登–瓊斯說，游戲成癮治療中心每年計劃接收的患者不會超過50人，資金也是據(jù)此撥付的。

我記得當時問她，游戲是否會變得和賭博一樣危險。她回答說：“我希望游戲成癮不會像賭癮那樣普遍、那樣具有危害性，因為那意味著很多年輕人會陷入大麻煩。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盡早干預，看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p>

| 專業(yè)治療 |

游戲成癮治療中心從運營第一天起就應接不暇。雖然計劃每年接收50名患者，可事實上，鮑登–瓊斯團隊在前三年處理的轉(zhuǎn)診申請就高達700份。截至2024年6月，該中心已收到1050份轉(zhuǎn)診申請。鮑登–瓊斯一直在努力爭取額外的資金支持，中心員工也犧牲了休息時間和家庭生活。中心大多數(shù)患者是男孩，平均年齡17歲。年齡最大的患者是一位70多歲的女性玩家。

游戲是大多數(shù)年輕人生活的一部分：2022年的一項研究表明，英國16至24歲的青少年中，有88%會玩電子游戲。英國通信管理局2021年的一項分析發(fā)現(xiàn)，英國13至64歲人群平均每周花在游戲上的時間為7.5小時。一些人投入的時間更多：約5%的人每周玩游戲超過20小時。我們無法用簡單的數(shù)字來界定一個人是否成癮。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指南，成癮的標志是“在個人、家庭、社交、教育、職業(yè)或其他重要領域出現(xiàn)明顯障礙”。

鮑登–瓊斯坦言，此前她完全沒有料到游戲成癮群體的規(guī)模如此大；而且，這一疾病愈發(fā)年輕化?！拔覀儾坏貌粚⒁恍┗颊呔苤T外，因為他們還不到十歲，我們無權治療他們。有時，我們的患者尤其是年輕患者所表現(xiàn)出的成癮程度令人震驚。”

至于已經(jīng)接受治療的患者，鮑登–瓊斯表示，整體效果令人滿意。治療方案基于認知行為療法，通常包括每周一次、共12期的療程。如果患者年齡較小，中心會建議父母或監(jiān)護人一同參與。

治療方案借鑒了鮑登–瓊斯此前在成癮治療方面的經(jīng)驗，但游戲成癮與其他精神障礙在某些關鍵點上存在明顯區(qū)別。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治療目標并非讓患者徹底放棄游戲，而是學會管理和控制自己?！拔覀儾荒芡耆顾麄兺嬗螒颉！滨U登–瓊斯說，“與其他需要完全戒除的行為不同，很多年輕人在游戲中找到了安慰和陪伴。徹底禁止可能會讓他們失去一切。”

| 迎接新生 |

起初，杰克對中心的治療方案非常抵觸。他騙迪伊說自己按時參加了治療，實際上壓根沒露面?！拔疫€問過他治療是否有效，他回答說挺好。結果我收拾房間時，卻發(fā)現(xiàn)他床底下藏了一把刀?！?/p>

按照中心的規(guī)定，連續(xù)三次錯過治療，整個療程就會暫停。所幸，迪伊及時識破了杰克的謊言。自那以后，她都會親自陪兒子一起參加治療。杰克承認，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兒時沒能和母親一起來英國。迪伊認為，兒子之所以沉迷于游戲，可能是在逃避現(xiàn)實，想要借此理解母親的選擇——為什么搬來英國，又為什么在他只有五歲時離開了他。

鮑登–瓊斯指出，成癮往往是多種潛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坝械暮⒆訌娖茸约喊延螒虍敵删刃?，”她說，“他們要么厭惡自己的生活，要么迫不及待想要長大，抑或?qū)Ω改傅幕橐龊途駹顩r感到焦慮。游戲成癮只是事情出錯的一種表現(xiàn)而已?！?/p>

接受定期治療后，杰克的狀況開始好轉(zhuǎn)。他會主動幫忙做家務，成績也在逐步提升?，F(xiàn)在，21歲的他正在大學學習游戲設計和編程。在申請材料的個人陳述中，杰克寫道：“我想開發(fā)有益于心理健康的電子游戲?！彼盏搅巳髮W的錄取通知。迪伊說：“讀完他的個人陳述，我對他說：‘你不能只是寫寫而已，要言行一致?！視r常提醒他這一點，也知道未來我們?nèi)詴媾R諸多挑戰(zhàn)。這是一場漫長的旅程。”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