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自然觀深受儒道兩家的影響。儒家自然觀強調倫理道德的哲學觀念,將自然作為倫理道德的鏡像,通過草木感悟“仁德禮義”;道家思想則強調“道法自然”,認為自然是宇宙間最高的法則。傳統(tǒng)繪畫深受二者不同自然觀的浸潤,從而產生藝術思想上的碰撞。因此,文章以儒道兩家影響下的自然觀作為切入點,探討儒家“比德”與道家“暢神”的產生,以及在其自然觀影響下的中國畫。
關鍵詞:自然觀;傳統(tǒng)繪畫;比德;暢神
中國傳統(tǒng)繪畫向來都是取材天地萬物,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并不是簡單的山水情結,而是古人對自然景物的一種向往。對他們而言,自然中的山水就是他們心中的一片凈土,在這種思想影響下就產生了自然觀,并貫穿于繪畫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從“比德”到“暢神”,再到張彥遠的繪畫品評標準,自然觀在傳統(tǒng)繪畫中得到充分體現。筆者旨在探討自然觀在傳統(tǒng)繪畫理論中的體現,并分析其對繪畫藝術的影響。
一、自然觀的內涵
“自然”即宇宙萬物,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自然觀深受道家、儒家等思想流派的影響。儒家側重給予物象倫理道德的隱喻,將自然山川視作道德具象化的投射;道家強調“道法自然”,認為自然界有其自身的運行規(guī)律和法則,人類應當順應自然、尊重自然。
老子最早提出“自然”這一概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中“道”的意思就是“自然而然”,效法自然而然、效法自然規(guī)律。老子提出的“道法自然”觀點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具有重要意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其中的“道”創(chuàng)造萬物,而萬物的源頭是自然。儒家的思想核心是“德”,而道家的思想核心則是“道”,道家內在的精神內涵就是“自然”。自然觀在傳統(tǒng)繪畫中的運用,不僅體現在繪畫技法上,更在于其背后的哲學思考和情感表達。如同山水畫“一念起則萬物生”,根據畫面的需要“刪撥大要”,由此完成一幅畫。那么,在繪畫理論及繪畫作品中都能充分體現其自然觀的內涵。莊子繼承老子的自然觀,結合“天人合一”觀念,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對于自然觀的獨到見解——“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亦是十分重要,表明畫家在進行繪畫時需與自然融為一體,將自己的情思注入每一筆之中?!疤烊撕弦弧钡恼軐W思想貫穿始終,畫家通過表現自然與人的和諧統(tǒng)一,傳達出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與熱愛。
二、“比德”與“暢神”的自然審美觀
中國傳統(tǒng)繪畫理論源遠流長,自然觀作為其核心思想之一,貫穿于繪畫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氨鹊隆薄皶成瘛弊鳛閮煞N不同的自然審美觀,是孔孟儒家和老莊道家基于各自的人生意義與宇宙觀點所產生的。
1.“比德”的自然審美觀
孔子提出的“比德說”是儒家經典美學的核心思想,也是他對于自然美的獨到見解。儒家將自然物的屬性特征與人的道德精神品質做了形象的比擬,《荀子·法行》提出“可比于君子之德”,意指以道德品性來比擬事物,自然物象之美可比于君子之德。
“比德”源于“比興”,而“比興”在《詩經》中廣泛運用。宋代朱熹對“比興”進行解釋,認為“比”是譬喻,以彼物比此物也;“興”是寄托,寄情于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比興”是一種藝術手法,用以比擬的事物和所要比擬事物之間的關聯并不是很確定,只是托物寓情?!氨鹊隆陛^之“比興”更進一步,沒有詩性的不確定,而是將倫理道德和精神品格賦予自然之物。儒家將“比德”觀念融入山水審美,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就是將自然與人格修養(yǎng)聯系在一起。而儒家思想是以人為中心的,一切都是為了人的發(fā)展和完善而出發(fā),因此孔子在關注自然山川的同時,自然會與人的發(fā)展聯系到一起。在孔子看來,君子要具備“仁”與“智”兩種品德,恰好自然山川亦有某些相似之處,故孔子在自然中體會人生哲學,并賦予其道德品質。
在傳統(tǒng)繪畫中,“比德”自然觀體現在畫家將自然景物賦予人的道德屬性,從而表達自身的情感與追求。自古以來,山水田園就是作為古人寄托情懷之處,似乎在山水之中,自然地就透著一股文人氣,山水畫則是最具文人氣的一個畫種。但是,“比德”并不是山水的本身,而是通過欣賞自然山水引起道德品質的聯想。畫家常常借助特定的自然事物來表達高尚的道德理念,比如以梅之堅韌象征君子不屈、以蘭之淡雅寓意君子高潔等。通過這種比附,繪畫作品不僅展現自然之美,更蘊含深刻的道德內涵?!氨鹊隆笔侨寮宜枷雽τ谧匀挥^的集中體現,它強調人與自然在品德層面上的呼應和共鳴,引導人們從自然中汲取道德力量,同時也賦予繪畫教化人心的功能。
2.“暢神”的自然審美觀
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闭腔谖簳x社會背景的影響,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歸隱田園,與此同時,山水詩的出現也深深影響山水畫的發(fā)展,促使“暢神”的自然審美觀形成?!皶成瘛眲t是較之“比德”更向前一步,“比德”和“暢神”的區(qū)別在于,“暢神”是以自然景觀為中心,而非以人的品德為中心,不將心中的設想映射到自然山水當中,“暢神”則突出自然對人精神的慰藉和愉悅作用。所謂的“暢神”,實際上就是指通過欣賞自然景色本身的美,能夠讓欣賞者放松下來,使之心情舒暢。
道家的自然觀和“暢神”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它既是對人的心靈的感悟,也是將人的心靈完全浸透在天地萬物的自然美之中,與自然融為一體,與道為一。宗炳在《畫山水序》中提出山水畫藝術“暢神”的功能說,即認為自然山水形象能給人以精神的愉悅和美的享受。傳統(tǒng)繪畫通過對自然景觀的細膩描繪,營造一種能讓觀者心靈得以舒展、精神得以暢快的意境。文人士大夫以靈動的筆觸賦予山水的壯麗、草木的生機,使觀者仿佛置身于自然的懷抱中,感受到一種超脫塵世的寧靜與美好。在此書中也曾提到“圣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于山水,質有而趣靈”,山水被認為是具有靈趣的,可以與人進行精神交流。自然山水所表現的“象”和“道”則隱含著宇宙的哲學,所以文人畫家們都喜歡在山水畫中抒發(fā)胸臆,聊以自娛。“澄懷味象”其實是進一步深化對自然觀的理解,它倡導畫家以純凈的心境去觀照自然、品味自然,去除雜念和功利心,從而更加敏銳地捕捉到自然的微妙之處和內在神韻。在這種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的繪畫作品,往往更能傳達出自然的本真之美和深刻內涵,展現出畫家對自然的獨特感悟和敬畏之情。所以在山水畫中,自然成為文人士大夫心靈棲息和情感釋放的場所。通過對自然景象的描繪,畫家將自身對自然的感悟與內在情感相融合,使觀者在欣賞畫作時能產生精神上的共鳴與愉悅。這種理念體現自然在滿足人們精神需求方面的關鍵作用,強調自然與人類情感之間的緊密聯系。
3.“比德”與“暢神”二者關聯
從“比德”到“暢神”,反映自然觀在傳統(tǒng)繪畫理論中不同層面的體現,二者都是對自然美的不同觀照。“比德”注重自然的道德象征意義,強調人與自然在精神層面的契合和映照;而“暢神”則更側重于自然對人的情感和精神的滋養(yǎng)與激發(fā)?!氨鹊隆迸c“暢神”的自然觀還對傳統(tǒng)繪畫的表現形式產生深遠影響,二者豐富繪畫的內涵和價值,同時也反映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刻理解和獨特感悟。
三、自然觀在傳統(tǒng)繪畫中的運用
王維在《山水訣》中曾說作畫要“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董逌《廣川畫跋》也認為繪畫應“發(fā)于生意,得之自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出“自然者為上品之上”,亦將自然作為繪畫品評的第一標準;蔡邕《九勢》論中說“夫書肇于自然”,也奠定書法品評的標準是自然。由此可見,無論是繪畫還是書法中的自然觀,都與前文所述的儒道自然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1.文人畫中的“比德”
儒家提出的“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將玉比擬人格的德操,故“比德”是人化的自然。在繪畫上,山水常被比之于德,文人畫又多取材于梅、蘭、竹、菊,亦即“四君子”。從北宋文同的墨竹到元代倪瓚的寒林、從明代徐渭的潑墨到清代朱耷的孤禽,文人畫家都通過自然物象的人格化,賦予作品道德品格和精神內涵。由此可見,文人士大夫在作畫時,將筆墨注入情感,借以抒發(fā)胸中逸氣。又因所畫為自然之物,所以在選取繪畫對象時會選定象征高潔品質的自然之物,將自然之物擬人化,由此表達出畫家的人格精神。就畫而論,文同《墨竹圖》畫竹“深墨為面,淡墨為背”的繪畫方式,實則是其“虛心異眾草,勁節(jié)逾凡木”的人格觀照。而王冕的《墨梅圖》,從畫作和題跋“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來看,不僅體現梅花的品質,還借梅花來表明畫家自身的人格操守。還有元代倪瓚的《六君子圖》以松、柏、樟、楠、槐、榆六種樹木隱喻儒家君子品格,畫面中樹木的形態(tài)經營、空間布局與《周易》“觀物取象”的思維方式相吻合。這些作品既表現自然之物的氣節(jié)與品性,還托物言志體現文人畫家的人格修養(yǎng)和道德品質。
2.“暢神”于山水畫
山水始于魏晉,到唐代,山水畫體系逐漸完善,之后的山水畫在每個朝代都有屬于自己的特點,如宋代以自然為美的丘壑山水、元代以心境為美的逸品山水、明清以筆墨為美的傳統(tǒng)山水,每個朝代對于山水畫的風格界定都大不相同,但其中都不乏通過山水怡情悅性的大家。創(chuàng)作山水畫其實就是“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對畫家來說,他從自然山水中體悟到宇宙之道以及自然界的勃勃生機。實際上,畫家體會到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即“暢神”,說明人與自然融為一體,會使人“神之一暢”。古代文人士大夫追求的就是在山水畫中體會自然之美,將山水畫提升到一定的高度。宗炳《畫山水序》提出“萬趣融其神思”“暢神而已”,“暢神”即認為自然山水能給人精神的愉悅和美的享受。同時王微在《敘畫》中指出山水與地圖的區(qū)別,并強調山水畫中的“致”和“情”,反映當時畫家對自然山水的娛情作用,故之后涉及山水欣賞都要求“怡情悅性”。宗炳和王微兩位山水畫家均認為山水畫具有“暢神”的功能,而“暢神”與怡情悅性是一脈相承的,他們并不是要說明山水畫表達什么,而是要通過山水領悟自然,然后與自然融為一體。
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記載:“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他也提到山水畫的藝術價值和作用。他認為在和平年代,人們并不一定需要通過隱居的方式來實現自己心靈的純凈,而通過創(chuàng)作一幅好的山水作品,亦可達到凈化靈魂、愉悅身心的目的。就郭熙的觀點來說,文人鐘情于自然山川,是因為心之所向,想要通過山水中的物象去“快人意,獲我心”,做到“不下堂筵,坐窮泉壑”,從而陶冶性靈,提升人格境界。山水畫中自然觀的體現,不僅僅是畫家對自然美的追求和表現,更是對自然與人文、物質與精神和諧統(tǒng)一的追求。中國畫“師法自然”的創(chuàng)作理念、營造深遠的意境以及表現自然山水對人的精神愉悅作用,其實就深刻反映出道家的自然觀,所以山水畫成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老子所說的“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其實就是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集中體現。畫家在進行山水畫創(chuàng)作時進行留白,“計白當黑”,在豐富的畫面中給人留出想象的空間,而中國畫留白就是其妙處,體現畫家對世界的深刻理解和感悟,即悟道。通過在山水畫中形成自我對宇宙的一種精神升華,體會到自然宇宙的廣闊和生命的永恒。正因為出于對自然的敬畏,山水畫才會作為專門的類別出現。古代畫者傾心于山川之美,無論四時之移易、昏旦之變化,“寫諸畫圖,遂使紙上山水,一如自然山川,成為君子適性之所在”,畫家把天地山水放在心靈深處,描繪自然界的山水,看重筆墨情趣,借景抒情。
莊子繼承老子的自然觀,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里的天地指的就是自然,大美則是樸素之美。在他看來,美是存在于自然當中的,想要尋求美,便要到自然山川中去觀察和感悟。因為天地具有自然的本質,即道,所以天地擁有美。莊子所認為的美是天然的、不飾于物的、自然的美,在他看來,世間萬物都有屬于自身的美,不需要其他外在的修飾,自然之美會使人賞心悅目、心情舒暢。在繪畫當中,無論畫家表現的是雄峻的山巒還是林間的小溪,都洋溢著一種寧靜祥和的氣氛?;貧w自然、回歸山林,則是畫家們的心之所向。
四、結語
中國傳統(tǒng)繪畫深受自然觀的影響,在繪畫理論上,盡管儒道兩家的自然觀不盡相同,但究其本質還是在探索自然,對于傳統(tǒng)繪畫而言則是各具其義。除此之外,還體現在傳統(tǒng)繪畫上,“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詠乎我”,通過筆墨心系天地間、寄情山水中、游心于畫。山水畫的筆墨情趣不僅體現畫家對人生的感悟,還使觀賞者在其中享受到空靈,釋放心情,感悟自然,于“山水以形媚道”中體會到自然真諦。畫家往往將自然視為一種精神的寄托和象征,然后通過表現自然之美來傳達畫家的情感和哲學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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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甘霞(2000—),女,漢族,廣西南寧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畫。
胡秀峰(1969—),男,漢族,山東泰安人。碩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畫山水,室內與景觀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