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期,讓我們一同走進一位扎根鄉(xiāng)土、心懷赤誠的兒童文學作家—的文學世界。她的文字如新刈的麥穗帶著泥土的芬芳,既浸潤著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又飽含對生命與成長的深刻思考。從汶川地震后為受傷兒童書寫希望開始,她便如一只執(zhí)著而堅韌的蝸牛,以緩慢卻堅定的步代,在故事中編織光明與勇氣。她不疾不徐,始終用孩子的純真視角觀察世界、思考人生,以愛與溫暖為底色,為讀者點亮一盞盞心燈。她的作品不僅是寫給孩子的童話,更是獻給所有追光者的寓言。
麥地、夜晚與書
聊和文學的情緣之前,我更愿意和大家說說我的家鄉(xiāng)、奶奶、父親和母親。
有關家鄉(xiāng),我得先說說筆名一麥子。在我的家鄉(xiāng),一到五月,金黃的麥海鋪天蓋地,麥香味一股接著一股,沁人心脾。而我家門前,就有一片這樣的海。這片麥海是屬于我家的。我喜歡倚在陽臺上安靜地看著麥子,看它們在陽光下恣意生長,喜歡在某個午后赤著腳,一一撫摸過那些麥芒。在異鄉(xiāng),在城里,當我想念家鄉(xiāng)時,一閉上眼,首先闖入腦海的就是它們,我愛它們。
雖然家鄉(xiāng)在地圖上只是一個小黑點,但在我心里,卻是遼闊無邊的桃花源。和眾多鄉(xiāng)村一樣,那里的青壯年如候鳥般紛飛去了城里,守巢的大都是老人和小孩。泥濘的鄉(xiāng)路已經(jīng)消失,寬敞的公路穿行于秧苗和麥田。低矮的瓦房舊了,坍了,一棟棟新樓次第出現(xiàn)。一些東西已改變,但一些東西仍在。
說說我的家人吧。我的奶奶是一個大家族的長媳,一個銀匠的女兒。小時候,鄰居家的孩子都去上幼兒園,我不去,因為我覺得乖乖地坐在座位上很傻,家里人大概也這樣覺得,所以誰也沒逼過我。
能記得的是,不上幼兒園后,我大都和奶奶在一起。和她在一起總不會厭倦,她有做不完的事,納鞋底、熬粥、煎餅、上菜園、割草。她做這些事時總是高高興興的,而且總是做得那么好,讓我到現(xiàn)在都打心眼里認為,人只要認真勞動,總是美的。這種對美最初的認識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我對人物的塑造。
當然,喜歡和奶奶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她有猜不完的謎,講不完的故事。她一邊做著事,一邊講著“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故事中,我見得到會下金蛋的鵝、私自下凡的織女、窮書生中狀元。那時,我總會屏住呼吸,生怕聽漏一個細節(jié),生怕錯過一段精彩。這些故事為我打開了一扇看向“從前\"的窗,看到那個能用心靈觸摸到的世界是何等美麗。
可以說,是奶奶的民間故事,為我播下了一顆向往文學、喜歡故事的種子。而我的父親,則適時地給予了光照。
父親是一個農民,喜歡讀書,收藏了許多書,比如《包公案》《彭公案》《三俠五義》等等。他讀,我也讀。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屬于公案小說、俠義小說。直到現(xiàn)在我都很喜歡偵探小說,這大概和最初讀了他這些書有關。
除了這些,他也讀歷史,讀散文,讀各種雜書。但凡是有字的書,他都很感興趣。按理說,他讀了很多書,應該會有些與眾不同。但是,他的氣質,不留意是看不出來的,只有用心才看得出他那種云淡風輕的讀書人感覺,也只有我們做子女的才知道他骨子里的厚重,知道他身上是有一些莊子的東西在的。我一直很喜歡老莊思想,最初大概也是受了他的影響的。
父親除了讀書,也喜歡講故事。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圍著烘籠聽他講。他什么都會講,神仙鬼怪、名人逸事、歷史掌故、成語故事。很多年以后,每當我突然在書中邂逅父親曾講過的那些故事,都會很激動。原來,是來自這里啊。那是一種和故人突然相遇的神奇感覺,就像兜兜轉轉,和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遇見,而這種遇見的橋梁,就是文學啊。
說了奶奶和父親,還得說說母親。母親識字不多,但極喜歡看電影、聽戲、聽故事。她很少講“從前”,只講她看過的、聽過的。她講得不生動,但很有感情,有時講著講著還會沉默,好像回到電影里、戲里。那時,我也會跟著沉默,想要沿著她所講的,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我上學了,讀了許多書,就講給她聽。母親是我的第一個聽眾,而且是一個很認真的聽眾。我講故事很啰唆,細枝末節(jié)都想講到。母親從不著急,她等著我慢慢講。在生活中,她性情是有點兒急的,但她從未在我講故事時催促,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她讓我覺得,讀書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每每讀到精彩的東西,我總忍不住認真讀,想好好地講給她聽。
后來,我也給弟弟講,給同學講??吹墓适轮v完了,我就自己編。編得很粗糙,母親仍然聽得很認真。我鼓起勇氣告訴她,故事是我自己編的。她只是抬起頭,對我笑了笑。那一笑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讓我覺得自己如同她栽種在菜園的那些花一般美好。
在沒有電視、手機、游戲機的童年,我站在麥田、山坡、草地、菜園慢悠悠地聽著故事,也慢悠悠地講著故事。在這種慢悠悠中,我看見文學最原始的、最本真的面貌,決定讓它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這就是我和文學最初的情緣。這種情緣和我的家人分不開,就像我和他們、和故鄉(xiāng)的情緣一樣,一旦結下,就是一生一世,且情深意長。
家鄉(xiāng)的故人們亦如此,姑父、姑媽、叔叔、嬸娘、修筑飲水工程的工人與送飯的鄉(xiāng)民……后來我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雖不完全等同于幼時的玩伴和所遇之人,但他們的品性和精神卻都是那塊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上的人才有的。我想念他們,想念那段歲月,想念故鄉(xiāng)的風俗人情。如今,那些歲月,對于女兒和其他孩子而言,大概已如遠山般遙遠。在此,我希望我的書寫能讓她們看見這些人散發(fā)的微光,看見相互守護的美好,以悲憫、堅韌、樂觀穿過人生的幽暗,鼓足擁抱一切酸甜苦辣的勇氣,永遠心懷對身邊人、對世界的愛,無畏地走向未來。
一只蝸牛的文學覺醒
真正走上寫作之路是在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
那年,我去醫(yī)院看望受傷的孩子們,不知如何安慰、鼓勵他們,在災難面前,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們購買書籍,下載一些故事在MP3里,然后輕輕放在他們枕邊。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位父親罹難的女孩的目光,永遠記住了她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這些書真好看。\"沒想到文字的力量如此巨大,文學的光芒如此耀眼。就這樣,我毅然走上了為孩子們寫作的路。
2008年的寒冬,我創(chuàng)作了第一篇童話《菊奶奶的最后一件新衣》,不知該投到哪里。后來看到“冰心兒童文學獎\"征稿啟事,我立刻投了過去。意外的是,這篇童話榮獲了2010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我當時覺得,能夠獲獎就很滿足了,沒想到居然是大獎,給了我很大的信心。這信心推著我回眸,重新看向汶川。于是我動念寫作《29幅年畫》,想要送給經(jīng)歷這場災難的孩子們一個溫暖的擁抱、一份飽含深情的薄禮。慚愧的是,這是我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其中有太多瑕疵。以至于出版社決定再版時,我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修改。與其說是修改,不如說是重寫,我收斂起最初的激情和莽撞,回到小說和人物本身。一些東西已經(jīng)改變,一些東西依然還在,比如重寫時的心意和情感,一如最初。
《29幅年畫》中梅七婭的原型現(xiàn)在在攻讀心理學的碩士研究生。她的本科讀的是其他專業(yè),兜兜轉轉,終于下定決心,進入最初最想學的專業(yè)。為什么一定要學心理學?相信答案已在小說里。這些年,她潛心公益,去偏遠地區(qū)支教,身體力行,影響和帶領著身邊的人。
草梨鎮(zhèn)的原型綿竹縣遵道鎮(zhèn),汶川地震時災情非常嚴重?,F(xiàn)在,一棟棟房屋重新矗立,墻壁上繪著吉祥如意的年畫。距離遵道鎮(zhèn)不遠的年畫村也在地震中破壞殆盡。重建后,年畫師們開設畫坊,迎著鄉(xiāng)村旅游的浪潮,使古老的年畫藝術在新時代煥發(fā)出蓬勃生機。還有縣城因受損關閉的年畫博物館,現(xiàn)已重新開放。館內珍藏著許多過去的經(jīng)典藏品,新一代年畫大師的近作也陳列其中,每一幅都美得動人心弦。
一切都在重建,包括心靈。有形的重建易,無形的重建難。一些創(chuàng)傷和悲痛注定會伴隨我們一生,但幸好有陽光,有花朵,有像梅七婭這樣的女孩。
那時還沒意識到,我也有需要重建的心靈。智能手機興起的那幾年,我一直在努力克服信息碎片化帶來的困擾。以前,我保持著幾天一本書的閱讀量,自從有了各類通訊軟件,我的閱讀量大幅下降,灌了許多心靈雞湯。意識到自己被“碎片\"后,我開始檢視自己:原來我害怕孤單,喜歡被點贊,虛榮心很強,喜歡迎合大多數(shù)我審視著自己的軟弱,也看著世人的軟弱,還有這個時代的種種現(xiàn)象,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和手機、電腦的關系等等。
在這種反思和審視中,我寫下了《餐桌旁的紅帽子》《尋找不歪先生》《芯片癥患者》《饑餓癥患者》等七八篇軟科幻,后來有幸被《兒童文學》和《少年文藝》等刊物刊發(fā),得到了許多反饋。那些來自讀者的熱烈反饋,不僅僅是簡單的回應,更蘊含著一種深沉的呼應與呼吁。我們都深切地意識到,這個看似繁榮的時代深處潛藏著不容忽視的異變。
后來,我寫了長篇幻想小說《大熊的女兒》,還有這兩年的新作《從前有個東西村》,希望借這些書,傳達出一些光明的東西。哪怕身邊的人都在異變,但沒關系,讓我們行動起來,用愛去呼喚,一步步地走向童年,走向內心,走向自己的渴望和希望??匆娙f物皆有生命流淌,看到花在開,樹在結果,人在勞作,看到原野豐饒,野塘明亮,草木溫暖,看見愛、信任、友善,看見人本自具足的浪漫、純澈和自在,還有世界原初的力量和美好。我相信,唯有孩子能夠拯救這個世界。我寄希望于未來。
回到現(xiàn)在,在寫作這條路上,我是一只很笨很笨的蝸牛,我的速度總是很慢很慢。在寫一篇文章之前,我總要在心里先默默和里面的人物相處一段時間,直到我確信了解、熟悉他們,并且對他們滿懷深情后,才會讓他們慢慢地走向筆端。寫完后,我也習慣花一年半載和他們告別,修改、修改再修改,直到滿意為正。我還習慣將作品小聲朗讀一遍,力求文字簡潔、優(yōu)美、干凈,內容有無限張力和質感,情節(jié)生動,能夠打動讀者。
雖然只是一只蝸牛,但我喜歡爬行不同的路、探尋不一樣的世界,希望寫出的每一個故事都有與眾不同的特點,有著令人難以忘懷的容顏。為此,我總會努力尋找獨屬于那個故事的魂,尋找它獨有的律動、韻味、氣質和節(jié)奏,尋找獨屬于它的色彩和情感。我不要它們面貌相似,也不要它們看上去像別人家的孩子,或是我曾有過的孩子,我希望它們每個都精彩而令人難忘。
但是,我也深知自己才情有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是如此喜歡這條路,喜歡不停向前,喜歡追趕這條路上的一個個標桿、一座座山峰。當我朝著那些寫得最好的作家仰望時,我常常是屏住呼吸的。我因看見他們而幸福,也為自己正朝向他們而喜樂,我知道自己在持續(xù)不斷地向他們走去,是可以寫得越來越好的。我相信,這個過程雖然漫長無比,卻值得我一生為之努力。創(chuàng)作是一場漫長的爬行,需要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盡管我是一只笨拙而又執(zhí)著的蝸牛,但只要堅持不懈、步履不停,終有一天,我也能在這片文學的天地里,爬出一個獨屬于自己的小小世界。我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慢行中的文學堅守
在生活中,我首先是一位媽媽,大部分時間都在陪伴女兒。其次,我是一名心理咨詢師,是國家很早的那一批。這些年因為事情忙不過來,心理咨詢所那邊的事務我介入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然后,才是寫作。我寫得很慢,習慣寫完后擱放一年半載再修改,修改后放幾個月再修改。所以一篇稿子面世時,陽臺上的花兒都已經(jīng)開開謝謝了幾茬。
從事咨詢工作,我見識過人性中幽暗的一面,看到過許多苦痛,但也許正因如此,才讓我想要在寫作中彰顯溫暖和向上的力量。在咨詢的過程中,我還有一個很深的感觸,那就是咨詢只能治標,很難療本,但信仰和文字卻會使人朝向光明的方向。
所以,我創(chuàng)作的小說和童話,無論什么題材,都具有一定的現(xiàn)代性。但我不會急于去表達當下的議題,而會待以時日,等藏在議題下的東西浮現(xiàn)之后,再去考慮是否創(chuàng)作。換一種說法,我想寫的是議題下本質的東西。某個議題的出現(xiàn),常常是復雜的、多層面的,文學不是新聞,不應該立時就去表達。
在我筆下,每個角色都各不相同,部分人物身上會有古靈精怪、溫暖、勇敢、敢于沖破現(xiàn)實束縛等性格特點交織融會。比如我的長篇幻想小說《大熊的女兒》里那位名叫老豆的女孩,她的自主意識非常強,有許多自己的思考。對孩子而言,這是非??少F的品質,能夠跳出思維的局限、傳統(tǒng)的教條和已有的經(jīng)驗。憑借這個形象,我們也可以看到兒童所具有的力量,比如對萬物、對他人沒有分別心,不計較。借著老豆,我表達出這一主題:“孩子的純真、善良和勇敢是這世界最美好的光亮,是人類的未來和希望。\"
在創(chuàng)作中遇到挑戰(zhàn)時,我一般會放下寫作,敞開自己,去大自然中,去閱讀,盡情地去看,去聽,去感受,去思考,更興致勃勃地投入到每個日常。安頓好身心,寫作的事就順其自然。有時,心定了,自然也就知道如何應對了。
我的寫作靈感源于日常生活、自然和閱讀,其中既有基于童年生活經(jīng)驗的創(chuàng)作,又有面對現(xiàn)實社會的觀察、認識和思考。當然,一個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力量源于多方面。于我而言,最大的力量源于自然,它安放了我內心的篤定和寧靜。
因此,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也是自然的,要能夠呼應兒童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為他們的情感提供支撐,激活他們內在對美、對真善的追求。而這樣的作品,對成人的心靈也有一定的喚醒。既能和兒童相互呼應、相互嵌入,像一顆石子投入湖中,一圈一圈激蕩起他們內心原有的美好漣漪。認真閱讀它的成年人,也能像石子砸在心靈的冰面,裂開思維的冰紋,意識到曾擁有過的純真和美好,從而讓心靈重獲滋養(yǎng)。
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品,從不需要刻意去平衡和表現(xiàn)一些東西,只需遵循萬物的本真,自然而然地潤澤心靈。就像雨點落向大地,重要的是如何“下\"好這場雨。
(責編/孫恩惠責校/李希萌)投稿郵箱:75780158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