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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算

    2025-06-27 00:00:00裴彩芳
    黃河 2025年2期

    引子

    蘇子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p>

    外公所為和蘇子的文字并無必然聯(lián)系,可是我那打了一輩子光棍的舅舅卻以他無知的善良詮釋了蘇子文字的內(nèi)在含義。

    纏著小腳的老姑手里捧著一個包裹,盤在后腦勺的灰白緊致的發(fā)髻散落在肩膀上,垂亂的樣子配著一張錯愕的面孔咚咚咚地敲響我家的外門。母親推開子門,看到老姑已把攬在懷里的包裹夾在一側(cè)的胳肢窩下,一只手正伸向內(nèi)門。所謂子門是單扇結(jié)構(gòu),分上下兩節(jié),下邊木紋雕刻,上邊鏤空花格能透進(jìn)陽光,安裝在兩扇木門的外邊。老姑伸開的手像一截蒼老的樹爪,不慎捅漏了鏤空花格子上糊的麻紙,一臉的尷尬和無辜。母親連忙接過老姑手中包裹說:“姑哎,這是咋了?你咋這樣子?”老姑站不穩(wěn)的小腳搖晃著像要倒下去。母親趕忙上前扶?。骸肮冒?,你上炕,熱熱身子,不要急、我給你倒碗紅糖水暖暖胃。\"老姑四方臉,干癟進(jìn)去的兩腮是因為脫落了大半的牙齒,眼里浸著淚,卻沒有流出來,悲苦地說:“我兒,姑走投無路了,怕又要連累你,給你添麻煩呀。

    “姑哎,說啥呢,你就把侄女這兒當(dāng)你的家,有我們吃的就有你的一口,侄女還不是和女兒一樣?!?/p>

    老姑家沒有兒子,鄰居把娶不到媳婦的大侄子,串排入贅老姑家做上門女婿,女兒引弟不同意離家出走。老姑就把男子當(dāng)兒子一樣養(yǎng)著,縫衣做飯,照顧生活起居,并四處打聽姑娘下落,捎信讓其回家完婚。

    一個漆黑的深夜,男子破門而入,跳到炕上按住老姑的頭說:“你女兒走了,你總跑不了吧!她不回來你就給我!”說著一只手掀開被子,一只手掐住老姑的脖子

    天剛蒙蒙亮,受盡欺凌的老姑夾著包裹投靠侄女。她給母親講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外公年輕時的一次莽撞,給后人留下無法彌補(bǔ)的遺憾。

    老姑說:不管活人死人,都有魂靈,都要善待,這樣普通的道理,你外公不在乎,遭報應(yīng)的。她不止一次、兩次給我們講了,母親的耳朵聽得起了老繭,連剛剛記事的我也不知聽了多少遍,甚至每天她都抓住我的手說:“我娃,老人的話一定要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說到這兒再重重地加一句“不信,老天就要懲罰你!”

    母親說:“姑哎,事情都已過去,父親都去世了多少年,你就忘了吧。咱不提它了。”

    “咋忘?他把你爺爺?shù)暮」怯酶^砍,用銼子銼,咋忘?”老姑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抬高嗓門說,“我八尺大個子的爹,沒有一點點傷疤的爹,被你爹用斧頭剁成了幾截,這下好了,報應(yīng)來了。\"老姑感覺話有點重,又說:“我兒,你們不懂,你們小,人即使死了,也是人,他的靈還在,知道疼?!彼难劬σ驗槌D炅鳒I已經(jīng)沒有了淚水,眼眶里紅紅的像灌了血一樣。

    老姑說的事并不大,卻像一根錐子,直扎進(jìn)后人的心,誰提起來都膽戰(zhàn)心驚,一身冷汗,直至一生都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太姥爺去世早,當(dāng)時的風(fēng)水先生和太姥爺是拜把子兄弟,他跑遍了南山嶺的梁梁凹凹、溝溝坎坎給太姥爺踩了一座風(fēng)水寶地。墳盤寬大,墓穴前方視野開闊,泉水潺潺,藏風(fēng)聚氣;周邊群山屈曲回環(huán),仙氣繚繞;后背靠山高峨延綿,左右山翼環(huán)抱,可謂合天時、合地運、合山水。十年后太姥姥去世,作為獨子的外公張羅著給父親翻墳,與母親合葬。根據(jù)風(fēng)俗習(xí)慣,外公備好遺骸盒子和壽衣、長袍紙扎,打開墳包,只見兩簇蘆葉草把棺木托起,上面有一對形似蘆鴿的鳥兒,渾身羽毛潔白如雪,橘紅色的小嘴,上面一雙靈動神奇的黑眼睛,雙腳如剛孵出來的小雞爪子呈粉紅色,并排立在棺槨上,甚是高貴典雅!草木的幽香淡淡地氤氳開來,棺木完好無損,移開棺蓋,太姥爺?shù)暮」且廊唤罟窍噙B,皮肉之間韌性猶存。村人大驚,連忙幫助外公把厚重的棺木移出墓室,放在墓穴前方,用隔陽帳篷護(hù)圍,齊口稱:千載難逢的一塊風(fēng)水寶地,后人福祉將不可估量!再看棺槨更如鋼鐵洪鐘般擲地有聲,給人以威嚴(yán)而不可侵犯。

    已經(jīng)拉回來的遺骨盒子正順著棺槨放在一邊,外公看著放在左手邊雕刻精美、油漆光亮的遺骨盒,再看看大出一倍的棺材,和躺在棺材里未斷筋骨、骨肉一體的太姥爺:這哪里是尸骨?明明還是一具完整的體魄,整體移至遺骸盒里,明顯放不下去,沉思片刻,返身回家找來了斧頭和銼子,移開棺木,抬出棺床,就地砍斷太姥爺?shù)慕罟?,按照身體骨骼結(jié)構(gòu)的順序排列組合,把骸骨放在遺骨盒里。老姑抱住外公的腿哭著說:“不能砍啊,哥!不敢砍!”

    外公說:“沒法子,已經(jīng)抬回來的遺骨盒子咋弄?”

    是啊,這抬回來的遺骨盒子怎能不放遺骸,空置在那里?這在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中視為大忌。

    合葬入土是寅時至卯時之間,不見日頭。太姥爺和太姥姥的棺槨剛移下墓道,墓室轟然倒塌,送葬人嚇得四散而逃,人們都說外公的做法觸犯了禁忌,這不人還未入土就出了事兒。無奈,只好租來挖掘機(jī),重新開挖墓坑,為安全起見,掘墓人私自將墓穴避開塌房前移一米有余,方向原來正南方向西旋轉(zhuǎn)了45度,磚石拱成窯洞一樣,落成后粗心大意的外公并不知曉墓穴移動了方位,將二老棺木以男左女右,排列放入壘好的墓室,用青磚封口,把斜坡式墓道填土墊平,堆起墳頭。入土?xí)r間變成第二日凌晨,比掐算時辰整整推遲一日零一小時。外公盡其所能把雙親安撫入土、駕鶴西歸。事罷,風(fēng)水先生連連搖頭,說外公違背天理,斬斷父身屬大逆不道,又用挖掘機(jī)另挖墓坑,移動墳穴更是逆天而行。說罷畧?zhí)糇佣?,逢人便說:先人筋脈斷,墓穴移寸偏,后輩多劫難,不天也孤單。

    擔(dān)驚受怕的外婆接連天折了幾個嬰孩,小至未出滿月,大至換齒添牙。聽人說“抱子得子”,經(jīng)過周密計劃,外公把老姑的兒子過繼回來起名栓弟,第二年生下女兒招娣,第五年生下二女兒引弟。

    外公的生活起居和為人處世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唯恐自己一時疏忽又釀成后患。他時刻不忘行善積德,經(jīng)常幫扶老弱殘疾,國逢戰(zhàn)亂,捐資捐物;村路不通,義務(wù)修繕;生活窘迫之家,出手相助,人已中年,終于家添男嬰,有了兒子根鎖和根栓。冷落多年的院落隨之變得紅紅火火,外公外婆喜不自禁,渾身有出不完的力、使不完的勁,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凈整潔,糧倉殷實。兩孩管教更是寬嚴(yán)相濟(jì),珍愛有加。

    外公外婆年過七旬,明顯出現(xiàn)體力不支,寬敞的庭院漸漸少了打理和收拾,落葉飄飄,雜草叢生。相連的兩座院落和一座下院孤立在塵世之間。東西兩院共用一座大門,南北長有30余米,中間是石壩分隔,留有一條帶坡度的過道,西院高于東院,窯洞已坍塌不堪,菜園子多年沒有種菜,滿園雜草縱生;草場下的院落原先是用來飼養(yǎng)牲口家畜的,曾經(jīng)的馬牛羊成群已為過往,到處散發(fā)出一股嗆鼻的糞便臭,沒有了羊群、豬圈、牛槽、馬樁,庭院空空如也;全家人都住在東院,三孔石頭插喧的窯洞,中窯后墻處,核桃木衣柜背后,暗藏一座拐窯,存放著家里的食物、器皿等七雜八物,幼時的我常常伸長脖子往進(jìn)探看,卻從來不敢進(jìn)去。拐窯出口處有一個石砌的燈臺,上面放著一盞古雅的馬燈,進(jìn)入時,要先用火柴點著馬燈照明,以便在拐窯里尋找需要之物。出口處能看見燈光映照下一排整齊的黑釉子大缸甕,缸沿下貼有標(biāo)簽,注明谷類、豆類、小麥、玉米等,我從來沒有走進(jìn)過拐窯里邊,它究竟有多深、多寬?能容納多少人?母親說她小時候,日本人進(jìn)村,外婆帶著村里的女人孩子躲在拐窯里逃過了一劫。右側(cè)一孔窯洞粉刷雪白,窯洞里打制了新一茬衣柜、櫥柜、斗柜,給舅舅結(jié)婚新房備用;左邊一孔窯洞和中窯之間有個過門,里邊擺放著一套黑發(fā)亮的舊時家具,過一段時日,外婆就用蘸有核桃油的抹布擦拭一番,看上去黑發(fā)亮,透出古雅之光;三孔窯洞與西院之間有一座露天石磨坊,玉米面、小麥面、蕎麥面、豆子面都是母親和她的弟弟們在那兒磨制而成窯洞東側(cè)坐東朝西有三間用磚瓦蓋就的偏房,南間放置閑雜農(nóng)具,鋤頭、篝犁、鐮刀;中間放置著一排荊條編織、麥秸泥灰裹的糧囤,北間房進(jìn)門就是一盤三米長、二米寬的石板炕,炕邊是爐膛,可以生火居住,為改善起居條件,外公把小瓦房涂抹上麥秸泥,白石灰粉刷,砌了一盤小土炕,供三個幾居住。

    村里發(fā)起“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有力出力,有人出人\"的倡議,生活優(yōu)渥的外公,積極參加為國捐錢捐糧行動,并鼓勵年少有為的大舅栓弟參加革命軍隊,成為炮兵連的一名出色的戰(zhàn)士,參加了三大戰(zhàn)役,后因長時間在水中浸泡,落下終身殘疾。

    根鎖和根栓出生后,正趕上三年困難時期,兩個老生子,成長階段缺吃少喝,個碼長得都比外公低了一截,眉眼也沒有長開,已到少年婚配階段,托人說媒,卻因父母年歲已高,家境日漸衰落,相貌平平而遲遲未謀得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后經(jīng)媒人多次奔波,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百里之外,串排了一個無兒獨女家戶,根鎖翻山越嶺,入贅給人家。外公心有不舍,卻迫于兩個孩子都已成人,婚事迫在眉梢,便同意了根鎖先完成婚事。

    家里留下根栓一個男孩,越發(fā)顯得稀罕、嬌寵,嚴(yán)厲的外公唯獨對此兒舍不得動粗、使喚,外婆更視如珍寶,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根栓雖然個碼不高、長相一般,但自幼生得干凈利落,經(jīng)常穿著一雙雪白雪白的白底黑幫子鞋,人也聰明、個性略微有點頑劣搗蛋,初中沒上完就輟學(xué)在家,一年又一年過去,還沒有討回一位賢淑佳人,填補(bǔ)空房。不知何時起和坡下院的柱子家走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親。

    這天,根栓準(zhǔn)備到地里摘些青菜,去大姐家一趟。

    柱子的老婆扭著腰姿,站在梅嶺前山頭的高崖上,看著根栓從自家門口出來,便生出一個主意來,她經(jīng)常以這樣的方式,勾住根栓忘了要干的活計。女人迎著根栓,沿著村中間一條小坡,緊步走來,一雙細(xì)迷的眼睛轉(zhuǎn)動了幾下,把褐色披肩長發(fā)往腦勺后邊甩了甩,鵝蛋形的臉龐一下變得紅潤;柳眉彎彎,瓊鼻微翹,話語間散發(fā)著一股氤氬香氣。碰頭后,根栓走到女人身邊伸出了右手,他習(xí)慣地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女人滿臉炸開了花一樣說:“死鬼,我就知道你不會逛了我。\"她身材雖然微胖,上下卻很勻稱。在根栓眼里算是這個小村莊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但是男人們在一起議論她時,似乎沒有人能說出她究竟是哪里更美?不是眼睛大,不是鼻子挺,也不是皮膚有多細(xì)白潤嫩;可是她就是經(jīng)看,越看越耐看,她的長相、身碼、口才樣樣拿得出手。女人跟在根栓身后,一邊搭話一邊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一進(jìn)大門根栓就抱起女人,扛在肩上,進(jìn)了家門,把其放倒在炕頭,女人的頭發(fā)一下披散開來,三千青絲如瀑布一樣從炕棱上垂下。她撲楞地翻起身子,推開了根栓,跳下炕走在灶臺處,沿著墻角爬到系著紅褲帶的孩子跟前,在眼淚汪汪的小臉蛋上“啵啵\"地親了幾下,解開系在腰間的紅繩子,雙手捧起孩子放在根栓的懷中,輕推一下:“死鬼,別往歪里想,好好給咱管孩子。\"根栓把孩子放在炕上,死皮賴臉地拉住女人,女人急著要走,他硬是不放,兩個人扯來扯去,僵持了半天,孩子在炕頭哇哇地哭了起來。根栓心疼地抱起孩子,在小屁股上揉了揉,滿眼里都是娃,對著女人索然無味地說:“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女人急匆匆走向洗漱房,根栓抱著孩子一只腳跨出門檻,一只腳在里邊擋住女人:“你是不是又要去青石圪突院?都是些啥人?你能贏了嗎?我今兒個得去大姐家一趟,你把握好時間?!彼罴芍M的是女人涉賭,她每次找他看管孩子,都是為了抽得機(jī)會出去賭一把。

    “你去大姐家里,帶著大寶,沒人會把你咋?!?/p>

    “不行不行,每次去姐家總是帶個娃,不好意思的?!?/p>

    “我說行就行。反正娃兒交給你了,不去圪突院,去三澗西區(qū)的幾個姐妹那兒,沒準(zhǔn)手氣好,給你賺個象牙白的煙斗把子。\"女人的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縫,她一迷根栓,根栓就淪陷:“好吧,去了先定規(guī)矩,按時結(jié)束,不要貪場。\"女人說:“死鬼,給咱管好娃,我回來給你做好吃的。\"說著滿臉笑,開了花一樣。她用五分鐘梳妝打扮,三分鐘換一身妖冶的裙衣,一分鐘打開抽屜,數(shù)出一沓錢幣,裝好錢袋,風(fēng)一樣飄出家門。他緊跟著拽了一下女人的后襟,在女人的屁股上又美美掐了一下再三叮囑:“不要貪錢,玩玩就回來,有娃哩。‘

    女人回應(yīng)道:“知道,別跟個婆姨似的,嶗嘮叨叨、嘮嘮叨叨\"她沒住腳,抽身而去,又擢了一句:“管好娃,燉個水蒸蛋,讓娃吃好哦!”一溜煙似地從大門口的柵欄邊擠出去,往三澗西區(qū)而去。

    天氣漸漸晴轉(zhuǎn)多云,根栓把孩子放在炕上,一屁股坐在窗臺上,掀起窗簾看著漸漸走遠(yuǎn)的背影,發(fā)了好一會呆,直到女人從門前的山坡路上拐了彎,消失在路的盡頭,才放下窗簾,從炕上跳下來,抱起對著自己咿咿呀呀的小臉蛋,雙手托在胳肘窩下,讓孩子騎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地上來回轉(zhuǎn)圈,輕輕搖晃。孩子張開小嘴巴打哈欠,他趕忙給沖奶粉,一邊喂奶一邊注視著孩子,看著他慢慢入睡,小心翼翼放在小褥子上,輕輕蓋好小絨毯,躡手躡腳地趴下炕,等了一會,確定已睡熟了便悄悄地溜出門,用一把長方形的鎖子搭在門栓上。匆匆跑到離自家不遠(yuǎn)的責(zé)任田里刨出一些新鮮的土豆,又拔了十來個紅蘿卜,摘了一些青辣椒和豆角,混雜堆放在蛇皮袋里,捏住袋子口擰了幾圈,往肩膀上一擢,急急忙忙往家里趕。

    陽光柔和溫婉,閑散的云朵遮掩著太陽,剛露出半個臉,很快又隱在了云層里,根栓把衣服脫下搭在后背上,用袖口擦去額頭的汗水,一口氣趕回到女人家,熟睡的孩子并未蘇醒。他不由長長出了一口氣,返身往自己的家里走去。看見老母親正在大院里打掃衛(wèi)生,一只腳跨進(jìn)大門檻,手扶著門框,身體有點前傾,大聲地說:“娘哎,蔬菜都出好了,我這就去大姐家里一趟,你還有啥需要捎帶?想給大姐吩咐啥的?”

    正在掃著院子的母親,沒有回頭,后腦勺也帶著氣地向他的方向狠勁地掣了一掃帚:“你一大早死到哪里去了?整天歪在那個送命的家里,能撈得下啥好處?”腳還沒來得及退出門,母親拐著小腳,搶起掃把向根栓打過來,根栓抓住門門,將沉重的大門狠狠地摔上,身后留下母親悠長的嘆息。

    根栓腳步利麻地往女人家里跑。不遠(yuǎn)處,一個周身黑衣的男子,和他碰了個正面,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定神一看,心里一驚,臉色不由得紅一陣白一陣,但是也沒回避,搶著先開了口:“柱子哥,你下班了?我去你家看看寶兒,嫂子有事,讓我?guī)兔φ湛春⒆恿ā!?/p>

    柱子呵呵笑了兩聲,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頭也沒抬說:“你看你的,我上了一整夜班,瞌睡得很。\"他看見柱子臉上留著未洗干凈的煤塵,衣服歪歪扭扭的,一臉疲憊,連眼皮都不想抬一下,不由輕聲笑了笑,搖了搖頭。說話間他們走在了一起,相隨著向柱子家里走。

    “你嫂子去哪里了?”

    “三澗西區(qū)搓麻將去了。

    “她不會是迷上黑彩吧?”

    “我咋知道哩?她大早就在這邊的梁上拉著嗓子喊我,叫我過去看護(hù)孩子。”

    “她這輩子就剩下那一項愛好了,哪里能顧上孩子?!?/p>

    “我都舍不得,嫂子一門心思地玩麻將。 算哥的脾氣好哩!”

    “不好要咋地?和她攤牌了多少次,不管用!”

    “那是那是。哥想吃點啥?我?guī)湍闩c?”

    “啥都行……家里有啥吃啥。

    兩個男人進(jìn)門,看見孩子正翻身坐了起來,哇哇大哭,滿臉鼻涕帶淚。根栓連忙前去抱起孩子,攬在懷里,左右搖晃起來,額頭上也急得冒出了汗水。

    孩子哭聲越來越大,怎么哄也止不住,他一只手里抱著孩子,一只手給柱子盛了一盆水,然后揭開籠蓋,拾出饅頭,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放在子上烤成淡黃色,給柱子沖了一碗雞蛋湯說:“柱子哥,你將就著吃吧,我給娃沖點奶粉。\"舉手投足,就像這個家里一分子。

    柱子用摻和好的溫水洗了一把臉,端起沖雞蛋,泡了幾塊饃片,加了一簇食鹽,攪了幾下就狼吞虎咽起來,吃了一陣子說:“根栓,你嫂子會聽你說不?你看她這習(xí)性,能改好嗎?

    “你就由著她吧,總有一天她就慢慢收心了?!?/p>

    “她什么時候能回心轉(zhuǎn)意?我怕是這輩子也沒那個福分嘍。你看看,孩子都這么大了,她為了玩,把孩子都害苦了,我娃這輩子已毀在她手里了,一點也不收斂,我看她是沒救了。”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也很后悔?!备ǜ绿崞鹜薜氖拢绱吮M心地照顧孩子,也是因那件事。

    “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從來不把孩子當(dāng)回事,你見哪個懷著身子的女人整天玩得不著家?她啥也聽不進(jìn)去。這不,可憐了我的寶兒。\"柱子的眼睛里潮潮的,他咽著飯,用手抹了一把眼睛,“不說她了,你也吃點啥。

    “我吃過了,你吃吧哥。我喂娃?!?/p>

    “你該吃就吃,別作假,咱兄弟們自個家里,挨餓了你自己難受。\"柱子把根栓當(dāng)成了自家兄弟。

    根鎖人贅后一直沒有生子,去醫(yī)院檢查才知是自己問題,治療也未見效果,與媳婦關(guān)系日漸冷淡。為維持婚姻,合計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丈母娘一聽,大怒:我杜家?guī)状际菃蝹?,你不給我生兒子生個女子也成,絕不可抱養(yǎng)!漸漸產(chǎn)生嫌棄之意,有事沒事總是找根鎖的茬。而根鎖入贅時儀式是先為兒,生活幾年后,再娶其女為妻,生米煮成熟飯后奉子成親,遇到這樣的事,只能啞巴吃黃連,幾年來辛苦經(jīng)營的小家瞬間坍塌。他心不甘,媳婦趴在臥室哭泣,丈母娘把他的行囊衣物通通塞進(jìn)一條帆布搭子里,扔在門外。根鎖幾番進(jìn)出想與其理論,看著媳婦懦弱無能,不敢違背母命,便知此處已無法容身。

    舉目無親,不知該去往哪里,回家,家可有他容身之地?另尋他鄉(xiāng),更是難上加難,四野荒蕪,到處餓殍,他硬著頭皮徒步走了一百多里路,快快而歸。一進(jìn)家門,又累又餓,鞋幫子掉了一半,狼不堪的樣子一下?lián)粽哿送夤木?。他沒法說出被趕出來的原因,一頭蒙在家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言不語,凡人不搭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把外公外婆愁得一夜白發(fā)。托媒人給根鎖四處尋找姻緣,其中有一啞巴女名叫姬娥,此女相貌端正,眉自清秀,心靈手巧,唯一缺陷就是啞巴,根鎖對啞巴的感覺和前妻截然不同,成熟的年齡加上第一次婚姻挫敗,使他更加傾心于單純而簡單的女人。啞巴不會說話,從小就沒了父母,只有一個姐姐,社會關(guān)系單一;沒有親朋好友,姐姐說東不敢西,說一不敢二;生得乖巧、喜人,而且長了一雙水靈靈的會說話的大眼睛,看著根鎖,滿眼的期望和柔情。根鎖壓抑的心一下被釋放,不由心生憐憫,滿心歡喜。第二次相見,長睫毛、大眼睛,會說話似的,滿眼含情,他就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情愫,再介紹別的,誰也不見,非她不娶。

    啞語根鎖不懂,但根鎖說話,啞巴能聽懂。啞巴并非先天聾啞,而是后天藥物過量所致,耳朵沒大問題,就是失語,也不是純粹啞巴,偶爾的直呼語能蹦出一句半句。所以加上肢體語言,很快兩人就墜入愛河。

    一個說:我一無所有。

    用手語答:我不嫌。

    又說:我身體也不好。

    不信地笑了:誰呢?

    問:你愿意嫁給我嗎?

    女方頭點得像布朗錘似的,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嗯嗯嗯嗯…·

    給根栓結(jié)婚備用的錢物先湊給了根鎖,根鎖小兩口甜甜蜜蜜,卿卿我我,外公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大半,又為小兒根栓泛起了愁。

    柱子的父親看在老一代人的交情上,看著根栓從咿呀學(xué)語、穿開襠褲長成了七尺男兒,知道他本性不壞,從小干凈利索,便自薦做媒,把柱子的姑表妹妹介紹給根栓,訂下兒女親家,兩家人也成為聯(lián)親,關(guān)系好得就像一家人一樣。

    鄉(xiāng)里集會唱戲,人山人海,根栓的自行車上載著柱子老婆,倆人在集會戲場上吃小吃,你推我一下我擠兌你一下,嘻嘻哈哈地不顧分寸,正好被去趕集會的表妹遇到。一條河川傳出了根栓和柱子老婆的種種閑言,柱子為了打消表妹的懷疑,專門去姑姑家,給表妹做解釋。如此這般一番,表妹不再計較,給根栓做了一雙繡花鞋墊,鞋墊中心是戲水鴛鴦,腳后跟上各繡了兩個字,順起來讀是“情深似?!?。柱子帶著表妹專門到根栓家里,外婆給女孩做了大蔥肉餡餃子,根栓趕著馬車送她回家,在馬車棚里墊了一層柔柔麥秸,上面鋪了毛毯,把女子抱起來放在里邊,并在她兜里悄悄塞了50元零花錢,倆人消除誤會,重歸于好。

    訂婚一年后的打春時節(jié),外公抓回兩頭黑蹄子、黑毛的小豬仔,喂青草拉條子、加飼料長膘肉,準(zhǔn)備冬季給根栓迎親設(shè)宴。先把倆人的生辰八字送給風(fēng)水先生,再用一方貢緞紅色提花被面換回婚慶時辰單,然后由媒人拿著時辰單和禮金送給女方,雙方?jīng)]有異議,就開始策劃婚禮流程,儲備婚禮用品。

    一個黃昏,日夜奔忙的外公突然咳出一灘黑血,栽倒在院外的墻根下。

    那年月,老人病倒一般不往醫(yī)院里去,而是在炕頭鋪一床被子,讓病人躺在被窩里,好吃好喝的伺候。我的母親和姨母都回到了娘家,姨母做飯、打理家務(wù),母親給外公做壽衣,舅舅根栓的婚事自然而然地放了下來。

    夜色如墨,月光如銀,貓頭鷹的叫聲劃破了寧靜的小山村,幾位年老的長輩不約而同地向坡上院里走去,我的外公極其不舍地睜著眼晴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為根栓婚禮準(zhǔn)備的錢物、豬羊都挪給了外公的喪事祭奠所用。

    柱子表妹一身素白,站在根栓的右側(cè),由女鼓手給他們披上紅綢,男鼓手領(lǐng)著上香,走“剪子關(guān)\"路線,三跪九拜,給外公行了大禮。披麻戴孝的媳婦越發(fā)顯得年輕敦厚,賢淑怡人,她跟著根栓,一跪三叩首,盡了做兒媳的義務(wù)。外公圓滿入葬,婚房雖已備好,根栓不再提及結(jié)婚的事情,加上柱子老婆天天叫根栓幫她照看孩子,弄得表妹和根栓兩人中間再次出現(xiàn)隔閡,誰也不去見對方。有一天,女方拿著定情時的一身貢緞綢衣摔在了根栓家的炕上,外婆拉著媳婦不讓走,兩個女人抱在一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根栓躲在柱子家里避而不見,從此婚期無限地耽擱下來,無論男方再托誰去商量結(jié)婚之事,女方的父母嘴巴都咬得緊緊的,硬是不吐口,他們不說退婚,也不讓結(jié)婚。

    柱子躺在炕上休息,根栓背著孩子,去大姐家里,他的一只手向后托著趴在背上的孩子,一只手提著給大姐準(zhǔn)備的瓜果蔬菜。

    柱子并沒有睡著,他瞇著眼睛想心思,不管人們怎么說,自己的老婆自己最清楚,上輩子修的福遇到了根栓,換了別人,早離他們八竿子老遠(yuǎn)。家里多了個免費長工,何樂而不為?他把根栓當(dāng)作自家兄弟,有時會碰到人們戳他的脊梁骨,心里貓膩,卻又割舍不下根栓對他們的好。確切地說,這個家早就把根栓當(dāng)成了其中的一份子。柱子離不開根栓,他在煤礦上班,每天晚上上班,早上回來,都是根栓給他弄飯,打熱水洗臉;孩子離不開根栓,他咿呀學(xué)話時,就只認(rèn)親根栓,最早的語言就是叫他爸爸,也只要他一個人抱;有了二胎后,更離不開根栓,伺候月子、沖奶粉、洗尿布,他成了主勞力;柱子的妻子沉迷于搓麻將打黑彩,家里家外離不開一個像根栓一樣干凈、利索的人打理。

    柱子的心甘情愿不無道理,他最了解自己的老婆,她不是個省油的燈,只要他根栓愿意上套,他巴不得。他像使喚傭人一樣,家里閑雜活、農(nóng)耕秋收都讓根栓為他們里外操勞。缺少了農(nóng)具,根栓把自己家里的鐮和鋤頭拿過來使用;短缺了餐具,根栓把自己家里祖輩收藏的青花瓷器套裝拿過來使用;被褥不夠了,根栓竟然把母親給他準(zhǔn)備的結(jié)婚被褥拿給了柱子家使用

    臨產(chǎn)前,柱子老婆說:“生下老二如果是男孩,給你做兒子,長大后,給你養(yǎng)老送終?!?/p>

    根栓說:“老二若是男孩就叫二寶吧,老大叫寶子,兄弟倆名字連個字?!?/p>

    “啥寶子,老大叫大寶,老二叫二寶,這樣推下去,再生個三寶、四寶、五寶··

    “你只管生,越多越好!

    她說:“娶媳婦有啥意思?還不是養(yǎng)兒防老?我給你個兒子,表妹她想咋就咋,還讓她不成?”

    根栓把孩子放在大姐家的炕上,孩子爬來爬去,上下撒歡。大姐心里不舒服,用笞帚狠狠地掃炕,灰塵撲在孩子的臉上,小家伙揚(yáng)起臉,咯咯咯地笑,直笑得大姐流出了眼淚,噎呼著說:“你帶來的如果是你自己生的孩子,我還給孩子披紅掛彩,蒸牛骨鑾、隨禮包;你帶著別人家的娃到處跑,丟人現(xiàn)眼的,你不臉紅,我還臉紅呢!”根栓說:“你就當(dāng)他是你的親侄?!?/p>

    大姐說:“那妖精的尾巴遲早都會暴露出來的,你怎么就一股腦子上她的圈套?”

    根栓說:“姐,你別胡說人家,我和柱子是兄弟?!?/p>

    根栓找大姐不只是多長時間沒有來看姐姐想念了,他找大姐有一件事情要商量:他和柱子表妹婚事,一直擱著也不算個事,總得有個了結(jié)。聽說對方不想退回所有彩禮,就扛著讓根栓他們先提出來,現(xiàn)在父親走了,這件事也只有姐姐能從中周旋。

    大姐和姐夫處理根栓退婚之事,并把退婚的彩禮寄存下來,以便再給他張羅物色一個媳婦。幾年過去了,一點點消息也沒有,父親的去世使他失去了主心骨,姐夫穿盤了幾個人家都沒有說成,眼看著姐夫家的孩子也快長大娶親,若不向他們要回彩禮,只怕給外甥娶媳婦做了填補(bǔ)。根栓越想越覺得姐夫并沒有真心真意地幫他找對象,他們是在糊弄他,這樣想了,就三番五次地到大姐家要他的彩禮。每次姐夫象征性地給一點,比三比四地給根栓講娶媳婦的重要性,根栓哪里聽進(jìn)姐夫的苦口婆心,過了幾天,他就另找個借口,又去找姐夫要錢,大姐擋不住,也沒有理由不給他。

    根栓帶著二寶去大姐家里,他說:這輩子想好了,柱子媳婦讓二寶做他干幾子,他也不再準(zhǔn)備娶妻生子,錢存在姐夫那里也沒什么用處,不如全部要回來,給家里再另換一套騾馬大車,找些閑活掙點小錢。根栓說著,姐姐的眼淚汪汪地往下流:父親活著就巴望抱孫子,到死都沒等到,你不娶媳婦不要孩子,能對得起他嗎?

    根栓把剩余的彩禮全部要了回去,他的抽屜里有了一沓的鈔票,他的白邊子皮底鞋換成了一雙新的,添置了白底淺格襯衫,藍(lán)色免燙防皺料子褲,胳肘窩下夾上了深棕色真皮包,像衣錦還鄉(xiāng),像榮歸故里。他的變化不僅僅是向姐夫要回了全部彩禮,還重新購置了一輛時尚的供村人們婚娶租用騾馬婚紗車,在村里出盡了風(fēng)頭,特別是那鬃毛閃亮的深紅色駿馬身姿高大威武,而不失溫順典雅,經(jīng)常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耀武揚(yáng)威。

    根栓和根鎖不一樣,他精明能干、農(nóng)活一把手,是十里鄉(xiāng)村唯一一個會套馬車的人。他的情況很適合農(nóng)村姑娘找婆家的條件,有房子、有牲口、有宅地,糧倉殷實,吃喝不愁。

    根鎖被啞巴新娘調(diào)養(yǎng)得紅光滿面,精神煥發(fā)。他和弟弟不一樣,二婚后變得不喜歡勞動,對家里家外的事不管不問、得過且過,不折騰、不惹事、不出門、不八卦,仗著媳婦不會說話,又勤快靈巧,一直跟母親、弟弟同家火生活,沒有負(fù)擔(dān),夫妻倆一個人似的過得安然、自在、無爭。自家地里的、樹上的果實,都不去采摘,等根栓收回來分給他吃,也不計較多少,對家里的吃喝拉撒,不管不問,只要每天鍋里有米下,就是炕頭一尊佛。

    杏子熟了,每年外婆都要叫女兒和外甥們來家里摘杏子。這年根栓叫了柱子媳婦,倆人去摘,他攀上高枝,用樹干把雞蛋大的杏子敲落了一地,女人提了兩個籮筐,前后左右奔相撿拾。外婆遠(yuǎn)遠(yuǎn)看見樹上有人在敲打自己家的杏子,樹下還有一個穿紅衣的女人,她吆喝了幾聲沒人應(yīng)聲,跑到樹下一看是兒子和柱子媳婦,她又不好馬上翻臉,就指著滿滿的兩大筐杏子,指桑罵槐:“你家男人死了?纏著我兒不放,你家沒有杏子?拾我家的”根栓吡溜從樹上遛下來,雙手抓住母親的雙肩往回推,并壓低嗓門說:“別在這上村下院的丟人現(xiàn)眼,快回去!”

    外婆足足看了兒子一分多鐘,眼眶里蓄滿淚水,這么大個人了還爬在樹上給人家摘杏子,誰丟人現(xiàn)眼了?如果不是她,我娃早就結(jié)婚了,她才是不知丟人現(xiàn)眼的、不要臉的女人。

    她恨死了那個女人,是她害得根栓沒有個完整的家,是她害得她使喚不上兒媳,將來走到那邊,咋有臉見他的爹呀!滿肚里的氣,沒法抖出來,她憋屈著,背對女人,自顧自地嘴里繼續(xù)罵罵咧咧。

    根栓家的棗樹在村中央,那是一塊寬闊的草場,曾有上下兩塊空地,中間愣畔上有一排杏樹,是他們的祖先留下來的,凡是在村里生活的人,都知道那個地盤就是根栓家的。兩塊空地里如今不再種莊稼,忙中歇息的人們把那里作為閑散聊天聚會的休閑地,寬敞的地面被人們踩得吡溜光滑,沒有一點雜草、雜物,杏樹下還放著一些不規(guī)則的大石板,石板也被人們常年打坐得油光發(fā)亮。

    又要攀上樹的根栓,看見母親沒有離開,故意搶拾杏子,一邊彎下腰拾一邊罵:“不要臉的東西,你算什么貨,纏著我兒子?不要臉的東西”又走到母親身邊,用腳狠勁蹬了兩腳樹干,熟透的杏咚咚咚地往下落,兒子轉(zhuǎn)身沖向母親,一掌推在了母親胸前。外婆趄了一下,沒有倒,腳跟前后踩了幾步,又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她又罵:“害人精,傷天理的,害苦了我兒…\"根栓的掌心又推了母親一掌,他沒用拳頭,他只是想盡快逼母親離開,他的眼晴長滿了紅血絲,向母親吼了一聲:“給我回去!\"外婆不走,他拉著外婆,一直拉進(jìn)了自家的院子,把她關(guān)進(jìn)了大門里,外婆滿肚子的冤屈,一下哇地哭了。

    那以后,外婆病倒了,人們都說她是想要兒媳想病了。

    那年家里一瓶杏子罐頭也沒腌,一盤杏子皮也沒曬,香仁更不用提了,一顆也沒有剝下。根栓母親,我的外婆不想再看到村人。土坯壘起來的院墻擋住了外面的世界,她一個人在院落里,做著活計,用窗簾擋住陽光,她說:“沒有陽光的地方安靜”。她把自己和外界完全隔離開來。每天晚上坐在炕頭等兒子歸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都沒等到,她推開大門,留了一個小縫,她看到村里人來往,悄悄閉住大門。她沒臉見鄰里左右,她的兒子不爭氣,她張開嘴沒有話說,她把自己關(guān)在大門里,在院落里徘徊,她睡不著、吃不下,焦慮不安地等啊、等啊,隱隱約約傳來了一聲聲歇斯底里的號哭,她仔細(xì)地靜聽,哭聲一片,還不止一個人,一群人,高低不平,凄凄切切。她的肚子又劇烈疼痛起來,瞞瞞跚跚爬到炕上,用手頂住疼痛難忍的肚子,越來越痛,扶著炕棱摸到灶臺處,倒了一碗水,加了點鹽,喝一口疙噎一下,喝一口疙噎一下,兒子沒回來,她不想做飯,餓了泡一塊饅頭充饑,可是饅頭咽不下去,心里更難受,自言自語說:這日子咋過?死了咋見他爹?誰能替我管管這小子?學(xué)個好不就混下去了嘛,就本分地種地打糧食,也是活呀,咋就走了斜路?看著熏黑的窯壁,一股悲涼侵襲而來,她越發(fā)難過不堪,淚流滿面。一天天不吃也沒有人過問,她記不清根栓幾天了沒有回家,她從心底里以為兒子是個好孩子,就是那個妖精害的。

    根栓并沒賭氣,知道自己做錯了,專門去城里給母親買了開胸順氣丸,還稱了二斤母親喜歡吃的橘紅色辣椒面。自他記事起,就記得母親愛吃辣椒,每頓飯母親都把菜和肉讓給他,自己調(diào)些辣椒和鹽拌面吃。吃饅頭也是,讓根栓吃炒菜,她蘸著辣椒醬吃。他給她買了盤頭的發(fā)簪,他趁母親睡著后回家,把所買東西放在柜子上,悄悄地又走了。并未睡著的外婆,心里明鏡似的,說啥呢?兒子被人吃了蒙糊藥了,自己死的心都有了!

    她什么也沒說,他只要天天回來,呆五分鐘也行。根栓知道母親胃不舒服,吃不下飯,專門請中醫(yī)號脈,給她買中藥,每天回來給她煎藥。

    二寶一歲半了。根栓忙著管二寶,已很少回家。但是他會趁晚上外婆睡著了回來轉(zhuǎn)一趟,外婆也知道,再忙他都會每天回家看看。

    不知怎么了,這幾天他去了哪兒?她坐在窗口,盼兒歸來!日頭落山已久,她的兒子一直沒回來,她靜靜地坐在炕頭,手拿煙袋,等大門的吱呀聲。

    天黑了,她終于聽見有人敲門,大女兒趴在窗口低低地叫:“娘,娘,你睡下了嗎?”

    她連忙下炕,給女兒開門,眼淚已唰唰唰地流下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栓子多日了沒回家,怕有啥閃失,你快 看看他去了哪里?”

    “娘,栓多大了?你還當(dāng)他是個孩子?!?/p>

    “再大也是媽的心頭肉……… 7“有好事哩?!?/p>

    “能有啥好事?”

    “娘,柱子在煤礦出事了。”

    “?。空厥??”

    “煤礦頂板塌落,柱子和咱們村艮貴,被壓在了下面,沒搶救過來,死了。”

    “死了?可憐的娃唉!

    “可不?這幾天全村里的人,都放下一切,忙這事?!?/p>

    “那是兩條命呀!可惜的。”

    “我過去看了一下柱子家人和艮貴老婆,兩個家都亂了套。栓這幾天在柱子家里幫忙料理后事呢。”

    “應(yīng)該呀,恓惶的,人都死了。”

    “可不,柱子父親見了我說,這些天全憑了根栓,家里家外都交給他去打理。 ?!?/p>

    外婆用手抱住胸部,她的肚子一定很疼,佝僂著身體,直不起腰來,頭上冒著汗。她氣色很差,臉色黑里透黃,嘴唇上一點顏色也沒有,身體虛弱,下炕開了一下門出了一身冷汗,和女兒說話間,眼淚還一直吧嗒吧嗒地往下流。

    她嘴角泛起了無助的苦笑,很快被疼痛扭曲地咧開了嘴,女兒說:“這下您也別為他們的事操心了,柱子老婆是把栓當(dāng)成自己的人了,啥事都由栓去處理。以后他們的事少操點心,他也三十大幾的人了,不能老牽著他鼻子走?,F(xiàn)在柱子出了這事,你就認(rèn)了這個媳婦,她和根栓多少年了,互相也了解。\"說話間看到母親表情難看,就上前攬住母親,把她扶上炕。

    外婆悵帳地嘆了口氣,又問:“你去柱子家見根栓了嗎?”

    女兒說:“見了,柱子老婆還叫我姐姐,讓二寶叫我姑姑。柱子老婆也不顯得那么悲傷,應(yīng)該是有根栓在的緣故吧。那個艮貴的老婆就不同了,哭得死去活來的?!?/p>

    外婆用手捋了捋灰白頭發(fā),一縷微光從窗口射了進(jìn)來,突然大門吱呀地響了,娘倆的話戛然而止。她驚愕地看著窯洞門口,根栓一只手推開了一扇木門,面色疲憊,頭發(fā)凌亂,輕輕叫了一聲娘,又叫了一聲姐,外婆連忙挪下炕,走到窯洞的最后面打開櫥柜門,問:“你餓嗎?吃點啥?”

    根栓問外婆:“咱家的麻繩和棉花都放在哪里?”

    “要麻繩和棉花做啥?”

    “柱子的娃娃和侄兒們披麻戴孝哩。‘“柱子還小,娃可憐的?!蓖馄耪f。

    “這種非正常死亡,按風(fēng)俗三天就得下葬,不能舉辦祭奠儀式。\"大姐說。

    “大辦哩。\"根栓說。

    “咋還大辦?村里人允許?”大姐問。

    “我說行就行,村里誰管?”根栓說。

    “你要征求大伙意見。

    “掌握著呢。媳婦心里過不去,有兒、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的…父母要求按照正常死亡祭奠?!备ㄓ悬c不耐煩。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柱子家大伯大嬸咋能接受???\"外婆的淚點很低,啥事她都想哭“有啥法子,天災(zāi)人禍?!?/p>

    “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太累。\"姐姐關(guān)心自己的弟弟,她給根栓叮哼了很多喪禮上的忌諱。

    “沒事,柱子父母和岳父母都指望我撐起這個家哩。\"根栓語氣平和、沉穩(wěn)。

    “哦,好好把柱子的后事辦妥帖?!?/p>

    “老人們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他們的兒子了,啥都與我商量。”

    外婆提著的心終于落到了肚里。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從此以后,每當(dāng)吃了晚飯后,她安靜地躺下來,不再等待兒子回家,也不再阻正兒子出去,她把柱子的媳婦當(dāng)成了她的兒媳。家里東西隨便拿,她不再阻攔。這柱子死了,柱子家還不是根栓家,鍋碗瓢盆想搬啥就搬,遲早都要合灶呢。

    根鎖和啞巴有自己的情趣,他們完全與塵世分離,沉浸于手勢、表情、儀態(tài)、裝束、肢體語言帶來的愉悅和幸福之中,沒有任何奢求,也沒有任何貪念,重復(fù)又重復(fù)地享受著自已的平淡、安逸。當(dāng)然他們不可能有孩子,不會為這個家沿襲子孫。

    不同于眾的生理缺陷組成了他們特殊的生活交響樂,即使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們也像完全隔離于世界之外,過著自娛自樂的日子。啞巴以手工廚藝為主,每天做各種美食佳肴,不厭其煩地創(chuàng)新廚藝,另外加上學(xué)擺盤、學(xué)布藝、學(xué)插花,里里外外,忙得不亦樂乎。茶柜、碗臺、衣柜總有一處每天會給人耳目一新,擺一籃小野花、插一瓶玉米穗、放一盆虞美人,千奇百樣,從未重復(fù)。但是,好日子總是短暫的,對于上坡院這個家,求個完整也實屬于奢侈,那位堅強(qiáng)的活著的老人,不知道命運又一次與她開了個玩笑。

    啞巴有個姐姐叫姬子,長得尖嘴猴腮,小鼻頭小眼,經(jīng)常借口過來看望妹妹,一來就吹鼻子瞪眼,指手畫腳,把妹妹家當(dāng)成她自己的家。聽說根鎖不會生,拉著姬娥要離婚,那時的農(nóng)村十有八九結(jié)婚就是辦酒席,沒有人去領(lǐng)證。姐姐拉著妹妹走,只要卷著包裹出了村,再往回叫那可不是容易的,好結(jié)局是另加彩禮和財物,不好結(jié)局就是人財兩空。根鎖經(jīng)不起折騰,這個家也經(jīng)不起折騰,年邁多病的外婆更經(jīng)不起折騰。啞巴嘴上不會說,心里啥都清楚,她不想離開,姐姐拽著她耳朵,掐她的腋下肉,惡狠狠地指著她的鼻梁:“你不跟我走,我讓你死了無人收尸!\"姐姐雇了一輛大馬車接妹妹,啞巴躲進(jìn)拐窯,死活喊不出去。直等到姐姐離開,根鎖進(jìn)去拉拽,還是不出來,以為根鎖也不想要她了,眼淚叭唧的,根鎖把啞巴抱進(jìn)懷里,啵啵地親了又親,啞巴才放松了警惕,拽著根鎖的手一站一踞地走出來。外婆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著笑著眼睛里流出了淚:“媳婦顧咱這個家,是媽的福分,需要啥就從咱家里拿,有娘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們啥也不用管。”

    啞巴也露出了笑,笑著笑著又流下淚來。外婆系上圍裙,說:“你們歇會,娘做飯去。”雙手麻利地洗菜、和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孛钇饋?。根鎖看著啞巴,長噓了一口氣,順手抱起向西屋走。

    外婆的病一天天加重,轉(zhuǎn)眼柱子的百天祭日都已過去。根栓每天都去柱子家里干活,外婆也不再去叫他回來,她終于承認(rèn)了這個別人家的兒媳,她開始像叫自家媳婦一樣親昵地叫柱子媳婦的名字“雪蓮”。這本來就是她的本名,因為多年來她不明不白地和根栓攪和在一起,給她干活、管孩子,害得根栓丟了魂似的,還丟了媳婦,外婆一直管叫她是“害人精”,村里人叫得更難聽,“破鞋”。只要有人說破鞋在前山坡下去了,破鞋到玉米地里偷人了,破鞋又去三澗西區(qū)了,都是指雪蓮。

    如今柱子死了,根栓可以明媒正娶地把這個女人娶回來做老婆。他們年齡相差不大,柱子的兩個孩子打小就由根栓拉扯照顧。大寶很小的時候,柱子在二十里遠(yuǎn)的煤礦上班,雪蓮總是趁柱子走了叫根栓過來幫他干活。青春懵懂的根栓啥也不懂,女人像個大姐姐一樣點撥,大白天把根栓逗得臉紅脖子粗,無處藏身。有一次兩個人正云雨之間,聽到大寶的慘叫聲,孩子從炕上翻到爐臺上,臉蛋撞到蓋在火爐的鏊子上,燒傷了一大片。根栓抱著大寶跑了十幾里路,把他送到一個燒傷醫(yī)院治療。痊愈后大寶的臉上留下一片疤痕,疤痕像一條蛇一樣,折磨著孩子,日夜難安,加上周圍大驚失色的眼神,他再也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樣生活,性格自閉、心理扭曲,只愿意和根栓交流,聽根栓的話,一聽到有人去他家里,就躲在了櫥柜后面,從來不和外人照面,也不搭理外人,也不跟母親交流,也不去學(xué)校讀書。家里商量把他送往一個心理治療中心,治療了幾個療程不頂用。雪蓮整天要出去玩耍,把他寄放在祖父母家里,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孩子病情加重,無奈之下根栓對雪蓮說:“把大寶接回來吧,我來照顧他?!?/p>

    “你行嗎?還有二寶?”

    “有啥不行的,把娃接回來,娃將來咋樣,是你當(dāng)媽的責(zé)任?!?/p>

    “別說大話了,啥責(zé)任不責(zé)任的,別指望我,接回來,你管?!?/p>

    “我管就我管,再不接回,娃就毀了。”

    雪蓮接回了大寶,根栓像照顧自家孩子,吃喝拉撒、衣食起居,一個合格的父親,調(diào)教引導(dǎo)著孩子,讓他慢慢走出低谷。

    雪蓮說,二寶隨根栓的姓,給他為兒,讓他死心塌地的為這個家操勞、奔波。根栓不那樣想,他對兩個孩子有感情,一天天陪伴、照顧、接屎倒尿,難以割舍。他不介意孩子姓什么,他更放不下大寶,那是他從小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大寶也喜歡他,對外叫他叔叔,私下里叫他爸爸。當(dāng)然,二寶也是他的心頭肉,他們互為依賴,又各自獨立。

    柱子的死,孩子們似乎沒什么感覺,眼里也沒有一滴淚,不像良貴家的孩子,爬在父親棺槨上,哭得昏天暗地,像天塌了一樣,相反,他們只關(guān)注根栓,一會不見,像丟了魂似的。村里人都說:這是天意,老天都湊合這樁婚姻哩。雪蓮跟根栓,無論年齡、性格、家庭方方面面都合適,兩個人還有夫妻相,都是小眼睛、塌鼻梁、尖下巴,像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

    外婆一天天地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她盼望柱子過了三周年,就把雪蓮迎娶回來,正式做她的兒媳婦。她的病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那一天?她這輩子什么也不稀罕,就是稀罕兒媳婦,她做夢都是給兒子娶媳婦。年輕時生下孩子就夭折,老人們做主,抱養(yǎng)了大兒栓弟,一下召來四個兒女,兩個女兒招娣引娣,兩個兒子根鎖根栓。養(yǎng)子解放時期參軍打仗,一直未歸;二兒兩次婚姻,未添一孩;就剩下三兒根栓,成了這個家里唯一希望,全家人都指望他能及早結(jié)婚,為尚家傳宗接代!老伴那一輩,就是外甥給舅舅為兒,高家的外甥隨了舅舅尚家的姓,老伴名叫尚高全(尚高為姓)。參軍的大兒子(養(yǎng)子)又是給舅舅為兒,他的生父姓楊,他的名字帶三姓,尚高楊演變?yōu)樯懈邠P(yáng)。據(jù)說尚高揚(yáng)高頭大馬,在部隊是名優(yōu)秀的大炮手,還參加了解放時期的三大戰(zhàn)役,解放后戰(zhàn)友帶回了他的遺物和軍功章,外婆一直保存在櫥柜底匱的包裹里,從不往出拿。兩個女兒都姓尚,二兒姓高,高根鎖;三兒姓尚,叫尚根栓。外婆說:“再不把這條根栓住,尚家就無后了啊!\"外婆的心里,這唯一的根呀,一定要栓??!外婆的心里只有根栓娶妻生子,傳下尚家的骨肉,她死后才有臉面去拜見列祖列宗!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呀。她說,根栓只要有了媳婦,生下個一男半女的,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見她的老伴兒,什么時候根栓不結(jié)婚,她就不走,她沒臉去見先人們。

    誰也沒想到姬子并未就此罷手,因為這個刁鉆刻薄的女人,已把妹妹許給了百里外的另一個啞巴男。啞巴男是個電工,在煤礦上班,手里攢了些錢,正愁沒有個暖被窩的。

    “男方一點心意,你別嫌棄。\"紅包里厚厚一沓錢,抓在姬子手里沉甸甸的,她認(rèn)為這是天意。根鎖不能生,又沒領(lǐng)結(jié)婚證,選個黃道吉日,直接把妹妹接走,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們有啥法子。合計好,她想了一個辦法,把姬娥騙至城里,直接拉上了啞巴男的婚車。

    這座小村莊里住著二三十戶人家,只要誰家里有點事,不出一個時辰,全村人都知道了。

    根鎖的媳婦被人拐跑,根栓把寡婦肚子弄大了,兩個新聞爆炸性極強(qiáng),讓整個村莊沸騰起來。

    外婆的臉更加消瘦,她笑時像哭,不笑時像一顆抽搐的老南瓜,跨出門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拍了拍褲腕上的塵,拐著小腳,硬著消瘦的身骨,去雪蓮家。走出大門,她覺得兩手空空的不自在,返回身,抓了一把米,咕咕咕地叫著,一群雞圍上來,撲上去抓,費了很大功夫,抓住一只肥的蘆花紋、頭上有個帽帽,叫“帽疙瘩”,長得好看,還天天下蛋。她舍不得殺,沉思了片刻,一狠心,把頭剁了下來。她燉了一盆雞湯,顫顫巍巍地給雪蓮送去,放下老臉,完全不顧長輩的面子,敲門,咽一口氣等,再咽一口唾液,把壓在心底里的氣長長地吁了出來,雪蓮把她擋在大門外說:“你來干什么?”

    外婆說:“看看娃們,給你燉了點雞湯,趁熱著……”

    女人說:“我不喝,你拿回去?!?/p>

    外婆說:“我親手燉的,給你補(bǔ)補(bǔ)身子?!?/p>

    女人不屑,撇了撇嘴:“大娘不用操心,我是老母子了?!?/p>

    外婆雙眼顯得更加渾濁,低暗得提不起神,她又咽了幾口唾沫說:“蓮,聽說你有了,你們盡快把婚事辦了吧?”口氣里帶著試探、愛惜、祈求!

    女人的臉一下拉下了很長,不耐煩地說:“誰說的,別聽那些謠言。”

    外婆仰著一張皺紋遍布的臉,看著雪蓮,嘴唇動了動,眼眶里蓄滿了淚,她錯愕地顫抖著嘴唇,一句一句地說:“我娃只有你了,你可不敢逛了他?!?/p>

    “我咋逛他了?”

    “他只有你和娃們。”

    “我知道啊。”

    “他可天天給你刷鍋洗碗、忙里忙外,種了你的田,荒了自家的地呀!”

    女人冷笑了幾聲:“他愿意的,沒有人逼他?!?/p>

    外婆聲音很低,謹(jǐn)小慎微地說:“蓮呀,你媽前些天還來我家了,和我說起你與根栓,她可是一百個贊成;你公公婆婆我也見了,他們都同意?!?/p>

    女人瞪了一眼:“他們愿意,與我何干?我自己的事!你能定了?你娃能養(yǎng)活了我娘幾個嗎?”

    外婆底氣不足地說:“這么多年了你們都在一起,他手腳麻利,收拾家務(wù)干凈利落,干莊稼活也是把好手,咋就養(yǎng)不了?你不也看上了他嘛?這些年,他可一直守著你??!‘

    女人不接外婆的話茬,把外婆擱在門外,轉(zhuǎn)身往回走,外婆跟在后邊,想把手中的雞湯放進(jìn)家里,女人扭回頭,雙手把外婆往門外推,一邊說:“你拿回去吧,根栓和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

    跟跟跑跪退了幾步,穩(wěn)住身體,近乎祈求地說:“我也一天天老了,你就看在根栓這么多年照顧你、我一個老婆子放下老臉求你的份上,答應(yīng)我。他可哪一點都和你般配!

    女人閉住大門,畧下一句:“你娃養(yǎng)活不了我們娘幾個,你也死了這條心。\"說著,臉上泛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大門“眶當(dāng)”一聲關(guān)住了,把外婆和她精心燉的雞湯關(guān)在了門外,把她一生的希望徹底掐斷!

    外婆看著被關(guān)閉的大門,她的心一下子掉進(jìn)了無底的深淵:原來女人根本沒有打算和她的兒子尚根栓過日子,這傻孩子天天在人家地里地外的忙,他圖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女人的心到底是啥長的?她不愿意嫁給根栓卻天天叫他做飯、洗衣、耕地種田、照顧大寶和二寶,如今她懷孕了,已經(jīng)出了懷,她卻說根栓養(yǎng)不了她,她肚里的娃咋辦?一個寡婦,怎么能這樣啊!

    天邊升起了一朵朵白云,把山峰映照得更加翠綠,漸漸起風(fēng)了,路邊上稀稀疏疏的幾棵大樹搖晃起來,天旋地轉(zhuǎn),外婆的身體漸漸失重,她再也拖不起沉重的腳步。

    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此刻就在雪蓮的家里,正在爐臺處生火做飯,被雪蓮狠狠掐了一下,騰地跳起來,“咋啦?”

    “沒咋的,就是覺得你傻?!?/p>

    “啥意思?昨晚排隊磨面熬了個通宵,你別繞我了,頭還是懵懵的。”

    “誰繞你了,我一夜也沒睡?!?/p>

    “好好,你去再睡會,我弄吃的?!?/p>

    “你娘來了,你沒聽見?”

    “啥時候?干嘛?”根栓很吃驚。

    “沒干嘛,送雞湯?!?/p>

    “你喝點雞湯,補(bǔ)補(bǔ)身子。”

    “喝啥?我沒要。

    他走到炕頭,把倆孩子挪騰好,手伸進(jìn)女人的小腹,他不知道母親多么傷心,也沒聽見她們的對話。女人滿臉詭秘,帶著獲勝者的笑說:“你娘沒長記性,她忘了以前是咋罵我的。她是良人,她是善良人家,咋能看上狐貍精、害人精?我沒讓她進(jìn)來,是怕她見了你,又翻臉?!?/p>

    根栓問:“娘走了?”

    女人說:“走了。我讓你娘先回去,她就走了,她的腳太小了,走路搖晃得很。\"說著不顧鼓脹的肚子,一骨碌滾在根栓的胸上:“不管遇到啥事,你都是俺的人,記住了嗎?

    根栓說:“別鬧了,注意身子,別壓著孩子?!?/p>

    女人說:“沒事,看把你嚇的?!?/p>

    根栓說:“別鬧了,去陪陪倆寶,我做飯。”

    “先別做飯,我們說會話。”

    “你說?!?/p>

    “二寶給你為兒,姓你的姓,對得起你了吧?”

    “二寶本來就是我的娃?!?/p>

    “你糊涂了,二寶是柱子的,不是你的!

    “說啥?別胡說!

    “你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敢說一百句,咋得!”

    “你……!'

    根栓沒想到,他在女人心里,竟然一無是處。他真該去一趟醫(yī)院了。

    雪蓮即將臨盆,她說:“有啥難的,不就是拉泡粗屎。\"她的精明能干,不只在為人處世、農(nóng)活家務(wù)上,生孩子也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就是利索,“肚子疼忍忍,不要大呼小叫的,一會兒就結(jié)束了。\"生孩子從她嘴里出來,就像從身上挑了根刺一樣簡單。

    雪蓮說她肚子里的種是錢貴的。這么蛾子比錢貴大19歲,和錢貴的母親是多年閨蜜,經(jīng)常搭伙干活、結(jié)伴趕集,怎么會?村里人都不信,錢貴的母親更難接受,她逢人便罵,“這個不要臉的狐貍精,來世上禍害人,害苦了根栓又來害我的兒?!币涣R,捅了馬蜂窩,直接把女人罵到了她的家,坐在錢貴家的炕頭不走了,誰拉也不走,誰叫罵誰。根栓一下不知所措,臉面上也掛不住,沮喪低落,不知如何是好,幾天了不說一句話。雪蓮的婆婆拉著根栓說:你去把那個不要臉的給我揪回來,她不知廉恥,我還嫌丟人!”

    “嬸,你消消氣,她是糊涂了!”

    “糊涂啥?她是沒有人皮了!你去把她叫回來,我和你叔收拾他!”

    根栓自知理虧,他憑什么去叫人家?他們也只是露水鴛鴦,沒有結(jié)婚,他算老幾?想著頭低下了,不言不語

    根栓沒有去叫雪蓮,他陪著兩個孩子,默默地等在家。

    雪蓮眼淚汪汪地說:“你信誰?你若是相信別人的話,以后就別來我家了?!?/p>

    根栓說:“我就想聽你一句話…

    雪蓮一把鼻子一把淚:“我把家底都給了你,還說啥?你天天來,還不清楚?”

    無語。他答應(yīng)這輩子照顧她娘幾個,七尺男兒,怎會出爾反爾!

    根栓手拉著大寶,背上搭著二寶。

    他放不下,特別是受傷的大寶,眼里只有他,只在乎他,如果他一天不去,大寶就一天不說話、不吃飯、不玩耍。兩個孩是在他肩頭扛大的;他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錯,柱子走后他一直撐著這個家,什么時候冒出錢貴這小子?

    傳言越來越多,村里人打抱不平。

    “根栓,你有骨氣,拿把刀,把那個龜孫子給閹了!”

    “根栓,那倆娃是你的嗎?不是就別管他們了,讓他們饑寒交迫、孤苦伶仃而死!”

    “根栓,你別給男人丟臉,把那個破鞋拉到老山里去喂狼!”

    所有的人都替根栓憤怒,因為所有的人都得到過根栓的幫助。種麥子了,需要個幫手,找根栓;秋收了,需要個馬車?yán)Z食,叫根栓;墊地夯土需要叫個人提石錘的,喊根栓…這娃是整個村里人的根栓,讓那個女人耍,村人們不答應(yīng)!

    根栓氣得離家而去,他想靜靜,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狀態(tài),也給雪蓮一個空間,彼此冷靜下來,把所有的事,弄個明白。內(nèi)心里涼涼的,真正體會到了人生無常,世態(tài)炎涼。

    在外,根栓沒有一點心事去找活干,他在一個修建工地搬磚,搬著搬著就想起了雪蓮。他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快臨盆了,家里沒人照顧,一旦有個啥閃失,不能因小失大??!他丟不下兩個孩子,他是看著攬著大寶二寶長大的。

    錢貴的母親是個聾子,她說話聲音很大,她坐在村里的女人們中間,她們都戳她的脊梁骨,卻聽不見她們說的啥。好多次,她看見大槐樹下、碾子坪、麥場上,總有三三倆倆的人頭對頭地指著她嚼舌頭,她一直沒有找到答案,直到有一天,雪蓮?fù)χ蠖亲优郎狭怂业目?,說要把娃娃生在她家的炕上。她害怕了,她帶著兒子悄悄地離開,躲在幾十里外的娘家。她把兒子安頓在娘家弟弟的磚廠,幫弟弟打理磚廠生意,弟弟說:“以后就讓錢貴在這里干,給他物色個好姑娘?!?/p>

    一顆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了,錢貴每天在磚廠呼上喚下,管的事挺多,早把雪蓮的事放到了腦后。夜靜時他會突然回想起那幾個晚上。因為年輕力勝睡不著覺,天天晚上和村里的幾個小伙子去雪蓮的窯背后聽房,雪蓮和根栓膩在一起的情語情話說得錢貴渾身直冒火焰,雪蓮的嬌聲嬌氣一下把錢貴的情火燃燒起來,他暗自盤算,一定要找個空兒,撩撩這女人,嘗嘗女人的味道。已經(jīng)過了19歲的他還從來沒有碰過女人的手。有了這樣的想法,他天天晚上像個夜貓子似的,鉆進(jìn)雪蓮的后院里,觀察等待。聽說根栓的姑姑去世了,根栓和母親要去姑姑家奔喪,女人一個人帶兩個孩,里外忙張,跑前跑后,錢貴趁機(jī)而入,且一連幾天待在雪蓮的家里任其呼來喚去。

    從來還未接觸過女人的錢貴,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飽嘗了女人的柔軟、痙攣、顫抖、親昵和喜樂。他在女人身上什么也承諾,完全忘記了身下的女人比自己大19歲,比自己的母親小1歲。第一次做了男人,竟然覺得雪蓮像個小妖精,當(dāng)女人拽著他的耳朵說:“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娶我嗎?”

    “娶,當(dāng)然娶,\"錢貴什么都敢應(yīng)承,“你做我老婆,我叫你娘妻嘞。\"說著說著,錢貴完全沒有了剛進(jìn)雪蓮家的拘謹(jǐn)和膽怯,他用食指押在雪蓮的鼻子上:“你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我媽肯定愿意。她早想抱孫子了。\"38歲的雪蓮,一點也不像她的年齡,白膩的皮膚一點皺紋都沒有,聽錢貴這樣說,再看看錢貴長得玉樹臨風(fēng),和根栓比,不僅年輕帥氣,辦事也比他勇猛、爽活,她暗自思慕,女大男,抱金磚,把錢貴這小神仙請回家,那是她這輩子的福分,而且錢貴的母親比她才大一歲,將來兩口子給她管孩子、種地、做家務(wù),省了多少心。雪蓮開始合計著怎樣疏遠(yuǎn)根栓,讓他心甘情愿地離開,讓他毫無怨言地放手。

    根栓回來后去她家里,她變得不冷不熱,根栓給她照顧孩子,她冷言冷語,即使要出去打牌,也給根栓擢一句,“是你要管倆兒子,我可沒叫你來”。根栓抱住她親親,她就像貓一樣從腋下溜出來。

    “身子不舒服,來日方長呢。\"根栓進(jìn)她被窩,她就把他踢出來。根栓把她堵在被窩里,問個究竟,雪蓮眼淚汪汪地說:“那不是有了嘛,怕影響了孩子”。根栓興奮得把雪蓮抱在懷里說:“啥時候的事?我咋不知?\"雪蓮擦眼淚,根栓遞給他一塊餐巾紙,雪蓮捏了把鼻涕:“你多粗心,這么大的事都不知,我孤兒寡母的,多丟人???”

    “不怕,咱馬上辦事,我把你娶進(jìn)家,誰也不敢說啥?!?/p>

    雪蓮說:“你什么也沒有了,就一個老娘,咋娶我?”

    “這么多年了,你還在乎那些嗎?咱去鄉(xiāng)里領(lǐng)個證,叫親戚朋友吃頓飯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我要你披紅掛彩、敲鑼打鼓迎娶我,再說你是頭婚,再怎么說也要像回事兒?!备ㄏ肓讼耄┥彽脑捄茉诶?。

    先去了趟醫(yī)院,做婚前體檢,再去信用社,提點錢出來,一切都按照風(fēng)俗習(xí)慣,按部就班,一步一步來,明媒正娶,雪蓮生下孩子也有了名分。

    等體檢結(jié)果,籌備婚禮事項。雪蓮說:遠(yuǎn)門一個叔叔的兒子修窯洞,想找個自己人搞監(jiān)工,離家不遠(yuǎn),可以兩頭兼顧,也不耽誤平日家事,根栓能不能幫忙?

    “當(dāng)然。\"馬上就是親戚了,再說他從小就跟父親干泥水匠多少年,蓋窯洞、砌磚瓦都是把好手,當(dāng)監(jiān)工,更不用說。

    干了沒幾天就聽到關(guān)于女人和錢貴的事,根栓一氣之下,住在工地,不回家。

    外婆臥病在床。根鎖照顧外婆,手忙腳亂,亂作一團(tuán)。

    挺著大肚子的雪蓮站在錢貴娘舅的磚廠大門外,拉著女高音的嗓子吆喝:“你個膽小怕事、敢做不敢當(dāng)?shù)腻X貴,你個縮頭烏龜沒有責(zé)任心的孬種!你今天不跟我回家,我就把孩子生在你舅舅的家里!你個膽小如鼠的傻子,敢耍老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罵罵歇歇,惹得一群人站在磚廠的外邊看熱鬧。

    雪蓮說,他若不答應(yīng)結(jié)婚,她就把孩子生在錢貴的娘舅家里,然后她會抱著孩子去找政府、婦聯(lián),沒人管她就找當(dāng)?shù)氐姆ㄔ?,總有人要管她和錢貴的事。他們孤男寡女,正常交往,如今懷孕,她快四十歲的人了,怕啥!她什么事都能做出來的。

    錢貴的母親因為家徒四壁,正常的生活起居都難以維持,拿什么給兒子娶媳婦,她還指望兒子能在舅舅的磚廠,掙些錢回來,給兒子提親。給兒子起名錢貴,希望到了兒子這一代能柴米油鹽不缺,能糧草滿倉,能改換門風(fēng)。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兒子沾染上和自己同齡的寡婦。男人沾染上寡婦,那點破事兒不就是撩襟上的土么,咱抖一抖就沒了,可她偏偏還懷上了孩子,這孩子成了訛上錢貴的籌碼,這孩子也是錢貴的骨肉,咱不能不認(rèn)。錢貴的母親和他舅舅坐在一起商量了很長時間,最后舅舅出面,給錢貴說:“那個么蛾子訛詐你,你也給他提條件,一咱沒有彩禮,她愿不愿意不收彩禮?奉子成婚?二咱是財盛男子(處男的意思),第一次結(jié)婚她將來死了要跟咱,不能和柱子合葬;三你住在她家里生活,但不做上門女婿!四家里現(xiàn)有的三孔窯洞,你不能再分,凈身出戶,以后這里的一切都屬于你的弟弟!\"錢貴聽后不答應(yīng):“我不做上門女婿,咋還不讓我分家里的財產(chǎn)?”

    “誰讓你沾染上寡婦,就這條件,答應(yīng)了你們結(jié)婚,不答應(yīng),她雪蓮走人。”

    “我問問雪蓮。\"錢貴心里沒底。雪蓮聽了錢貴的條件,心里想,我先把你的人娶回來,只要回到我家,那一切還不是由我說了算!哼!嘴上卻說:“他的娘哎,啥都由你說了算!媳婦我啥都依著你?!庇辛诉@一句話,錢貴乖乖地跟著雪蓮回家了,他們沒有張燈結(jié)彩,沒有騎馬坐轎,也沒有宴席美酒,誰也不知道何月何日,何時何地他們悄悄地、不聲不響地成為了夫妻。

    可謂老牛吃嫩草,吃雞莫待老。雪蓮這只老狐貍,吃定了錢貴這只小雞。

    有人說:隔代人懷的孩子有過人的聰明才智。雪蓮的肚子里是不是懷了個天才?

    無論多忙,根栓還是忍受不了失去雪蓮的孤寂,他度日如年地在外晃蕩了幾個月,終于按耐不住思念的傷痛,匆匆而歸。

    體檢報告出來了,在一個藍(lán)白相間的專用袋里,一共有五張報告單,傳染病檢驗報告、智商測定報告、生殖系統(tǒng)檢驗報告、基因遺傳性疾病檢測報告、自選項目體檢報告。

    其中生殖系統(tǒng)檢驗報告里有一張檢驗師簽字上方,清清楚楚一行字:先天性畸形精子癥。

    根栓沉思很久,五味雜陳,不知何去何從。

    每天坐在上山梁上看著女人的院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那樣坐著,坐到日落西山也想不通,為什么?為什么?想起沒有了兒子的老姑、想起了大哥栓弟、想起了哥哥根鎖,自已努力地想活成個人樣,可是老天不允許,它一直在捉弄人。

    起霧了,放羊娃站在對面的山頭用高八度的嗓門吼著根栓的小名:“根——栓—子,你蹲在那禿梁上干啥啊——?‘

    他裝作沒聽見,又吼:“眼看到手的老婆被人搶走了,你還有心思坐在山梁上悠哉??!”

    他依然不回應(yīng),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沿著山脊梁往東嶺的方向而去。他想奔過去撕爛放羊娃的嘴,跑到了山溝,他氣喘吁呼地坐下來,頭腦清醒了許多,忍了口氣,咽了幾口唾液,又返回到山梁上。

    他無臉回家去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多少次了,從雪蓮家里回來,母親滿臉喜悅地把提前備好的新被子、新褥子曬了又曬,她高興地問兒子:“聽說雪蓮懷孕了,那可是我們尚家的根。'

    不管外婆多么高興,根栓從來都不和她提及這些事,他一拉下臉,外婆抿緊了嘴,把很多話咽進(jìn)了肚子里。她手忙腳亂地給兒子準(zhǔn)備飯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兒子很疲憊,打不起精神來,她猜測兒子受委屈了,把所有的新被褥疊整齊,重新放進(jìn)了大衣柜,那個大衣柜是新的,專門給根栓結(jié)婚用。她一直在等待兒子的消息。

    山上的風(fēng)刮得樹木鳴鳴鳴地叫,根栓把衣襟打了個折,背著身子,退著走,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住著外婆的小院和小院大門上的虎頭門栓,那是上代人的榮耀,是老祖先留給他的好光景,可是一切都?xì)г诹怂氖掷?。大門兩旁的石獅子他搬走了,移到女人家的大門口;炕楞板上鑲嵌的雕花實木邊沿他拆下安裝在女人家的炕沿;窯面上的雕花石頭也撬下了半面墻,把拼成梅蘭竹菊的石頭砌在女人家的窯面上;藏在柜里的瓷器有醋碟、酒盅、湯勺、海碗,應(yīng)有盡有,全都送給了女人…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沒了,都沒了。根栓看著在風(fēng)中搖電的家,他用袖口擦去眼角的眼淚,猛然扭轉(zhuǎn)身體,往東山而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東面能走到埋著柱子的墳上,也能走到埋著父親的那塊莊稼地。東面不遠(yuǎn)的村莊是大自己二十幾歲的姐姐家,再東面很遠(yuǎn)的村莊是錢貴的娘舅家,他要去往哪兒?迎面走來幾個身影,他不由地停下了腳步仔細(xì)觀望,他迅速地把自己藏在灌木叢里,他不想再見到熟人,特別是錢貴的本家族。無論是年齡大的還是小的,他們誰見了都問他:你和雪蓮的婚事到底是咋回事?別讓那女人禍害我們家錢貴了。

    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為什么雪蓮?fù)蝗婚g不理他了?什么時候他和雪蓮中間多了一個人?他自己都理不出個頭緒來。

    迎面而來的幾個人有雪蓮、錢貴、母親、舅舅,還有錢貴的父親。錢貴的母親像上緊了發(fā)條的母雞,走一下抽搐一下,那是不甘心地抽噎。錢貴的父親兩手背搭在身后的屁股上不停地轉(zhuǎn)動大拇指,他好像還在思謀最佳解決方案。錢貴舅舅邁著大步走在最前邊,他根本不愿意看到那個女人。他們之間距離很遠(yuǎn),都往這邊走,雪蓮的大肚子就像衣服里裹一顆大西瓜,她撇著企鵝似的腳,跟在錢貴身邊,滿臉笑開了花一樣,不緊不慢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和咱們肚子里的娃?!?/p>

    “悄悄地,別說了,我跟你回就是了?!卞X貴低三下四。

    小男人個碼大,比女人幾乎高了一個頭。他滿臉無奈地看著女人,后面跟著自己的母親和父親。母親一邊哭,一邊低聲罵:“你個上天嶺的,你個老妖精,你害苦了我的兒?!?/p>

    雪蓮背對著錢貴母親走在前面,她依然滿臉笑意地說:“說一千道一萬,什么都遲了,生米做成熟飯嘍?!?/p>

    錢貴母親聽不見,但她能看到滿臉勝利者的笑,根本沒把她看在眼里,更氣不打一處來,罵著:“你個送死娃的,你個遭了孽的,你才比我小一歲,比我兒大19歲。你良心何忍?你不會有好下場,老天不報,時辰未到!

    錢貴舅舅停下來拉著姐姐說:“別吵了,這野外荒梁上,有啥好吵的?!?/p>

    “我就要說,她訛我的兒,不得好死?!鄙对挾玖R啥,不停地罵

    “你兒被誰訛了?你問問他,他自己鉆進(jìn)了我的家里,我叫他了嗎?他也是十九的大男人了!十九歲,十八歲伏法,他強(qiáng)奸女人要負(fù)法律責(zé)任,你說他???法律不當(dāng)他是小孩!\"雪蓮嘴上也吵,卻暗自欣喜,滿臉掛著勝利者的笑,她一點也不惱,接著說:“往今以后,你可是我孩子的奶奶,說話要有分寸。\"錢貴媽鼻子里哼了一聲,其實她并沒有聽清楚雪蓮說的啥,她只是看到她得意洋洋,更氣了,真想過去撕了她的嘴,踢落她的罳。

    根栓在草叢中看著幾個人從小路上走回,他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和其他四人,各走在各自的腳印里,并沒有達(dá)到一致的步伐。女人逼著小男人認(rèn)肚子里的孩子,她滿有把握地含著笑顏。錢貴底虛了,他走著走著就落在了最后邊,不知道如何是好?舅舅不敢再收留外甥和姐姐,他怕女人把孩子生在了他的炕頭,他想著回到家里,讓外甥怎么甩掉這個么蛾子。錢貴母親的臉氣得發(fā)青,她死也不會讓兒子娶她。她最清楚,這個女人命硬,是災(zāi)星。她們是同年齡的人,同一年嫁進(jìn)了這個村,這個女人生來就不安分,喜歡賭博、喜歡喝酒、喜歡抽煙,長得俊俏,平常除了吃喝玩樂,她不會愛上任何人,她不會帶給她幾子幸福。

    根栓看著他們走過,他斷定即使她逼回了錢貴,他也不會娶她,他們向村里走去,他在身邊拽出了一把蒿草,拼命地扔了出去,對著遠(yuǎn)方心底里說:其實,越走到后越不相信現(xiàn)實,越想證明自己是對的。

    根栓的母親一天天消瘦,她看著兒子瘋了一樣大早出了家門,手拿著煙袋,坐在炕頭等兒子,她多么希望兒子能接回雪蓮,他們成雙成對手拉著手。她也希望他們拉著大寶二寶,那兩個寶是她兒子的心頭肉,兒子喜歡的,她也喜歡。她不嫌棄她結(jié)過婚,不嫌棄她有一雙兒子,她和雪蓮的母親早就合計了,他們結(jié)婚是順天意的,是老天在撮合他們呀,不然柱子怎么就死了。他們年齡相當(dāng),即使女人大了根栓三歲,她不介意,女大三抱金磚,這是金婚啊,只要她愿意,她用一對紅馬搭彩鞍,接她娘仨回來。她老了,她該有個兒媳,給家里爐堂添柴禾了。老太太坐在窗口,倚著窗棱,手搭涼棚望著圪梁上,她等兒子歸來,等媳婦回頭。

    黃昏,她總是從窗口望著窗外,用右手罩住額頭,左手不住地點著指頭,是在數(shù)時間?還是在掐算日子?十幾年了,她盼著這一天,彩帶、花絮從另一座山頭向她飛來,落在兒子的新服上。鬢毛霜白的老母親,佝僂的身體負(fù)荷著越長越大的肚子,醫(yī)生說有腹水了,要抽,她不允許,她像有了幻覺她又懷孕了,她要生個三兒,為尚家撐起門戶。

    山上的幾個人回到了村里。

    他們也走過了十幾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向她的家門前而來,外婆已不能坐在窗口了,她躺在炕頭,頭朝上腳朝下,耳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嬸!”

    她渾渾噩噩地抬起頭:“雪蓮,我的兒,你回來了!”

    “嬸,你老糊涂了。我找回了他一—我肚子里孩子他爸。”

    “雪蓮,你別胡說,人家還是個小孩?!甭曇艉艿停挥兴约耗苈犚?。

    “嬸,你問問他!”外婆睜開眼睛往炕棱旁看了一眼站在頭上方的錢貴,問:“孩子,你說句實話,你娘叫我大娘哩。”

    錢貴的母親雙手握住外婆的手,說:“大娘,活得這么苦,下輩子咱不來了,好嗎?”一邊說一邊還在抽噎。她把手掌擋在耳朵后邊,這樣可能收住別人的聲音,嘴對在根栓母親的耳邊,自顧說,并聽不見別人說的什么。

    錢貴舅舅也走過來,大家扶起了躺在炕頭的老人,她又迷糊了,說:“我也要生了,我的三兒…”一滴淚從眼眶流出來,流至耳根,聾子女人說:淚還那么長,老不了的。

    根栓把母親抱在懷里,昏天暗地的叫:“媽—”

    外婆搖搖晃晃地直起了腰桿,又軟綿綿地倒在兒懷里,陰陽先生坐在炕上,做壽衣的裁縫、做花圈的紙扎匠忙碌著,她卻清醒了過來,對著他們說:“你們干啥?我還不死呢!\"她的命真硬,打了幾遭,又慢慢緩了過來

    而家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殷實、滿倉的家。根栓也不再是以前那個精干、利索的根栓。他坐在對面山上的高梢處看著那座小院,小院里來回走動的身影,黑色的點子是錢貴,那個傻子咋還爬在高窗上?那個混家伙咋還把自己顛在窯頂上,頭朝下,往下移動,好像扒開高窗上的麻紙?他要做什么?他不怕一不小心摔下去?那個孬種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外邊的茅房頂上,足足坐了幾個小時,他不吃飯?

    根栓死死盯著小院里的黑影,他希望穿彩色衣服的女人能挺著大肚子踴珊地走出來,他希望大寶和二寶能每天按時按點地帶著小黃帽,背著小背筧走出來,雖然未到上學(xué)年齡,他們早就上了托兒所,根栓天天陪著他們,無論是什么時辰,他都會在門口接他們回家,在沿途小賣部給他們買顏料、橡皮泥,買零食、買玩具,孩子要的他從不駁回。

    錢貴回門后嫌兩個小家伙纏腳,就把他們送到隔壁村的“愛樂斐全托幼兒園”一周接一次,兩個孩子哭啊鬧啊,說啥也不想去。雪蓮肚子越來越大,即將臨盆,剛剛進(jìn)入青春年少的錢貴,根本無法接受兩個那么大的孩子一天天的鬧騰,他更不愿意去幼兒園接送倆孩子,他說他的一個女同學(xué)在那兒當(dāng)老師,怕見了拿他當(dāng)笑柄。

    “不送幼兒園,就送到他們奶奶的大門口,敲醒門就走。\"雪蓮說。

    “我不送,你送去。我怕老頭子拿著把趕我?!?/p>

    根栓肚子里有很多話想對兩個孩說,他沒有來得及見他們就變成了局外人,他沒有來得及給孩子們道別,兩個孩并不知曉,媽媽為什么找了個小爸爸?他們手拉手地去坡上院里找干爸,外婆見了那兩個小家伙,氣呀,可是聽到“奶奶、奶奶\"的叫聲,回過神來,滿心歡喜地說:“孩子有啥錯,那也是我根栓的孩?!庇謿庥钟H,把孩子從大門口拉進(jìn)來,關(guān)住了大門,說:“孩子們有啥錯?再有氣也不能撒到孩子們身上!”

    根栓回來一下抱起倆孩,不知道有多親,對著額頭“啵?!钡挠H,抓起腳指頭“啵啵”地親,外婆氣了:“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根栓坐在山梁上,用手捋著幾個月沒理的頭發(fā),可以綁成辮子了。眼睛還在盯著小院:“好幾天沒見大寶二寶?!?/p>

    根栓不去的日子,兩個娃哭得淚人似的,那個刁女人哼一聲,娃就不敢哭了,硬是憋著、噎著,呃呃呃地抽,天天鬧著找干爸,氣得小男人拿著搟面杖在二寶的屁股上抽,說:“這是殺雞給猴看,看大寶還敢不敢找干爸,再亂叫就撕他的嘴!”女人也不是好惹的,看著沒有分寸、老嚇唬兒子的小男人,抄起一個瓢就蓋在錢貴的頭上,錢貴更是瘋了一樣把二寶的后衣領(lǐng)提起來用笞帚在屁股上一個勁地抽,大寶護(hù)住弟弟狠命地哭,男人又拽著大寶的耳朵,往外拉。

    大寶瘦小的身影在鄉(xiāng)村的羊腸小路上跑,撕裂的哭聲傳遍了村莊,大寶用袖口擦著臉上的鼻涕和淚水,被鏊子燒傷的疤痕浸泡在淚水和鼻涕里奇癢無比,他先是用手抓著疤痕,更癢了,就用指甲扣疤痕,抓著抓著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小爸爸把他推出院子做什么?忘記了他是要去奶奶家里找干爸。去奶奶家要上一個陡坡,要拐幾個彎,要經(jīng)過幾個院落,院落里有人問:“大寶去哪里?大寶去找干爸?\"看到曾經(jīng)叫阿姨的女人,她是小爸爸的媽媽,她再也不對著他逗樂子了。她轉(zhuǎn)過身子裝著沒看見,她和人說話時要用手掌把耳朵湊到說話人的嘴邊,她怎么也聽不見人們說的啥,不停地“???啊?啊——?”地反問,可是她知道她的兒子被那個妖精纏住了,她恨那個女人,她恨女人的孩子,她再也不想看到那兩個兔崽子總是從她的院落里抄近路去坡上院找干爸。她是一個聾子,如果她不聾她的兒子就栽不到女人的懷里,如果她不聾她的兒子也不敢半夜三更地從她眼皮子底下去偷人,她的兒子不偷人就不會被那個女人訛住。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親昵地叫大寶二寶“貓呀狗呀\"的,那個她叫了十多年的妹妹現(xiàn)在挺著大肚子叫她媽,“我呸!你個不要臉的!你害了根栓大半輩子又害我兒!\"女人看見大寶站在家門前,真是氣不打一出來。小兔崽子,還不走了。他站在路的中央,使勁地挖著臉上的疤痕,那張扭曲的臉?!霸饽跹?!遭了八輩子孽!\"孩子知道啥?他萌萌地站在那兒抓啊抓啊,他多想把臉上的疤痕挖出血,流了血就不癢了,有人對根栓說:“你的兩個心肝,找你哩?”

    放羊娃說:“他們是不是你的種啊?咋沒有一個長得像你?\"根栓的心像被楸了一塊,他連滾帶爬地奔下山,直向雪蓮的院落而去。他跑到了大寶跟前,他把孩子一下扛起來,搭到鄉(xiāng)村衛(wèi)生所,給孩子的臉上消毒、擦藥,他撫摸著孩子的頭:“聽話,不敢再動臉上的疤,再動,醫(yī)生就要打針!\"大寶“哇\"地哭了,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死去活來,“我要你,我要你管…”

    根栓也哭了,他擦著淚問大寶:“弟弟呢?\"大寶不回答,他只顧哭。根栓拉著大寶走出衛(wèi)生所,他硬著頭皮向雪蓮的家里走去,他知道,只要他走進(jìn)那個門,他就矮了半截,可是他有啥法子?

    女人家的大門緊鎖著,門框子左邊磚墻上放鑰匙的那塊活磚已灌上水泥砌死了。根栓坐在大門外的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放在那里好多年了,那是他從鄂河水的上游套著馬車?yán)貋淼?,他常常坐在那里等女人。大寶站在他的兩腿中間,身體依靠在他的懷里,他們耐心地等著。

    女人和她的小男人,還有二寶一直沒有回來!大寶跟著他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去山上。根栓心里很惦記女人和二寶,卻又不想再與她有瓜葛,帶著痛恨,帶著惋惜,帶著不甘。他帶著大寶跑山,山頂上看到的小院,像一塊積木似的,看不見彩色身影在院里晃動,也看不到黑色身影單薄的男人,莫名的擔(dān)心和胡思亂想占據(jù)了他的全部空間。

    +

    根鎖沒有來得及為外婆養(yǎng)老送終就得了急病,他和外公一樣,口噴黑血而死,盡管外婆已腹水大得像個圓球,根鎖卻走在了她前面,他再也看不到外婆難受的樣子。背了外婆的棺材,用了外婆的加大號內(nèi)衣內(nèi)褲、棉衣棉褲,外套用的是為根栓結(jié)婚定做的衣服,為外婆打制的銀扣子也放進(jìn)了根鎖的嘴里。根栓帶著白布,去百家門外磕頭,求的一碗豌豆面,給哥捏了一個面塑。取名邱串草,年芳十八歲,后土有記。

    外婆消瘦得不成人樣,她一會清楚一會糊涂,清楚的時候無不擔(dān)憂地說:“我兒,你哥還有你,將來你老了,誰來為你送終?”

    “牛年馬月的事了,別想那些!

    外婆的眼淚不住地流啊流??!

    放羊娃鏟了一錒土,扔向根栓,土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根栓的腿肚子,他倏地跳了起來,對方先罵了:“傻棍子,把你逛叢了吧?栽跟頭了吧?晾在一邊了吧?人家在家里暖被窩窩哩,你在這兒晾毬哩!…\"根栓抄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狠狠地扔向?qū)Ψ?,可是只有他知道,他并沒有瞄準(zhǔn)他,他只是想發(fā)泄一下,他沒有把石頭砸過去,那可是條人命!放羊娃是個孤兒,無依無靠,他很是同情他,心里想著你還不如我呢,嘴上說:“老弟啊,別欺負(fù)你哥了,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你哥認(rèn)親你哩!

    “我是氣么!你傻?。”绘蛔庸涞萌瞬蝗?鬼不鬼的…

    “兄弟,哥憨嗎?”

    “不憨!”

    “哥窩囊嗎?”

    “不窩囊!”

    “哥是傻子?。"說著抓起一根灌木條向身邊的土地上拼命地抽,拼命地抽,直抽得碎石飛濺,塵土飛揚(yáng)。

    “你瘋了!瘋子??!你這樣糟踐自己圖個啥!你要站起來,活得好好的,看著他們一天不如一天,看著那兩個小逼崽子掉到溝底下,你就捂著半個嘴巴笑,總有一天回報就會落在她的兒子身上!那兩個小崽子…”

    “你說啥!你再說一句!再說一句!!”根栓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他揚(yáng)起灌木條子狠狠地抽在牧羊娃的屁股上,“你試試,再說一句!”牧羊娃向羊群的山坡上跑去,“不信你去看唄,那兩個小逼崽子在醫(yī)院里呢!那個婊子怕是要死了野種成不了事的!你不信你去看呀……你去看呀……\"畧下一個長長的問號,趕著羊群向草木茂密的林子里而去。

    根栓拼命地往山下跑,他要打車去往城里。

    家里的老母親奄奄一息,她怎能丟下她 可憐的兒,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栓子唉栓 子,栓子…”

    外婆不止一次給根栓說:“娃唉咱別傻了,你還有老媽,你還有兩個姐姐,你那黃泉下的老爹、哥哥,都巴望你精神起來啊,栓子,離那個妖精遠(yuǎn)一點\"沙啞的聲音在山間里回蕩。

    老母親走了,根栓在山上跑啊,跑啊…瘋了一樣地跑。

    鋤頭撅頭都給了人家,門篆上的一根銀釘子都拔下來給了人家,鍋碗瓢盆都給了人家,兩座院子,沒有一座完整的,大門板都拆下來給人家做了一對鴛鴦箱,家里還有啥值錢的?啥也沒了。外婆給準(zhǔn)備結(jié)婚的繡花枕頭拿走了,內(nèi)門外掛的繡花門簾還是托他大姑刺繡的,整整繡了一個月,給了人家;好碟子好菜上著,幾個女人住在家里給根栓做婚衣,做被褥、做新鞋,如今什么都沒有了;石窯洞的后邊滿實滿載的大缸,空空如也;大衣柜里變得空蕩蕩的,連那塊方巾一樣的繡了花的紅蓋頭也拿給了雪蓮,來人世一遭,誰不是空手來空手走?啥也帶不走一粒:“我娃,東西沒了咱還能添置,人垮了就什么也沒有了!”

    “我娃,咱不倒誰能把你扳倒?好好活!”根栓覺得有一雙手拽著他的后襟,把他往家里拉,根栓叫了外婆一聲。外婆回應(yīng)了:

    “我娃,你不能去啊,人家會打斷你的腿,扒你的皮的!”

    “娘,人命關(guān)天啊,娘…… “我兒,你回來!

    “娘唉,我就去看看孩子,孩子媽要生了,我不去沒人管?。∷谴簖g產(chǎn)婦,那個小男人懂啥!他屁也不懂!”

    “我娃,你不能去??!”

    “娘唉,大寶二寶離不開我,他除了我還有誰會管他? 7

    “我的傻兒子…那不是你的孩…·

    “娘,是我害了大寶,我要一輩子照顧他。”

    “你害了大寶?誰害了你?”

    “娘唉,你不明,我也是人啊?!?/p>

    “我的傻兒子…”

    外婆走了,她走時兒子剛到醫(yī)院,她的身邊里三層外三層,站滿了人。

    一大早,村里的幾個老者互相吆喝著去坡上院里看望老太太,她的大限之日到了,老人“呼哈呼哈”地出著粗氣,幾天了不回氣,也不閉眼睛,幾個老人坐在老婦人的身邊給她說寬心,讓她放下心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執(zhí)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不要牽掛兒子的婚事了,安心地去吧。老人老臉慢慢地松弛了下來,女兒坐在她右邊,像抱孩子一樣把母親抱在懷里,想喂她喝點水,老人頭一歪斷了氣!

    坐在炕沿的幾個老者各行其事,一個老太太用手握住老人的手對她說:“好姊妹,你就穿上女兒們親手做的綢緞壽衣,帶上女兒們連夜趕烙的干糧餅,讓女兒把一顆元寶形狀的銀溜子綁上紅絲線塞進(jìn)你的嘴里,你張開嘴,去了那邊沒有啥虧心的,你該做的都做了,該受的委屈都受了,你就大大方方、挺起胸膛去見他爹,深明事理的老哥哥會疼你的……”老婦人的牙關(guān)松開了,女兒用手撐開,很順利地把銀溜子放進(jìn)了嘴里,穿衣服時,老婦人又重復(fù)說,胳膊腿也軟綿綿的,衣服順順利利地穿上了,最后衣襟、褲腳整理得周周正正、干干板板。

    外婆去世祭日,雪蓮讓她的小男人殺了自己家的一頭大豬,她說:“這頭豬是根栓養(yǎng)大的,給他家里白事用,不會多要一分錢?!?/p>

    錢貴把殺好的豬送到了根栓家,帶著二寶給根栓母親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外婆入土后,錢貴去向根栓要豬錢。錢貴坐在老人咽氣的那個位置說,不給錢,就不走了,也不讓他們清掃。當(dāng)?shù)赜袀€風(fēng)俗習(xí)慣,死人土葬后,孝子們歸來第一件事就是清掃逝者臨死前躺過的地方,然后親自端盤招待幫忙送葬的村民。

    根栓把一沓錢扔在錢貴的面前:“拿上,能滾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錢貴并沒有根栓那么氣憤,他笑嘻嘻地說:“這錢,夠嗎?你就沒收禮金,能開支出來嗎?”

    “你數(shù)數(shù),快滾!”

    “話可不是這么說,這頭豬可是給你湊了急的,你老人埋了,事辦完了,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錢貴一手抓錢,嘴里還嘰嘰歪歪,數(shù)落根栓,四鄰五舍的村人們起眼了,不知誰在院子里高聲說:“你個王八羔子傍個婊子長見識了,再不走給我打\"話音剛落幾個年輕小伙子一擁而上,錢貴拿著錢撒腿就跑!

    “栓子,有骨氣拿把菜刀找她去!\"鄰居說。

    “栓子,男子漢大丈夫,用繩把那個妖精捆住,活埋她!”

    “栓子,是男人就扭下她的頭,這個女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外婆走了,空蕩蕩的院落只剩下了根栓一個人,自從要回了退婚妻的彩禮錢,根栓再也不好意思啥都麻煩大姐。他獨自一人住在一座空曠、塌陷的院落里,孤零零的,他無法自拔地想念那個妖精!想念那兩個孩子,他們都已上了小學(xué),女人肚子里的那個孩子也快兩歲了,是個女孩,比起兩個寶,根栓更喜歡女孩。

    不管人們說什么,根栓完全沒有像人們氣憤的那樣,他不能自拔地想念他經(jīng)營了多年的家,那個山洼溝的小院,小院門口的石獅子,曾經(jīng)守在他家的大門口,那座小院的窯面上貼著他家的梅蘭竹菊的雕花石頭,那座小院里的炕上鑲嵌著他爺爺時候?qū)嵞镜窨痰目焕惆澹莾蓚€還未長大成人的孩子,那半個臉都扭曲的、抑郁的孩子,他不能丟下他,那個妖精從來不顧孩子的溫飽、生活、衣食起居,她依然放不下她的青石圪突院和三澗西區(qū)。他怎能毫無牽掛地放下他們?

    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她的大門口,他不得不低聲下氣地推開女人的門,女人還是以前的女人,根栓還是以前的根栓,他們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軌道上。女人的小男人毫不介意地一句一個根栓哥、根栓哥地叫,他把家里的一切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春種秋收完全交給了根栓打理,自己出外打工。根栓像這個家里一個沒有工資、不計回報的長工,日夜奔忙在坡上院和山洼溝之間。

    山里人的生活恢復(fù)到從前的樣子,那條通往雪蓮家的山坡上,越來越多起了一座座磚混結(jié)構(gòu)的二層樓房,小樓房的巷子里總是奔波著根栓越來越瘦小的身影。他把大寶二寶當(dāng)成了他的兒,二寶一直叫錢貴叔叔,叫根栓爸爸,每年清明節(jié)二寶跟著根栓去給奶奶上墳。女人依然是每天大早就去賭場,把生下的小女兒又交給了根栓照顧,年富力強(qiáng)的小男人在外邊闖蕩,根栓在家里耕地種田,修房子蓋廈,利用村里的住房補(bǔ)貼和自己五保戶村委安置房補(bǔ)助,在雪蓮小院的旁邊也修起了一座二層小樓房,讓雪蓮及三個兒女搬進(jìn)了新房。

    小女兒長大要上學(xué)了,根栓給女孩起了名字叫尚紫荷,他讓女孩用自己的姓,雪蓮和錢貴沒有反對。女孩跟著兩個哥哥叫根栓干爸,根栓把全部家當(dāng)都搬到了女人家。小男人睜只眼閉只眼,一年四季多半在外面打工,家里家外的活由根栓張羅,女人還在賭、賭、賭,賭不死她誓不罷休。

    五十五歲那年,因為常年的風(fēng)里雨里、饑一頓飽一頓,常年的一個人忙碌兩家活計,根栓積勞成疾,早早就得了高血壓、糖尿病、胰腺炎。他說他的身體很硬朗,高血壓也沒有什么感覺,他一如既往地里外奔忙,送三個孩子到老遠(yuǎn)的縣城里讀書。春天種西紅柿、茄子、豆角,各種蔬菜應(yīng)有盡有;夏收麥子,秋收玉米五谷,糧食滿倉。

    他感覺自己很累很累了,想回到自己的小窩里美美睡一個大覺。他舒心地躺在自己已經(jīng)荒蕪、破爛、鋪滿灰塵的炕上,炕頭只有方圓一米多的地方抹出了一小塊干凈的草席。他蜷曲著身體,頭枕在灶臺和炕中間的磚臺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根栓睡在自家的草席上,靜靜地走了。

    人們知曉時,他已四分五裂地分化成一堆干裂的木材。那一年,他的大姐還活著,他的二姐先他十年就走了,他的哥哥也先他十三年走了,大姐孤零零地爬在外婆的炕頭,顫抖著雙肩,低聲地哀泣,她已八十了,兒女們抱住她的雙肩不讓她哭泣!她忍不住啊,那是積攢了幾十年的愛和痛,她那可憐的老母親,可憐的老父親,善良、憨厚得沒有原則的弟弟…

    因為沒有子女,他的葬禮由外甥們主持,期間,大寶二寶和他們的妹妹尚紫荷穿著全身白衣,披麻戴孝,給根栓三跪九叩,行了全禮。

    根據(jù)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單身的人死去需要冥婚,找不下死去的媳婦的,要用豌豆面捏一個面塑人。面塑人也不是隨便捏的,只能用豌豆面,做好后需要風(fēng)水先生擺弄。

    外甥幾個出錢,全村人出力,根栓的喪葬祭祀活動有秩有序地進(jìn)行。鑒于根栓無兒無女,委托錢貴具體承辦。

    錢貴挨家挨戶收集,買回了十二斤豌豆面,請花草匠做了靈前花草和伺童,請面塑師傅捏了一個面塑。陰陽先生給面塑人立命取名,制作牌位,用朱砂紅筆寫上:王氏之女賢娣,旁邊有人提議:應(yīng)署名為殷氏之女雪蓮,殷為雪蓮本姓,但根栓臨終前專門給外甥們交代,將來哪一天自己走了,無論是卷席薄葬或是背穿柏木厚葬,都無須難為雪蓮及兒女。幾個外甥遵照舅舅的吩咐,做了上等的壽衣,嘴里含的銀扣子是金店里克數(shù)最大的一枚,買了一副柏木棺材,給陪葬的面塑人做了個尸骨屜子:王氏之女賢娣和根栓結(jié)為陰間夫婦,于公元二〇一七年陽春三月,后土留磚記:丁酉年甲辰月丙子日癸卯時,尚門第九代之男尚根栓與其妻王氏之女

    賢娣吉葬于此。

    一輩子沒有娶妻的根栓埋在了哥哥右邊、父母的腳下。

    從此這座小山村和以往一樣,雞鳴狗叫,驢歡馬嘶過著莊稼人的尋常生活。

    后記

    不再出外打工的錢貴越來越瘦了,他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半,一半去種地、鋤草,打理莊稼,一半留下陪雪蓮和三個娃。他一出家門,雪蓮就往三澗區(qū)里跑,三個娃就沒了飯吃。他若在家里,啵、啵親親雪蓮兩口,她就會在家里守半天;他若賴在床上,把早餐后的雪蓮拉進(jìn)被窩里暖一暖,雪蓮就會把錢貴的內(nèi)衣洗一遍、襪子洗一遍、襯衫熨燙一遍。雪蓮熨燙襯衫有她的步驟,她從袖子開始,再依次領(lǐng)子、墊肩、背后、前襟熨著熨著就抹鼻子,錢貴從后身把雪蓮攬住,嘴對在她的耳翼上,輕輕地問:“咋得了?又想起那老小子了?”

    “別再提他!\"兩行淚就從臉龐上流了下來。

    “想就想唄,他可比誰都干凈勤快!我咋也比不上人家?”

    “還說啥,他傻唄!”

    “他不傻,你勾了他的魂!

    “他不是稀罕我!

    “你的磅太重了,他放不下!”

    “是他好,我對不住他?!?/p>

    “你對得住我了?我十九歲跟了你… 人未老,身已衰…

    “下輩子補(bǔ)吧…

    雪蓮不像那個年齡的雪蓮,七十多歲的人,越長越年輕、越長越漂亮;錢貴也不像小了十九歲的錢貴,他顴骨變高、兩腮凹陷,牙齒稀落,兩鬢斑白,越看越像個老漢,人們說:錢貴咋那么老啊?他若娶個黃花閨女,不至于那樣?。『孟皴X貴比雪蓮大十多歲,他把她當(dāng)小妹妹一樣擔(dān)待,把三女寶貝一樣寵著,他說:“再努力也比不上根栓在你心里的位置了!”

    不知什么時候,尚紫荷的名字變成了錢貴的姓,兩個寶老大依然是柱子的姓,老二也隨了錢貴的姓。根栓死了,他什么也沒有留下,干干凈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干凈得一個門栓都沒有留下來!墳頭的草長高了,有時候草寮里會蹲著一個身影,誰也沒有去確認(rèn),常常蹲在他墳頭的人是誰?是雪蓮?還是雪蓮的哪個娃?還是錢貴?錢貴給村里說,他從來不恨根栓,他是要感激他了,沒有他,那個乳臭未干的年輕的錢貴撐不到今天,他打心眼里把他當(dāng)成了哥哥,他的家人。錢貴說:“根栓若還活著,可能他的五孔磚窯也變成樓房了!”他潮濕的眼里蓄滿了不舍。

    我的舅舅根栓一死,錢貴莫名地變得知事了,他不再出外打工,他像舅舅一樣開始關(guān)心雪蓮的三個孩子,他像舅舅一樣悉心地呵護(hù)那個大他19歲的女人。人們說,那個女人是上輩子修下的福報,咋哪個男的都稀罕她。女人也幸福得像個小女孩一樣說,她就是招男人愛,她就是個天生的富貴胚子,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一輩子的娘娘命。說完這話的第六天,吃了晚飯,錢貴像根栓一樣,給雪蓮洗了腳,把她的大拇指頭上的老繭刮得干干凈凈,那老繭是搓麻將搓下的。他先讓女人去睡覺,女人不想睡啊,她又想去三澗區(qū)玩玩。錢貴把女人按在被窩里,說盡了好話,女人翻了一下身子,背對著錢貴,自顧地睡了。錢貴悄悄溜下炕去拾掇家務(wù),白天太忙了,家里家外的活總是干不完。他去隔壁間整理農(nóng)活用具,馬上要開鐮了,家里的好幾把鐮刀不知道塞到了哪里錢貴一邊歸類,一邊尋找,突然聽見女人吭、吭地咳嗽了兩聲,跑過去給女人倒水。他晾了一碗溫開水,一摸身子,嚇出一身冷汗,女人身體直直的,沒有了一點呼吸。他抓住女人的胳膊搖了搖,他又推了推她的背…他試圖按住她的胸口壓啊壓啊……

    錢貴一下?lián)湓谘┥彽纳砩?,糊里糊涂的幾十年像電影一樣在眼前一幕幕掠過…

    她的兩個兒子和小女紫荷一致要求讓母親尸骨陪根栓干爸;其本家叔伯強(qiáng)烈要求把雪蓮的尸骨與柱子合葬;根栓死前有交代,不再為難雪蓮和孩子們生活。最終還是兩家男子及妻,各自葬埋,互不干涉:柱子與雪蓮合葬,根栓當(dāng)然和王氏之女賢娣(面塑人)合葬。兩個墓穴坐落于一條梁中間東西的兩個小山包上,遙遙相對。墳瑩四周綠樹成蔭,仙氣氤氳,早晨云霧繚繞,晚上霞輝相映。每每清明時節(jié),大寶和二寶去給父母上墳,總會先繞道來到根栓墳前,燒錢獻(xiàn)花,極盡虔誠。到了秋收季節(jié),中元節(jié)女兒都給先人們上瓜果墳,紫荷便來到根栓墳前,她是專門去看望他的,在她心里,只有一個父親,他就是根栓。

    人們都說,根栓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沒有兒女,看看人家的喪事,辦得比有兒子的人還風(fēng)光熱鬧。外甥們在根栓墳頭上撒下的五谷雜糧,不到一個月就長出了密密實實的綠色禾苗,高粱苗竟然長出了一人多高。

    錢貴變得游手好閑,經(jīng)常在鄉(xiāng)間村野、河川山上到處轉(zhuǎn)悠,走到哪吃到哪,你看,他的頭發(fā)像極了墳頭的蒿草,頭發(fā)里都能藏住小雞。他最惦記的人是根栓,他墳頭的祭品總能讓他一飽口福。

    無論是春暖花開,還是深秋蒼涼,那里 總是呈現(xiàn)出一片山影綽綽、仙云飄飄的景 象,四周是群山迤逾,香煙裊裊…

    其實我并不想寫舅舅,我有滿肚子的話想對我的外婆說,翻開筆記本,拔下筆帽來,我是想寫我的《外祖母》:

    冰冷的炕上輕繞縷縷青煙小巧的煙嘴抖落了一地閑碎我清晰地看到窗影上難舍的回眸是故去的外祖母重返的身軀

    她俯身在窗口看這個世界…

    可是我只寫了幾行,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滿滿的文字全部變成了淚。

    【作者簡介】裴彩芳,筆名靜河,山西臨汾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臨汾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潮》《大詩歌》《星星詩刊》《黃河》《山西文學(xué)》等,詩集《紫露秋黃》獲2013-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散十四行》獲《黃河》“西口杯”年度優(yōu)秀詩歌獎和第一屆“西戎文學(xué)獎”,出版詩集《釣月的人》《益母草》《散十四行》《午夜的探戈》《石斛蘭》,還有部分散文集、詩集、小說集待出版。

    責(zé)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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