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塊菜地,一塊毛豆間種雞毛菜,一塊甘藍(lán)間種青菜,它們一直被秋芬打理得很好。秋芬能干,興長覺得平時不聽她的話,都說不過去,至少表面上要聽。聽的結(jié)果往往是,興長會對秋芬的勞動做出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
今早,秋芬對他說,少領(lǐng)康康去前頭的場地上??悼凳撬麄z的孫子,秋芬說的其實是兒子加軍的話。對兒子的話,興長有時重視度不高,秋芬的加強版一出現(xiàn),他的重視程度陡升。今早,他就沒有把孩子領(lǐng)到靠近大路的前場上。大路上常有車子經(jīng)過,帶起不少灰塵,放出不少尾氣。他把孩子領(lǐng)到了后院,穿過兩塊菜地間的碎磚道,來到了灘涂石上。
實際上,孩子自己也喜歡到后院。只不過因為這里靠近河浜,不能讓他一個人過去,這個不需要秋芬的加強版,興長做得很好,只要孩子來,他必定陪著他。
他和孩子立在灘涂石最上面的麻石板上。灘涂石前,是一條二三十米寬的河浜,已不通航,水的顏色很深,靠近岸邊的地方一直在冒泡。興長想,水底下又生出了啥新東西,在不停發(fā)出動靜?在河岸和西邊那塊菜地之間,秋芬搭了個四五平米的雞棚,里頭,幾只蘆花雞已長得半大,要么在走動,要么在不停地低頭啄。一只雄雞,體型最大,頂著猩紅雞冠,側(cè)轉(zhuǎn)頭來,像在專心聽啥,又很快低頭在地上啄起來。地上已沒啥,可它們還是在不停地啄。
康康寫過一篇作文,曾念給興長聽:我要做一只雞,要不,彎(歪)頭聽著;要不,不停在地上啄,吃飯(覓食)。聽,是聽老師講(課),大人講(話)。啄,就是認(rèn)真學(xué)習(xí),不停努力。
自然,孩子寫的這段文字,他爸加軍也看過。加軍嘴里不說,用眼角上的笑贊揚了。興長嘴里也不說,卻用眉頭上的皺批評了。這小囡,人家從小立志當(dāng)大人物,他卻想做一只雞!一個眼角笑,一個眉頭皺,其實表明的只是兩人看事的不同角度。加軍是從幾子的文字里看到了他學(xué)習(xí)的決心;興長是從孩子的文字里揣摩他的志向。
菜地邊、雞棚旁還常懶洋洋地走著一只三花貓,它被興長喂得胖嘟嘟的,像就要下小貓。它間或抬頭,打一個呵欠,可假使隔壁人家的獺皮狗鉆進(jìn)后院,它會立刻拱起脊背,脊背上一叢橘色的毛也會瞬間豎起,同時發(fā)出“哇鳴”一聲叫。獺皮狗濕漉漉的眼睛望一眼三花貓,轉(zhuǎn)身,沿著圍墻走,在圍墻和河水間的一個空隙里溜出去。
在后院,看到亂跑著的鼩鼱,三花貓也會發(fā)出威嚇聲;看到正在掘土的狗獾,它更會沖上去。可是,那些被秋芬從棚里放出的蘆花雞,即便跑到三花貓身邊,就差啄它了,它也是不急不惱,沒啥發(fā)應(yīng)。有一次,一只蘆花雞抖擻毛羽,要啄它,它一反懶洋洋的樣子,機警地朝邊上一讓,然后又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眼晴瞇得像是給縫上了。三花貓能謙讓蘆花雞,是曉得這些雞屬于主人,跟它一樣,也是這個家的成員。這真是一只不簡單的貓,看上去懶洋洋,卻愛憎分明。它用恨,來看護(hù)院子;用愛,來跟“家庭成員\"相處。它用恨趕跑“外來者\"的情景,康康看到了;它用愛跟蘆花雞相處的情景,康康也看到了??墒?,這個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在寫作文時,為啥沒有想做一只貓呢?
或許有一日,他也會這樣寫,說不定,他在寫作文時還想成為狗獾、鼩鼱呢。哦,這孩子,不爭氣,啥不能做,偏想做小動物!興長正想對他說幾句,身后傳來一聲喊。他轉(zhuǎn)頭。
喊他的是租客向紅。她左手拿著一只方形的塑料洗菜盆,右手拿著一把亮閃閃的切菜刀,又開口說,大叔,我來切兩棵青菜。興長說,好,好。
其實,用不著跟興長說,興長和秋芬一直歡迎租客來后院摘菜。向紅這是因為看到興長了,才說的,假使她沒在院子里看到人,她也會不慌不忙摘菜的。那只三花貓也不會對她拱起背脊、豎起那叢橘色的毛的,說不定還會依偎到她腳邊,因為它曉得,她是“家庭成員”。
這樣的“家庭成員”,也就是租客,興長家不多,就兩戶,分別住在后院東西兩側(cè)的小屋里。家里的樓房一間也沒有往外租,兒子加軍本來也不許把小屋租出去,可興長和秋芬說了個理由,說家里房多人少,冷清,多幾口人氣也好。加軍一家平時住城里,他本來就在為不能日夜陪父母而內(nèi)疚,便同意了。這樣,后院東西兩間小屋就租給了兩對外來小夫妻。向紅和她老公小呂住東小屋,解洋洋和他老婆住西小屋。不過,西小屋里一直住著解洋洋一人,有好幾次,他說他老婆就要從老家趕來了,卻遲遲不來。向紅的老公小呂剃著一個剝皮芋芳似的光頭,只上夜班,有時卻猛地出現(xiàn)在夜間的后院里,嚇興長一跳??赡芤哺杏X到了這一點,小呂會馬上開口說,爺爺,黑咕隆咚的,你嚇了我一跳。對興長,他和向紅有著不同的稱呼。
向紅的塑料洗菜盆里有了兩棵青菜。她重新立在碎磚道上,水晶粗跟鞋上粘了泥。她上身穿低領(lǐng)的粉色開衫,下身穿牛仔七分褲,提花織出的褲腰。以前,她一人租在村東的高長青家。聽高長青說,她在香花橋鎮(zhèn)上的“那種地方”做過。聽了這話,興長心里嘀咕一聲,怪不得她的打扮一直有點老公小呂從老家過來后,向紅就從高長青家搬了過來,住進(jìn)興長家的東小屋。不過,向紅也沒有讓高長青家的房子在租賃上“斷檔”—跟小呂一道從老家趕來的春美夫妻倆需要租房,她就向他倆提供了空房信息,還用玩笑的語氣說,我不是中介,不必對房東說出我的名字,直接問他有沒有空房出租就可以了。
向紅望著興長,洗菜盆和切菜刀停格在身體兩邊。她是還有話要對興長講,興長朝她走近兩步,她的目光卻移開,落到了興長身后的康康身上,說,小弟弟今天來了?興長說,來了來了,每個禮拜都要來望望貓狗、雞鴨。
以前,興長家確實也養(yǎng)過鴨子??上蚣t卻像沒聽進(jìn)興長的話,目光已移到身邊的一棵紫甘藍(lán)上,一只斑螯停在了它的上方,“嗡嗡”叫著。臉上露出短暫的等待神情后,興長想帶著康康回客堂了。他覺得兒子、兒媳也差不多要回城了。他們總是在午飯后,休息一會兒就回。而這時,向紅竟然還在摘菜,剛剛打算燒中飯。現(xiàn)在,吃飯的時間,一代人比一代人晚。興長估算一下,下一代比上一代差不多要晚一個鐘頭。每個周末,兒子一家回來,秋芬燒飯的時間就朝后延一個鐘頭,向紅比加軍也要差上一代,所以她現(xiàn)在才開始準(zhǔn)備中飯。本來,相比他父母,康康吃飯的時間也要朝后延的,可他沒辦法,每當(dāng)他父母吃飯時,總要催他、逼他,他哪能翠得過大人呢?那么多小囡吃飯時都在被大人催、逼,假使不催、不逼的話,他們想吃飯的時間必定要比他們父母晚上一個鐘頭。出生越晚的人,吃飯時間越晚。興長想想自己小時候,上午九點多一點、下午三點多一點,他父母就在客堂里擺好了臺子,開始吃中飯、吃夜飯,每次吃之前,都要尋他、拔喉嚨喊他。對小囡,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一樣的。
向紅不再說啥,離開了碎磚道,在后院里消失。兩間小屋和樓房后墻之間都有一個走廊,小屋的門就開在走廊靠近后院的一端。從東小屋的門口出來,左拐,穿過走廊后右拐,沿著樓房的東墻朝南走,就能走到樓房前的大路上。從西小屋到大路上的話,走法正好相反,出門右拐,再左拐。所以,兩種走法,一定程度上是在疏離東西兩戶租客。自然,他們假使想熱絡(luò),啥人也阻止不了,不過走法已經(jīng)明擺,就是要讓東西兩戶租客生分點、不要熱絡(luò)。這樣,即便西面的解洋洋偶爾進(jìn)后院,沒見向紅,兩只眼珠也不敢多轉(zhuǎn);見了向紅,兩只眼珠也不敢長久放光。這種情況,興長是樂見的。
兩戶租客的廚房分別設(shè)在東西兩個走廊的中間,向紅在后院里消失后,東邊走廊里果然響了油鍋。其時,興長領(lǐng)著孩子已穿過樓房后門,進(jìn)了客堂。不一會兒,兒子一家走了。興長就在靠后窗的一只藤躺椅里躺下,點開手機瀏覽器,再滑動拇指,點“歌曲串燒”,歌聲響起。他把手機放上胸口,瞇起眼睛。迷迷糊糊中,興長聽到有人敲后窗。他睜開眼睛,見窗上映著一張臉。他認(rèn)出了,連忙從躺椅上起來,從后門出去,立在了向紅面前。
向紅的鼻頭上粘著一朵柳絮。她沒有察覺。她這樣的人用不著去察覺,鼻頭上的柳絮一點不影響她的漂亮,反而讓興長覺得,這朵柳絮成了她臉上的新飾品??涩F(xiàn)在,興長不想多想啥,只想早點知道她有啥事。
興長說,有事?
他說得急切,不過語氣友好。剛才立在碎磚道上時,向紅有著的那份猶豫已不見,她說,大叔,待會兒有人來我這里,你過來把我叫出去,說有事找我。興長神情疑惑,像沒聽懂,不過還是說,我什么時候過來?向紅想了想,說,過三刻鐘吧,到時你來叫我。興長臉上的疑惑沒有消失,說,我有什么事找你?向紅說,你把我領(lǐng)到你家客堂里就可以了。興長說,你來我家客堂做啥?
向紅想笑,卻只牽動一下嘴角,鼻頭上的柳絮落下來。她說,你只要把我領(lǐng)過去就可以了。興長像是意識到了一點啥,說,誰來你這里?向紅遲疑一下,說,是春美夫妻兩個。向紅最后說一句,拜托大叔了啊。她轉(zhuǎn)身,興長也轉(zhuǎn)身。
一
東小屋的門虛掩著,里頭沒有一絲聲響,感覺里頭像是沒有人。興長懷疑,剛才北窗邊的情景是不是真的,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向紅交代的時間。時間應(yīng)該不會錯,剛才進(jìn)客堂后,他先望了望客堂北墻上的掛鐘,然后躺到躺椅里,邊聽著手機里搜索到的“懶人聽書”,邊掐算著時間。為了保險起見,過了三刻鐘,他先不起身,又躺了五分鐘左右才起身。
他推開門,真望到了人,有三個,坐在靠西墻的一只小圓臺邊。向紅朝南坐著,春美朝西坐著,落北坐的男子只讓興長望到后腦勺,他猜是春美的男人。興長走上去,望清了男人的面孔,真是春美男人大成,小夫妻倆來過這里幾次,興長認(rèn)得他們。
三個人的目光都落到興長臉上??墒牵瑒傔M(jìn)門時的那種靜還在,這靜似乎讓興長忘了進(jìn)來的目的,也讓興長有點不知所措起來。向紅也像忘了吩咐過興長的話,說,有事嗎?
說話時,她臉上沒有表情。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興長沒有在她臉上、另外兩個人的臉上看到啥表情。他想,三個人面無表情地坐著,可能已有一會兒。這樣的情景,喚醒了興長的一個記憶,他認(rèn)為,他們之間要說的話已說光,而現(xiàn)在卻還坐著,是因為說過的那些話沒有起作用,對某樣?xùn)|西沒起作用,他們就靜等著這樣?xùn)|西所制造的后果慢慢降臨。
興長仿佛望到這樣?xùn)|西是堅硬的,又在恍惚間,覺得這堅硬就要傷著他了,他要自救,自救的方式是趕快對向紅說話,趕快完成向紅吩咐的事。他望著向紅,說,你出來一下。
他說得很急促,臉上也有急切的神情。
向紅說,等一等。
她的臉上仍沒表情。這時,興長發(fā)覺,相比先前在北窗時,她的面色白了好多,再留意一下,他發(fā)覺另外兩人的面色也白。
向紅說罷,仍望著興長,可是,她的眼睛里已沒有人。
興長轉(zhuǎn)身走,跨出門口時,他用手帶上了門。不知為啥,出門后,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氣,好像剛剛在小屋里被憋著了。
他明白,向紅說的“等一等”,并不是讓他在小屋里等,她是指她自己,她等一等再出來??伤秊樯兑@樣呢?她在后窗邊吩咐他時,語氣是急切的,聽那語氣,好像到時她會身處一個危險境地,需要他馬上把她領(lǐng)出這個境地??涩F(xiàn)在,據(jù)他看,她倒像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個危險境地了,或者說,她怎么像是忘了對他的吩咐,倒像是興長真的有事找她了呢?想到后一點,他的腦子里一亮一當(dāng)她說出“等一等”時,興長突然感受到了一種真實的情景,好像他確實有事來尋向紅。他想,他所感受到的真實情景,也是需要春美兩口子去感受的。向紅她,是在讓事情顯得更真實啊。
向紅說“等一等”,確實只讓興長等了一會兒,她就從后門一步跨進(jìn)了客堂里。她走得不快,卻在喘氣。興長在藤躺椅里慌忙起身,可她不理他,走得快起來,穿過客堂,跨出大門,一下子走到了場地前的大路上。
興長重新躺下。他慌里慌張起身做啥?好像和向紅真有事似的。他和房客哪能會有事呢?他只不過是幫一下房客,走幾步路,動幾下嘴巴。這個忙幫得省力,盡管幫忙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點周折,可結(jié)果還是一樣。向紅離開了小屋,一個人走到了大路,最后走到哪里,誰也管不著她了。興長的手向邊上的骨牌凳伸去,把上面的一條毛巾毯拉到了身上,然后閉上眼睛。
興長被人叫醒。他記不清自己瞌睡了多久,嘴巴里“啊啊”兩聲,才望到了邊上的春美。
春美說,大叔,向紅呢?
興長的嘴巴里又“啊啊\"兩聲。春美臉上沒有表情,可眼睛里已有了一種惱怒的急切。興長覺得他不得不回答了,說,我跟她談好了事,她就回了啊。春美說,哪個門回的?興長的手遲疑一下,指向后門,說,怎么,她還沒有回小屋?
春美穿過客堂,一步跨出大門,來到場地上張望。她很快回轉(zhuǎn),走到興長身邊,望著興長。興長有點心慌,說,你現(xiàn)在回小屋去,她可能已在屋里了呢?
或許是興長的這句話起了作用,春美馬上走向后門。興長想,他最好還是跟上她。
大成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面前的杯子已不再冒熱氣。他望一眼興長,眼睛里沒有絲毫懷疑神色。興長想,他跟進(jìn)來了,大成就沒必要懷疑他啥了。他再看春美的眼睛,里面剛剛有過的一絲懷疑也沒有了。他想,他跟進(jìn)來是對的,不能回避和躲閃,這個他有經(jīng)驗,面對麻煩事就像面對一只對著你叫的狗,假使你逃,狗反而會猛追;假使你立住不動或者干脆迎著它走上去,它反倒會夾緊尾巴走開去?,F(xiàn)在,興長覺得他還要朝前“走走”,他說,我跟她談房租的事,談好后,她就進(jìn)后門了。春美說,剛才我看了,她進(jìn)后門的話,也可以從西邊那個走廊里走出去的。
春美在她原來的位置上坐下。興長說,要不再等等?春美說,她不來,我們不走。春美又說,他們兩個不來,我們不走。
興長這時才想到小呂。小呂這幾日一直沒有露面,他上的是夜班,即便白天泡在外頭“砌長城”(打麻將),飯總要回來吃吧?可這幾日,他確實沒在白天出現(xiàn)過,更不要說在晚上的后院里猛地叫他一聲“爺爺\"了。在向紅原先坐的位置上,興長坐下,想想不好,又起身拿起熱水瓶,給臺上的兩只杯子續(xù)水。續(xù)好水,他又坐下,卻馬上醒悟到,他坐下算什么呢?他是小呂和向紅的房東,不過是被房子和房租牽絆著的房東,而他的房客跟前的這兩人是家鄉(xiāng)人,他沒有收到邀請,就跟房客的家鄉(xiāng)人坐在一道算什么意思呢?
可是,令興長想不到的是,這意思馬上出來了,也就是,他的坐下有收獲了。春美喝一口水,說,大叔,你說有這樣的人嗎?來拿時,說的花好稻好,到期,會連本帶利還可現(xiàn)在說,他們也找不到那老板了
興長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他能說啥呢?難道說小呂和向紅也是受害者,被人騙了嗎?假使他們不是他的房客,他倒是可以這樣說說。興長立起來,說,那再等等。
三
傍晚,天地間不見了陽光,灰蒙蒙一片。村窠兩里外,工業(yè)園區(qū)里的幾個煙肉在冒出不知是水蒸氣還是工業(yè)廢氣。加軍曾說環(huán)保部門來檢查過了,是水蒸氣??墒?,是水蒸氣,哪能一旦太陽不見,天空就灰蒙蒙了?
興長抬頭一望,覺得天空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加軍嘴里的環(huán)保部門可能也管不了,天空的事只能交給老天爺去管一一興長小時候,這里人信老天爺。可是,信歸信,卻還是常常要代替老天爺管天空的事,有時,還違背老天爺?shù)囊庠溉ス?,比如碰到“天狗吃月亮”,他們會用力敲擊面盆、腳爐等,試圖嚇退那只“天狗”,有人還拿起長竹竿,試圖去戳那只高高在上的“天狗”。最初的用長竹竿朝天戳的情景,是村東頭的贛大達(dá)達(dá)留給興長的。那還是達(dá)達(dá)年輕時的事了,他在村東頭的一塊空地上,用長竹竿拼命朝天戳,戳得滿頭大汗。別人問他,他答,那塊破棉絮還掛在那里,我要戳它下來達(dá)達(dá)的歲數(shù)跟興長差不多,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現(xiàn)在,這里的人不信老天爺,也不去管天上的事了,加軍嘴里的環(huán)保部門,不曉得他們是不是也和別人一樣,不會真心去管天上的事了。
興長嘴里輕聲咕著,在場上轉(zhuǎn)身,進(jìn)客堂,遲疑一下后,走向后門,跨出,進(jìn)東邊的走廊。東小屋的門開著,猛然間,興長以為春美和大成已經(jīng)走了,可他馬上望到了他們。春美的右臂膀在臺子上曲成三角,頭擱在這個三角上,像是睡著了。邊上的大成在抽煙,他面前的杯子變成了煙灰缸。見興長進(jìn)來,大成摸煙。興長搖頭說,不抽的。大成說,我也是這幾天開始抽的。
說著,大成把半根煙放進(jìn)面前的杯子里,煙頭發(fā)出“赤\"的一聲。興長發(fā)覺屋里暗了,就走到墻邊,摁一下開關(guān)面板,屋里剎時變亮,亮光像驚醒了春美,她猛地抬頭,嘴角掛下一絲涎水。
大成突然牙骨鼓起,說,我們熬心吃苦來這里,錢沒積下一分,反而倒貼誰不想讓我們活,我也不讓他活…
大成望著興長,眼神惡狠狠的,可興長望出,大成沒有在望他。大成又說,我讓誰都活不成。
興長的大腿抖了一下,感到大成又在望他了。誰?難道這個誰里也包括他興長?他想起他聽向紅話、來這里叫她的事,覺得或許大成已有所醒悟。他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也聽到了秋芬在廚房間里發(fā)出的呼喊聲。是在喊他去吃夜飯。秋芬的喊變成了救命的一個繩子,他攀住了它。
興長家的廚房在客堂一邊的東屋里,東屋被一垛墻間隔成兩間,北面那間是廚房,南面那間是雜物間??吞昧硗庖贿叺奈魑堇锓胖弥榆娝蚜_來的根雕、石像等,樓梯也安裝在西屋里。樓上是三個房間,西房間是加軍小兩口的,基本空著;當(dāng)中一間住秋芬,東面一間住興長。
這日夜里,興長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他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時間,十一點半。他側(cè)耳聽聽,秋芬的呼嚕聲高低不平地響著。他套上長褲,穿上單衣,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穿過房間北側(cè)的走廊,下樓,過后門,來到了東小屋的門口。他幾乎是屏著呼吸、踞著腳尖一路走來的。東小屋的門虛掩著,他的指尖輕輕一碰,門就開了。里頭黑咕隆咚,望不清是否有人。興長的喉嚨頭像被什么東西塞滿了,緊得難受。可他還是忍住了沒有轉(zhuǎn)身走開。他伸手,在門邊的墻上摸索,摁了開關(guān)面板,屋里剎時亮了。里面沒有一個人。興長朝前走,在窗邊的小圓臺邊立停。臺子上的一只杯子里,全是煙頭和抽了一半就被摁進(jìn)去的香煙。他身體右側(cè)的雙人床上,印花的春秋被沒疊,上面還放著一條黑色的九分褲。
大成和春美已走了,可以肯定;小呂和向紅回來過沒有,就不能肯定了。他們或許沒有回來,或許回來過又走了,可他們?nèi)ツ睦锪耍?/p>
興長返身上樓,還是屏著呼吸、踞著腳尖。
四
第二日上午八點半左右,興長在后院里走動,通過東小屋開著的窗,他看到了向紅和小呂。他馬上立住,心跳加快,突然有了一股沖動,想立刻走進(jìn)去,對他們說,你們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們。他的兩只腳似乎抖動了一下,可他抑制住了沖動。他沒有在窗內(nèi)看到大成和春美。沒有著到,不等于他們不會來,他們應(yīng)該很快會來。興長的呼吸有點急促,然后看到向紅端著臉盆朝南走動起來,很快,她的腳步聲響在了走廊里。
向紅去前場晾衣裳。興長連忙走進(jìn)后門,過客堂,也走向前場。前場的東西圍墻邊都繃著細(xì)帶子,用來晾曬。向紅和興長幾乎同時到了東圍墻邊。
向紅感覺到了興長的異常,放下臉盆,說,大叔有事?興長啜嚅道,沒有事。
興長真切地感到,他盡管是急急趕來,可確實沒事尋向紅。向紅也聽清了他的話,心里說,對,你沒事,是我有事。她轉(zhuǎn)過臉去后,心里說,看你這樣子,看你這眼睛,好像我的事就要妨礙到你了。
背對興長,向紅開始晾曬衣裳。興長也終于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要轉(zhuǎn)身走開,想不到向紅開口了,說,你剛才干嘛在我們窗外立那么久?興長不出聲。向紅又說,別怕,大叔,我們一時還死不了。興長啜喘道,不能這樣說……我本來想,待會兒要不要再來說……向紅說,看,你還是有事的,剛才怎么說沒有事?興長說,我說不說主要由你定,主要看你這邊,等你開口。
向紅定定地望著興長,一會兒后,說,暫時不用。
興長看到向紅的頭頂上飛著一只蜜蜂,嗡嗡叫著,幾乎要落到向紅頭上了,像不忍心看到這個情景似的,興長連忙轉(zhuǎn)身,回客堂。
傍晚,兩人又見面。向紅來場地上收衣裳,望到立在場上的興長后,她先左右望望,再輕聲叫他。興長走上去,她又說不出話來了,興長就先說,他們今朝倒沒有來。向紅說,可能來過,我后來上班去了,小呂也出去了。興長說,他們沒有等?向紅嘆口氣說,或許夜里還要來,唉,其實不管什么情況,我們會還…我重新給他們寫了條的,可大成好像連條都不相信了。
向紅又四處望望。在興長心里,她的這個動作激起了一種特別感覺,好像他們就要共守一個秘密了。這感覺讓興長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短暫迷糊。這個迷糊讓興長說出了一句混賬話,混賬不混賬自然也是他在腦子清爽時感覺到的,他說,秋芬還沒有回,還在地里。
望上去,向紅臉上像是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她輕聲說,我今天一直在想,能不能讓你先幫個忙,應(yīng)應(yīng)急。大成這豬羅連條都不相信了,你應(yīng)該相信條…
向紅停止說話,望著興長,似乎等著他接話,可他一時不接話,她就嘆口氣,說,算了,我沒資格說這話。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興長開口了,說,多少?
說話時,興長心里沒打算真的摸出鈔票,不管多少。他已聽出,向紅要他干啥了,這次,她不是要他去東小屋里叫她。
向紅說,一萬八。興長說,幾時歸還?
興長覺得自己是在為說話而說話,假使不說下去,他怪難為情的,怪對不起向紅的。
他也隱隱覺得,向紅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她不是說了嗎?我沒資格說這話,就是說,她跟他只是房客和房東的關(guān)系。
向紅說,半年,最多八個月。興長說,為啥最多是八個月?
興長曉得,其實村上所有的房東都曉得,房客和房東之間,房子和房租是實實在在的,后面再有別的東西也實在的話,必定會影響前面的實在,所以,除了房子和房租,每個房東都不愿意在別的事上跟房客實在起來。
向紅說,小呂入股在他廠里的錢,八個月后到期。興長說,到時小呂的廠也倒閉呢?
兩人說話的語氣都很平靜,完全是嚼白話的語氣,白話就是不實在,是除去了房子和房租之后的虛。這虛,或者說這不實在,就是本地房東和房客之間的嚼白話??梢哉f,除去房子和房租,本地房東和房客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嚼白話的關(guān)系?,F(xiàn)在,興長就是在跟向紅嚼白話。
向紅說,不會,小呂的廠是開了幾十年的老廠了,還是個大廠。興長說,你八個月后入股的錢就要到期,這事跟大成和春美說了沒?
大路上有人經(jīng)過,轉(zhuǎn)頭朝興長和向紅望望。興長沒有不自然,即便他是男的,向紅是女的,他老,向紅年輕。他和向紅的嚼白話再正常不過了,不能因為只有房子和房租是實在的,房東和房客之間只能板著面孔不說話了,房東和房客之間要把所有的不實在用空空的白話串起來,村里的房東都這樣做的,現(xiàn)在的興長也在這樣做。
向紅說,說了,可他什么都不相信了。興長說,碰著這樣的人,你和小呂算倒霉。向紅說,他們說他們倒霉。興長說,他們哪能倒霉,就是晚一點還他們。
向紅不再說啥了,手臂里挽著衣裳,露出要走的意思??梢姡蚣t確實也把兩人的這次交談,完全當(dāng)成了房客和房東間的一次嚼白話。兩人交談的最初,向紅話里的那個意思,或許是她奢望改變白話性質(zhì)所做的試探,可最后,試探失敗了。這種試探毫無疑問都是要失敗的,她先停止說話,露出要走的意思,就是在承認(rèn)失敗。
遲疑了一下后,興長的兩只腳也動起來。
這日夜里,興長失眠。或許,躺到床上前,他不該去探望一次東小屋,可昨晚他也探望了,結(jié)果回來后很快睡著。這次下去,因手指頭推不開東小屋的門,他把耳朵貼到了門上,卻聽不到一絲動靜。他繞到后院里,想從窗外朝里望,可窗子緊閉,里頭還扯著窗簾。他重新上樓。在床上,他想到了今夜有關(guān)東小屋的幾種可能,一是向紅和小呂已睡著了;二是他們怕大成和春美夜里找上門來,躲出去了;三是那個在外集資的老板終于找到了,大成和春美叫上了小呂兩口子,連夜趕到老板那里了。其實,興長也曉得,第三種可能性不大,第二種可能性最大,第一種可能性也蠻大。假使是第一種可能性,那么,大成和春美就要敲門,敲門不成,就要在門外鬧;敲門成,就進(jìn)屋纏,纏一夜,向紅、小呂根本睡不成想到這里,興長在枕頭上側(cè)轉(zhuǎn)頭,可他沒有聽到敲門聲,也沒有聽到東小屋里的吵鬧聲。沒有聽到,不等于上面的情況不發(fā)生。興長又想起床了,卻覺得腿腳重,不過,他只要在床上動了想做啥的念頭,假使不去做,接下來就不要想睡著。他還是起床了,又輕手輕腳走到了樓下。這次下去,簡直是上一次下去的翻版。重新躺到床上后,興長還是會不時地側(cè)轉(zhuǎn)頭,屏息聽一會兒。聽著聽著,他的呼吸變均勻,也終于睡著了。
五
第二日一早,秋芬左手拎著提桶,右手拎著放有插刀的竹籃,走出家門。她在場門前的大路上朝東走四五百米,左拐上橋,過橋后又朝西走四五百米,到了她家位于河北邊的菜地里去。
秋芬一走,興長就走向她的房間。他走得很慢,可喘粗氣了。他拉開靠北墻的衣櫥門。衣櫥當(dāng)中有一排四只抽屜,左邊第二只抽屜放有秋芬的內(nèi)衣,內(nèi)衣底下有一只牛皮信封。興長喘著粗氣,把牛皮信封拿到了秋芬的床上。他骨節(jié)粗大的手在抖,可仍很快地從信封里掏出了幾張存單。他在床上把存單一張張攤開。存單上的名字,有他的,也有秋芬的。這些存單,都是他和秋芬社??ㄉ系耐诵萁鸬搅艘欢〝?shù)目后,去鎮(zhèn)上的農(nóng)商銀行定存的。平時,秋芬保存著兩張社??ǎㄅd長的這張是鎮(zhèn)??ǎ锓业倪@張是農(nóng)??ǎ^幾個月或半年后,秋芬就把它們交給興長,讓他去定存,或者兩人一道去鎮(zhèn)上定存。興長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張存單上,戶名是他,上面的金額是一萬八千零五百。他把它塞進(jìn)單衣表袋里,把其它存單重新放好,去隔壁房間拿好自己的身份證,就出門上香花了,也就是去香花鎮(zhèn)上。
從鎮(zhèn)上一回轉(zhuǎn),興長直奔東小屋,可門關(guān)著。敲門,不應(yīng)。這時,一路興沖沖的興長冷靜了,覺得自己也許在做一樁荒唐、危險的事,也覺得自己違反了村里所有房東和房客間“嚼白話\"的慣例,他把自己和向紅的“嚼白話\"當(dāng)真了。他連忙上樓,也舒出一口氣,覺得向紅和小呂幸虧不在。
中午,興長在后院碰著了向紅,他一驚,目光躲閃。向紅提著洗菜盆,來摘菜。興長轉(zhuǎn)身想走,向紅叫住,說,大叔。
興長立定,不望向紅。
向紅說,我們這個月的房租,想拖幾天給,好嗎?興長說,租期還要幾天才到。向紅說,到了,明天。興長說,哦。向紅說,我想明天回老家去,在老家想想辦法,這事還是要早點跟大成了結(jié)。興長說,哦。
興長“哦\"罷,就匆忙離開后院,匆忙上樓。他不曉得自己為啥這么匆忙,也不曉得自己下樓時為啥也這么匆忙。其實,他用不著匆忙的,向紅一時不會離開,她中飯還沒有燒好呢。
興長把裝在銀行大信封里的錢遞過去時,向紅呆了一呆,連忙找筆。她寫好條,遞給興長,說,大成不相信條了,我對他說,再怎么,我和小呂在老家的房子還能值一些錢。一后來,向紅的這句話,在興長的耳朵邊響了好幾次,她說話時的表情也在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好幾次。這話、這表情,讓興長覺得心里踏實。
第二日午后,小呂外出時,看見了興長,馬上立住,臉上露出很特別的笑。他說,爺爺。興長也立住,等著小呂說下去。小呂說,爺爺。興長說,出去???小呂點頭。興長說,那你走吧,早去早回。
小呂走后不長遠(yuǎn),向紅來喊興長。興長想,還有啥事呢?可他還是跟著向紅朝前走了,兩人在場角上一前一后轉(zhuǎn)彎,再沿著東圍墻往北,左轉(zhuǎn)進(jìn)走廊,最后進(jìn)了東小屋。向紅先進(jìn),興長后進(jìn),向紅進(jìn)去后,又轉(zhuǎn)身朝后走幾步,關(guān)上門。
這時候,秋芬又去了河北邊的菜地里。秋芬,這個在田地里滾爬了大半輩子的農(nóng)村婦女,只要一有空,就要到菜地里去。河邊的那片菜地,是她墾荒得來的。最近,在這片菜地的北面,又有一塊荒地被她開墾了出來。
興長跟著向紅進(jìn)小屋只一會兒,就開門出來了。他走進(jìn)走廊,沿著剛才走來時的原路朝外面走。向紅沒有跟出來。
興長的面色異常。本來,他面色偏黑,在上面不大容易辨得出別的顏色,可這時,黑上面的紅暈已很明顯。走到東墻邊時,他的腳步慢下來,目光躲閃。陽光很暖和,金燦燦地照在了興長的四周,也似乎把興長臉上的紅暈照得更明顯了,望上去,興長像是喝了過多的酒。
興長覺得身體軟軟的。他靠在了圍墻角上,似乎走不動了。圍墻角的里面,兒媳婦栽下的月季正值花期,一朵朵紅花鮮艷得像剛升起的太陽,嬌嫩得像剛出生嬰兒的皮膚。這些花在微風(fēng)里抖動,興長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它們。
現(xiàn)在,假使正好有人路過,就會看到興長在看花,還會看到興長的臉上有紅暈,像是花的嬌羞走到了他的臉上??蛇@時沒有人路過,沒有人看到興長在那么專心地看花。
終于,興長像是看夠了,在圍墻角上轉(zhuǎn)身。兩只腳遲疑一下,他開始朝東走。走了一會兒,他左拐上橋,過橋后又朝西走了一會兒,來到了他家的菜地邊。菜地的北面,是一片番麥地,青翠的番麥稈已經(jīng)長得半人高。番麥地的東面是蘆粟地,同村高跛子種的,蘆粟稈當(dāng)中,還種著甜葉菊。順著蘆粟地和番麥地之間的一條壟溝,興長朝南走了十幾步,就看到了秋芬。她正蹲在豇豆棚邊,用插刀種著芹菜秧。
興長立住。午后的陽光像焰苗,在豇豆棚上抖動,也在秋芬的脊背上抖動。在豇豆棚邊,她每種好一棵芹菜秧,就在身邊的提桶里舀起一木飄的水,給芹菜秧澆水,松軟的泥土發(fā)出“吡吡”的吃水聲。秋芬背對著興長,她的身右,是她種下的茄門辣椒。陽光下,它們像一只只閃亮的燈籠,它們也被叫作上海甜椒,又因為甜椒皮有三四條縱棱溝、頂上突起三四個棱角,還被人叫作三四角甜椒。秋芬的身左,是高啵子家的菜地,毛豆間種著雞毛菜,望上去一片蔥綠,因為被陽光照著,這蔥綠也像在閃閃發(fā)亮。高跛子沒在他家的菜地里,他走路不方便,有時秋芬就幫他給菜地澆水。
興長家的這片菜地正對他家的灘涂石和后院。興長朝后院隔河望去,好像望到了一個人,正在朝東小屋的窗口里張望,又走到走廊口等待。那是他,他覺得自己已辦妥事情,還在張望啥、等啥呢?
興長收回目光,走到秋芬身邊。秋芬嚇一跳,說,扮鬼???
興長嘿嘿一笑,奪過秋芬手里的木瓢,幫秋芬澆水。秋芬說,添亂。興長又嘿嘿一笑,說,好像我一到你邊上,就是來幫你倒忙的。秋芬說,為啥一直給我這個看法?興長說,你眼睛出了問題。
秋芬側(cè)轉(zhuǎn)臉,望望興長,覺得他今天有點異常,說,吃酒了?中午好像沒有吃???
她感到興長今天看她的眼神有點怪。這眼神在好多年前出現(xiàn)過。她心里突然有了一個不好的預(yù)感,又搖搖頭,覺得自己多想了,就低下頭來,專心插起芹菜秧來。她的褲管上沾著不少泥水,可上身的紫紅V字領(lǐng)薄紗衫還是清清爽爽的。她的額頭上汗水涔涔。年輕時,兩口子一起干活時,興長常會給她揩去臉上的汗,現(xiàn)在,他突然又有了這個沖動,他的右手在大腿邊動了動。
興長望著秋芬汗涔涔的額頭,想起了另一個年輕的額頭。不知為啥,年輕的額頭今早也有點汗珠子。自然,年輕的額頭更白、更飽滿。見興長氣急著要走,年輕額頭的主人說,我給的條子還是作數(shù)的,并不是不想還,放心。
可興長還是“不放心\"地走了,來到了河北邊的菜地里。午后的菜地里有些熱,興長的額頭上也出汗了,他轉(zhuǎn)頭望望,高跛子家的菜地里空無一人,他家甜椒地的西面,仙寶家的那塊中藥地里也沒人,只有川芎的一朵朵白色小花在朝興長送來淡淡的香味。這香味有點像從那年輕人身上發(fā)出的,也有點像從秋芬身上發(fā)出的。興長扔下了手里的木瓢,抓住了秋芬的臂膀,說,小芬。
秋芬渾身一抖,心里的預(yù)感被證實。她掙脫掉興長的手,可他的手再一次抓牢她的臂膀,開始拉她。她已曉得,他這是在把她朝三十年前拉。三十年前,他們身邊,也有一片茂盛的番麥地。
六
當(dāng)日夜里,臨睡前,興長去了秋芬房間。秋芬有點擔(dān)心他要睡過來。他們已分床十多年,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睡眠淺,更不習(xí)慣兩口子睡一道了。她也擔(dān)心他又要跟白天一樣了,白天她干了活,又被他莫名其妙了一趟,她真累了。他已跟她好多年沒“那樣”了一好多年來,興長不是沒試過,是不行。可今天,他行了。今天,他是在那種地方行的,她是在一種既怕又想的狀態(tài)下,被他“那樣”的,所以,她身上的力氣大部分被耗光了,真累了。
好在,興長只是坐在床頭,跟她聊天,既沒有真想跟她睡一道,也沒有想跟她再“那樣”。
他說,后頭的雞棚要重新扎牢了。秋芬說,你去扎。他說,解洋洋要買一只雞。秋芬說,賣給他。他說,吃夜飯的時候碰著小呂,他說他的一個老鄉(xiāng)生病住院了。
秋芬覺得今朝的興長確實變了,白天的事不去說它,到了臨睡前,哪能又變得這樣多話。他是變了,可他為啥突然之間變了呢?秋芬覺得不明不白。她有點走神。
見秋芬不接嘴,興長說,因為前段時間,鈔票被人騙了,不開心,就生病住院了。秋芬回過神來,說,是啊,心情不好,容易生病。興長說,所以,我們兩口子以后都要好好的,不要生病。你呢,不要再對我發(fā)脾氣,兩個人就有好心情,不容易生病。秋芬說,啥?兩個人心情不好,是因為我對你發(fā)脾氣?講講清楚。興長的嘴唇哆嗦一下,說,好,我心情又不好了。秋芬說,你心情不好一直是自己尋的。興長說,我不尋了。
興長起身要走,秋芬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今天變化了的他,盡管覺得他變化得不明不白。秋芬就放低聲音說,是誰生病住院了,你還沒說。興長立定說,是小呂的同鄉(xiāng)春美,就是剛過來不長遠(yuǎn)的春美,來這里尋過小呂他們好幾趟的,你照過面。
秋芬嘆口氣,目光對著興長,可沒有望他。興長覺得該走了。
隔了幾日,興長被秋芬叫到了她的房間里。這是在下午,平常這時,秋芬已去河北邊的幾塊菜地上了。秋芬喜歡去菜地,還常說在家里坐長了會腰酸,而去菜地里干活腰不酸,即便坐在菜地里,也比坐在家里適意??墒沁@日下午,她幾乎一個下午沒有走出家門。
興長望到秋芬的床上有一只牛皮信封,幾張存單散落在它的邊上。他的腦子里“嗡”地叫了一記。他坐到了床口上,秋芬沒有坐下,伸出右手,朝床上指指。她不說啥,她伸手是想讓興長說。她臉上有一種憤怒的篤定,相信興長會馬上把情況說清楚。以往的年頭里,秋芬臉上也有過這種憤怒的篤定,有過在這種表情配合下的伸手或揮手,這種情況出現(xiàn)后,興長會先以裝糊涂的方式“反抗”一會兒,“反抗\"的結(jié)果,基本以興長的失敗而告終,因為,秋芬臉上的篤定不是無緣無故的。憑著以前的經(jīng)驗,這次,興長不想裝糊涂了,也不能裝糊涂了,因為這次事關(guān)錢,而且數(shù)目大。他不想裝糊涂,不等于不想有所保留。
他啜嚅道,一個朋友碰著難處,我就去領(lǐng)了,讓他先應(yīng)應(yīng)急。本來就要跟你說的,幾趟轉(zhuǎn)身,忘記了。秋芬嘴角上露出譏笑,說,轉(zhuǎn)身幾趟?哪個朋友?興長說,先不管,我讓他盡快還來。秋芬說,先不管?倒像是你做對了啥,我做錯了啥。興長立起,說,誰都沒有錯!我走了啊。秋芬一把揪牢興長的臂膀,走了?這么便當(dāng)?興長靈機一動,說,我現(xiàn)在就去問朋友要回來。
秋芬松開手。興長走到樓房前的場地上后,就后悔自己最后講的那句話了。他走到了場地前的路上,陽光灑滿了他全身,陽光里像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叫,叫得他的太陽穴都在“突突突\"地跳了。他轉(zhuǎn)了個身,沿著東圍墻朝北走,沒一會兒,他敲起了東小屋的門。沒人回應(yīng)。他有向紅的手機號,不過從沒打過,他現(xiàn)在想打,又覺得手機里講不清楚。猶豫了一下,他決定去尋她。
向紅上班的藥材廠不遠(yuǎn),就在前面的村里。走去,也就二十多分鐘的時間。當(dāng)傳達(dá)室的人把向紅喊到門口時,她以為出了什么事,望著興長的目光竟有驚嚇神色,說,出啥事了?
對興長來說,向紅沒問錯,他這邊確實出事了??墒?,見到向紅后,興長卻一下子開不了口了。
興長不曉得向紅在藥材廠里擔(dān)任啥,干著哪一種活,他想現(xiàn)在最好問一聲這樣的話,可把她喊出來就為了問這句話?這肯定不對,而不說話肯定也不對,他就嘬喘道,你知道,我是個愿意幫人的人,你的同鄉(xiāng)小姐妹,不是生病住院了嗎?我想向紅說,出院了,你想干什么?
向紅臉上的神情已舒緩,不曉得為啥,自從興長紅著臉從小屋里出來后,她跟興長說話的語氣跟以前兩樣了,可也不完全是不客氣。
興長說,我想向紅說,你也想借錢給她?興長說,說啥,我跟她無親無故,我是想……向紅說,即便你想借錢給她,我也不會去問,我跟她已兩清了,沒關(guān)系了。興長說,我本想做一件事,你曉得…
向紅倒是沒有立刻離開,臉上還露出傾聽神情。
興長說,我們這邊的人假使碰到周邊人有困難…你曉得,這里的兩只廟拆光好多年了,可我們這里的好人多,想積德…我們是這樣做的,假使周圍有人碰著困難,我們會發(fā)點善心,當(dāng)作摸出的香火錢,是在為自己積德啊…向紅說,廟還有,青龍寺,不過遠(yuǎn)一點,在五十里外的白鶴港邊。興長說,照我看,獻(xiàn)給望不清、摸不著的神,不如獻(xiàn)給望得清、摸得著的人。向紅說,那你去獻(xiàn)她吧,她生病住院后,肯定更困難了,你直接去尋她吧,我跟她是兩清了,沒關(guān)系了沒別的事,我進(jìn)去了。
向紅轉(zhuǎn)身。
七
當(dāng)日夜里的吵架發(fā)生在客堂里。秋芬起先還算克制,只是要躺椅里的興長講出碰著難處的“朋友\"是誰。興長卻說,到時候還來就可以了。兩個人同樣的話“拉鋸”了幾回后,秋芬火氣上來,當(dāng)胸一把把興長拉起來,拔高喉嚨說,我不是小氣到給親朋好友借錢都不肯,我想曉得借給了誰,可以吧?興長嘟噻,曉得跟不曉得不是一樣?秋芬說,哪能一樣?秋芬的唾液噴到了興長的面孔上,又說,你說,哪能一樣?興長爭辯說,借了還,還了借,自古以來,只要借字后頭有還,就是做了一樁大好事,管其它干啥?還有人在陌生人那里放高利貸呢秋芬又把一口唾沫噴到興長臉上,說,放高利貸?你還沒有這種膽量呢!你是把那錢交給哪個騷貨、哪個妖精了吧?你個老變死(作死)……
興長心里一驚,憑直覺,他覺得秋芬說的是氣話,可這話卻正好落在他的痛楚上。要是把錢借給了一般的人,興長早說出人名了,可向紅加上有了她把他叫進(jìn)小屋的經(jīng)歷…興長覺得向紅的名字很難出得了他的口,這是他以前沒有想到的。他也想過讓村東頭的老八頭假裝借了他的錢,可想想又不妥,萬一穿幫,事體更壞。既然借給了向紅,為啥要讓老八頭假裝?興長只有把向紅的名字咬緊在嘴巴里這條路了。
興長說,是哪個妖精,你倒說說?秋芬說,???你聲音倒比我大了?
秋芬的兩只手同時抓牢興長的胸膛,拼命搖晃。興長重新跌回躺椅里,把秋芬?guī)聛?,秋芬就勢撲在了他的身上。撲在了興長的身上,就要做出撲在他身上之后該做的動作,剎那間,秋芬確實也有做那些動作的沖動,比如叉興長的頭頸、撕他的頭發(fā)、打他的頭等,可幾乎同時,她意識到,不是她主動撲倒興長和撲到他身上的,不過她還是牢牢摁住他的兩只肩胛,好像不想讓他從躺椅里起來,也好像只要牢牢摁住他,他立刻就會招供。她大聲說,講,這張存折哪里去了?錢哪里去了?
躺椅邊上,出現(xiàn)一道陰影,躺椅上的兩人同時發(fā)現(xiàn)了向紅。
向紅說,阿姨,是我,是我問大叔借的。
兩人都從躺椅里起來,客堂里的燈光晃動。秋芬用陌生的眼神望著向紅。
向紅說,阿姨,我有借條給了大叔的。秋芬說,那他做啥一直不肯說出來?
向紅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
秋芬又說,那你為啥一直不肯說出來?見興長不開口,她的聲音一下子大了,你說,你為啥一直不肯說出來?
秋芬再次一把揪牢興長的胸膛。向紅拉牢秋芬的胳膊,把她朝邊上拉,邊拉邊說,怕你多想。
向紅完全是下意識說這句話的,說完,她就后悔了。她想找補一句啥,可這次,潛意識卻明明白白告訴她,再多說啥,可能更不好。好在在她的拉扯下,秋芬放開了手,板著臉朝樓梯口走了,很快,她在樓梯口消失。向紅回到了東小屋里。在凳子上坐下后,她又開始后悔她的那句話了。不過很快,她明白過來,在他們老家,“多想”這兩字,更多包含著擔(dān)憂這層意思,是的,把錢借給一個非親非故的房客,肯定是一樁讓人擔(dān)憂的事。這么一想,向紅寬心了,怎么來這里的時間一長,就忘記了“多想”這兩字在老家的含義。
可是,秋芬還是真正地多想了,她沒有按照向紅老家那個“多想”的意思去多想,她的多想里沒有擔(dān)憂這層意思。本來,她確實在擔(dān)憂,她擔(dān)憂這錢在興長手里被騙了,被弄丟了,甚至參加賭博輸?shù)袅?。照這樣說,她原來的多想倒也是向紅老家的那種“多想”,向紅的那句“怕你多想”的話倒沒說錯。可現(xiàn)在,秋芬的多想就是本地人的這種多想。她現(xiàn)在的多想,很難講不是被向紅那句話點燃的。這也是剛才向紅后悔的原因??上蚣t后悔也沒用了,躺在床上的秋芬在想,他為啥要借錢給她?借了還不肯說出來?為啥?還有,去年底,東小屋的房租欠了兩個多月,他為啥不去催討?我讓他去催討,他為啥還要反過來為向紅說話?為啥?
在床上,秋芬翻來覆去,卻不再為錢擔(dān)憂,在為另一樣她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燒心。她想,最近,他為啥一直喜歡進(jìn)后院?最近,她為啥好久沒有見到向紅了?這妖怪一定在躲她…種種的想,又突然讓她擔(dān)憂起錢來,假使,可能…那這不是借了,是送了。她又想到了另外兩個“為啥”,它們幾天前曾在她的腦子里出現(xiàn)過,只不過出現(xiàn)的時間不長,只一會兒,也沒有讓她這么燒心?,F(xiàn)在,它們重新回來了,是雷閃一樣回來的,也像是電流一樣回來的,她的手腳抽搐了一下。它們是:為啥那天他發(fā)了神經(jīng)一樣來河北邊的菜地里了?為啥到了菜地后又發(fā)了神經(jīng)一樣地“那樣”了?
在菜地里,他行了!他行得蹊蹺,那么多年不行,就在那日下午行了;那么多年不行,就在他把錢借給那個妖怪時行了;在家里不行,在菜地里行了。他為啥行?
還用問嗎?怪不得他行得蹊蹺,怪不得出現(xiàn)了那么多她想不明白的事,現(xiàn)在,她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卻又糊涂了,這個長得像電視劇《西游記》里蝎子精一樣漂亮的妖怪,啥人不好搭,偏要搭一個半老頭子?啥人的錢不好騙,偏要騙房東的錢?慢點,那妖怪不是說給了條的嗎?慢點,那條,或許就是為事體敗露所做的準(zhǔn)備。
秋芬想爬起來,沖進(jìn)興長的房間里,或者沖到樓下的東小屋里,可她的大腿很重,她爬不起來。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蟲叫聲,然后,又是兩聲貓叫。秋芬的心思散開去,不過,又很快收攏了。她想,現(xiàn)在,已不是錢的問題了,是比錢更大的問題了??墒?,又是錢的問題,不為錢,蝎子精會搭人?
窗外又傳來貓叫聲,秋芬的心思再次散開去,不過后來又收攏了。這一夜,秋芬一直沒有困著,她的心思一直處于散開和收攏之間。
天亮前,秋芬走進(jìn)了興長的房間,掀開了興長的被頭,說,那張條子呢?
興長哆嗦一下,起來,坐到床沿上。秋芬又問一聲。奇怪的是,她問話時的語氣很平靜。而這時,興長在床沿上擺出的是一種要迎接風(fēng)雨雷電的樣子,當(dāng)他聽到秋芬聲氣很平靜,甚至是很和緩的問話時,他明白了,他等不來風(fēng)雨雷電了,秋芬只是想問他討要那張借條,她想把借條捏到自己手里。興長臉上的緊張神情一掃而光,臉上甚至露出了歡欣神情。他側(cè)身,伸手,拉開床頭柜上的抽屜。
條子上面的字雖歪斜,卻清晰:今借款一萬八千整。借款人:向紅。2008年5月21號。
秋芬的目光落在條子上面的日期上。她已記牢興長去河北邊發(fā)神經(jīng)的那個日期,5月22日,因為這日期太特殊了,由不得秋芬不去記住它。為啥這兩個日期正好是緊靠著的兩日呢?為啥這兩個日期借錢在前、去河北邊菜地里發(fā)神經(jīng)在后呢?
還要問嗎?秋芬把手里的條子扔到了興長臉上,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惡聲惡氣地說,不是錢的問題。
她既像在對興長說,更像在對自己說。她到底還是發(fā)火了,剛剛的和緩語氣原來只是假象,她剛剛討要條子的樣子是假的。
興長的身體又變成了一種要迎接風(fēng)雨雷電的樣子??墒?,秋芬走出了他的房間。
八
當(dāng)日,秋芬就去了兒子那里。興長曉得這一點,是因為兒子加軍夜里打來的電話。白天,興長的心一直吊著。中午,不見秋芬回家燒飯,他就自己燒了半碗芋芳,蘸著砂糖,將就著吃了。接著,他就不曉得要做啥了,他既想去一下河北邊的菜地里,又怕去;他既盼著秋芬回家,又怕她回家。夜里,他在場角上立了好一歇,直到暮色完全罩住了他身邊的一切,臉上也被蠓子叮了好幾記,他才轉(zhuǎn)身進(jìn)了客堂,又進(jìn)了廚房。平時,家里由秋芬燒飯,可直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回轉(zhuǎn),他就開始淘米燒飯。他想,她總歸要回來睡覺的,他先把飯燒好,把菠菜炒熟吧。
就是在他剛炒熟菠菜,猶豫著要不要先吃夜飯時,手機響了。不知為啥,手機聲嚇了他一跳,他慌忙接,兒子加軍的聲音傳過來,你啊,你啊,年紀(jì)一大把…媽在我這里,不肯回…我也沒有臉回來了……
興長的腦子里“嗡\"了一下。加軍還在講啥,興長已聽不見,他把手機放到臺子上,在邊上坐下來,呆呆地望著對面墻上的一塊瓷磚。白色瓷磚上刻著的一朵小紅花似乎在顫動。他想重新站起來,兩只腳卻沒有聽他指揮。他的肚子叫了一聲,可他不餓。那盤菠菜已被他盛起,在灶臺上散發(fā)著最后的熱氣。很快,那朵小紅花不再顫動,菠菜也不再散發(fā)熱氣,周圍的一切像是陷入到了一片靜止中,興長也感到了一種空蕩,他從來沒有感到過廚房間里是那么空蕩,他望著灶臺上的電飯煲,可眼睛里沒有它。
最后,他還是在臺子邊站了起來,也感到肚子餓了,吃了一碗飯,吃光了那盤菠菜
第二日,他開始為自己燒葷菜。每個周末,兒子都會買來速凍的魚肉,魚在周初就燒掉了,冰箱里只有肉類了。肉被興長燒得淡不淡、咸不咸,滋味不對勁,更不對勁的,是他心里的滋味。他剛對自己說,秋芬就要回轉(zhuǎn)的,又馬上對自己說,看來今后要一個人過日子了。兒子昨日夜里手機里的話又響起,還開始在他耳邊不斷回響。
他想,在兒子面前,秋芬肯定把自己的懷疑說成了事實,她在加軍面前,會說她推開了東小屋的門,正好撞著加軍也不是不了解她,可做兒子的,在面對自己的娘(媽)時,心智往往會被蒙蔽,情緒往往會被牽引;也或許是,做兒子的認(rèn)為,順著他娘,更能體現(xiàn)出一份孝心。不過這一次,孝心的另一半是興長啊,難道對娘孝了,就不顧對爺(爸)孝了嗎?難道就可以忽視娘常有的行派嗎?秋芬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在自己的不開心、吃的苦頭上,往往會偏離真實,夸大其詞。興長記起,秋芬有一次扭傷了腰,兒子很關(guān)心,帶她去看,買回好多藥,還隔天打來一個電話,問他娘的傷愈情況。過了不久,秋芬的腰明明好了,藥都不吃了,干活時比興長都得勁了,可兒子問她時,她立刻眉頭一皺,腰一歪,說,還不行…還有不少類似的事。想到這里,興長心里再次對自己說,看來今后要一個人過日子了!
即便不說今后,接下來必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要一個人過日子了,因為,秋芬有著那樣的行派;因為,加軍在孝的兩頭,已經(jīng)做了選擇,否則也不會給他打那個電話了,而是直接把他娘送回家了。
興長心里很窩塞(難受)。接下來的一日,他在場角上碰著東隔壁的關(guān)二后,心里更窩塞了。關(guān)二對他說,我是不相信的。
村里人都曉得了?哪能的事?興長張大了嘴巴,好像聽到了梨樹上生蘋果的消息。他望到關(guān)二嘴角上的一絲笑,就清楚了,關(guān)二在講反話。有時也不一定是反話,僅僅是在向?qū)Ψ酵嘎哆@一點:我曉得你的事了。關(guān)二的這句話可能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以村里人慣有的講反話形式,在面上表示出了對興長的同情。
興長的腦子“嗡嗡”叫著。他離開場角,進(jìn)客堂,又走進(jìn)后院。他望著東小屋的窗子,眼睛里露出一種特別的光芒,這光芒,只有覺得世界虧欠了他的人才有。差不多十分鐘后,他推開東小屋的門,見向紅正一個人坐在里面時,他呆了呆,一時忘記了推門進(jìn)來干什么,可又很快想了起來,就步子堅定地走向向紅。由于剛才的一時忘記,他只是虛掩上了門,沒有反鎖上。
過了不到半分鐘時間,東小屋里傳出叫聲,就三聲,前兩聲低沉,后一聲尖細(xì)。在外面的人聽上去,這叫聲是驚嚇,也像是掙扎。就在第三聲叫聲剛消失的一瞬間,東小屋的門被推開了。
事后,興長想不明白,向紅那樣,到底是她變了,還是她意識到了小呂就在附近?自從跟春美家了清那筆債務(wù)后,小呂白天在家里的時間也多了??墒?,她假使意識到小呂在附近,就要進(jìn)來,她用不著叫,她只要輕聲提醒他就可以,也或許,她原想提醒的,卻由于驚慌,不小心叫出聲了。她的跟她的叫聲一樣,也是讓興長想不明白的??墒?,不管是向紅變了,還是她感覺到了小呂就要闖進(jìn)來的危險,興長,出事了。這個清白了大半輩子的人,這一次,遭遇到了潑天的污水。
九
在派出所里剛開始的一段時間,興長一直在流淚。他不哭,可在流淚,甚至當(dāng)一名警察在他面前路過、莫名其妙地趄了一下,從而讓他嘴角處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時,他也在流淚,好像他的眼睛已經(jīng)壞了。好在淚水總有流盡的時候,當(dāng)他不再流淚時,一名警察開始審問他,他卻不開口,跟在東小屋里詢問向紅時一樣,當(dāng)時,向紅這個“被害人\"也一聲不吭。
警察對興長說,你不開口也沒用,那個女人不開口也沒用,女人的男人看得很清楚,法律是以事實為依據(jù)的。
警察圓臉,沒兇相,說話的語氣也很和順。他還讓興長吃茶,興長面前的一次性茶杯已不再冒熱氣,有兩三片綠色茶葉片卻還在杯中翻騰。見興長不開口,警察站起來,走出去,把興長重新冷在了邊上。興長拿起面前的一次性茶杯,吃一口,把嘴巴里的茶葉重新吐回杯子,然后,他像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上身挺了挺。沒錯,他是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它像是從隔壁屋子里傳來的,也像是從他腦子里傳來的。他甩甩頭,那熟悉的聲音果真沒有了。可一會兒后,這聲音又傳過來,他再次挺挺上身,聽真切了,可他不認(rèn)為這聲音就是他認(rèn)為的那人的聲音,他認(rèn)為這聲音很像那人的聲音。
可他錯了。那人來了,是向紅,跟著圓臉警察。圓臉警察讓向紅在興長邊上坐下。
警察指指向紅,對興長說,她說你是想問她要錢,就是你借給她的,發(fā)生了拉扯,是不是這樣?
興長咽一口唾沫,像是剛才嘴巴里的茶葉沒有被他吐掉,現(xiàn)在被他咽在了喉嚨頭,他的喉嚨頭有點梗塞,說不出話。
見興長還是不開口,警察指指向紅,又說,她說你借給了她錢,是不是?
興長的目光轉(zhuǎn)向向紅,她手里拿著一個大牛皮紙信封,鼓囊囊的。他看不清里頭是啥,可他認(rèn)為這里頭是錢;他不清楚向紅帶錢來干嗎,這錢是從哪里來的,可他認(rèn)為這錢對他接下來的命運很重要。
警察接著說,她說你老婆知道你借錢給她后,跟你鬧了,還住到了你兒子那里,嗯,這個很好核實。
向紅說,他來討要后,我看事情鬧大了,就想還是馬上還掉吧。來之前,我就外出湊了,加上最近攢的……
興長舔舔嘴唇,終于開口說,我不需要你還了……
警察笑了,說,我看,你的腦子壞了。警察又把臉轉(zhuǎn)向向紅,問,你老公難道不清楚這些情況?
向紅說,他清楚??伤麃韴蟀福_實往那方面想了。他這人,那方面的疑心重…
警察笑了,起身,扔下兩人,出去。不長遠(yuǎn),他又回來,手里拿著一頁紙,先讓向紅望,然后讓她在上面簽字;又讓興長望,也讓興長在上面簽字。
幾分鐘后,向紅和興長走出了派出所,他們一前一后走著。半路上,向紅把那只鼓鼓的大牛皮紙信封遞給興長,說,借你的錢在里面,里面還有前半個月的房租,我們要搬走
了。
興長接了信封,說,為啥要搬走?她說,我們這樣的人,經(jīng)常會搬家。
到了家里,興長馬上尋出那張借條,給了向紅,說,還是不要搬了。向紅笑笑,說,這里還能住嗎?她見那只鼓鼓的信封還在興長的手里,又說,去放好。
可興長還是沒有立刻去放好,他走進(jìn)后院,在碎磚道上立一會兒,又走到灘涂石上,在最后一級石板上立住。他面前,深青色的河水在波動,一條條穿條魚在水里快活地竄動。
興長舉起手,抖動信封,一張一張鈔票像巨大的樹葉,飄落到河面上。它們在水里慢慢浮動起來,隨波逐流。
大概一個鐘頭后,加軍回來了。他在客堂里轉(zhuǎn)一下,又去興長的房間、秋芬的房間、他自家的房間各轉(zhuǎn)了一下。他下樓,在底樓的每一間房子里再次轉(zhuǎn)一下,都不見興長。他在客堂里喊起來,阿爸一一第一次,他在這里聽到了回聲,很響。
【作者簡介】林宕,原名徐斌。中國作協(xié)會員、上海市作協(xié)理事,上世紀(jì)80年代末開始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說先后被《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新世紀(jì)文學(xué)選刊》等刊物選載,出版中篇小說集《沒有的石榴花》、短篇小說集《十八節(jié)》等,曾獲《上海文學(xué)》獎、《雨花》精品短篇獎、上海市作協(xié)會員年度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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