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臘月二十三,日子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推著,朝著年關(guān)疾馳而去。空氣中彌漫著的年味兒,如同一團(tuán)無形的霧,漸漸濃稠起來。孩子們歡天喜地地放了假,大人們則開始忙忙碌碌地備起了年貨。對我而言,回老家過年,那才是真正的過年,那片熟悉的土地,承載著我對年的所有美好想象,只有在那里,年才有它獨(dú)特的韻味和情趣。
老家的年初一,有吃素餡的習(xí)俗。妻子囑咐我到街上買幾個紅蘿卜,其他年貨已置辦齊全,就差這幾樣配菜。其實(shí),在我心底,更盼著能趕一趟老家的年會,去尋回那被歲月塵封的溫馨記憶。
我?guī)е鴥鹤?,踏上了那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古色古香的老街。老街的隅字口依舊微微隆起,像一只古老的龜背,承載著歲月的痕跡;那丁字街,布局獨(dú)特,據(jù)說還是宋太祖欽點(diǎn)的,如今雖歷經(jīng)風(fēng)雨,卻仍保留著當(dāng)年的模樣。然而,眼前的年會卻與記憶中大相徑庭。昔日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的老街,如今變得冷冷清清,那曾經(jīng)充滿活力的吆喝聲也寥寥無幾,仿佛被歲月的風(fēng)給吹散了。“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這些詞,用在這里,竟顯得那么失真,那么矯情。街兩旁擺滿了各種青菜和琳瑯滿目的年貨,我和兒子緩緩走著,兒子指著一堆蘿卜,眼神里滿是期待,我卻只是搖了搖頭,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那些蘿卜,模樣周正,價錢也公道,可我就是找不到那種感覺。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小時候,我常跟著爺爺趕大集。我們把年集叫做“大集”,每次趕大集,爺爺都會拉著一輛平板車,車上堆滿了他精心侍弄的紅蘿卜。到了集市,爺爺像對待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紅蘿卜擺放在地上,挑出幾個賣相好的露在外面,吸引顧客的目光,其余的則用草苫子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蓋好,生怕它們受了凍。那些紅蘿卜,是被爺爺?shù)暮顾托难獫补喑傻?。奶奶也沒少操心,施肥、捉蟲、拔草,無數(shù)個日夜的辛勤勞作,才讓這些紅蘿卜成為園子里的佼佼者。奶奶出門時自信滿滿,爺爺拉著滿車的紅蘿卜,聽到別人的夸贊,腰桿挺得更直了,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我呢,就像個小尾巴,跟在車子后面,看著那些神氣的紅蘿卜,心里滿滿的都是驕傲。
爺爺喜歡抽長管旱煙,那刺鼻的煙味,夾雜著他身上的汗味和泥土味,成了我童年記憶里獨(dú)特的味道。那天的大集,我躲在爺爺敞開的大氅一角,凍得通紅的小手在嘴里哈著氣,一邊默默地?cái)?shù)著數(shù),一邊町著過往的行人,心里盼著爺爺?shù)奶}卜能早點(diǎn)開張,賣個好價錢。每看到有人上前問價,我的心就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年會的大戲開演了,咚咚鏘鏘的鑼鼓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像一聲聲神秘的召喚。我閉上眼,仿佛看到戲臺下人頭攢動,孩子們在零食攤前擠來擠去,手里拿著各種好吃的零食,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我的那些小伙伴,說不定正拿著零食到處找我呢。腦海里,那些熱鬧的畫面像電影一樣不斷放映著。
我扭頭看了看爺爺,他那張被燒酒熏紅的臉,沒有一絲著急的神色。他仰著頭,吐著煙圈,眼神里透著一絲寂寞,仿佛這熱鬧的年會與他無關(guān)。爺爺是個守信用的人,答應(yīng)過我的事,哪怕是第一單生意,他也會說到做到。于是,我又認(rèn)真地?cái)?shù)起數(shù)來,仔細(xì)地打量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堅(jiān)守著自己的“崗位”。
戲臺上的叫好聲一陣高過一陣,我仿佛還聽到了小販們的叫賣聲。突然,爺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這才發(fā)現(xiàn)來了個買主。還沒等討價還價,那人摘下了厚厚的棉帽,爺爺一下子愣住了,原來是多年不見的老友。爺爺?shù)臒崆橐幌伦颖稽c(diǎn)燃了,他二話不說,往那人袋子里裝了大半袋紅蘿卜,嘴里還念叨著:“自家種的,不值錢,拿著吃!\"那架勢,要是對方不拒絕,爺爺非得拉著他回家喝上幾盅不可。爺爺?shù)臒崆?,像一把火,融化了寒冷的空氣,也溫暖了我的心?/p>
送走客人,爺爺猶豫了一下,從腰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角錢,遞給我。我抬頭看著爺爺,他的臉上帶著一絲尷尬的笑容。我接過錢,那上面還帶著爺爺?shù)捏w溫,我擦在手里,朝著戲臺跑去。戲臺上,武生們正在激烈地打斗,臺下的觀眾們看得如癡如醉,臺上臺下連成一片,像一片沸騰的海洋。戲臺旁邊的樹上,也掛滿了伸長脖子的看客,像一個個倒掛的葫蘆。
耍得盡興的我晚上回到家,一進(jìn)門,就看到那隆起草堆下面蓋好的紅蘿卜,它們靜靜的。奶奶嘆了口氣說:“唉,這么好的蘿卜,沒賣出去也好,切成條,腌成咸菜,開春就不愁沒菜吃了。”我走過去,掀開一看,那些紅蘿卜,它們仿佛也在看著我,眼神里透著一絲憂傷,流下無奈的眼淚。我轉(zhuǎn)過身,不想讓它們看到我眼里的淚水,卻仿佛聽到了它們無聲的哭泣。
如今,走在這條曾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上,看著那些擺放整齊、包裝精美的蘿卜,我卻感到無比陌生。它們被放在白色的泡沫箱里,上面覆蓋著保鮮網(wǎng);有的還帶著新鮮的蘿卜纓子,堆得像小山一樣;有的被洗得干干凈凈,露出紅彤彤的肚皮,被塑料薄膜包裹著,像一個個精致的工藝品。這些蘿卜,失去了鄉(xiāng)村蘿卜的那份質(zhì)樸和純正,再也找不到那熟悉的味道。
就在我們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在集市的一個角落里,我看到了一輛破舊的人力三輪車,車上放著一堆紅蘿卜。寒風(fēng)中,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穿著單薄的棉衣,瑟瑟發(fā)抖。我眼前一亮,看著老人那滄桑的面容,還有那些被草苫子半遮半掩的紅蘿卜,一種久違的感覺涌上心頭。老人的手干裂粗糙,結(jié)滿老繭,透著歲月的滄桑??粗请p手我想起了爺爺,眼睛模糊了,鼻子酸酸的…
我什么也沒說,示意老人把所有的紅蘿卜都稱上,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和爺爺一起趕大集的時光,天空中回蕩著銼鏘的鑼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