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插銷
短租房,樓梯間,半扇小窗。后來我無數(shù)次夢見過這方寶地。夢里回到黑壓壓的長夜,我在樓梯間用功,懷著一種神經(jīng)質的執(zhí)拗熟讀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至許多章節(jié)能脫口而出。房間的挑高矮,光線暗,只有半扇朝向走廊開的窗戶,有一回揭開簾子,看見一雙貼在玻璃上的眼睛與自己對視。我沒有理由不懷疑那就是景泰的眼睛,英俊而執(zhí)著,穿山越嶺為我而來。
所以我在門背后插滿三個插銷。
無論日與夜,晴天雨天,刷題背書都得開著燈。夜里盹過去了,被夢魘鉗住頭顱,那個神通廣大的人便破壁而來,不聲不響站在我床頭。幾次三番之后,我倒不害怕了,索性在燈下讀《古代漢語》里的“孟夏之月,律中仲呂”,或是“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讀得大聲,如驅邪一般。頭皮縫過針的深淵留下瘢痕,張大嘴巴時隱約被扯動。那里曾經(jīng)是密林,后來再沒長出頭發(fā)。
洗手間是與人合用的,廚房也是??妓颊那耙煌?,腥臭的泥漿從水池的洞眼噗噗噗往外冒。我不敢向鄰居呼救,住在考研村的群租房里,彼此是陌生人。我擼起袖子,小臂探入泥漿的濃稠漩渦,用足九十四斤的體重,死命壓住石墩子,算是把快要決堤的水位鎮(zhèn)壓住了。也許這是個好兆頭。我很久沒有贏過了。小勝也是贏。
“考不考得上有什么要緊?你就當散散心?!币琳袢A在電話里說。若不是他肯資助我一小筆錢,我不可能裸辭來南京備考。從我小時候算起,他露面的次數(shù)不多。他從前風光過,老來潦倒,我知道這筆錢他掏得不容易。媽媽則火速賣掉自家房子,我和她相依為命的房子,里面保存著我并不愉快的童年影子。景泰去過那里兩三回。媽媽說:“你遠走高飛了,我還要老命不要?那個人判的是緩刑……”她搬去老陳家住,因為老陳的兩個兒子移民加拿大,那么大的房子空蕩蕩的,不可惜嗎?我想,終究還是我拖累了她吧。我的眼睛鼻子長得像伊振華的翻版,就是對她最大的背叛。
媽媽是個頂愛漂亮的人。她精通如何花最實惠的錢做最時髦的發(fā)型,在中老年旅行團尚未普及的年代和牌友們玩轉新馬泰,回家給我?guī)б淮_過光的佛珠子:“保佑你將來嫁如意郎君,不要像我!”我從小學到青春期,她一路打牌,牌藝日益精進,牌桌上夸起我妙語連珠。“我們家琳琳,讀書好、脾氣好,長相不漂亮呢也不要緊,誰叫她沒有遺傳我?將來是要找個老實男人的……”
媽媽是個頂愛漂亮的人,但她不愛景泰。見過一面后,兜兜轉轉就這幾句話:“女兒啊,他這樣的相貌,你將來看不住的?!薄袄C花枕頭一包草,哪里有車子房子牢靠?你年紀輕輕,腦子不要壞掉……”我正被戀情迷得五迷三道,深信她不過是在嫉妒?!耙琳袢A那樣的長相,你不也沒看住?”我搶白過這么一句,她把一瓶輕易不舍得用的蘭蔻粉底液砸在我身后的墻上,墻面綻開一朵淺棕色的小花。
我在插滿三個插銷的樓梯間住到考研復試結束。搬走的時候,竟有幾分不舍。
2010年3月,鋼盔
我和景泰的第一次約會是在公司附近的蒼蠅館子。他從桌邊一立起身,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他的臉一定被某雙奇特的手善待過,每一處線條和弧度,透出一種美學意義上的講究。我的故作冷淡掩不住我的心慌。眼珠子幾乎掉落進他雙眼皮的褶子了,想想不妥,用力拔起來,又朝他鼻梁的高海拔處仰望。
大學畢業(yè)快兩年,待在小公司看不到出路,我的人生被景泰照亮。戀愛談了不到兩個月,我從家里搬出來,媽媽發(fā)了脾氣:“就這樣容易追到手,就這樣不值錢嗎?將來苦頭吃足,不要回來找我。”
可他的輪廓真是美。不是陰柔的那種秀美,是超越性別、古希臘雕像那樣的美。他渾然天成。對于自己的天賦,他大約有幾分自知,但并不揮霍。他在一間電商倉庫做管理工作,每天騎電動車上下班,從不與同事爭執(zhí),更不亂交朋友。他說忠于愛情是他的天職。他說我的身體雖然缺乏吸引力,但腳踝和足尖足夠他欣賞。他迷戀我崇拜的目光。他喜歡與愛人玩互換手機的睡前游戲。他說他待人專一,值得我以同等的專一回報。第一次動手發(fā)生在同居第十四天,用的是厚玻璃鋼頭盔,代價是我剃掉一塊頭發(fā),縫八針;第二次改用晾衣架,我穿上長袖長褲出門,傷勢不太顯眼。他的發(fā)作毫無征兆。中間有過悔恨和擁抱,已經(jīng)談論過領證的事,可就在我趁他加班想逃回媽媽家的那天晚上,出事了。他說我良知泯滅,我的罪行必須得到懲罰。最順手的刑具是玻璃鋼盔。痛楚最劇烈最難熬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死掉也好,人終有一死,香菱會死,迎春也會死……恍惚間回到初一課堂,那個骨架瘦小、眼睛大大的女孩在課桌底下偷讀紅樓。綽號叫“師太”的語文老師拍打著作文簿興奮不已,最上面一本的名字是“伊琳”:“你有天賦!莫辜負了你的聰明美質……”后半夜摸到碎了屏的手機,爬進衛(wèi)生間,把自己反鎖起來。失去意識前撥出一個號碼,后來才知道誤撥了一個外地供應商的電話,是供應商的太太接的。如果那天那個號碼關機了呢?川渝口音的陌生人一字一字確認我的地址,反復確認,然后撥通了我所在城市的110和120。
出院時我像個打滿石膏的怪物,帶著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我想找點事填補空虛,我想克服對魔鬼的想念,我想戒恐懼、戒愛欲、戒“心癮”,我撿起了書本,從英語單詞背起,哪怕它們難啃且面目可憎。
玻璃鋼盔和鐵絲衣架留下的疤痕愈合了,還有那些無影無蹤卻更具破壞力的東西,已悄悄深入發(fā)膚、骨骼和血液。我連續(xù)吃了一年的抗抑郁藥。研二那年,就在一切已風平浪靜之時,我又與心中的魔鬼相遇。
2013年6月,幻影
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酸菜魚店門口,我“目擊”了一輛顏色模糊、車牌不詳?shù)拿姘?,有一群青年男女在車門前推搡,其中一名男子的英俊側影讓我瞬時陷入了知覺的混亂。
我選擇當場報警。當晚我嘗試把發(fā)生過的事記在日記本上??墒裁词恰鞍l(fā)生過的事”,誰有完全的把握?我寫得支離破碎,回憶里夾雜著更古遠、更隱秘的回憶。
“我注意到那個女孩,她被人推搡著,頭發(fā)粘在涂了唇釉的嘴唇上,魚尾裙的裙擺朝上翻卷。她幾乎被人橫抱著塞進了車。那是輛白色面包車,也可能是灰色,就停在店門口的空地上。車玻璃是茶褐色的,女孩的臉很快蒙上一層茶褐,我看不見她了??晌铱匆娨粋€男人的半邊臉,他的眉骨和下頜線……”
“他和朋友磨蹭了好一會兒才上車,他們喝了酒,笑聲粗魯。我聽見女孩的叫喊,我聽見了。我站在書報亭后面,瑟瑟發(fā)抖。車子開走了,我才想起要記下車牌號。我在手機上記下了后三位數(shù)字。就在一個小時前,從宿舍樓出來,我懷疑自己被人跟蹤了。那個人離我兩三米遠,始終保持這個距離。直覺告訴我是他。他穿著外賣員的制服,可我知道是他。他的影子在我后面,它在追趕我。只要一個跨步,他的整張臉、整個身體,他燃燒的眼神,他鼻梁的強硬線條就會壓向我,我會重重摔在地,摔在浴缸、床腳、電視柜或任何地方,就像當年一樣……”
“我躲進一家肯德基店。我一直抖,餐廳經(jīng)理給我倒了杯熱水。當我看到那個女孩子,被人像塞一塊抹布一樣塞進面包車,我想要救她。我懦弱透頂,可我想救她。周圍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神情冷漠。他們會說,她是他的朋友。他們會說,她的裙子也太短了。他們會說,他只是脾氣爆一點,人是好人。他們會說,不要多管閑事,有本事你找警察去。我試著撥通了110——萬一那個女孩子就是我呢?”
報警后回到宿舍,我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整個人驚魂未定。累積的回復人數(shù)和激烈程度叫人害怕。
2013年6月,10萬+
那年我的導師開了一門面向全校的人文通識課,我申請了助教崗位,被不少本科生加了微信。我看到學生在我的朋友圈下面互動,玩梗,驚恐的情緒在蔓延。事后想想,那條美食街離學校那么近,熟悉的生活場景對年輕人更有“想象空間”。
“華威男孩”倒是沒在評論里露面,他直接找我私聊??娙A威是個健壯的小胖子,美術生,酷愛收集限量版板鞋。當時他在室友的慫恿下半開玩笑地約我吃飯、看電影,叫我“小伊姐姐”。我沒有在大學里談過戀愛,那種暗戳戳的甜蜜給人一種錯覺,仿佛我讀研前經(jīng)歷的不堪歲月可以被抹平。那晚他追問我,安慰我,既輕描淡寫,又煞有其事。我說了些我印象中的凌亂細節(jié),除了與往事相關的幻影之外。
臨睡前,我把那條信息改設為“僅自己可見”。我決定一覺醒來,把這件事忘記。一覺醒來,手機上8個未接來電。我的朋友圈截圖,赫然出現(xiàn)在一篇“爆款”推文中,仰仗一驚一乍的“情緒炸彈”,推文點擊量很快沖上“10萬+”。
華威有個運營了大半年的公眾號叫“華威男孩”。他擅長把書上抄來的一星半點的“干貨”知識加工成網(wǎng)文,依傍些網(wǎng)絡熱點,用半端莊半搞怪的語言科普給大眾聽,再配上他最拿手的手繪圖。有幾篇他還哀求過我給他“潤潤色”。偶爾他也接廣告,給學校附近的中介機構引流,但數(shù)據(jù)慘淡。他對“10萬+”是有渴望的。他說:“姐姐你不懂公眾號的威力。世間哪個寫手、哪個運營者不渴望‘10萬+’呢?”
華威等來了機會。他用“獨家爆料”,他用“現(xiàn)場目擊”,他用我的信賴和傷楚,換取了流量。
那篇文章的標題是:《高校美食街,女大學生遭黑車綁架?對校園安全的三個追問》。
華威的“雄文”在附近好幾所高校學生間流傳。他本人最得意的恐怕是通篇沒有哪句話、哪個字眼確鑿是在“傳謠”,因為所有的信息都是碎片,語焉不詳;但每句話每個字眼又都在極其巧妙地“刺激讀者神經(jīng)”。
輿情發(fā)酵后,派出所通知我去做筆錄。我還記得問詢室的白墻,墻面有一種特殊的顆粒感。我還記得桌椅的顏色和形狀,還有結束時警察讓我簽字的那一沓紙。那是打印出來的A4紙,不是我在犯罪紀錄片里見過的手寫速記稿。我不能確切記得自己說過些什么了。所有細節(jié)曾經(jīng)那么鮮明強烈,就像修圖軟件里銳化過度的相片,充滿銳利的邊緣和顆粒狀的噪點,在最初的一個月里,一想起就有太陽穴突突突跳的痛感。那段時間我時而封閉,時而有瘋狂的傾訴欲,每次傾訴都有些新的細節(jié)從記憶的虛化背景拼命擠到舞臺中央,又有些情節(jié)退潮至幾乎不存在的海域。我在反復敘述中沉淪,除了學校心理中心的咨詢師,其他聽眾包括至親,漸漸都有些不加掩飾的厭煩。“你越活越像你爸了,從來不體諒我?!眿寢屨f。那年媽媽還在新婚中。那年媽媽身體康健,正活在興頭上。
我在問詢室里繃不住哭過兩回。其實警察倒是很和藹。緊接著在網(wǎng)上發(fā)出的藍底白字的警情通報,也沒有一絲暗示我報假警?!皥缶枪裣碛械暮戏嗬?。不過,散播謠言是不被允許的。做筆錄時有位學校老師過來,坐在問詢室外面。后來我知道他是學校危機管理組的老師,一個中年男人,說話聲音始終在溫厚的中低音區(qū)震蕩。送我回宿舍已是凌晨2點,老師問我宿舍里有沒有牛奶麥片,提醒我吃點熱的早點睡。
在賬號“華威男孩”被封前,漲粉已破萬,話題沖上微博熱搜。有學生社團被激得搞起質問校園安全的“聯(lián)名上書”,還有家長打市民熱線質問“黑幕”……警方的通報出得很快,看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
那份警情通報,把重點放在了“涉嫌編造和故意傳播虛假信息、擾亂社會秩序的繆某某”身上。
至于“伊某”的報警,警方認為我的主觀意圖是救人,但存在應激反應。警察調閱了該時段所有的監(jiān)控記錄,沒有發(fā)現(xiàn)面包車,也沒有任何白色或灰色車輛停在酸菜魚店門口;根據(jù)我描述的后三位車牌號找到的車主,他的帕薩特當天沒出過地庫。唯一與我同時段進入美食街且載有女性乘客的是一輛棕色沃爾沃SUV,五人同車,女子是28歲的白領,對做筆錄非??咕?。她說:“同事一起團建而已,酒也沒喝多少,是誰惡作劇報的警?”
警情通報發(fā)出不到兩小時,網(wǎng)絡輿情迅速降溫。
繆華威是在校學生,念其初犯,免于行政拘留。依據(jù)校規(guī),學校給予他留校察看的處分。
“你撒謊!你毀了一個大學生的前程,他學美術二十年了……”深夜,一個陌生號碼加我微信,一口氣發(fā)來數(shù)十條咒罵的語音,發(fā)完后迅速把我拉黑。她去學?!吧暝V”,給我安的三大罪名分別是“教唆”“搞師生戀”和“精神病”。
她是華威的母親。
我被暫停了助教資格。
至于華威,那個胖胖的男孩,他從空氣中消失了一般。他轉學去了國外,沒說一句再見。
2024年2月,牛油果
有些藏在暗處的記憶,在被光照亮之前,你以為它是不存在的。
畢業(yè)十年后,我回南京出差。一出機場,車子拐了個巨大的弧形彎,草皮上似曾相識的幾何形雕塑幾乎擦車窗而過。上了高速,藍底白字的路牌一幅幅于頭頂掠過,有些地名乍看古怪,毫無美感,卻與多年前的記憶暗合。
忙到出差最后一天,才得半日閑。同行的外籍專家已提前撤離,另一位同事小莫,每到一座城市最愛去書店和酒吧打卡。剩我一人。要不要去學校附近轉轉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待踏出酒店,天色已不早,網(wǎng)約車一路飛奔。我在距離學校側門五百米遠的一個“商圈”下了車——從前那兒是蒼蠅館子林立的美食街,如今改造成購物中心和商務樓,陌生得眼花繚亂。
我繞過購物中心,沿一條小巷走。敞開的門露出一家家餐飲店的后廚,成排的不銹鋼水槽,大鐵鍋,還有油煙和滾滾熱浪。有個戴白色高帽的廚師斜倚在墻上抽煙,光影靜默,構圖像一部叫不出名字的港片,除了他身上有股老壇酸菜魚的味道。再往前走,街景一變,鴨血粉絲店多起來,一家教兒童繪畫的機構把五彩斑斕的畫板沿門口擺開,有一幅畫的是明城墻,頗具滄桑感的題材,用的卻是最童稚的筆觸。我停下看了幾秒鐘。
在何其久遠的過去,我幻想過生個女兒,我曾想象她學油畫或小提琴的樣子……就在這時,一個老女人的聲音在耳邊炸響:“他學美術二十年了!”那聲音如此激奮,痛切,未老先衰。啊,是了,“華威男孩”的母親。我趕緊逃離畫板圍成的幻想國,挺了挺脊背,像是要穿越時光,去和那個護犢子的惡女人戰(zhàn)斗。
穿過下一個十字路口,走近記憶中那家酸菜魚店的舊址,那兒已改頭換面成一家創(chuàng)意菜連鎖店,門口有只兩米高的熊在向我招手。我上樓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份吃的。菜單上的每個名字都很長,我點的這個叫“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套餐里包括混合果汁和牛油果沙拉。有一種顏色艷麗的雞尾酒叫“孤傲與深藍”,至于那道標價299的“世界是滿鍋美食”,從圖片上看是一鍋海鮮大雜燴?!安恢缃裰形南档男」媚锍圆怀赃@一套?”我想。當年我是喜歡的。當年。
憑吊往事有種奇特的感覺。有時候你覺得自己是已經(jīng)靠岸的人,回望深淵是安全的。盡管你無法回過頭去拉曾經(jīng)在水里掙扎的人一把。“水里的人總得自己設法爬上岸。”我對自己說。這家店的巴薩諾瓦真好聽。
我想起我的導師,一個不茍言笑的老頭。研究生復試時,他全程黑臉,輕輕追問我一兩個關于魯迅的問題,我答得倉皇,脊背墜滿冷汗。入學后聽其他老師說,導師是給我打了高分的?!耙亮諏ξ膶W有悟性?!彼f。后來我的悟性并沒能朝著學術研究的方向開掘出一條道來,畢業(yè)后的工作也與專業(yè)不甚相關。但文學救過我的命,我不會忘記。還有繆華威的母親來學校鬧的時候,導師是護著我的。他在研究生院的辦公室拍了桌子。
“她是不是有幻覺?她是不是有妄想癥?聽說她被家暴過?她喜歡姐弟戀?”那件事過去很久,校內網(wǎng)上還有匿名帖在竊竊私語。我填了休學申請書,沒敢提交,碩士論文的開題時間到了。導師給我壓活,開了長長的書單,盯我比盯別人緊??晌疫€需要多一點時間理清自己:什么是果?什么是因?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理解自己和理解世界一樣難,我愣愣怔怔,一頭扎進書堆里去了。
“琳姐,我有份小禮物送你!我在書店……一個詩人的朗誦會……”是同事小莫的聲音,背景有些嘈雜。她的微信語音提醒我,故地游時光短促,我該走了。最后一口牛油果的滋味還在喉齒間回味。
下樓打車,司機是個本地師傅,技術生猛,帶我穿越不知名的街巷,抄近路朝酒店方向飛馳。窗外是紛紛后退的梧桐與香樟,攤販和老式浴場,還有母校老建筑在遠處的樓縫中微露的飛檐一角。它們在向我告別。
經(jīng)過菜市場前一條破敗的老街,一塊刷著油漆大字“短租”的舊紙板讓我沖動喊出了“停車”。我央求司機師傅等我?guī)追昼姡缓笞呦虮患埌逭趽踝∫话氲莫M窄樓梯。
網(wǎng)上說,我租住過的“考研村”早已在幾年前的群租房整治中銷聲匿跡。我知道眼前不是我踏足過的樓梯,可是一步步邁上晦暗的臺階,真有一種穿越時空隧道的錯覺。
位于二樓半樓梯拐角處的小屋空關著。我站在窗外,看見橫七豎八、容顏殘損的舊桌椅,看見一張老式棕繃床墊斜靠在墻上,滿屋塵埃,蛛絲兒結在窗欞上。房子的結構和陳設如此熟悉。當年,曾有另一個我在這兒生活嗎?她孤獨嗎?她害怕嗎?她在燈下看書,她愛過書里頭的那些光嗎?
回家的航班在黃昏時起飛。當飛機騰空,城市縮小成一副棋盤,我離開往事,飛升而去,四肢百骸松弛,整個人沉沉睡去。
2024年12月,尾聲
年底與朋友結伴旅行,駕車一路南下,朋友去參加戲劇節(jié),我繞行一百多公里回老家看望媽媽。
媽媽如今住在“山景房”。那是一棟傍山而建的護理院,背后有一大片紅楓林。
病程的進展如此迅疾,記得的人只剩下手機通訊錄里的“琳琳”了——面對面站在跟前的中年女兒,她是不認得的。昨晚臨睡前她打來電話:“我房間里進來個人,死皮賴臉的,趕也趕不走?!?/p>
我說:“那是老陳啊,他是你老伴,你們幾十年的交情了,他保護你,不讓外面的人欺負你?!?/p>
電話那頭是長長的沉默,仿佛在消化一個新奇的謎語。然后她說:“可我不喜歡男保姆。你能不能幫我換掉他?”
我笑了:“老陳那么帥,越老越帥,為什么要換掉他呢?”
又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沉默,媽媽小心翼翼地問:“那個管倉庫的人,他現(xiàn)在還打你嗎?”
我無法將這些故事說給朋友聽,因為聽起來就像個悲喜交加的笑話。
但也許生活的悲劇本質與喜劇面孔并無明確的界線。我給媽媽買了一支赫蓮娜的藍調正紅色口紅作為新年禮物,送給老陳的是一部最新款的任天堂游戲機。
通往護理院的路曲折而漫長,兩側的風景越來越沉靜。停車上樓前,我從座椅收納袋里取出一本書——一本詩集。
小莫亮出這個簽名本時,是那一臉的得意喲。
我跳著重溫了幾首,心中時暖時涼。書里有個眼熟的句子跳出來:“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當這句話跳進眼睛,嘴巴里便會泛起一種潤澤、柔軟的觸感,那是牛油果的滋味。故地游的記憶一下跑出來了。
等我坐到護理院的陽臺上,太陽正好,聊天有些困難,于是我捧起書說:
“媽媽——我念一首詩給你聽?!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