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尋根記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離騷》

遙遠的記憶

十月小陽春，正是橙紅菊黃時，我從武陵山老家啟程，由村到鄉(xiāng)，由鄉(xiāng)到縣，至州城恩施，上滬渝高速，一路穿山過峽，到宜昌，行程數(shù)百公里，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一路雖有看不夠的風景，但心里頭想的是最終目的地一一岳陽，我應邀參加今古傳奇雜志社舉辦的\"岳陽樓記文藝大典”。

岳陽，曾稱岳州，湘陰古郡，因有巴人祖陵而稱巴陵，又因位于幕阜山之南，故名岳陽，沿用至今?！鞍土辍盶"岳州\"已深深地嵌在我的記憶深處，還因這兩個名字最先出現(xiàn)在我們家譜和祖墓碑文中。自半個月前接到今古傳奇雜志社的邀請，內(nèi)心就充溢著一種真正要回“老家\"的欲望。巴陵、岳州、岳陽，那是比武陵腹地的鄉(xiāng)下老家更古老的祖居地。

兒時記憶隨之被喚醒：記得4歲那年正月初四，大雪紛飛，父親帶我去老家拜年（父親入贅龔家為婿）。翻過一座座大山，走了幾十里山路，終于來到一面陡坡。朝山下望去，看見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父親告訴我，那是楊家鋪，其中一棟房子是伯父家，也是父親兄弟姊妹七人的老家，楊家祖居。因為山陡雪深，下坡時父親讓我騎在他的肩頸上，快到山路時，父親突然被絆了一下。他猝不及防，一松手，我被甩了出去，一個前滾翻，摔出幾米遠！父親嚇得不輕，趕緊爬起沖到我面前，先摸摸頭，又拉拉手，仔細檢查我是否摔傷，結(jié)果有驚無險。父親放下心來，扭頭望著大路旁一座墓地，微微一笑，十分認真地自言自語：“感謝進山公公保佑！等會兒就跟您送亮來啊”果然，在伯父家吃過晚飯后，我們和伯父一家人帶著香燭、紙錢，打著燈籠，浩浩蕩蕩來到墓前，點蠟、燒紙，依次磕頭，最后燃放鞭炮。細想起來，那情景既莊重又熱鬧。在童年懵懂意識中，我也能感到墓中的逝者定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上了小學，我才懂得進山公公的身份。多年后參加工作，我當了史志編輯，一年清明節(jié)回老家掛青祭祖，認真考察這座家族墓園。我小心拔除始祖墓碑前的雜草藤蔓，擦去碑面的青苔和灰塵，仔細辨認并抄錄碑文，才真正了解并記住了太祖父、太祖母的名字和祖籍：

楊公宗壤，字則三，生于康熙六十年辛丑歲十一月初四日辰時，祖系湖南岳州府巴陵縣三十一都永寧鄉(xiāng)杏樹壇竹山土地下。太祖母李氏，祖系湖南平江縣上平江神隍土地人氏。

從此巴陵、岳州、岳陽，在我腦海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心中燃起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希望某天能探尋先祖?zhèn)兩钸^的地方。

巧的是，2000年，有幾位我母親祖居地湖南臨澧的龔氏宗親到湖北鶴峰找我，商量續(xù)譜事宜，帶來一篇清代族人撰寫的《溇江文甫公支譜序》。明文記載：“吾宗之衍于江西豐城，元季徙居岳郡。自明洪武年間，文甫公奉旨來自巴陵（岳陽）官指揮，領軍鎮(zhèn)守苗疆，住居永定衛(wèi)。永樂三年，土司向化，撤衛(wèi)為所，屯住澧州永中里，遂家焉。\"這位臨澧的龔氏始祖原是來自巴陵的一名武官。以上這一民一官、一碑一傳的文字足以證明，古時巴陵，今日岳陽，是我父系、母系進山始祖的故鄉(xiāng)！

其實，時光的記憶遠不止這些。由于探究歷史并整理資料的職業(yè)身份，我尋根巴陵，發(fā)現(xiàn)了容美土司與湘陰巴陵間文化交融的脈絡。傳說巴陵曾是古代巴人的故鄉(xiāng)祖陵所在，如古籍《潯陽記》載：“昔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為陵，世稱巴陵。\"民族歷史證明，湘鄂川黔的土家族（畢茲卡）就是巴人后裔。

早在明、清時期，容美土司六代九位詩人與岳陽詩人學者多有結(jié)識往來，互成良師益友。明嘉靖三十七年，舉人、刑部員外郎、平江詩人艾穆（字和甫）在從四川返鄉(xiāng)途中，游歷容美，受到容美司主接待，成為田子壽的詩文摯友。清康熙年間，岳陽文人祝九如游歷容美，成為土司詩人、宣慰司主田舜年的爵府座上賓，還是平山萬全洞、云來莊西閣、細柳城“眾春園”多處土司詩會的常客。岳陽詩人子東，華容詩人孫羽侯（孫斯億之子）洪明瑞等，都同容美土司詩人結(jié)下了深情厚誼。其中幾位容美土司詩人亦曾南下津澧，東至岳陽洞庭一帶游學、交友，飽覽三湘山水、考察人文歷史，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們同岳陽一帶的師友唱和吟詠，如田子壽的《洞庭湖》：“南望蒼梧鎖白云，九嶷秋色碧氤氳。夜深誰鼓湘靈瑟，凄斷清商不忍聞。\"可以看出，他對先賢深切緬懷，憂樂分明。在《送子東歸洞庭》一詩中，寫到他與摯友的\"金石之交”：“洞庭不易渡，道路阻且遙。別離在伊邇，攜手心忉忉。豈曰寒無裳，贈予衣與袍。豈曰貧無資，贈予金錯刀”

正是這些人，這些詩，這些事，證明遠在武陵山的容美土司詩人，曾經(jīng)深受湖湘文化根脈的影響。也正是這些發(fā)自肺腑的詩句，讓我對岳陽有了日趨深厚的情感，加劇了我奔赴岳陽的急切心情。

岳陽樓前說巴陵

動車離漢口站不久，廣播中傳出《洞庭魚米鄉(xiāng)》的樂曲，顯然已經(jīng)進入湖南境內(nèi)了。在悠揚婉轉(zhuǎn)的歌聲中，我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煙波浩渺、白帆點點的洞庭湖，岳陽樓如仙山瓊閣，隱約其間。

正在陶醉中，忽然樂停，廣播中傳出已經(jīng)到達岳陽東站的消息。我收回思緒，拉起行李箱，隨著人流到了出站口，大典組委會負責接站的幾位老師早已等候多時。我在他們的指引下，登上接站的大巴車，駛向住地岳陽大酒店。一路上，我特別注意到車子經(jīng)過了巴陵東路、巴陵廣場。巴陵，巴陵，這不正是我向往已久的太祖父的故土家鄉(xiāng)嗎？我心中不禁默默感謝大典組委會給我這次走進岳陽的機會，同時感覺兩位太祖的在天之靈于冥冥之中牽引著我，把我?guī)У竭@片古老又現(xiàn)代、陌生又親切的土地上，讓我千里迢迢的赴會之行，變成一場時隔300年的尋根之旅。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倍加認真地研究這次大典的日程安排，決定抽出足夠時間來完成對我個人意義非凡的尋根之旅。

岳陽樓是本次大典活動的主會場之一，組委會安排了幾項有重要意義的活動：有“岳陽樓記\"全國同題詩征文大賽揭曉儀式，有全國百名書法家現(xiàn)場同書《岳陽樓記》書法長卷的儀式，有300人集體誦讀《岳陽樓記》的長江流域少年寫作大會啟動儀式等。不巧的是，這些活動都被安排在大典的第二天—恰恰是我們原定與岳陽市史志辦老師見面的時間，因此參加不了。但我豈能錯過腦海中浮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岳陽樓呢，于是我決定在活動首日的間隙提前探訪岳陽樓。

活動首日上午開幕式和頒獎儀式結(jié)束后，我匆忙吃過午餐，直奔岳陽樓。登樓遠眺，藍天下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氣勢，仍使我震撼。這里匯聚了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等眾多詩人題詩和名人書畫，他們也曾在這里登樓覽眺，于樓道與回廊間留下身影和足跡。他們傾情詠唱眼前的山川景物，流連于湖岸樓臺之上，吟詩作對，或抒發(fā)豪情，或詠登樓之樂，嘆江湖之闊，或悲遷謫之苦，惺惺相惜，滿是離愁別緒，又不乏相逢之樂。岳陽樓有一幅畢沅所作楹聯(lián)最堪玩味：湘靈瑟，呂仙杯，坐攬云濤人宛在；子美詩，希文筆，笑題雪壁我重來。這還真道出了大部分游人的感慨。

據(jù)介紹，岳陽樓數(shù)次重修。直到滕子京重建，范仲淹作記，名滿天下，引得遷客騷人多會于此，當代無數(shù)作家詩人也都以能夠一睹名樓的宏偉建筑、感受“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的壯觀為榮?，F(xiàn)在的岳陽樓是清光緒六年（1880年）重修，保留了原建的格局和風采?？茨锹N首飛檐如雄鷹展翅，造型獨特，工藝精巧，我久久徘徊流連于樓廳與環(huán)形廊道，不愿離開。

當我憑欄遠眺洞庭湖時，思緒完全沉浸在對古人先賢的緬懷和敬仰中。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是宋代文學的巔峰之作，令人敬佩的是，此前他本人從未到過岳陽，卻遠在河南鄧州寫出如此貼近岳陽樓的豪情壯景。這足以體現(xiàn)他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功力。當然，沒有豐富的生活積累，沒有崇高闊大的胸懷，是絕寫不出如此杰作的。前不久，我看到署名易蓉的博主發(fā)自湖南常德的一則視頻，證明范仲淹童年時期曾在洞庭湖西岸的安鄉(xiāng)縣城住了6年。據(jù)此可以說，《岳陽樓記》中“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及“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等精彩的描述，原來還有作者童年的部分印象記憶！

登上岳陽樓，我忽然聯(lián)想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與《岳陽樓記》比較起來，陶淵明追求的是寧靜，是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情趣；范仲淹則不懼入世，憂國憂民，飽含置國家利益于個人得失之上的家國情懷。

范仲淹主政河南鄧州期間，曾經(jīng)興建“百花洲”“春風堂”“藍秀亭”，把達官貴人的休閑之地改造成教書育人的場所，還親自到學院講學，為鄧州人民辦實事，深受當?shù)厝嗣駩鄞?。以至朝廷想要調(diào)任他到別的地方，他也因受老百姓的真誠挽留而留任鄧州數(shù)年之久。他一生心懷天下，勵志改革，政績卓著，博得眾多改革家和文化名人的由衷贊譽。正如同僚韓琦贊他\"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師于來者”，蘇軾也贊他“出為名相，處為名賢；樂在人后，憂在人先”。廣受贊賞的\"山高水長\"亦出自范仲淹撰寫的《嚴先生祠堂記》：“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本是贊賞他人的名句，反而成為他一生的真實寫照。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為官之道，正是中國文人憂樂精神的結(jié)晶，將永遠閃耀在后世文人的心靈深處。

平江故里見宗親

于我而言，這次來岳陽，能與華南某大學的酈華老師同時參會是一件幸事，因為他的祖母姓楊，是宗壤公的七世后裔。幾年前聽我說過進山始祖籍貫在岳陽，甚為關注，同樣有志于尋訪、考察。這次參加大典活動，正好是一個難得的合作機會。一接到邀請，他積極行動，在網(wǎng)上收集相關信息、資料，并設法同岳陽幾位方志專家取得聯(lián)系，根據(jù)進山始祖墓碑碑文“湖南岳州府巴陵縣三十一都永寧鄉(xiāng)杏樹壇竹山”與“湖南平江縣上平江神隍\"的關鍵信息，查詢祖居地的詳細地址。

我們原來斷定太祖父出生地在現(xiàn)岳陽市郊。酈華老師先是聯(lián)系到岳陽市史志辦的費老師，出乎意料的是，費老師回復說岳陽歷年縣志中并沒有“永寧鄉(xiāng)\"“杏樹壇\"\"上平江\"這樣的地名。究其原因，大概是當年巴陵縣三十一都，幾百年來變遷頻繁，地域劃分多次變更，古時巴陵縣和平江縣部分地域可能有時段上的交錯。再聯(lián)系到平江縣史志辦的江老師，令我們驚喜的是，他在史料上查到了“杏樹灘”，且說明是“距城五十里”，但并沒有指明在縣城哪個方向。江老師熱心地順藤摸瓜，終于在1994年的縣志里找到了加義鎮(zhèn)早侖村有個“杏樹灘”，且如今仍在早侖村，說明至少自1994年以來這兩個地名沒有大的變化。更讓我們感動的是，江老師直接幫我們找到了早侖村黃書記的聯(lián)系電話！經(jīng)與黃書記電話溝通，他讓我們直接聯(lián)系加義楊氏宗祠族長、現(xiàn)東南村的書記楊東方。東方知道我們是來尋根的，熱情地歡迎并告訴我們明天他會在加義鎮(zhèn)上等我們。于是，這么多天抽絲剝繭般的摸索一下豁然開朗，我激動不已，趕緊去附近車站買了第二天一早去平江加義鎮(zhèn)的長途汽車票。

至此，曾經(jīng)的岳州府巴陵縣已經(jīng)在我們腳下，而杏樹灘，曾經(jīng)的“杏樹壇”，是永寧鄉(xiāng)的一部分，這意味著永寧鄉(xiāng)也找到了。據(jù)明隆慶年間《岳州府志·鄉(xiāng)都志》記載，巴陵縣，古稱巴陵郡，其范圍不止是今岳陽縣，還曾包括平江縣的一部分，其中包括進山始祖母李氏的出生地上平江。永寧鄉(xiāng)曾轄屬巴陵縣，現(xiàn)屬平江縣，這也是古代行政區(qū)劃頻繁變更的例證。在清代，永寧鄉(xiāng)是平江縣的7個鄉(xiāng)之一。我們再多方打聽，得知李氏太祖母出生地上平江城隍，基本可以確定是現(xiàn)今毗鄰平江縣的岳陽縣月田鎮(zhèn)改崗村，該村村長姓陳?？上б虻玫降碾娫捥柎a有誤，一直未能取得聯(lián)系。另外遺憾的是，因大典日程的安排很緊湊，11日的議程有我一本書的簽約儀式，去平江太祖母祖居地的考察只能推到以后再去安排了。

關于三十一都，《平江縣志·鄉(xiāng)都志》載：“七鄉(xiāng)（分三十一都，共四十三里），永寧鄉(xiāng)（在縣治東，轄十一都一里，十二三都一里，十四五都一里，十六七都三里，共四都六里）\"這類“十二三都一里”\"十四五都一里”的口語式文字表述使我一時難以理解，又由于手頭沒有當?shù)刂緯鴧㈤?，沒有原始的地圖坐標明示，我產(chǎn)生了一個小小的疑問：老祖宗記憶中的，到底是三十一都中的某一都，還是第三十一都？通過查閱，證明是共分三十一。志載：“九都曰練埠、五家山、杏樹灘、大水段、田巖、新江、黃茅、謝江，十都曰大水段（半存九都）、義口、鄭源…以上屬永寧鄉(xiāng)。\"于此假設“壇\"字是“灘\"字的誤記，那么楊宗壤碑文中的杏樹壇應該也就是原永寧鄉(xiāng)境內(nèi)的杏樹灘。

當我們基本確定要去的這個村莊，正是進山太祖父兩百六十年前攜家西遷的出發(fā)地，是他的出生地之時，我再也無法安眠。酈華老師連夜同兩位村干部電話約定第二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為此興奮不已，躺在床上睡不著，一直擔心能否最終確認。我始終心懷忐忑，同時又揣著一顆滿懷希望與激動的內(nèi)心，想象與平江楊氏宗親見面的情景，真有些迫不及待了。10日清晨，我們早早起床，提前登上開往平江的客班車。路過平江縣城時，我們都很想下車一游，無奈時間緊迫，只好暫時放棄。

不知不覺，汽車已到加義鎮(zhèn)，楊東方已在鄭源紅綠燈路口等著我們，怕我們下錯站。兩臺車四個人等候在路口，憑直覺他們就是接我們的，我們一下車就和幾位宗親見面、握手、寒暄。領頭的楊東方，身材魁梧，顯得十分年輕，他自我介紹說任村長之前曾當過兵。旁邊另一位宗親特意介紹說，東方現(xiàn)在既是村長，也由楊姓村民推舉兼任族長。東方很健談，也很熱情，轉(zhuǎn)身向我們介紹了早侖村書記黃碧潭和與他同村的宗親楊佳沅、楊要才，并說杏樹灘就在早侖。

因為這是一次個人的考察訪問，而且我此前從未與宗親們謀面，僅有近日電話聯(lián)系，又是尋訪祖居地這樣的大事，所以我對是否能很快得到預期的結(jié)論還沒有絕對的把握。所幸有村干部出面熱情接待、協(xié)助查找，通過我們帶來的有關資料圖片，知道我們所掌握的信息也具有一定的可靠性。但他們對我們祖上是否為同一個家族的同一個房頭，還需要進一步查證，有很多方面要查閱族譜資料，必要時還要通過實地考察尋找楊宗壤的父輩祖墓，從墓碑孝名中查找，其余若有疑問之處再進行交流討論。

“四知堂\"前祭楊震

一見面，我們首先打聽是否有祠堂。東方說有，而且就在東南村委會附近，原名楊家大屋，現(xiàn)為“楊氏家廟”，因在特殊年代被毀，2017年在原址按原規(guī)模集資重修。聽到這個消息，我十分激動，當即請他們帶我們一同前往拜祭。

車到場地開闊的家廟門口停下，我們第一件事是拍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楊氏家廟，看來當年的規(guī)模確實不小。整個格局是傳統(tǒng)的徽式建筑，兩進，四扇三間，頗有氣勢。正面為灰色磚墻，紅漆柱子，坐南朝北，東西兩頭為封火馬頭墻，飛檐高翹。門口階沿寬2米長約15米，兩側(cè)柱旁立著一對雄起判的漢白玉石獅，連同基座高約兩米。大門門檻漆成朱紅色，門楣正上方是“楊氏家廟”四個繁體金色大字牌匾，字體粗壯、凝重，書法風格類似乾隆御筆。六盞大紅燈籠懸掛在屋檐下，傳達著盈盈喜氣。大門外側(cè)柱上是一副篆體楹聯(lián)：

檻外挹山光水色階前植秋桂春桃山墻外柱的楹聯(lián)是：

先祖擇勝地義凜春秋 弘農(nóng)振家聲光昭日月

我們在大門外行鞠躬禮后進入大殿，在肅穆的氣氛中瞻仰祖宗牌位，虔誠跪拜。仰觀黑底金字牌匾，有“關西濟美\"四個大字。我默誦著東漢太尉楊震為官清廉事跡的簡介。史載他到任之日，有一個他當年的學生，后受他舉薦的名叫王密的地方官員前往楊震住所拜見，并奉贈銀兩若干，當即受到楊震拒絕，王密以為楊震是害怕別人知道而客套，于是聲言夜深人靜，不會有外人知道，請震公放心收下。楊震聞言，嚴詞斥責：“天知，神知，子知，我知，何謂無知？\"這就是幾千年來被楊氏家族后人傳承恪守的“四知家風”，后來傳揚四海，不斷發(fā)揚光大，成為歷朝清正官吏嚴格自律、尊崇奉行的為官之道。楊震自幼好學，博覽群書，不慕名利，從事教學幾十年，有門生弟子三千多人，德高望重，有“關西孔子\"的美譽。他年過五十才出仕，先后做過襄陽知縣、荊州刺史、東萊太守，后來官至太尉，位列三公，成為東漢重臣。

在楊氏家廟祖宗牌位上，我看到楊氏最早遷徙到鄭源的始祖是德六公。他是元末明初從江西萬載遷到平江的，而到家廟初建，已歷600多年，族譜初纂于明朝，續(xù)修于乾隆二年（1737年）。說到族譜，也正是我們要看的。從家廟出來，直接去了佳沅家看族譜。主人搬出一大擦譜書，我們在匆忙中翻閱了其中一部分，最早的是乾隆本，最近的到1993年八修版，共有幾十冊擺放在長桌上。為方便查閱，也為了對此地楊氏的源流有一個整體的了解，我們請求復印了錄有歷次譜序的首卷，這些版本都采用了舊書版式，豎排，繁體，顯得大氣、莊重、古色古香，內(nèi)容尤其豐富，極有收藏價值。唯一遺憾的是新續(xù)的譜書中找到楊宗壤的可能性很小，因為他已西遷260余年，其間歷次修譜者都不知其下落。況且，出資上譜已成舊譜編修慣例，一個出門幾十年幾百年且久已斷了音訊的人，如果沒有后人重新取得聯(lián)系，上譜的可能性極小。但我們并不氣餒，決定去杏樹灘尋找竹山的蹤跡。正要上車，楊東方說已在鄭源街上安排了午餐，午飯后再去杏樹灘。我們一看時間，正到下午1時，也沒多客套，謝過他們盛情，跟他們一起就餐。還有東方的愛人和一位鄰居也參加了。雖然我們不大能聽懂平江方言，好在他們也很理解，盡力使用普通話，難免仍帶著當?shù)乜谝?。我一想到這才是真正的老家的“鄉(xiāng)音”，即使并沒有完全聽懂，也仍然感覺親切。席間我們一邊暢談，一邊添加他們幾位的電話、微信，以便日后交流。坐在我身邊的早侖村書記黃碧潭，五十歲左右，清秀，儒雅，熟悉當?shù)厍闆r。

席間，我說出心中的一個疑問，就是宗壤公碑文中的杏樹壇的“壇\"字，怎么確認原是“灘\"字？是這位太祖父本人記錯了，還是后來改變的？黃碧潭說：“您可在高德地圖上查看，整個平江縣只有我們早侖村有這個杏樹灘，這個地名是從前就有的，但是楊宗壤離開故土杏樹壇是在260多年前，當然也完全可以想見這幾百年中可能發(fā)生的變化。那個‘灘'字與‘壇'字同音，在口語中是通用的。再如我姓名中的‘潭'字，和‘灘'字也同音，水深時成潭，水淺時為灘，作為地名被前人記錄，可能改變，可以理解，也是可以接受的。\"我一想也有道理，這兩個字同音，也許宗壤公離開西遷時叫壇，后來慢慢叫灘了？或者還有其他原因也未可知。正說著，楊東方一邊向我招手，示意上車，一邊發(fā)動了車子，我們就上車去下一個目的地了。

令我感動的是，自下車見面起，這幾位素味平生的楊氏宗親和村干部對我們的到訪就很熱情，可以說是一見如故，直入正題。實際上他們已經(jīng)承認了我們作為平江楊氏宗親的身份，因為宗壤公碑文中的祖居地寫得明白準確，所以他們對我們此行目的是充分信任的，透露出一種義不容辭的真誠，更有一種質(zhì)樸的自信和自豪。設宴、引路、開車，有問必答，毫無保留地展示他們珍藏的新舊譜書，熱心查找我們太祖父的名字，根據(jù)我們提出的問題，一起討論、分析。

為了了解當?shù)貤钍霞易宓脑戳?，我認真閱讀了新譜編者楊之華撰寫的《譜序》。平江地方楊氏族譜首修于乾隆二年，記載始祖德六公于元成宗大德初年由江西方載縣遷到平江，確守四知之訓，企懷三之風。二世定山公是個讀書人，潛心經(jīng)史，讀書復古，至老不倦。據(jù)說即使饑荒年代餓著肚子時也堅持讀書，因而通曉經(jīng)史，終生執(zhí)教于鄉(xiāng)里，以至“載酒問字者，日至其門，遂以開后世文學之傳”。序中“四知之訓”已不須解釋，唯有“三之風\"需要注明。，音zhan，是一種魚的名稱?！叭齖"源于后漢《楊震傳》及《顏氏家訓》引用的故事，說東漢卿大夫楊震在學堂講課，吸引了鸛雀銜著三魚飛集窗前，比喻他學問高深，講述生動，而且學風嚴謹，連鸛雀都受到吸引和感動。后來這個“鱣\"字便逐漸演變?yōu)閷W士身份和高深學問的代稱，這個故事也從此被楊氏后人傳承記錄下來。至元代，三世祖生四個幾子：啟、朝、銘、琳。洪武年間同第三子第四子，父子三人從軍鳳陽，衛(wèi)鎮(zhèn)古滇，欽贈明威將軍。琳子名雄，承襲本衛(wèi)指揮，榮立軍功，誥授懷遠將軍。至崇禎年間，又有部選聯(lián)芳、鳳毛、濟美、策名天府者二十余人，堪稱滿門簪纓。他們?nèi)招麠l教，訓導維嚴，家政肅然，昭穆凜然，山川田土秩然，祖宗邱墓昭然。自從以德治家，沐祖德之淵源，啟后人之昌熾，由四大房輪流祀祖，后來發(fā)展到八大房，真是人才濟濟。因此，這就是鄭源楊氏迄今仍有八房的由來。

在翻閱族譜序言過程中，令我十分佩服的是平江鄭源楊氏家族的愛國熱忱代代相繼。遠的不說，自蘇維埃革命至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踴躍投軍者不計其數(shù)。從鄭源、平江走出去的還有更多蘇區(qū)棟梁之材，難以盡述，這使我們讀族譜時感受到家族同國家命運的血肉聯(lián)系，感受到家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珍貴和光榮。

汨羅江上杏樹灘

在鄭源故地東南村拜謁楊氏家廟，又復印《平江楊氏通譜》之后，我們的行程就轉(zhuǎn)到了追尋杏樹壇、竹山這個最終目標上來。我深信，在巴陵縣永寧鄉(xiāng)三十一都一一確認之后，杏樹壇、竹山的尋訪和確定就是必然和容易的了。因為在歷史的長河中，縣區(qū)鄉(xiāng)甚至省市州的行政區(qū)劃變化是非常頻繁而復雜的。唯有那些個人的出生地和家族聚居繁衍的小地名變動相對較少，也更容易確認一些。坐在楊東方的車上，我一直町著車窗外面，忍不住左顧右盼，希望馬上看到我想象中的那個美麗的村莊，一個茂林修竹、屋舍儼然，擁有傳說故事的世外桃源。公路兩側(cè)遠近都是青翠松竹，一座接一座的丘陵，一棟棟農(nóng)家樓房多半沿山而建，偶爾有幾棟房屋出現(xiàn)在二季稻收割后依然黃燦燦的田野中間。其實，平江加義一帶村鎮(zhèn)的地形遠比我早先想象的開闊得多。我又問到汨羅江邊還有多遠，他說馬上就能看到了！杏樹灘就在汨羅江上。果然朝前一望，遠遠就見數(shù)公里長的一排大柳樹橫亙在前方，自東北向西南，像一條看不見頭也看不見尾的綠色長龍，這些樹就長在汨羅江兩岸的防洪大堤上。車子開到一座橋頭停下，我下車聽東方介紹：“這就是汨羅江上的杏樹灘大橋，離杏樹灘不遠了！\"果然，腳下的大橋呈東西向橫亙在汨羅江上，兩邊巨石砌成的橋墩像兩只巨型大手牢牢地擁抱著汨羅江。平靜、溫順的江水緩緩流動，雖然因時值枯水期，江中已有幾處黃色巨石露出水面，但江水幽藍的顏色依然澄澈鮮明。在這里，江水的柔軟與礁石的堅韌，交相顯出汨羅江的性格魅力。站在橋頭眺望，連云山巍峨、迷蒙，激人想象，很早就聽說它是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根據(jù)地。

看過江景，東方又帶我們到橋頭的紀念碑前觀看了2017年刻立的《新修杏樹灘大橋募捐序》。我細讀了碑上的文字，還拍了照，碑序介紹：大橋2011年竣工，“東接‘鳳凰’，南望‘連云'，西擁‘玉泉’，北倚‘飛龍'”。碑文簡明大氣，我猜想，恐怕這也離不開湘楚文脈的傳承，離不開汨羅文化圈的影響吧！

看過碑文，我又同兩位村長和兩位宗親在刻有“杏樹灘大橋”大字的護欄邊合影留念。在這里，我沉醉在汨羅江的美麗、妖嬈之中。平緩開闊的江面，碧藍的江水緩緩從橋下流過，兩岸高大茂密的柳樹林遮掩著綠茵覆蓋的江堤，一眼望不盡頭，直接天際。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汨羅江的美麗與悠久而悲壯的歷史，無數(shù)次想象過兩千多年前，身材高大瘦削、面容憔悴、神情莊重而哀戚的屈原，頭戴切云高冠，腰系陸離長鈍，行吟江畔的身影，想象他于汨羅江邊那悲哀慘痛的呼號和最后的縱身一躍。如今自己就站在汨羅江邊，我開始忍不住懷疑，浪漫而多情的詩人，怎會忍心在他的“第二故鄉(xiāng)\"汨羅江，如此決絕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想象詩祖屈原的作品，《九歌》《離騷》《天問》《涉江》《懷沙》等等，哪一篇不是悲愴激昂的千古絕唱？我確信劉勰的評論：“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是湘楚大地的山山水水給了他靈感和激情，也激發(fā)起他對祖國的深愛和對人民的無限悲憫，是他開創(chuàng)構(gòu)筑了中國詩歌無人超越的高峰，他的詩歌素材和創(chuàng)作激情都來自民間，來自長江流域的神話，來自楚國的三湘四水。這些詩成為千百年來中華詩歌的源頭，就像汨羅江的江水，追趕著太陽，義無反顧地奔向落日的方向，奔向八百里洞庭，默默無聲地匯入萬里長江…他的愛國超越楚國，愛的是大一統(tǒng)的中國，他終生信奉和珍惜的，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風骨、精神。

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太祖父楊宗壤，這位平凡的落戶武陵大山的平江移民，想象他當年西遷之前站在汨羅江邊時的心情…

正當我忙于觀景、拍照，沉醉于遐想的時候，酈華老師提醒我，天不早了，還要和村長及楊氏宗親們討論杏樹灘和竹山的具體問題呢！我這才回過神來，上車后卻仍然固執(zhí)地想象300年前出生在汨羅江畔的太祖父楊宗壤，正是在這個杏樹灘古渡口告別父老鄉(xiāng)親，乘船離家西遷的呢！

在討論過程中，我出示了最近下洞坪鄉(xiāng)親拍攝的楊宗壤碑文近照，也復印了經(jīng)湖北鶴峰博物館專家為楊宗壤碑文制作的拓片文字版。我沒有因為圖省事，而忽視碑文中杏樹壇的“壇\"字就是“灘\"字。時隔260多年成為現(xiàn)在的“灘\"字，應該是有一個過程的，是不是宗壤錯記了？

還是黃碧潭跟我講了一句話，使我堅定了260年前是\"壇\"字（繁體\"壇”），后來逐步演化為“灘\"的分析。他說，關于杏樹灘的來歷，曾經(jīng)有過一個傳說。很早以前，這里的江岸上有一棵千年古銀杏，枝干粗壯、遒勁，春夏枝葉繁茂，為上下渡口的客商行人和鄉(xiāng)親遮陰擋雨，平時也有附近兒童到樹下游戲。有一年夏天，汨羅江上游突發(fā)洪水，渡船被沖走，這時有一位農(nóng)婦抱著患急病的孩子，要去對岸請郎中急救，偏偏就是等不見渡船！而暴雨不停，水更大了，眼見孩子因驚風抽搐、呻吟、哭喊，漸漸氣息微弱，情急之下，母親抱著孩子跪倒在樹下，哭道：“大樹啊大樹，人人都說您樹大根深有靈氣，要不嫌我孤兒寡母貧窮無依，就救我兒一命，為他顯靈吧！您要顯靈了，我年年來給您掛紅、磕頭！”自她哭喊一陣后，忽然一陣風來，刮得銀杏樹簌簌一陣晃動，但見樹上一道金光直沖樹梢，只聽云端一聲霹靂，頃刻云開雨住。農(nóng)婦驚駭不已，趕緊抱緊懷中的孩子。忽然，懷里的孩子不哭了，也不抽筋了，不大一會兒，就在母親懷中嘻嘻笑了起來。農(nóng)婦見狀，驚喜萬分，連呼：“大樹顯靈，大樹顯靈，您就是救人的神仙菩薩！謝謝了！”不久，有幾位鄉(xiāng)賢商量，有此神樹，是我們汨羅人的福佑，要想平安長久，就要將神樹好好保護起來。為了不讓它樹根下的泥土被洪水沖走，可壘石為壇，既防止洪水沖刷，又便于祭奠供奉。果然一呼百應，在老百姓的幫助下，很快就圈著樹根筑起一座高臺，又在圍墻上嵌了一塊碑，上書“杏樹壇”，連年祭掃，自此這里便稱為杏樹壇。后來，古樹枯死，只剩下了河灘。這就是杏樹壇和杏樹灘的來歷，是我們每一個古老村鎮(zhèn)都可能發(fā)生的故事。因而我不再為“壇\"字的消失而遺憾、糾結(jié)。

竹山原來不是山

我依依不舍地離開大橋，和大家一起回村。東方在車上說：“我們馬上帶你們?nèi)ヒ娨粋€人，他姓楊，就在不遠的地方。\"說著，車子轉(zhuǎn)個彎兒就來到一棟樓房門前停下。我打開車門，抬眼望去，忽然眼前一亮，心頭一震，一座紅墻門樓迎面而立，正門上方是六個金色大字—楊氏竹山門第?！鞍パ?！\"我情不自禁地驚嘆一聲，激動和欣喜讓我心跳加快，回過神來，我二話不說，趕緊拉上他們幾位在門前合影。接著，東方帶我們進門，又請了一個人出來，其人黑發(fā)濃眉，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衣，大約60多歲，眉宇間透出一種沉靜干練、遇事不驚的神情。經(jīng)黃書記介紹，他叫楊富松，是\"楊氏竹山門第\"的房主。經(jīng)一番介紹，得知我們的來意后，楊富松轉(zhuǎn)身就把我們幾個人領進正廳，再看，原來這就是鄭源楊氏竹山房的祭祀廳（紀念堂）。正上方是八十三世祖楊大備（字竹山）與其夫人方愛貞的牌位。我們再次虔誠跪拜，敬過禮后又在大廳里駐足良久，直到主人喊我們喝茶，才隨主人進到他家的客廳。楊富松很熱情地捧出一擦族譜讓我們查閱。根據(jù)楊宗壤生于康熙六十年，我們在族譜中尋找他父輩的線索。雖然因族譜卷帙浩繁，短時間內(nèi)難于得到期望的結(jié)果，但值得欣慰的是，我們終于明白：鶴峰下洞太祖父宗壤公墓碑上的竹山，原來不是地名，也不是山名，而是進山始祖本人的大名。因為他的創(chuàng)業(yè)事跡，因為他的德高望重，在他去世后，他的名字被公認成為下早侖這一支楊氏房頭的尊號和代稱。

在回下早侖的路上，在竹山門第的紀念堂的附近，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處符合我原先想象中的竹山，一排長滿楠竹的小山前面，有一口池塘倒映著幾棟農(nóng)家小樓。我示意東方停車，下車站到公路上拍了幾張照片，酈華老師也在旁邊拍下了我在塘邊拍照的鏡頭。這使我想到剛剛在族譜上看到一位女性出嫁到“竹園屋\"的記載，又聯(lián)想到我父親也曾經(jīng)稱祖籍地名為竹園灣。然而因鄉(xiāng)村建設的進步，所有居民舊屋都被改造得煥然一新，再想找到宗壤公那個年代的祖居老屋或遺址，只能是個愿望和遺憾了。

不過，對歷史變遷的考察和回望、對類似現(xiàn)象與民間的故事傳說的探索和大橋上的種種感受，激起我進一步要探究太祖父楊宗壤和竹山公之間的輩分關系、宗壤離鄉(xiāng)西遷原因的欲望?；蛟S因歲月久遠，再也不可能做到了。楊富松十分體諒我的心情，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一邊迅速翻閱《平江楊氏族譜》，還真有了些新的發(fā)現(xiàn)。他找到一個出生時間為康熙五十五年、非常接近楊宗壤的人，其下落記錄是遷居湖北竹山縣，以后失聯(lián)，下落不明。這個人比宗壤年長5歲，極大可能是他的兄長。由此推斷，楊宗壤有可能就是跟他一起先遷到湖北竹山的。楊富松說，這是一個新的線索：楊宗壤是否有從軍的經(jīng)歷？是否從這個竹山到湖北那個竹山再到鶴峰的？譜書中另有一位前輩的第三子也下落成謎，也是一條值得查證的線索。他是否與宗壤公字“則三\"有關系？種種聯(lián)想和猜測，都使我對這位太祖父的前半生產(chǎn)生了越來越強烈的興趣，使我的腦海里不斷地浮現(xiàn)出他少年、青年、壯年的形象。每一個家族都會有自己獨特的基因遺傳，會在一代又一代的家族成員身上重復出現(xiàn)，這是深藏骨子里、血脈里的基因傳承，哪怕歷經(jīng)百年，遠隔千里。但我更加清楚，這已經(jīng)遠遠超出我的能力所及了。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想，難道他在武陵山中幾十年，就從沒想念過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沒有過思鄉(xiāng)之情？沒有回來也不曾聯(lián)系過嗎？最終他的名字只是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的武陵山深處，永遠定格在一座小而古老的名叫圍子坡的家族墓園中。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子孫后裔沒有忘記他，他的鄉(xiāng)鄰親戚沒有忘記他。據(jù)傳，他病逝23年之后的嘉慶二十四年，一位賜進士出身的誥授通奉大夫、光祿寺卿提督、兼任湖北學政，名叫楊怪曾的高官，在施宜兩地視察途中，專程繞道到楊家鋪圍子坡拜祭過他的陵墓。

此時，我的腦海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這位太祖父的身影。眼中有岸上他父母子立的瘦弱身影，岸下他漸漸遠去的身影；耳中有母親悲愴的告別和囑咐，還有消逝在汨羅江濤聲中的哭泣！但是在他生前死后的經(jīng)歷中，也有過光榮的時刻，那就是他的三世孫楊盛典、六世孫楊毓瑞科考中舉后，州府衙門前來楊家鋪報喜，伴著在圍子坡吹響的嗩吶和敲響的鑼聲，在他墓前豎立了一對華表。20世紀80 年代初，他的第九世孫楊明三兄弟先后遠從上海、南京、香港回鄉(xiāng)祭祖之日，鄉(xiāng)人從一座廢棄的寺廟遺址上運來了一對石獅安放在墓前，增添了這座古墓的威嚴。那是當?shù)卣賳T和群眾對墓主本人尊師重教美德的特殊紀念，也是對其后代不忘故土家園的特殊獎勵。

尋根岳陽，問祖平江，從加義鎮(zhèn)到東南村楊氏家廟，又從汨羅江畔的杏樹灘到竹山門第的紀念堂，正是楊宗壤的在天之靈，引導我們走進湖湘大地的歷史長河，回到這個古老的故鄉(xiāng)，洞見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平江移民的命運，朦朧而真切地感知他生存的艱辛。追溯遙隔300年的歷史變遷，不僅明確了這個杏樹壇就是現(xiàn)在的杏樹灘，還知道了現(xiàn)在的上平江確實曾屬巴陵縣管轄，各處地名變化的類似現(xiàn)象可以找到無數(shù)個實例。比如楊家鋪所在的湖北鶴峰，原屬容美土司，容美土司之前的首府就叫芙蓉古城。早在秦朝隸屬江南西道黔中郡，至漢朝隸屬武陵郡，元代又改屬四川行省夔州府，明代劃歸湖廣宜昌府，民國時期再劃入恩施。變更反復，有地方史志為據(jù)。再如鶴峰南部幾個鄉(xiāng)鎮(zhèn)，包括楊家鋪在內(nèi)，還曾經(jīng)分屬湖南石門與慈利管轄，都有方志佐證。所以行政區(qū)劃的變動頻繁實不足為奇。但不管縣鄉(xiāng)怎么變，杏樹灘不會變了，楊家鋪也不會消失，這些民間的小的地名還會繼續(xù)存在下去。

岳州府巴陵縣永寧鄉(xiāng)三十一都杏樹壇竹山，這是刻在鄂西南大山中一座墓碑上的地名，是一個極普通又極神圣、極樸實又極美麗的地名。他姓名中的這個“壤\"字與“穰\"字相通，意味豐饒的土地。若從更古老的含義，它還曾是古人用于阻擊大洪水的息壤。從感情方面分析，它意味著有一顆故土難離，不忘根本的“初心”！他從未忘記汨羅江畔的下早侖竹山房的老屋，忘不了美麗的古渡口杏樹灘，那里也許就是他在汨羅江放排下洞庭必經(jīng)的水碼頭。繼續(xù)想象，在某個難舍難離刻骨銘心的日子，他提著自己的行李包裹，含淚登上一只小船，順流而下，帳然離去，是“湖廣填四川\"移民時衙門的安排？還是汨羅江洪水泛濫時被迫的逃離？是一位學子赴岳陽下長沙趕考的遠行？還是戰(zhàn)亂時毅然從軍的慷慨征程……雖然他的半世生平，我不得而知，但可以確信，這個平江移民的生活一定是不平凡的。因為他的到來，武陵山深處增加了一個名叫楊家鋪的小村莊。他在這里扎根、生存，經(jīng)年累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抱著樸素的期待與自信，與青山沃土為伴，不憂歲月長短，不問前程幾何。一個來自遠方的平民，一個普通的進山始祖，自知成不了太陽，也成不了月亮，但他可以是一顆星星，不與日月爭光，也無須在云端中躲藏，憑著他的執(zhí)著與堅守，得到后世最中肯的評價和記載：“始而家窘，漸漸衣食頗饒，子孫繁衍，有例稟貢，功莫大焉！”他的品格也反映在對子女的教育上：“于燈前時出巡課，男須耕讀，女勤紡織，迄今言猶在耳。\"短短兩句話，就概括、勾畫出他平凡中的偉大，艱辛后的幸運。這座平江移民的夫妻合葬墓所蘊含的民族融合、家族繁衍、尊師重教的人文價值，受到鶴峰當?shù)匚奈锊块T的重視，歷經(jīng)數(shù)次文物考察，于2016年被鶴峰縣人民政府確定公布為縣級文物（古墓）保護單位。終于，它得到了承認和保護。

這里離巴陵故土千里之遙，始祖走了260年，但他的根脈始終在延續(xù)。他的后人中，出過進士、舉人、拔貢，出過江夏知縣、安徽候補縣丞、通山縣教諭。武昌的\"雙慶堂\"就是楊毓瑞、楊修齡父子同舉拔貢后，湖廣總督登門祝賀時贈予的號匾。他的八世孫中，還有清末時期投筆從戎、曾任湖北新軍管帶、參加了武昌起義的子孫的記錄。出自下洞楊家鋪的子孫后裔人數(shù)眾多，遍布海內(nèi)外。其中不乏有建樹的教育工作者、醫(yī)學專家、雷達專家，還有成功的商人、畫家、作家、戲劇家、書法家等。而更多的后裔至今仍在各地承繼著始祖勤奮、忠厚、自立的基因，平靜而幸福地生活著。

尾聲：鄉(xiāng)思化作洞庭波

當我離開汨羅江、離開平江縣，回到熱鬧的岳陽大酒店“花滿廳\"時，看到主會場大屏幕上播放著由張也主唱的《八百里洞庭美如畫》的音樂歌舞畫面，我頓時沉浸在一種更激情、更熱烈、更為青春亮麗的氛圍中。我忽然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朝圣歸來、充滿感激之情的信徒，像一位農(nóng)民站在秋天的田野上，內(nèi)心充盈著豐收的喜悅與心滿意足。

至夜，站在賓館七樓寬大的陽臺上，我懷著惜別的心情，環(huán)顧岳陽古城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夜景。我忍不住把目光從巴陵廣場、巴陵大道，轉(zhuǎn)移到洞庭湖畔岳陽樓方向，遠眺群星璀璨的夜空，心里想：我是否還要再邀約幾位像酈華老師那樣有志于尋根問祖的楊氏親族后裔，去一次下洞圍子坡，再一次祭奠太祖父母，向他們的在天之靈“報告\"我們的岳陽平江之行？當然我還會向這位老祖宗的在天之靈請教一些問題，比如，您還記得您的老家房子在哪一座小山的旁邊？那兒的小地名是叫竹園灣，還是叫竹園屋？還記得那時的加義鎮(zhèn)下早侖一帶，除了糍粑、粽子，還有哪些美食？您還記得那個年代難得吃上一口的白切肉和油豆腐燒肉嗎？您記得從汨羅江中打上來的草魚和您母親做的壇子菜嗎？還記得故鄉(xiāng)獨具特色的端午節(jié)龍舟賽和“打倡\"演出，還有平江的特產(chǎn)、最能表達情誼的繡花荷包與香囊嗎？

感謝這次大典的主辦者，讓我們在遙遠的洞庭湖畔、汨羅江邊，追尋祖宗的記憶，實地感受湖湘文化根脈的悠久與厚重。又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接受了湘鄂贛革命歷史的熏陶和洗禮！而這一切，正是我們這次尋根之旅中最該敬畏、最值得珍藏的記憶。

龔光美湖北鶴峰人，土家族，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鶴峰縣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