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
請北方朋友吃飯,主食酸湯面葉,滋味甚好,賓主相歡。北方人口味似乎偏酸咸,南方人喜歡甜辣。南糖北醋這個說法不知道能不能立住腳,山西老陳醋倒一直是四大名醋之首,穩(wěn)居寶座。南方也產醋,鎮(zhèn)江香醋、福建永春老醋、閬中保寧醋。
南方的醋,酸中帶香,口感微微有些甜。甜是南方滋味底色,小橋流水人家,青花瓷小盞載不動苦辣酸咸。北方人吃面,能擱半碗醋,一太原朋友用醋泡蛋炒飯。飯吃完,碗底剩一勺醋。我不喜歡醋,受不住那股酸。有回吃西紅柿撈面,咬牙在碗里倒了幾勺醋,呼啦啦吃完,索性喝干了湯,自此開始吃醋。男人不吃醋則已,吃起來,比女人醋勁大。
房玄齡納妾,原配妻子大怒,唐太宗以毒酒相逼,誰知道她并不畏懼,接過一飲而盡,才知是濃醋。后世以醋喻妒?!都t樓夢》中晴雯對襲人不覺又添了醋意。《兒女英雄傳》上作書人旁白,切切莫被那賣甜醬高醋的過逾賺了你的錢去,你受一個妒嫉的病兒,博個醋娘子美號。話本《清夜鐘》說石匠樊八怕陳氏吃醋,又怕捻酸怪他?!度辶滞馐贰防锪杓覂蓚€婆娘彼此疑惑,爭風吃醋,打吵起來。清雜劇唱道:“則見那,嬌惰的熏香閑坐,悍妒的拈酸潑醋?!?/p>
乾嘉浙江鹽運史張映璣,山東人,心性寬和滑稽。一日出官署,有婦人攔轎遞狀紙,告夫家寵愛小妾欺壓自己。張映璣學杭州話從容道:“阿奶,我系鹽務官職,并非地方有司,但管人家吃鹽事,不管人家吃醋事也。\"笑而遣之。此事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有記。
醋之酸,汪洋肆意,順喉嚨直下腸胃。柑子也酸,熱情似火,自口中散發(fā),直沖腦門,繞頭三匝,再酸遍全身。舊家庭院栽有柑子樹,小時候嘴饞,沒等柑子熟透就摘下來吃,常常酸倒了牙,吃飯咬不動豆腐。
腌菜酸、柑橘酸、醋酸、梅酸、奶酸、棗酸,都是酸,滋味不同,酸得大相徑庭。酸味之上者,酸菜第一。酸菜切碎,放入蒜苗、干辣椒,熱油爆炒,又酸又辣,又純又好。
酸菜用白菜腌制,吃的時候撈一點出來,做小菜,也可以用來炒飯,少年時候沒少吃酸菜飯。挖半勺豬油,將剩飯和酸菜放一起,加熱炒熟,放點辣椒粉,酸辣互融。酸菜飯香、鮮、辣、咸,還有農人的樸素與油潤,我一次可以吃兩大碗。
初離鄉(xiāng),偶爾會吃蛋炒飯,大概記憶太深,總覺得不如酸菜飯有老朋友的體己。如今十幾年沒吃過酸菜飯,酸菜面吃過很多回,放肉絲放雪筍,也吃過酸菜慈姑湯,都有頗好的口味。前幾天伊炒了盤酸菜雞蛋飯,橄欖油煎蛋,豬油炒酸菜米飯,撒上蒜苗。蒜香蛋香和著酸菜香,十足美妙。
腌漬酸菜的歷史甚久,《齊民要術》有介紹。東北自不必說,河北、河南、山西、陜西、甘肅、寧夏、內蒙古等地,到了冬天,酸菜常見餐桌。陜西安康民謠:“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蹄。\"酸味已入得日常飲食了。老家岳西,也有人做酸菜。小孩子蚊叮蟲咬,大人從酸菜壇蘸一點酸菜汁擦上,祛痛止癢。我以前會做酸菜魚,這兩年和文藝太親昵,廚藝吃醋了,已經燒不好那道菜。
除了酸菜之酸,梅酸我也喜歡。近來望梅止渴,望金農畫在宣紙上的梅子止精神之渴。金農的梅子、吳昌碩的枇杷、齊白石的白菜、張大千的櫻桃,是我眼里的水墨果蔬四絕。
見過一件《三老嘗醋》宋代瓷塑:一口大醋缸,蘇東坡、黃庭堅和佛印禪師立于一旁,一僧二儒,袒胸露乳,各以手指嘗醋,同樣的酸,不一樣的表情。一味有百態(tài),有人酸得皺眉,有人酸得瞇眼,有人酸得咧嘴,有人酸得牙,有人酸得面無人色,有人酸得一臉動蕩,有人酸得倒吸涼氣,有人酸得大吐舌頭,有人酸得點頭,有人酸得哈腰。
酸常常與窮一起,舊時稱遷腐窮困的讀書人為窮酸。自古人窮被欺,王九思《曲江春》第二折:“這里有一位客飲酒,不許窮酸來打攪。\"金農梅子畫上如此題跋:
江南暑雨一番新,結得青青葉底勻。
梅子酸時酸不了,眼前多少皺眉人。
金農是揚州八怪之首,號冬心先生,能詩能文,工書工畫,偏偏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多少心酸,多少辛酸。辛酸是天下至酸。近來獨戀金農,老夫子像一尾野生鯉魚。
甜
粵菜淡雅清爽,品名花哨,用料如天方夜 譚,神妙處大有仙趣,實菜中之尤物也。蘇幫 菜刀工精湛,和順適口,回味悠,可謂菜中 之雋物。
粵菜與蘇幫菜偏甜,吃慣川菜、魯菜、豫菜、徽菜的舌頭未必消受得了。廣東人在肉羹里放糖,吃了幾口,不習慣。南人熱愛甜食,大街小巷不少甜品店,賣炸香蕉、榴、泡芙、西米露之類。
有食客說,無錫炒鱔糊放那么多糖!包子肉餡里也放很多糖,沒法吃!感受至深也。肉餡放糖的包子,我見亦懼,生不起食欲。無錫炒鱔糊倒是很喜歡,喜歡它色香味之外的聲音。上桌時滾油吱吱響作沸騰狀,香氣四溢,過一會兒才平息下來。黃鱔因熒汁而粘連在一起近似糊狀,食之柔滑軟爛。糊的烹調法大都為燴,鱔糊名為炒,實際烹調還是燴。
無錫菜的確偏甜,無錫排骨與脆鱔比炒鱔糊更甜。如今無錫菜用糖減量,很多菜沒那么甜了。無錫菜的甜,有一方水土的溫情。
喜歡甜食的,以地域論,南方比北方多一些;以性別論,女人比男人多一些;以年紀論,老人與小孩多一些一一外祖母六十歲后愛吃糖,逢年過節(jié),母親準備禮籃總少不了兩包紅糖。
有人說,喜歡甜食的人性格軟弱,嗜辛辣苦咸的人就剛強勇敢?小時候嗜甜如命,膠切糖、小桃片、云片糕、酥糖、蜜棗、茯苓餅,無所不愛。睡覺前經常含一顆糖在嘴里,乳牙盡壞。換齒后,不敢再貪糖果,另外口味也改變了。
吃過最奇怪的糖是松針糖。冬天,松針上長出松針糖,綠豆大小白色晶體,甜甜的,有脆奶糖的口感。老家還有一種甜品叫芽子粑,植物稗子的籽發(fā)芽后磨粉發(fā)酵蒸制,奇甜,貪多必膩。
飲食隨筆,常有滋潤的甜食:蜜麻花、酥糖、麻片糖、寸金糖、云片糕、椒鹽桃片、松仁片、松子糕、蜜仁糕、橘紅糕、松仁纏、核桃纏、佛手酥、菊花酥、紅綾餅甜食美而艷,少年時每逢春節(jié),總會吃到很多甜點,如松仁纏、核桃纏,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實在甜上加甜,甜過了頭。松仁、核桃之類,空口吃最好,味道單純。
甜能讓人放松,尋得一絲悠遠清閑。甜品幾乎都帶一股香氣,甜在嘴里,直上心頭,可以消解沮喪和焦慮,可以沖淡煩躁與不安。甜品人嘴令人無法抗拒,眷戀難舍。過去喜歡吃一種叫江米條的甜點,秋冬夜,邊讀書邊吃,吃完半斤還意猶未盡。
一個人偶爾需要甜的心境。散淡恬靜,拈花微笑,差不多可以算作甜的心境吧。曾說中國文化有三味一茶味、酒味、藥味,現(xiàn)在看來,可以加上煙味與甜味。才子佳人的小說,花間詞派的作品,底色甜膩或甜而不膩。如果諸子百家生活的年代,甜食風行,老莊孔孟的竹簡木牘加入甜味,或許中國文化底色會有所改變。
蘇軾喜歡蜂蜜,豆腐、面筋、牛乳之類,皆漬蜜食之,客不能下箸。他又自釀蜜酒,可惜蜜水腐敗,喝壞了肚子。我以前嗜蜜,現(xiàn)在喝了作嘔,好久不敢吃了,百思不解。人生苦短,實在該多一些甜的。
苦
瓜豆兩個字我喜歡,有鄉(xiāng)野味道,也帶一絲諧趣。有人隨筆叫《瓜豆集》,書名極好,屢屢心生奪美之意。我愛瓜,冬瓜、西瓜、南瓜、絲瓜、節(jié)瓜、青瓜、白瓜、茄瓜、毛瓜、瓠瓜、蛇瓜、佛手瓜、番木瓜、云南小瓜,都喜歡,唯獨不待見苦瓜。老家沒有苦瓜,這些年回去,經常在菜市場遇到,外鄉(xiāng)拉過來的,偶爾,本地菜農也有種。朋友家餐桌見過苦瓜炒蛋,沒伸筷子,早年吃苦太多,如今視苦如仇。
帶苦字的菜肴,喜歡苦筍。苦筍可以涼拌、煮湯、素炒,各有美味。苦筍又名甘筍、涼筍,質地脆嫩滑口,有白玉顏色,清香里一絲微苦,淡薄而味足??喙S炒肉,味更足,筍可去肉之肥膩,肉能解筍的寡澀??喙S入口,脆然有聲,微苦后有甘爽,燦若光芒。
茶味太苦澀,也只喝兩口,要求泡別的茶吃。好茶之苦,實在的情形還是愛其鮮香慕其自然。
不喜歡苦味,卻喜歡苦字。以前住所附近有個地名叫苦菜灣,因為喜歡這個名字,去過不下十回??嗖藶车娘L景,底色是苦的,苦得茅草蕭蕭,苦得苦菜成叢。想起讀過的日記片段:“春天在晴空下盛放,櫻花開得燦爛。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只感到茫然,想起秋刀魚之味。殘落的櫻花有如布碎,清酒帶著黃連的苦味?!?/p>
苦與甜關系微妙,苦的余味是甜,很奇怪。譬如苦丁茶,喝過之后有回甘。即便喝中藥,嘴里也有苦盡甘來之感。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世間沒有“吃得甜中甜,方為人上人\"的話。吃苦耐勞四個字,聽了幾十年。說一個人睡在蜜罐里,固然是稱贊他享福,骨子里何嘗不是嘲諷?
世間萬物,利于人的,往往苦在其中,良藥苦口可治病。苦的層次比甜要高,臥薪嘗膽比錦衣玉食艱難。但苦一味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避苦趨甜是人之常情吧,臥薪嘗膽之類,不想干也干不了。膽之苦,是劇苦,苦得舌尖發(fā)麻。朋友請我喝不放糖的咖啡,入口清苦,苦得貧乏,苦得悠遠,苦得孤帆一片日邊來。
入夏后,胃口下降,不思飲食,低燒,體乏疲倦,醫(yī)生說那是苦夏。有人苦夏,有人悲秋,有人春困,有人畏冬。
桐城人姚弱侯寫過一聯(lián),藹然儒家心性:“但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儒家仁愛,墨家兼愛,道家博愛,都讓我有親近感。年來案頭置《老子》《墨子》《莊子》《論語》《禮記》,讀出太多溫情,書里歲月沖淡了人生之苦。
辣
辣椒,不愛吃,不愛吃的原因,怕辣。
坊間傳言:四川人吃辣椒,不怕辣;江西人吃辣椒,辣不怕;湖南人吃辣椒,怕不辣。我口味清淡,只能吃一點柿子椒,辣味較淡又保持了辣椒的清香。故地有種辣椒,生得小,朝天長著,鄉(xiāng)人稱為朝天椒,因為太辣,從來不敢碰。
食欲欠佳,吃點辣椒能開胃,飯菜不好時,添上辣椒能改味。說過一句話,雖不成文,似乎還有些道理,抄來備忘:茶只要是滾的,再難喝都可以喝;菜只要是辣的,再難吃都可以吃。熱蓋百味,辣也蓋百味。咸是百味之心,辣則是百味之骨。辣椒的模樣也頗有骨感,鱗恂掛在菜園里。
以辣椒為主料,我會做改良的虎皮尖椒與辣椒炒雞蛋。把辣椒籽掏空,將熟透的豬肉餡放進辣椒殼里,入油鍋中煎至轉色,外皮略泛白,虎皮尖椒乃成。這道菜,油潤中有清淡。油潤的是餡,清淡的是皮,辣中帶鮮,實為下飯之良菜。從姑媽家學來后,做過三五次。
將辣椒切成碎末,和雞蛋一起攪拌均勻煎成雞蛋餅,兩面煎。說是辣椒炒雞蛋,實際上成了辣椒雞蛋餅。吃起來也辣,但辣得短平快,辣中有香。鄉(xiāng)下人還喜歡制一味腌辣椒。
取個頭小一點的辣椒,放在腌菜壇,十天半月即成。祖父在世,偶爾喝點小酒,晚飯時持椒把盅,怡然自得的神氣,頗有文人雅士持螯把酒之風,十分享受。
除了朝天椒和柿子椒,我還知道海椒、米椒、七星椒、燈籠椒、線椒、尖椒、大角椒、干椒、肉椒…我們安徽產牛角椒,是常銷菜。立秋后的辣椒,夕陽下一個個深紅拉長了影子。因為紅,秋收后的菜圃一片生機。
去湖南吃飯,很多菜都有辣椒。湘菜我之所好,湖南更是好地方,山水有辣椒味,辣得深遠遼闊。辣是陽剛之味,湖南人性格霸蠻,有人歸因于辣椒。云貴湘三地把辣椒稱為辣子,有親昵之心;江浙人稱辣椒作辣貨,是遠離意思;故鄉(xiāng)稱辣椒為大椒,恭敬之情赫然。辣之一味,不能被其他味道征服。大人物是辣椒或者芥末,秦皇漢武是辣椒,唐宗宋祖是芥末。
祖父嗜辣,辣椒面拌辣椒醬,桌子上還放一盤鹽辣椒。父親吃辣,一碗辣醬三天吃完。見過幾天不吃辣,食不下咽、寢不能眠的人。
某年在北京,友人請飯,一道芥末鳳爪把 半桌人哽住了。有人辣得咳出聲,有人辣得淚 水橫流。藝高膽大的,自詡無辣不歡,也辣得 半天沒說話。我好奇,嘗了一個,一股奇辣、毒 辣、劇辣從舌尖轟炸整個口腔,一頭撲進鼻孔 里,跟著彌漫到頭顱,波濤洶涌,整個腦袋瞬 間懵掉,眼前頓時模糊。
知道芥末很晚,是吃生魚片時候的事。生魚片要和芥末搭配,吃龍蝦也要蘸一點芥末。朋友沒有芥末不吃龍蝦,我吃龍蝦居然不要芥末,被他視為咄咄怪事。他吃龍蝦非得芥末,我覺得豈有此理。
辣性除了助消化、開胃之外,還有祛濕功效,大概是川人、湘人喜歡辣椒的地域原因。巴蜀、三湘等地,濕氣重,日照太短,引得人心情抑抑,飯菜里放一點辣,可以化解憂郁。
川菜有七味八滋一說。實則一辣蔽之,自有王氣霸氣,菜中之縱橫家是也。辣能去腥膻,烤羊肉、燉牛肉、燒大腸之類非得放點辣才好。這時候辣被腥膻中和了,辣功成身退,羊肉、牛肉、大腸豐腴滋潤,吃一口,風吹草低見牛羊,辣出了大境界。
酸味人嘴調皮伶俐,甜食的口感則豐腴滋潤,苦有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風格,吃咸貨幾近獨望春風,辣如大漢,意態(tài)瀟灑。辣味之動人,在激;酸味之動人,在誘;苦味之動人,在回;甜味之動人,在和;咸味之動人,在斂。辣味的激,來得兇,一進口像刺入舌頭,勇猛如岳飛槍挑小梁王。酸味入嘴也像刺入舌頭,但刺得慢,仿佛美人舞劍。
近來喜歡做一道辣菜,干煸辣椒,從朋友處偷來的手藝。在安慶時,經常買一點牛角椒,去籽,洗凈后,用刀平拍,入油鍋,放醬油少許,滋味卓越,極好的下飯菜??上Ш戏实睦苯诽?,此菜荒廢太久,手藝快還給人家了。
咸
樓外有大片荒地,經年空著,有人閑不住,開辟了幾塊菜園。母親也閑不住,鋤頭鐵鎬忙活半月,翻土播種,種上白菜、蘿卜、菠菜、萵筍、豆角之類,起早貪黑去經營那三分地,樂在其中。
白菜長勢好,一時吃不完,母親說做點咸菜。夜燈下,一刀刀切著白菜,白的菜梗與綠的菜葉化作碎玉散翠堆在那里。找來壇壇罐罐,滿滿裝了,用鹽腌上。我在一旁讀書,切菜唰唰唰又有些木噔噔的聲音不絕于耳。一時有些感動,又勾起舊事。印象中,鄉(xiāng)下入冬后,主婦第一要事就是腌咸菜了。小雪腌菜大雪腌肉,這時節(jié)腌漬的咸菜味道好,不苦不酸不澀。
晴好天氣,將一棵棵大白菜連根拔起,截去菜根,洗凈后攤放在竹籃、草地,或者掛在籬笆上,陽光照過,白花花晃眼。略有些蔫時,幾個女人家商量好,彼此幫著切菜。刀磨得透亮,大家有說有笑。
鄉(xiāng)下腌咸菜是大事,吃不完的豇豆、黃瓜、辣椒、扁豆,放進腌菜缸,鬧菜荒了拿出來,勝過寡飯。做腌菜很講究,鹽放多了,菜太咸,放少了,菜泛酸,弄不好還發(fā)臭。有些菜腌之前還要晾曬。霜降后的早晨,走在鄉(xiāng)下,堂屋前的磚柱間,稻床外的大樹上,到處拴有繩子,掛著蘿卜、白菜稈之類,霜花如星,是鄉(xiāng)村一景。腌蘿卜要用棒槌搗壓,一層蘿卜一層粗鹽,裝入陶瓷粗甕里。
往年貧窮人家,咸菜是下飯好菜。記得祖父除了旱煙和燒酒、辣椒之外,也喜歡吃咸菜。
中國咸菜很講究,各地做法不同。紹興人喜歡腌莧菜梗,待其抽莖瘋長、肌肉充實時,去葉取梗,切寸許長,用鹽腌藏瓦壇,發(fā)酵即成,生熟皆可食。江南一帶用小蘿卜做咸菜,腌好后纓子還是碧綠的。魯迅小說中,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氣騰騰冒煙。這樣的場景在我家鄉(xiāng)也常見,不過米飯上頭的蒸干菜是咸菜。梅干菜我吃過,蒸得烏黑的,熱熱冒著霧花。有年在紹興閑逛,午飯時,尋得一水邊人家,農人撈出鮮活的白絲魚,以梅干菜做底,略咸,很香,經年難忘。
做梅干菜以霜打過的雪里為佳。鮮菜洗凈后堆干、腌制半個月,此時用來炒肉、炒筍、煎豆腐、做湯,都有獨特的鮮美。腌在鹵水中的雪里黃如金片,綠似翡翠。
咸菜瀝去菜鹵曬干,以壇子貯存,越陳越香,可用來埋存臘肉。咸菜色澤墨黑,一股撲鼻的臘油香,入口又嫩又糯,用它燒魚、燉肉或者添水蒸了吃,老幼咸宜。有人用咸菜燜肉,菜香肉糯,咸中帶甜,肉少了油膩,咸菜盡去寒酸,是很好的搭配。
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布衣誠然保暖,菜根味道也清香,連吃幾頓,卻不好消受。倘或每天吃菜根,讀書滋味大概長不了。不如放下書本,且去勞作,換個溫潤的一日三餐。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有人聞之擊節(jié)嘆賞。那是讀書人略有些遷氣的心緒,向來不以為然。人每每不得已才去吃菜根,舊年老家村人以咸菜下飯,也因除此之外,實無他物。如今鄉(xiāng)民只將咸菜當佐餐小肴,吃得少了。
小時候,冬天早晨,下了一夜雪,園子里青菜凍住了,我家總是吃咸菜煨豆腐。豆腐滾跳跳煨在木炭火鍋里,細嫩、清香,無可比擬。窗外的雪是白的,米飯是白的,瓷碗是白的,火鍋里豆腐是白的,窗紙也是白的,紅炭火散發(fā)著暖意。
近年不大吃咸菜,也有例外,倘或在餐桌上遇見咸豇豆,能多吃半碗飯。咸豇豆有奇香,讓人胃口大開。咸豇豆的顏色好看,黃亮亮誘人,像黃花梨椅子扶手的包漿,如果配上紅辣椒,裝在小碟子里,儼然是餐桌小品。以前讀書到半夜,饑腸輾,經常吃咸菜泡飯。
西方似乎沒有咸菜。韓國泡菜不能算作咸菜。日本有咸菜,吃過幾回,和中國咸菜味道不同。
鄉(xiāng)下家常菜普遍偏咸。春耕秋收之際,農務繁重,主婦會在飯菜里多擱一點鹽。久而久之,口味重了。鄉(xiāng)下人對咸近乎崇拜,認為是力量的化身,民間一直有吃鹽長力氣的說法。鹽也當藥物用,身體不適,不知究竟,先喝半碗鹽水。
如今喜歡咸菜的人不多了。朋友回鄉(xiāng)下秋收,老母親備了點咸菜,帶回來后少人問津。舊年大受歡迎的臘肉、臘雞、咸魚、腌鵝、咸鴨之類,也失之誘惑。去年春節(jié)從鄉(xiāng)下買了半豬腌成臘肉,差不多吃到了秋冬天。炒家常菜蔬,放幾片臘肉,味道很香。臘肉不依不傍,青菜一意孤行,吃起來有昏黃的回味與微綠的向往。
鮮
鮮頗具私密性,滋味太美。美從來只可意會,無法言傳,大美尤其無言。有魚有羊是為鮮,魚羊同烹,口味美滋。在南方吃過幾次,或許做不得法,并不見佳。在四川簡陽遇見過極品魚羊清湯,灼灼其華。相傳孔子游列國,行至皖北時,又遇困頓,弟子找來羊肉和幾條小魚,饑餓難忍,應急將羊魚同燴,滋味十分鮮美,故取名魚咬羊,流傳至今。
魚類自是鮮美,家常的鯽魚、草魚、鰱魚,名貴的有石斑、河豚、黃魚,各得其鮮。著名的長江四鮮,銀魚、刀魚、魚、魚,吃過三種。銀魚細骨無鱗,明瑩如銀,其鮮短平快。刀魚細膩鮮嫩,入口即化,其鮮清新婉約。魚集河豚、鯽魚之味于一身,其鮮平滑肆意。魚沒吃過,蘇軾稱為惜鱗魚,說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鱸魚。其味可見一斑。桃花春氣之感,還是不吃為宜,一吃就泥實了,失了想象。
有年在揚州,過高郵,食得魚鮮五六品,有雪菜豆瓣燒虎頭鯊、紅燒昂刺魚、鰻魚、赤眼…忍不住作詩以記:
登樓不見盂城馬,漸老秋風帳落花。
三日高郵湖上客,陶然美意問漁家。
樓者,鎮(zhèn)國寺古塔與文游臺也;孟城馬云云,因城中古時候有盂城驛站。
鮮字右邊是羊,羊肉鮮美,不像豬肉油膩、牛肉勁、驢肉粗重。羊肉鹽煮也好,紅燒也好,煎、炒、爆、燉、涮,都能淋漓盡致。冬日吃涮羊肉,像踏入暮春田野,鳥語花香,一切正在蓬勃瘋長。
吃過的東西,有很多比魚羊要鮮美,譬如菌類。一來先民發(fā)明鮮字太早,鹽沒能廣泛使用,顯不出菌鮮。二則舊年菌類身份卑微,不及魚羊高貴。據(jù)說云南的雞菌最鮮,用來做湯,極危險,人貪鮮,會喝到水飽,甚至直到脹死。有人懷疑那菌里含有什么物質,能麻痹大腦里的拒食中樞神經。一家之言,不必當真。
道家認為食氣者壽,李漁說菌類清虛之物,來源于天地之氣,食菌等于食氣。吃過最鮮的菌類是老家人稱為鷹爪菇的珊瑚菌,做湯或者炒食,滑且嫩,抄幾口吃下,入嘴之際,觸電一樣,鮮味涸濡,順嘴唇舌尖舌根到喉嚨,跟著彌漫整個胸腔。此刻,悠然進食,埋頭吃喝才是賞心樂事??上н@道菜二十多年未見,香不可尋,鮮美得成了傳說。
小時候經常吃毛豆雞蛋湯,入口清冽,甘鮮異常。剝好的毛豆倒入滾油鍋,炒至八分熟,放鹽,添水,燒開后,捻碎青菜葉一撮撒上,淋下攪拌好的雞蛋糊,即可起鍋盛碗。只見豆粒于碗底沉浮,莢衣出沒湯面,蛋花隨湯匙蕩漾,青菜像輕舟徜徉。饞意襲人,輕呷一□,一條溫暖的水線貫通腹中,豬油、毛豆、蛋花、青菜之味鮮美如夢幻,仿佛天上人間??上КF(xiàn)在找不回過去的味道了。
三四月,有一道春鮮一一豌豆配春筍:春筍切成方丁,在淡鹽水內焯燙后清炒至九成熟,加生抽。接著倒入豌豆,快速煸炒,放鹽和雞粉,翻炒均勻出鍋。豌豆顆粒圓潤鮮嫩像翡翠,方丁春筍如玉,十分好看。口感脆嫩,味道鮮美,清雅雋永。這樣的菜,不要說在大魚大肉中,即便放入家常菜里也款款多情。
這些年間或赴宴,叵耐美食遁跡,好在賓客相歡,美食與食美退居次位了。倒是有回在深圳吃到一款膏蟹,很肥,廚師火候掌握得很好,蟹肉細嫩,汁也收得利落,鮮美可口。
東瀛生魚片有名,吃過幾次,不以為美??谖队袝r候和習慣有關。東瀛飲食不如文學,文學不如繪畫,江戶時期浮世繪風情夠鮮夠美,堪比美食。
膻
飲食有偏執(zhí),飲食也是個性。有人不吃羊肉,怕膻;有人卻只知其鮮,不覺其膻。羊及羊肉別名膻根,在古代,膻肉專指羊肉。古人稱祭祀時焚燒羊腸間脂肪所散發(fā)出來的氣味為膻薌,膻本意也正是羊躁氣。蘇州舊俗,認為春天羊肉有毒,主要還是膻味作祟。
羊肉有兩絕,內蒙古手把肉風情獨特,蘇州藏書羊肉鶴立南國。藏書羊肉湯燒得好,略帶膻氣,膻得清新,有吳地小橋流水的旖旎。內蒙古手把肉也帶些膻氣,膻得豪爽,風味遼闊。或許是地域帶來的聯(lián)想,吃到椰子,總想起海灘,喝青稞酒,腦海更是一片高原風情,吃葡萄干想起吐魯番,吃燴面想起河南,吃米線想起云南,吃米粉想起桂林,吃拉面想起蘭州,吃臭鱖魚想起皖南,吃海鮮想起大海,吃山珍想起森林。
第一次吃手把肉,是在北京。白水煮肉,用刀割食。座中有內蒙古客人,割肉有真功夫,骨頭上羊肉絲毫不剩。第一次吃藏書羊肉,是在安慶。拙作《豆綠與美人霽》中寫過:
喜歡藏書羊肉這個名字,有書有食。想象一個藏有萬卷詩書的江南小鎮(zhèn),微涼夜色下三五成群的人坐在八仙桌邊喝羊肉湯,那場面多好。如果再冷一些,呵氣成霧的寒夜,滾燙的羊湯,幾個人邊喝邊聊,足以令人低回了。
寫虛了,言不及味?,F(xiàn)在補記:藏書羊肉湯色乳白,香氣濃郁,酥軟不爛,口感鮮而不膩。飯館大廚一口吳語,無怪滋味正宗。
故鄉(xiāng)飲食不風行羊肉,記憶中僅僅少年時吃過一次紅燒羊肉。奇怪的是,宰羊前,先給它喂了一碗冰糖紅棗。后來在書上見過類似描寫,說某燒羊肉的大師傅,有一次宰羊,羊流淚,人不忍下手,又養(yǎng)了幾天。當然,最后還是被宰了,因為羊偷吃了老母親燉的冬令補品冰糖紅棗。不料,偷吃補品的羊,肉質格外豐美。從此,殺羊之前先喂一碗冰糖紅棗。情節(jié)可能是小說筆法,技法已行之民間。
鳥類大概不乏嗜膻之癖,唐詩中有“棄膻在庭際,雙鵲來搖尾\"的句子。內蒙古羊肉鮮美,是因為羊吃野蔥,自己把膻味解了。我看未必,主要也有飲食習慣因素。內蒙古朋友告訴我,秋天羊肉最好,因為羊可以吃到沙蔥,還能喝到霜凍過的冰泉水,此二物可以去除羊膻氣。說得煞有介事,我卻半信半疑。
真要說到膻,狗肉比羊肉膻。狗肉烹不得法,不放辣椒,膻不可食。舊年山里獵戶捕獲到野味,剝皮后總要煙熏火燎一番,風干后方可食之,若不然就是用辣椒粉裹住了也膻得沖鼻子。
腥
腥膻一家,難兄難弟。不怕膻,但招架不住腥。私下開玩笑說自己廚藝第一,文章第二,因為飯只做給自己吃,文章卻是給別人看的。可惜做不好魚,主要原因還是對腥無可奈何。
我怕腥味,也制服不了它,感覺充滿兇險,讓人膽戰(zhàn)心驚,或許和血雨腥風有關。血的確腥,豬血、鴨血、羊血、牛血都有股鐵腥氣,凝固后,聞起來又微微有些香甜。最喜歡豬血,一次可以吃一小碟子。川菜毛血旺里的鴨血,嫩滑細膩,是點睛之筆。
腥是形聲字,從肉從星。肉與星組合的意思是說,介于臭味和無味之間的味道。腥味的食物,制不得法,總感覺臭,成了一堆穢物。古人說水居者腥,肉者臊,草食者膻。差不多如此。魚、蝦、蟹、鱉、泥鰍、黃鱔還有各類海鮮,腥氣撲面。
世間常有逐臭之夫,更不乏嗜腥之徒。有人吃生魚片不放芥末,說就貪那股生腥氣,腥得人清醒。我嗜蟹之腥,甚至不覺得腥,相反倒很鮮。每年秋天,常有朋友惠送大閘蟹。清瘦的夜晚,食蟹而肥,一次兩三只,十分溫暖。
魚腥氣主要在魚線上。廚師燒魚前先在魚頭處劃開一刀,再劃開一刀,用菜刀側面使勁平拍幾下,魚線就出來了,輕輕捏住,往外拉動,會抽出絲狀白線。抽過線的魚生腥氣銳減,做湯、清蒸、紅燒,多些鮮美。
腥是最具誘惑力的氣味,因為有兩面性,要么升華成鮮,要么惡化變臭。聽過一個偷腥的來歷,魚可避孕,人用后身上會帶股腥味。這里幽默成分多,不必當真,我倒是覺得事涉生理。
前不久去了趟貴州。貴州人口味雜,酸甜辣咸且不說,對苦與腥的嗜好,獨步一方。每餐總有涼拌魚腥草。第一餐吃了一口,又苦又腥,強咽下去,再不敢嘗了??嗖淮蚓o,反正吃過不少苦頭,關鍵是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難以招架。魚腥草我老家也有,無人染指。有年去徽州,暮色里飯桌上有一盤魚腥草。強忍吃了四根,不敢繼續(xù),實在不能再吃了。
貴州人稱魚腥草為折耳根。折耳根,折耳根,想起小時候念書不聽話,老師過來扯扯耳根。現(xiàn)在禁止體罰,戒尺煙鎖重樓。
麻
人間有五味,酸甜苦辣咸,最喜歡甜。甜食吃多了損牙,近來不敢貪也。飲食各自癖好,有人喜歡吃苦瓜、苦菜,喝苦丁茶。有人愛酸,好吃西紅柿、山楂、葡萄、杏、檸檬、橙子。有人嗜咸,最愛咸菜、臘肉。有人無辣不歡,洋蔥、芥末、辣椒是餐中常物。
甜是軟,辛是沖,酸是收,苦是悶,咸是和。甜讓人愉悅,辣總是刺激,辛能回味,酸得生津,苦使人冷靜,麻則是麻痹。麻痹之美,美得詭異。第一次吃麻辣燙,碗頭裊起的熱氣十分詭異。不小心吃到一個花椒,嘴巴麻得發(fā)木,暗暗心驚,味覺一下鈍了,感覺越發(fā)詭異。
麻其實麻在花椒上,皖地口味或辣或淡或咸,從來與麻無染。小時候沒吃過花椒,也沒見過花椒?;ń芬躁兾鹘?、四川茂汶椒、廣東清溪椒為上。
去南充,川地潮氣重。怕我們受了寒濕,主人每日特意做一款麻辣菜。麻得舌尖遲鈍,辣得大汗淋漓,毛孔舒張,十分痛快。湯料里放的正是茂汶花椒?;ń烦藥砦队X的麻之外,還可以壓腥除異,增加鮮香。
有人不吃花椒,說辣。有人不吃花椒,說麻。我喜歡花椒,做酸菜魚、水煮牛肉,炸半勺花椒,吃起來滿口奇香,吃飯時多盛一碗,胃口開了。
川渝人做菜常放花椒,青花椒、紅花椒、青紅花椒,面條也沉浮幾顆花椒。川菜在烹調方法上,有炒、煎、燒、炸、熏、泡、燉、燜、燴、貼、爆等三四十種之多。最大風味是麻辣,多辣椒、胡椒、花椒。豆瓣醬是川菜的主要調味品,不同配比,配出了麻辣、酸辣、椒麻、麻醬、魚香、怪味等各種味型,無不厚實醇濃。
花椒之麻是川菜點晴之筆,也是點金之筆。
辣味是放是激,川菜里有一種口感如野馬,放肆放縱激蕩激揚,麻味是斂,將川菜這匹脫韁野馬拉回來。每次吃川菜,總在一曲川江號子與一段京韻大鼓之間徘徊。辣味如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麻味卻是十七八歲的山野女郎,執(zhí)三弦。
花椒之花甚小,嫩而巧,粉紅色花瓣在枝葉間躲躲閃閃。這樣的花結那樣的果,真可謂世事難料。大抵屬異類草木吧,特立獨行,不中不和,老而彌堅,有遺老氣。放有花椒的菜,吃進嘴里,一口有一口味道,越發(fā)世事難料。
麻味的菜,喜歡麻辣魚、水煮肉片。這兩道菜第一口是麻,嘴唇微微顫抖,跟著就是辣,一股沖勁上來,然后一陣鮮香,發(fā)覺燙的時候,為時晚了。
可惜不會做魚,想吃麻辣魚只能去飯館。水煮肉片做過幾次,比不得廚師。滋味上乘的水煮肉片,味厚。我做水煮肉片,總嫌輕薄。輕薄倒也罷了,有一次居然做出了淺薄的味道,所有的口感都浮于表面。
吃過最好的麻味是廣東人做的海鮮麻辣香鍋,入嘴麻、辣、鮮、香。麻辣香鍋有葷有素、有淡有辣,天南地北的食材融在一起,味道豐富多樣。麻得干干凈凈,辣得干干凈凈,鮮得干干凈凈,香得干干凈凈,四種味道互不干擾又糾纏不清。因為麻,辣無絲毫躁意。因為辣,鮮不沾半點腥氣。因為鮮,香味悠長淡遠。
在鄭州吃到一款麻辣花生,滋味大好,麻辣香之外多了爽脆,吃了一顆又一顆,回家還帶回一盤??上У诙蜕陨允艹被鼐d,口感少了脆一味,打了折扣。后來在外多次遇見麻辣花生,找不到那次的感覺了。美食常常像孤本善本。
麻味的菜還會做麻婆豆腐,裝盤后撒花椒粉。麻得像李清照的詞,婉約中有惆帳。
臭
“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這句話刷在長沙火宮殿墻上。湖南各地臭豆腐都好吃,湖北、上海、江蘇、浙江的臭豆腐也不錯。炸熟配上辣子或者咸醬,有獨特風味。
味覺太具私密性。有人嗜甜如命,有人自討苦吃,有人炒菜總要放點辣,絲瓜湯也漂著紅辣椒。曹植給楊德祖寫信說:“人各有好尚,蘭茝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逐臭之夫見過不少,滿大街找臭豆腐吃。我口味清淡,不要說苦臭之味,辣過了頭、甜過了頭,也招架不住。
十幾年前在黃山,晚飯時,上來一盤魚,眾人下箸如船槳齊發(fā)。夾起一塊,剛入嘴就吐掉了,對身邊人牢騷:“真不像話,壞臭了,還給我們吃。\"那人笑笑告訴我,這是徽州名菜臭鱖魚,吃的就是臭,這道菜制法獨特,有異香。鬧笑話了。
徽菜館去得多了,慢慢能吃一點臭鱖魚,異香沒能吃出來,微臭一直揮之不去。近年終于體會出臭魚之妙。丁酉年,去了趟徽州,連吃三五條臭魚,各有其臭、各有其香,其妙處即在于此。
記得多年前,去皖南,在一個個白墻灰瓦的老村里兜兜轉轉,如漫步在世外桃源,看木窗走石巷過小河,老人悠閑地坐在堂屋磨墨寫字。村口細巷深墻下,挑柴擔重的農人擦肩而過。傍晚時,夕陽西下,尋一農家小菜館,有上品臭鱖魚,味道極好。片鱗狀脈絡清晰可見,魚肉堅挺呈玉色,筷子稍稍用力便如花瓣一樣碎開了。吃到嘴里,柔軟鮮美,腴而不膩,開始微臭,繼而鮮、嫩、爽,余香滿口。骨肉相連、軟塌塌的臭鱖魚則為下品,食之無味。
燒過幾次臭鱖魚,腌制好的魚打花刀,五花肉炒出油,下生姜、蒜子,將臭魚兩面煎,再放黃酒、醬油、白糖,添水大火收汁。湯汁濃稠即可出鍋。
相傳兩百多年前,沿江魚販用木桶裝魚運到徽州。為防變質,在魚上撒鹽并經常翻動,七八天后,魚鰓仍是鮮紅,魚鱗不脫、肉質不變,似臭非臭。將鱖魚洗凈紅燒,鮮香無比,別有一番風味。
徽州臭鱖魚好,毛豆腐味道也好。毛豆腐為徽州名菜,表面長有寸許白色茸毛,煎熟后,咸鮮微辣、外脆里嫩,亦略有臭味。
吃過無數(shù)徽菜,去過徽州多次。坐在窗下,窗外是徽州的夜,隱隱有竹影有風搖,黑漆漆里有空蒙的綠意。與伊對坐,一杯淡茶,那情景,猶如春夢。
寧波人將冬瓜切塊煮熟,撒上鹽和臭鹵,密封半個月。說有解暑、通氣功效。我吃了一點,不合口味,加入辣椒粉,方才稍稍壓住了臭味。紹興人吃腌制發(fā)霉的臭莧菜梗,越發(fā)滋味沖鼻,也只敢吃一小截下飯。
京中有豆汁,以綠豆渣發(fā)酵而成,可謂臭名遠揚。喜歡豆汁的,贊美氣味醴,酸中帶甜,不愛喝的嫌酸臭難聞。小胡同,老舊的木桌子,大碗豆汁,清潔可飲,一形如手鐲的焦圈,色澤深黃,焦香酥脆,從容而食,別有一種山野市井之趣。
澀
山西人嗜酸,有人吃饅頭,開后夾一點酸菜,還要蘸上醋。無錫菜偏甜,醬排骨好吃,但一般人第二頓就招架不住了,到底太甜。一朋友去廈門,發(fā)現(xiàn)包子竟然是甜的,肉餡里放了很多糖,食不下咽。算不得矯情,實在習慣不同。四川人崇辣,有一年在蜀地,餐餐不離辣,湯里也漂浮或者潛伏有辣椒,不少人叫苦連天。紹興人吃咸極了的咸菜和咸極了的咸魚。咸菜、咸魚也是徽菜特色。
口味的咸淡酸甜和地域是有關系的。人說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大抵不差。北方人口重,江南廚娘燒菜基本偏淡。這也與個人的性格習慣有關,安徽菜并不辣,但有徽菜館喜歡放辣椒。
不知道有什么地方的人愛澀。過去鄉(xiāng)下物資貧乏,不少老百姓吃未熟透的梨與柑橘之類,又酸又澀。童年時候,我也吃過,居然樂此不疲。
澀之感,在誘,一進嘴,其味緩緩彌漫,最終整個口腔都是澀的。澀是大多人都不喜歡的味道。也有例外,霜打后雜在柿子里面的澀,我就很欣賞。有種水果柿子,完全不澀,甜得不像話,枉擔了柿子之名。北方大柿子的澀,非常清香,有種特別的甜。糖果的甜,甜得直截了當,甜得單純,似乎是一種傻甜。柿子的甜因為有澀做鋪墊,與各類瓜果各類糖果的甜來得不一樣。說到底,這里好澀實則愛甜。
味不甘滑謂之澀,杜甫說酸澀如棠梨。棠梨之澀,澀得窮斂。究竟什么是窮斂,我也理不清,朝細里說,也就是棠梨味道單一,入口只有單薄的澀。小時候鄰居家有棵棠梨樹,掛果熟后,大如牛眼,小似湯圓,極酸極澀。摘回來放稻草或棉絮中捂十天半月,變褐變黃,入口亦酸亦甜,澀味輕飄飄的,回味之際,又迅速襲來,吃起來仿佛打仗。
澀一淡薄,味道就厚了。譬如筍,略略沾一點澀,吃起來舌尖有絲絲麻的感覺,其味神秘醇厚。
因為澀,因為厚,因為生氣,高粱是上好的釀酒原料。故鄉(xiāng)人家做有高粱湯圓,團團滾滾裝在粗瓷白碗里,湯色絳紅。熟透的湯圓,隱含朱粉、朱砂與橙紅的肌理。碗口蒙有湯氣,薄薄漫向桌子,平添了茫茫霧幛。夾起一個,醬在筷子頭上,色澤豐美像古舊的紅木珠子。高粱湯圓摻有糯米粉,口感糍軟,淡甜中稍微有些澀,祖父很喜歡吃,說消積解毒,與他同吃的情景,逐漸模糊一片。記得端著粗瓷碗,有庭前看美人蕉的心情。
高梁湯圓像多年后讀到的廢名文章。魯迅說廢名文章沖淡為衣,沖淡之衣下柔筋脆骨、松筋鶴骨。廢名一派文章,逸氣高拔,竟陵余脈斜陽夕照,虛靜隨緣,有枯澀的朝氣,像奇峰怪石。
竟陵派文風求新求奇,字意深奧,幽深孤峭。譚元春澀,鐘惺澀,劉侗澀。他們的澀,如一枝一花一蕊,山禽靜飛,山澹其暉。劉侗的《帝京景物略》,寫明朝帝京風物風俗風情,行文刁鉆,四庫館臣斥之為幺弦側調、吊詭之詞。然其造句冷雋,自有面貌,狀物擬人,繪聲著色,非平人能及。隔世之澀,顯得格外厚,更有揮之不去的生氣。
澀有阻滯收斂作用,醫(yī)書說酸人于胃,其氣澀以收。萬物有靈有美。人間百味,味味皆道。
嫩
有種豆腐極嫩,入口即化,觸手立碎,讓人無可奈何。做不得法,每次弄得亂成一鍋,不敢再買。那種嫩豆腐,吃起來少了快意,容不得回味已落入肚中。豆腐要老,燒、煎、炸、炒、燜、燴、煮、拌,皆無不可。嫩豆腐似乎只能燒湯。牛肉要嫩,肉嫩,燒法也嫩。牛肉燒老了,香味氣悶。
肉一嫩,多了鮮味。老肉不香,鄉(xiāng)下養(yǎng)了多年的老母豬,最后只能埋掉,誰也不愿意吃。做土豆雞塊,如果雞肉不嫩,味道要稍遜風騷。四川菜中,水煮肉片吃起來不覺得辣,說到底還是牛肉極嫩的緣故。宋朝人喜歡吃羊肉,也是因為嫩,當時陜西馮翊出產的羊肉膏嫩第一。神宗時,有年購買羊肉達四十多萬斤。先秦老百姓吃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葉,混煮成碧綠的豆瓣粥。
江南人做莼羹,將魚和莼菜燉在一起,煮沸后加入鹽鼓,鮮美無比。農歷四月,莼菜生莖而未長出葉子,叫作雉尾莼,肥美新嫩。莼菜本身幾乎沒有味道,妙趣在湯,顏色嫩綠,吃起來令人心醉。豫東人用尚未熟透的麥仁熬粥??诟袠O嫩,又多了清香。這樣的吃法,一年不過十來天,是節(jié)令美食。
說到嫩,馬齒莧不可不提。取其莖葉,開水燙軟后切細放醋,淋上芝麻油,炒吃或涼拌。入嘴滑且脆,酸酸甜甜,伴隨淡淡清香,極為新嫩清爽。
很多年前在老家縣城吃飯,見飯店餐臺上有一種通體微綠泛白、淡紅帶絨的郎菜,極嫩,點了一盤。配羊肉、胡蘿卜、野菇、粉絲共炒,盛在白瓷盤里,葉細莖小,絲絲入扣,縷縷粘連,葷素齊備,令人舌底生津,齒頰留香。
吃南瓜,我欺嫩不怕老。嫩南瓜,切絲燒菜。老南瓜,剁塊熬粥。河南人還將嫩南瓜切絲,焯過放涼水中,與蒜汁、藿香涼拌,做撈面,特別爽口。吃玉米,我也欺嫩不怕老。嫩玉米或燒或蒸或煮,老玉米炸爆米花,酥軟香脆。
杜甫在草堂浣花溪邊得過好詩句:“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花到盛時容易紛紛飄落了,嫩蕊啊,你慢慢開。立春后,到處是嫩嫩的顏色,屋檐下,籬笆旁,去年的野草吐出新芽,柳樹冒綠。風都是嫩嫩的,吹面怡然。
脆
祖父年輕時候專挑硬東西吃,老了之后,依舊欺軟不怕硬,每餐盛鍋上面的干飯。小孩子吃東西喜歡脆,老人吃東西喜歡軟。年紀大了,口腹之好,也會變。過去岳西人常把曬干的老蠶豆以鐵砂炒熟當零食。老人見小孩吃炒蠶豆,一口一個響亮,嘎嘣嘎嘣,討來一顆嘗嘗,崩掉了半顆牙齒。
脆則香,吃來爽口。母親炸的花生米,掉在桌子上,一斷兩瓣,江湖鮮見那個手段。十年前在天津,吃到胳膊粗的大麻花,不小心摔落地上,碎成粉塊。后來買到的麻花,綿軟,口味就弱了。
安慶人喜歡雞湯泡炒米。炒米泡過,松松軟軟,細嚼之下松脆清香、起起伏伏,心情大樂。炒米各地都有,鄭板橋說它是暖老溫貧之具。小時候吃炒米,直接干吃,脆咯咯嚼。現(xiàn)在吃炒米,還是喜歡用雞湯泡。有人用排骨湯泡炒米,香氣不夠,沒有雞湯泡出來的好吃。雞湯泡炒米,外加兩根香脆的油條,不敢貪多,一年三五回,過過嘴癮。有朋友定居北京二十幾年,每次回鄉(xiāng)探親,臨行總要稱幾斤炒米,說天下炒米,安慶第一。在合肥吃過幾次雞湯炒米,雞湯醇厚,炒米稍微綿軟了,沒嚼頭。
念書時候,學校大食堂燒柴火飯,鍋巴半寸厚。食堂師傅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脆脆的,偶爾買個半斤八兩,裝進鐵盒子里存了當零食。吃起來滿嘴都是香味,只是吃多了累牙,腮幫子疼。
在千島湖吃到很地道的襪底酥。小小的酥餅,一層一層薄如蟬翼,頗似襪底。剛烤出來的襪底酥,清新松脆、甜中帶咸,買了一紙袋,同游的朋友都喜歡吃。襪底酥名字不雅,但實在好吃,因為脆。
脆的東西,好嚼,唇齒一合,香氣四散,吃起來快意。一塊肉,在嘴里左右十幾個來回,還沒嚼爛,著實使人惱火。將連著一點點瘦肉的豬脆骨,放上孜然調料烤熟,與羊肉相比,吃起來又是一番風味。
不喜歡芹菜,但桐城水芹,摻肉絲或配豆腐干清炒,菜質脆嫩,余味甘甜,最可下飯。有一種水晶梨,一口能咬下小半個,脆嘣嘣的,好吃。
淡
春天時候,椿、韭、薺、菜臺最好。夏天時候,豇豆、萵筍、南瓜最好。秋天時候,菠菜、扁豆、茄子、黃瓜最好。冬天時候,蘿卜、冬瓜、筍、芥菜最好。略施油鹽,有些菜甚至不放油鹽,開水焯一遍,碧綠綠的,又好看又好吃。
曾經無肉不歡,這兩年抱樸見素,每頓飯只要有一盤蔬菜、半碗米飯或者稀飯。稀飯是常見的豆、玉米、山藥之類,偶爾添些江米,口感軟糯糯的,又香又滑又嫩。也配有小菜,腌制的雪里,切得細細的。蘿卜干指甲片大小,腌豇豆半寸長,拌幾滴香油。當然也有人胃口好,至老餐餐濃油赤醬。
古人說大味必淡,似乎頗推崇淡。大味是至純之味,也就是說至純的味道必須淡一點。燒菜做飯,油鹽多了,其色美艷,其香流絢,其味絕倫,總與菜飯本原隔了一層。
淡是味道的本原,古人說淡是水的本原,所以天一生水,五味之始,以淡為本。因為淡,才可以同天下萬物之味相響相濟。老子懂得淡的道理,“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淡薄才會濃厚,無味才會甘美,清淡、自然、平常才會淡而不厭,久而不倦。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唯其淡如水,才自然長久。《菜根譚》說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這淡不是無味,而是本味。
京菜調理純正,盤式雍容,以鮮嫩香脆為特色,倚仗宮廷款目,煞有富貴氣,如菜中縉紳,得意處正好在淡?;詹艘埠?,但一筆濃墨,偶爾需要淡一點,口味才多些回旋?;詹死锔牧嫉呢i肚湯,入嘴爽口清美,讓人想起青梅竹馬。沉醉啊,沉醉!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有天真無邪之感。清淡的香氣和風味,給人一種似有若無的淡泊,好似水墨畫留白。
平常一日三餐,經常自己下廚。我家廚房調料極少,除了油鹽醬醋,就是姜,蔥蒜也不多用,嫌其味道重。
人吃家常菜,不改其樂,這樂是家常之樂。家常之樂,樂在長久,樂在溫潤的細水長流,吃了幾十年,不厭不膩。不像去飯館,連吃兩頓就倦了。家常菜的好,就好在淡,所謂粗茶淡飯。這些年茶越喝越精細,飯越吃越清淡。茶不厭精,飯不厭淡。實則我喝茶也淡,盈盈一層茶葉鋪在杯底,葉片豎立。茶的淡香里一口口留有空白,留有余地。
顏色上我喜歡淡,淡紅、淡藍、淡灰、淡紫、淡青唯綠要濃。濃綠一樹,濃蔭匝地,南方的山濃綠濃綠的,那些綠樹那些青草擠在一起,欣欣向榮的肥沃。淡是形聲字,從水從火。水火不容水火容,容成一淡。飯菜難得淡,難在水火相濟。做人難得淡,難在水火相濟。人淡如菊,菊花常見,鄉(xiāng)下漫山遍野都是野菊。淡如菊的人,似乎并不多。
梅堯臣說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唯造平淡難,偽造平淡更難。文章寫平淡了,那是大道。文似看山不喜平,這平不是平庸。宋詩說得好,欲為平淡愈崛奇,子有婉微句,藏之平淡間。宋人筆記簡潔瀟灑,比典冊高文親切,得了平淡訣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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