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在灰白的晨曦中跑過了東方紅廣場。那個老頭始終跑在醫(yī)生的前面,老頭的步伐穩(wěn)健,速度均勻,因此有種不同凡響的風度將他和其他晨練者區(qū)別了出來。像往常一樣,醫(yī)生在廣場的東口看到了老頭的背影。醫(yī)生試圖追上去。但是,就好像有某種神秘的物質橫亙其間,即便老頭跑動的頻率始終不變,醫(yī)生在反復調整了自己的速度后,依然沒有實現這個愿望。所以,當老頭照例在那排健身器材前停住時,跑到他身邊的醫(yī)生就有些大而無當的激動。醫(yī)生用很興奮的聲音說:“知道嗎?我離婚了!”
老頭轉過自己泛著紅光的臉,一邊繼續(xù)大幅度地扭著腰,一邊說:“是嗎?那我一會兒請你吃牛肉面。”
“還是我請你吧。”醫(yī)生有種沒來由的羞澀,他說,“誰讓你是我的教練呢?”
醫(yī)生跳起來抓住單杠,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這個清晨充滿了熱情。在這種熱情的驅使下,醫(yī)生接連做了好幾個引體向上。然后他就做不動了,但是身體里的熱情依然洋溢著。所以,他把熱情轉化成了滔滔不絕的語言。他依然吊在半空中,對著身下的老頭說:“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
老頭正前仰后合地做著運動,可能并沒有聽到醫(yī)生的話。
沒有得到回應,醫(yī)生有些失落。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自言自語般說:“當然,聽不聽是你的事?!?/p>
老頭仰起腦袋,雙腳交替著前后甩動,問他:“聽什么,???”
“聽話啊!”醫(yī)生的情緒發(fā)生了轉變,他怒氣沖沖地說,“你說的話我都聽了,你讓我跑快一點,我就跑快;你讓我跑慢一點,我就跑慢。搞得你真像我的教練一樣?!?/p>
那都是3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新婚的醫(yī)生開始晨跑,他在晨跑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老頭。老頭從清晨的霧靄中突然插在他的面前,對他大喝一聲:“哪兒有你這樣跑步的?你跑得簡直難看死了!”醫(yī)生吃了一驚,不由得就停下了步子?!安灰?,跑!跑!”老頭在他面前倒著跑,并且用兩只手的動作召喚著他。醫(yī)生重新跑起來后,老頭就開始常年指導他的跑姿了:“稍微快一些,快一些快一些,慢,慢一些,頭,頭,仰起來!”
吊在半空中的醫(yī)生說:“我聽了你多少話啊,簡直是莫名其妙。”
老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我是個熱心人,這點你早該看出來了。我是見不得運動姿勢難看的人,鍛煉就該有鍛煉的樣子,烏七八糟地鍛煉,還不如躺在被窩里。你出來鍛煉是為什么????為什么呢?”
“你又是為了什么呢?”醫(yī)生又開始做引體向上了。
“我?”老頭嘿嘿笑著說,“我怕死,所以要鍛煉。你呢?你不怕死嗎?可是你運動的姿勢不正確,是達不到鍛煉的目的的?!?/p>
醫(yī)生覺得自己流汗了,但他依然堅持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他說:“可是我并不怕死。”
“不怕死,你鍛煉什么!”老頭有些火了,他可能覺得醫(yī)生是在故意頂撞他。
“我并不是在鍛煉,”醫(yī)生在這個清晨倔強起來,他辯解說,“我只是跑一跑,是由于你的出現,我的跑步才成了鍛煉?!?/p>
“跑一跑?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多管閑事嗎?”老頭認真起來,兩只手搓來搓去,還把關節(jié)壓出些響動。
醫(yī)生也感到奇怪,他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情緒在支配著自己,令他非要和老頭說下去。他說:“你沒有多管閑事,是你并不了解我的動機。嗯,你只是有些自以為是?!?/p>
“你下來!”老頭狠狠地說。
醫(yī)生有些吃驚地看著老頭。他從半空中看下去,老頭灰白的頭發(fā)就像一捧稀疏的茅草,此刻這捧茅草上裊裊的熱氣還蒸騰著(那是正確鍛煉后的結果)。醫(yī)生不能想象,這樣的一個老頭,居然會對自己明確地表示出一種暴力的傾向——天啊,老頭這是要做什么?
醫(yī)生依舊吊在半空中。老頭等待了片刻,最后不屑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吊在單杠上的醫(yī)生跳下來,他追上去,對老頭說:“你別走,我還沒請你吃牛肉面呢。要不,你請我?”
老頭詫異地看著淚水從醫(yī)生的眼眶里流了出來。愣了一陣后,老頭寬宥地說:“嗯,我知道了,你離婚了,我不和你計較。”
兩個人并肩走進了街對面的那家牛肉面館。這個時候正是一天的開始,面館里擠滿了人,排在取飯口的隊伍一直延伸到了街上。他們進去的時候,恰好有人騰出座位,老頭一個箭步沖上去,穩(wěn)穩(wěn)地填補了那個空缺。
“你去排隊,我占座位!”老頭很有把握地揮手說。
醫(yī)生去開了票,他替老頭額外加了份牛肉。當他站在那支等待取飯的隊列里時,那支隊列所隱含的絕望的漫長氣息令他的眼眶再一次潮濕了。當窗口里的師傅向他響亮地問話時,他才回過神來。
“寬地洗地(寬的細的)?”師傅用純正的蘭州方言問醫(yī)生。那意思是問他,面條要拉成寬的還是細的。
“洗地?!贬t(yī)生扭捏地回答。他使用了自己非常不擅長的方言。醫(yī)生突然覺得,在這個熱氣騰騰的地方,自己如果使用標準的普通話,無疑是可恥的。
老頭已經成功地找齊了座位,他把自己的一只腳鉤在一張凳子上,明確無誤地表達出了他對這張凳子的暫時使用權。醫(yī)生在那張凳子上坐下,他埋頭吃了幾口面條,然后就對老頭說:“我要給你講個故事。”他的語氣有些不由分說的味道,仿佛他替老頭多加的那份牛肉給了他充分的理由。老頭嘴里塞著一大口面條,只能嗚嚕出兩聲。
醫(yī)生講故事時夾雜著一些蹩腳的方言腔調——在牛肉面熱辣的滋味里,他有些身不由己。
醫(yī)生的婚姻和一場醫(yī)療事故密不可分。那時候,他剛剛被分配到一家醫(yī)院,成為一名年輕的眼科醫(yī)生。和他同時分配來的,還有另一個大學畢業(yè)生,不錯,她就是醫(yī)生日后的妻子。
“當然,現在她已經是我的前妻了?!贬t(yī)生補充說。
起初,他們并沒有格外地關注對方,彼此之間的交往完全是同事式的。但是,當他們第一次共同完成一臺手術時,卻發(fā)生了那場不可原諒的事故。
受害者是一個年僅8歲的男孩。這個孩子本身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患者,他只有8歲,卻是一個肺癌患者。孩子的父母倒很樂觀,他們可能認為自己的孩子這么小,總不至于就真的沒救了。這種樂觀的情緒可以從他們的行為看出來,那就是,他們居然還有精力關注這個孩子的眼疾。這個孩子的右眼有輕微的斜視,這本來不是迫切需要醫(yī)治的毛病,比起肺癌,簡直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是這對父母要求在給孩子治療肺癌的同時,順便也把孩子這個微不足道的瑕疵補救過來。他們是出于怎樣的動機呢?這一點醫(yī)生想過,他認為這對年輕的父母對自己的孩子依然充滿美好的憧憬。他們非但不懷疑自己的孩子終究會恢復健康,而且,對健康的質量也是絲毫不愿意降低的,那就是,它還必須是美麗的,是沒有絲毫殘缺的。在孩子父母的要求下,醫(yī)院為這個孩子安排了右眼的矯正手術。這是那種很簡單的手術,所以就交給了醫(yī)生和他的那位女同事。
此前他們已經協(xié)助其他醫(yī)生進行過許多次類似的手術了,但這一次是他們首次合作,而且,是由他主刀。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他們經過了準確的計算,成功地將男孩眼部的外直肌后移了5毫米,整個過程完全合乎規(guī)范。醫(yī)生還記得,當那個孩子被推出手術室后,他對自己的女搭檔做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他顯得很興奮,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主刀。
但是,當天中午醫(yī)生就發(fā)現了異樣。他們去病房探視那個孩子,孩子剛剛從麻醉中蘇醒,雙眼都被繃帶扎著,他很堅強,只對醫(yī)生說:“叔叔,我感到有些痛。”醫(yī)生還表揚了他,說他真是一個勇敢的男子漢,因為他只感到“有些痛”??墒牵瑵u漸地,醫(yī)生就驚恐起來,因為他注意到那個孩子總是下意識地用手去捂自己的眼睛,而他每一次伸出的,都是左手。他用左手去捂自己的左眼。這個細節(jié)顯然也被那個女同事注意到了,他們從病房出來后,醫(yī)生看到女同事的整張臉變得煞白。他們都從對方的神情中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暗示:自己有可能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他們把本來應當開在男孩右眼的刀開在了他的左眼??墒沁@太荒誕了,以至于他們誰都不敢主動開口去證實一下。他們本能地不允許自己承認會犯下如此的過失。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么這個過失即使算作罪行都毫不為過。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抽象了,全部凝聚成一股力量針對著他們那兩顆小小的心臟。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分開后各自去尋求解脫的方法。但是解脫注定是無望的,他們唯一可以蒙蔽自己的,就是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場噩夢,所以其后的幾天,他們反而顯得很正常,只是臉上都掛著一種夢幻般的表情。
受害者只是個孩子,他并不能意識到自己所受的傷害,他無法區(qū)別醫(yī)生們的手術刀下在哪里才是正確的。所以那幾天一切如舊,世界照常運轉著。本來做完這種手術3天后就可以為男孩去掉繃帶了,但是,作為手術的實施者,他們找了許多借口,無望地延宕著那一刻的來臨。
然而,男孩眼上的繃帶早晚要被揭開。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醫(yī)生陷入了某種病態(tài)的亢奮。他的一切行動都變得迅速,行走如風,有時候走著走著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來,他覺得這樣似乎才能擺脫掉什么。終于在一天夜里,醫(yī)生敲響了那個女同事宿舍的房門。當她打開門的一瞬間,就被醫(yī)生幾乎撲倒般抱住了。醫(yī)生抱著她說:“我們逃跑吧!”這句話讓她看到了自己的絕望,原來在她的潛意識中,逃跑的這種欲望也已經那么強烈,所以她才會在那幾天漫無目的地整理行裝,把自己的宿舍搞得一片狼藉。然而,那畢竟只是一種絕望的幻想,他們此時的擁抱卻是那樣可靠和真實。
這個可靠和真實的擁抱支撐住了他們。他們開始鎮(zhèn)定下來,并且第二天就在大家面前公開了他們的關系。他們的手挽在一起,身體緊緊地靠在一起,有一種夢幻般的依賴感。他們安靜地等待著那個日子的來臨。醫(yī)生說他會把一切責任都承擔下來,不過,說完后他又說起了自己的父母,他說他們歷盡千辛萬苦才把他培養(yǎng)成了一名醫(yī)生,如今就這樣斷送掉了。說的時候,他哭了,完全像一個無辜的孩子那樣,撲在女同事的懷里,把眼淚和鼻涕蹭在她的胸口。
“太可怕了!”老頭壓低聲音對醫(yī)生說,“看來鍛煉身體真是太重要了,我是堅決不會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你們這樣的醫(yī)生來糟蹋的!”
醫(yī)生對老頭的話置若罔聞,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了。
那些日子,他們都準備好了。但是結果大相徑庭。那個男孩的病情急轉直下,癌細胞以令人震驚的速度擴散到了其他的器官上,眼上的繃帶還沒有打開,他就死在了醫(yī)院的急救室里。
老頭有些瞠目結舌,但是他很快就幸災樂禍地說:“即使男孩死了,你們也逃不了干系。你們得賠多少錢?。俊?/p>
醫(yī)生搖搖頭,否定了老頭的判斷。實際上也是如此,那個孩子的父母悲慟欲絕,他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們本來是堅信自己的孩子終究會變得健康并且美麗的。悲痛令這對父母忽略了男孩眼睛上的那個重要的傷口,直到這個孩子的尸體燒成了灰燼,他們也沒有去區(qū)分那個傷口是在他的左眼上,還是在右眼上。這似乎是一個僥幸的結果,一場性質惡劣的事故被一個男孩的夭折掩蓋了。但醫(yī)生顯然不能因此心安理得。他的女同事也不能。他們無法想象,那個孩子在另一個世界里雙眼都斜斜地散亂著——他們將男孩那只正常的左眼的外直肌后移了5毫米——但是這個想象在他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后來他們結婚了,這幾乎是必然的。他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一切都進行得不露聲色,以至于很久以來大家都以為他們是未婚同居?;楹螅t(yī)生就開始了漫長的晨跑,他的妻子也有自己的一套固定行為,那就是不厭其煩地整理著行裝,仿佛隨時要遠行一樣。
醫(yī)生在這個清晨說了太多的話。他的語言中由于夾雜了自己完全陌生的蘭州方言,因此顯得不倫不類。當“噩夢”“絕望”這樣的詞用方言說出來時,既有些古怪可笑,也令醫(yī)生有些不能自持的哀傷。他聽到了老頭不耐煩的聲音,那時候他們已經從牛肉面館出來了。老頭向他抱怨說:“好了,你不要講了,要不明天講也可以。你不要跟著我,我還要送孫子去幼兒園。”但醫(yī)生依舊喋喋不休。他要把自己的話說完,聽眾是必須要有的。
醫(yī)生說:“從明天起,我就不出來跑步了?!?/p>
“隨便你。”老頭自顧走自己的路。
醫(yī)生追上去,跟在老頭的身后繼續(xù)說著:“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我的前妻,那可是個秘密,你要聽嗎?”
老頭頭也不回,他可能認為自己被一個瘋子糾纏上了。
醫(yī)生追了幾步。但老頭健步如飛,那種神秘的物質好像又橫亙在他們之間了。醫(yī)生覺得他無法追上老頭的腳步,只好沮喪地站在了路邊。
醫(yī)生在路邊喃喃自語:“那個男孩的尸體被拉走之前,我去過醫(yī)院的太平間……”
醫(yī)生是去看那個男孩的。沒有費什么力氣,醫(yī)生就從那些蒙著白布的尸體中找到了他。他太小了,蒙在白布下似乎只有一個枕頭那么大。醫(yī)生掀起了他臉上的白布,看到他如同睡去了一般恬靜。當然,病痛的陰影依然殘留在他的臉上,那是一種沒有絲毫侵犯性的猙獰,并不令人感到恐懼,只是令人莫名心痛。醫(yī)生找到了那個傷口,它恢復得很好,也許再長一長,就會和預期的一樣不會留下任何痕跡。醫(yī)生看到了,那個傷口的位置并不像他們已經認定的那樣處在一個錯誤的位置上,他甚至用自己的雙手在心中判斷了一下左右,結果是,那個傷口的位置的確是正確的。它在右眼,不在左眼。這個事實沒有帶給醫(yī)生絲毫的喜悅和欣慰,他覺得整個人都喪失了力氣。男孩生前左手的動作,也許只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也許,只是后移的外直肌令他感到了左眼的不適,但是他的行為,令兩個醫(yī)生如此絕望。原來折磨著他們的,只是他們心中那種與生俱來的莫須有的恐懼。
老頭的背影越來越遠,眼看就要消失在廣場的主席臺后面了。他可能沒有聽到醫(yī)生在他身后叫喊。
“知道我為什么跑步嗎?”醫(yī)生向著朝陽大聲疾呼道,“那只是為了我們心中與生俱來的莫須有的恐懼!”
(載 舟摘自作家出版社《我們的底牌》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