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師范大學(xué)政教系1980級有男生96人,年齡參差,相貌各異。依我的觀察和掐算,當(dāng)時有32位男生暗戀著姚伶。其中有3個不自量力的家伙居然還避過大家的注意,企圖搞小動作。不過這都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我惱怒了,我的眼睛仿佛上膛的槍似的緊緊地瞄準(zhǔn)了那3個過分激動的家伙。我分秒不停地瞄準(zhǔn)了5天,使他們終于平靜了,當(dāng)然我也平靜了。
在我與姚伶同窗的幾年之中,實際上我?guī)缀鯖]有聽到過她的聲音,沒有跟她進(jìn)行過面對面的交談,沒有說過話。在我的印象中,她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小,很細(xì),很羞澀。姚伶有一雙幽深而憂郁的眼睛,眉毛長得像湖岸上的柳葉?,F(xiàn)在想起來,我仍覺得她是依靠眼睛感知世界的一個人,但我,還有其他人,要依靠愚蠢而堅硬的腦子??傊难劬ξ?,使我心驚肉跳。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會帶動睫毛一閃,于是我所有的思想就渙散了。不過有一次,我豁出去了,鼓足勇氣,從教室的一個角落回過頭,堅定地、直直地看著她。當(dāng)時她坐在燈光之中,其他同學(xué)眾星拱北斗似的圍繞在她的周圍。她立即覺察了我發(fā)出的信號。她的眼睛一眨,睫毛隨之一疊,顯然是要切斷我的信號,但我咬著牙,發(fā)誓要頂住。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姚伶的睫毛閃了一下,接著又閃了一下,這使我實在難以抵抗,遂垂首而坐。我覺得她的功力太深了,為了這大約3秒鐘的欣賞,我?guī)缀鹾谋M了能量。這確實是一次強(qiáng)烈的觸電,不過它顯然消磨了我,因為在這一次碰撞之后,我再也沒有直視過她,甚至從那個晚上之后,我便縮進(jìn)了思念的堡壘。
姚伶是一個白皙的女生,重要的是,她的肌膚有一種大理石般的冰涼,而且是早晨的大理石,似乎還微微帶著一些夜氣和露水。這當(dāng)然是我躲在思念的堡壘中想象的,我經(jīng)常想象著她。
不知不覺便畢業(yè)了,我站在窗口望著浩瀚的云天長嘆一聲,說:“完了,完了。”
姚伶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昌吉回族自治州的,當(dāng)她隨家在烏魯木齊的幾個同學(xué)結(jié)伴離開西安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到車站去送他們。車啟動了,姚伶急速地?fù)]著手,我看到她的手漸漸在縮小,模糊,融化,終于消失了。我非常憎恨晚上10點(diǎn)15分的這趟車,因為它把姚伶運(yùn)走了。新疆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它遙不可及。不過,我在思念的堡壘中狠狠地說:“這不行。這是不行的!”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定了工作,單位是陜西省新聞出版局。我很滿意這個地方,卻沒有立即到單位報到,因為我隱隱聽到了一種呼喚。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考慮,我起床之后直奔郵局,給姚伶發(fā)了一封電報:“盼勿報到,請接我信?!?/p>
回到宿舍,我擰開鋼筆帽,打開墨水瓶,鋪平稿紙,便匆匆地寫起來。我一直寫到日落西山、星光燦爛,接著我夜以繼日地寫,寫了整整96小時,寫得天旋地轉(zhuǎn),12萬字的信,一江春水向東流般地表達(dá)了我的愛。我跑到郵局,把它發(fā)了出去。
我要讓姚伶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心。在這樣的條件下,如果她接受我的愛,那么我愿意在西安等她,也愿意在昌吉等她。我知道父母不會同意我到外地去,不過,這一切我都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在信發(fā)出去兩小時之后,我感到它太慢,也太輕了,不足以表明我的意志,我決定到姚伶家去一趟。我想,我一定要當(dāng)面告訴她,即使她明確地不接受,我也要告訴她。我不能把愛總是關(guān)在思念的堡壘里,我必須讓它走出去,沖出去,讓它見姚伶,否則我一生都會后悔。于是我就借了一筆錢,買了一張從西安到蘭州的飛機(jī)票,立即抵達(dá)蘭州,接著乘車奔赴烏魯木齊。
抵達(dá)昌吉之后,憑印象,我記得姚伶的家在自來水管理處,但它到底在昌吉的哪一條大街上或小巷里,我卻是不知道的。簡捷的辦法是查找地圖,向人詢問,可我卻不想這樣做。自己千里迢迢到這里來,向一個姑娘表白自己的愛,是不能使用任何一點(diǎn)小聰明的,我要一家一家地去找,一個門牌一個門牌地去找。我隱隱地感到,對愛的事情必須虔誠才可能完成。
我沒有看手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昌吉轉(zhuǎn)了多長時間,也無心留意它是怎么一種樣子。沿著姚伶氣息的暗示和引導(dǎo),我走到了一棟泥巴房前。憑直覺,我判斷這就是姚伶的家,她的氣息早就穿過門縫彌漫出來了。我屏住呼吸,鄭重地在門上敲了3下,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探出頭問我:“你找誰?”我說:“阿姨,我找姚伶。我是她的同學(xué),從西安來的。”她平靜地招呼我進(jìn)去,并平靜地叫著姚伶。
當(dāng)姚伶像一片云似的飄到門口的時候,她的臉驟然變得蒼白,眼睛里滿是奇異和驚恐。我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顯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不過她很快便回過神似的讓我到屋子里去,并向她的母親介紹,我就是那個發(fā)電報的人。
在給我沏茶、取瓜子的過程中,姚伶一點(diǎn)一滴地告訴我,她是昨天才收到電報的,遵我之囑,還沒有到單位去報到。她在等候我的信,信大約需要5天才會來。我告訴她,我就是考慮到信太慢,才決定親自來一趟的,只是匆匆忙忙,沒有通知她便來了。這時候,姚伶的母親一直坐在沙發(fā)上注意著我,在她顯得浮腫的臉上,有一雙嚴(yán)厲的眼睛,完全顯露著推敲和解析的神情。姚伶向母親簡單地交代了一下,便到廚房去做飯了??蛷d里只剩下我和她母親。她母親不緊不慢地詢問我年齡多大,兄弟幾個,父親母親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的眼睛中仍是推敲和解析的神情,不過在努力做得婉轉(zhuǎn)與平和。盡管姚伶在廚房洗菜、切肉、揉面,但她顯然注意著客廳里的情況。有兩次,她還以插話的形式打斷了她母親的詢問。我和姚伶過去沒有來往過,互相是不了解的,她也尚未收到我12萬字的信,所以我不清楚她插話是什么意思,是擔(dān)心她母親的詢問萬一過分而傷了我的尊嚴(yán),還是傷了她的尊嚴(yán)?或是她根本就不愿意有這樣的詢問,或是她早就有了自己的所愛……不!總之,我希望天是晴朗的,我這樣遙遠(yuǎn)地到昌吉來,不要雨,不要陰,也不要云??梢α嫫且粋€矜持的人,而我是內(nèi)向的。但姚伶的態(tài)度最為關(guān)鍵,倘若我不能感覺到她的熱情和興奮,那么一切都將沒有意義。我的為難之處在于,姚伶一向是一塊大理石,永遠(yuǎn)有一種夜氣和露水的冰涼,我甚至覺得她是一個不會感動的人。她竟沒有在合適的時候流露出一種我所希望的暖意,這使我熄滅了自己的火。
姚伶的父親是一位司機(jī),他出車一直沒有回家,于是陪我用餐的非姚伶及其母親莫屬了。由于她們的彬彬有禮而造成的一種沉悶,甚至壓抑,使我不得放松,遂在用餐之后,我提出要回旅館去。姚伶當(dāng)然送了我。這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9點(diǎn)10分,我也該告辭了。算起來,我在姚伶家待了近8小時,第一次登門便待了這么久,實在不好意思。
走出姚伶家樸素整潔的泥巴房,走到路燈初照的大街上,輕風(fēng)徐吹,行人稀少得近乎無,我感到愜意多了,姚伶也變得寬舒多了。
我披星戴月地從西安到這里,當(dāng)然是有話要說的,這一點(diǎn)姚伶非常明白,而且她似乎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要聽我說什么。我的思想劇烈地斗爭著,我不愿意說她不愿意聽的話,但我必須說真實的話。我平靜地說:“我準(zhǔn)備明天早晨就走了!”她感到驚詫,似乎這樣的話唐突、冒昧、莫名其妙,但她沒有說什么,或許是不知道怎么說。我又平靜地說:“我寫的信你也不用看了。你燒了它吧!”我便這樣急轉(zhuǎn)直下,甚至一下堵死了自己的路。此時此刻,姚伶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意思,也恰恰就在此時此刻,她送我走到了旅館門前。當(dāng)她默默地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時候,我確實想送她一程,只是怕有用意含糊之嫌,遂沒有送她。
我像是飄著一樣在昌吉度過了唯一和最后的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我緩緩地向車站走去,我是希望首班車不要急著開過來的,甚至希望它拋錨、爆胎。我是多么迫切地希望再見到姚伶?。?/p>
在我感到失望,并不得不給自己鼓勁以防精神坍塌之際,我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姚伶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她斜著身子,仿佛是在白霧之中飛翔似的過來了。她默默地把自行車支在一邊,取下掛在自行車上的裝有兩個白蘭瓜的籃子,默默地交給我,之后便默默地佇立一邊。我完全撤退到了一個同學(xué)的立場上,佯裝鎮(zhèn)定地說:“這一次來匆匆忙忙的,什么也沒有帶。下一次來,我送你一尊唐三彩。”也許我和姚伶命中注定要在這里永別。我像一個一不小心打碎了水罐,水流了一身的小孩,有一點(diǎn)迷亂,有一點(diǎn)手足無措,還有一點(diǎn)身不由己地上了車。
火車駛出烏魯木齊,仿佛逃亡似的奔跑著。一直到晚上,我都把頭伸在窗外讓風(fēng)吹著,我覺得風(fēng)已經(jīng)揭去了我的皮,撕下了我的肉,我完全變成了一具骷髏。不過我的意識仍是清醒的,這使我充滿了悲哀,因為我知道自己最純潔、最精銳的生命結(jié)束了。我已經(jīng)24歲,將到一個單位去工作,還將領(lǐng)取薪水,并按慣例準(zhǔn)備結(jié)婚。我將再也不是一無所有的我了,我將再也不能赤手空拳地追求某個姑娘了。
這件事情就像一滴水似的滲透到歲月之中。我呢,再也沒有給姚伶寫信、打電話進(jìn)行聯(lián)絡(luò),再也沒有獲悉她的消息。但滲透到歲月之中的水并沒有被歲月蒸發(fā),恰恰相反,它聚于我心,清澈、晶瑩,沒有被污染,而且只有我知道它對我是多么重要,它一直在怎樣地滋潤著我的靈魂。
(上 邪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吾情若藍(lán)》一書,閆 茹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