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密的他鄉(xiāng)
自幼至今,我去過最多的城市是鎮(zhèn)江。在我的心里,鎮(zhèn)江就如我的故鄉(xiāng)一般。說得再明晰一點,我很長時間,是視鎮(zhèn)江為老家的,情感和親密程度遠超祖籍揚州,這一點,我對我的父親、祖父、祖母他們,對揚州,都是愧疚的。父親仙逝后,我開始頻繁奔赴揚州,尋根問祖,為揚州、為江都的發(fā)展盡一點綿薄之力。
但鎮(zhèn)江于我,自是深入骨髓的。最早去鎮(zhèn)江舅舅家的記憶,都是套圈、桌球、氣槍擊球等擺攤游戲的印象,有半人高的狗,在身邊穿來穿去,還到一家電影院看過幾場電影。2024年1月10日下午4時許,我出席公務活動后回家,稍作休息后,開始寫我與鎮(zhèn)江情的這篇散文,記憶卡頓了,下筆磕磕碰碰。問了84歲的老母親,她正在臥室里捧讀《圣經》。起先,有些耳背的她沒聽清,答非所問。我高聲重復了兩遍,她毫不遲疑地回道:“你六歲時去鎮(zhèn)江的,在舅舅家住了一個月。”“是什么季節(jié),暑假嗎?\"她放下《圣經》,扶著椅子,站起身來:“你那時還沒讀書,哪會是暑假。”“那是誰帶我去的?”我又問?!笆俏?guī)闳サ??!薄熬臀覀儍扇??\"“師妹、師珍她們都上學,不能去,就我們兩個呀!”母親說的一口鎮(zhèn)江話,我則說的是上海話。打小我們家里就如此,母親說鎮(zhèn)江話,父親講揚州話,聽上去差不多,我們三個孩子,在家從來都是講上海話。
就那次,我把肥皂扔進舅舅的魚缸里了吧?是不是還做了其他調皮搗蛋的事?”母親數(shù)月前還提到過,說我把肥皂扔金魚缸里,舅舅養(yǎng)的金魚,都死了。舅舅說,如果是旁人,他不會饒過,是小林,就算了。小林是對我的昵稱,足見舅舅對我的寵愛。
我后來再去鎮(zhèn)江,是上小學的時候,外公那一年去世,我是外公最疼愛的孫輩,見最后一面,是對外公最好的相送。趕到鎮(zhèn)江,外公見到我們,才吐出最后一口氣。那時,舅舅家已搬至薛家巷,樓下三間房,中間的客廳里,外公穿著壽衣躺在靈床上。我有一絲膽怯,不敢靠近。那次奔喪時間不長,父母還得上班,我也必須上學。來回乘坐的是火車,大概4塊多點。
再之后,是我上初中時,暑假,又在鎮(zhèn)江薛家巷生活了一周,三伏天,赤日炎炎。我隨舅舅去過薛家巷巷口的公共浴堂泡過澡,熱氣蒸騰,服務員和浴客都與舅舅打招呼,舅舅人緣挺好。巷口還有一個公廁,大通間的蹲坑,中間沒有隔板,我最怕一腳踩歪了,跌入糞坑里。
薛家巷出口交接的大西路,車來人往,沿街商店、旅館、飯店、影院密布,印象最深的,是右拐一家書店,門面不大,種類也不算豐富,但是我常去光顧。巷口的對面,不到五十米,有一家飯店,店名模糊了,好像叫京口飯店,店牌有點古色古香。舅舅在這里請我吃過蟹黃湯包等特色小吃。巷口左拐兩站路,就到宴春飯店,我三姨娘曾在此工作,她家就住在與之連體的三層樓房內。
大西路沿街的法桐樹,樹干粗壯,枝繁葉茂,為大西路遮擋了幾多光熱和塵埃。
我獨個兒常去街上閑逛,囊中羞澀,也怕舅舅他們擔心,并不走遠,一個時辰內就折返。我去過伯先公園。公園沒幾畝地,卻樹木蔥籠,景色優(yōu)美,歷史也悠久。1926年建造,歷時5年,趙伯先乃辛亥革命先烈,策劃組織過黃花崗起義。伯先的雕塑居于公園中間,他一身戎裝,手握望遠鏡,腰挎指揮刀,挺胸昂首,英姿勃發(fā)。
我徒步去過北固山,在木質結構的北固樓俯瞰鎮(zhèn)江市景。那時我已讀過《三國演義》,對其中的玄妙似懂非懂,但書中人物的名號和故事,還是依稀記得的。沿東吳古道,邊走邊思,想象無盡。劉備招親的巨幅圖畫,多景樓下的“甘露流芳”,古樸蒼茫。
天熱,嘴饞,我每天會去大西路買一根冰棍,當街舔吮,旁若無人。
高中畢業(yè),我考入城建學校,讀的是路橋專業(yè)。正巧還有一段空余時間,我又單個兒去了鎮(zhèn)江,住舅舅家。舅舅很高興,午餐時,還讓我喝了一盅白酒,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他對我說,你學這個專業(yè),要去見識見識南京長江大橋。他和舅媽帶我去了南京長江大橋。面對雄偉的大橋,我豪情萬丈。后來,我在舅舅的書架上看到過一溜書,有關建筑工程的,有一本書是講如何當好工地項目經理,我恍悟,舅舅與我同一個行當。
舅舅50歲生日時,我已經工作。那次,我代表全家又到鎮(zhèn)江,為舅舅慶生。同去的有我的中學好友武賢兄,還有我們一屆的女生,他的戀人小郭。這三人組合有點奇怪,但那真是情感的組合,我與武賢兄是最好的伙伴,我們同樣愛好文學,心走得很近,也無話不談。他和小鄔戀愛的過程和波濤,我也是了如指掌。武賢在位于上海嘉定的科技大學念書,住校。每周他都要寫兩封信,都厚厚一沓,一封給小鄔的,另一封是給我的??梢娢覀兊挠亚橹詈?。也因此,我把除出生地上海外,我最熱愛的城市推薦給他們,三人同行同樂,同吃同住我舅舅家。舅舅全家像歡迎我一樣,熱忱地歡迎他們。
我們仨游覽了金山、焦山、北固山,品嘗了蟹黃湯包、肴肉、鍋蓋面,鎮(zhèn)江香醋我們也覺得特別有味。
我一直將鎮(zhèn)江掛在嘴上,以至于我的一些身邊人都以為我本是鎮(zhèn)江人。相比較祖籍揚州,我們和鎮(zhèn)江親戚關系密切,來往頻繁。有一年夏天,父親去無錫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母親和我去舅舅家住,玩幾天。某一天,舅舅家門被敲開,竟是父親趕來了,他笑呵呵的,很高興自己給了我們一個驚喜,我心里也升騰起一股溫馨。
父親去世,葬在鎮(zhèn)江栗子山公墓。自此之后,幾乎每年清明或者冬至,我和母親及其他家人都要赴鎮(zhèn)江。鎮(zhèn)江在我心里,又愈發(fā)親切和深沉起來。
一個地方,不僅是物,也不僅是景,更因為有了人之情,才令人依戀不舍。
有哪個他鄉(xiāng),會勝過我對鎮(zhèn)江的情深情真情更長呢!
薛家巷的古巷情
在鎮(zhèn)江,我最為熟悉且出入最多的地方,不是火車站、輪船碼頭,也不是名山古寺,而是薛家巷,我舅舅全家居住的地方。
巷子頭小肚子大,沿巷深入,兩側民居居多,小旅社、小公司、小商店、幼兒園都有立身之處,還有一所中學。薛家巷區(qū)域的建筑以三間兩廂的江南民居為主,也有兩三層的建筑,有的還帶有院落,種植了各種花樹,有的院內桑樹三兩棵,桑葉吐綠,可謂花木葳蕤。
薛家巷其實不長,我好多次由南至北,又由北至南地獨自游逛。南面挨著寶塔路橫街,那也是一條老街,路幅稍寬一些,小車可以通行往來,店招不少;北至大西路,那里商肆林立,法桐樹茂密成蔭,車輛川流不息。
薛家巷長300余米,寬2米左右,處處人家,臨巷的門口堆積著水桶,也擺放著竹椅和木凳,暑季的夜晚,沿巷或坐或躺,只留下供一人行走的空間,若推單車行進,就如蝸牛爬行了。兩邊的人不停地打招呼,大家多米諾骨牌似的讓開通道。
薛家巷予我的感覺,是十分親切的。我親愛的舅舅、舅媽生活于此。它是我除自家外,最有親情記憶的一處地方。我的步子踩在凹凸不平的路徑上的些微心靈波動,至今記憶猶新。
舅舅家在巷子的中間,一個丁字路口。客廳的門朝薛家巷,院子的門則朝另一條巷,那條巷和薛家巷差不多寬,似乎無名,卻整齊許多。舅舅家?guī)捉浄?,變得更為寬敞。二層明亮,還有一個廊道可以種植花木,一個四方的陽臺曬滿了衣被。院落狹小些,卻布局精心。院朝東是兩米有余的養(yǎng)魚池,石山和水植相配,青苔翠綠,噴泉叮咚。
薛家巷是鎮(zhèn)江市區(qū)著名的老巷子。曾有“金九如、銀薛家”之說銀行家、實業(yè)家和商人在此興建豪宅,精致氣派,許多成功人士齊聚薛家巷,這里成為名副其實的富人區(qū)。
20年前,聽舅舅他們說要拆遷,等了多少年,如今,舅舅、舅媽都已駕鶴西去,薛家巷還沒拆一磚一瓦。
薛家巷,是鎮(zhèn)江人的鄉(xiāng)愁記憶,也是我對鎮(zhèn)江深厚情感和眷戀的一個寄托,拆與不拆,它的絲絲縷縷的氣息,都存留并融入了我的生命體,無法剝離。
栗子山,永遠的親情
在2000年3月之前,我對栗子山還是陌生的。我都不記得之前是否去過。但從那年3月下旬開始,這座小山頭,就一直被我揣在心里,有時鉛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有時又像一片雨霧滌心,有一種清明之氣,在心里騰起。
那年3月24日,父親離世,落葬栗子山。
那時的栗子山,小半片的山坡,估計僅近百只墓穴。父親的墓坐北朝南,背后正好有一棵小楊樹,一人多高。隨著光陰無情地流逝,栗子山的墳瑩向山上一年一年地延展,我熟識或者我愛戴的長輩,在此也愈聚愈多,祭獻的花籃花朵,也只增無減。
這是一個悲痛傷感的地方,也是思念深切、感恩無限的地方。
栗子山公墓,位于鎮(zhèn)江潤州區(qū),交通便捷,由高速鎮(zhèn)江出口拐上入城主干道,只用七八分鐘就到墓區(qū)的入口。我們來此掃墓,一般上午從上海出發(fā),中午前可抵達,先掃墓,之后與鎮(zhèn)江的親戚們午餐。下午去揚州江都,那是父親的出生地,祭拜祖父、祖母等先輩,在揚州留一宿。
聽說栗子山始建于上世紀80年代末,如今山坡上的樹木也茂密了。20年前父親墓后的那棵小楊樹,也長成了腿一般粗,上面枝丫交叉,樹葉繁茂。
最早時,我們祭奠完父親,在一人寬的窄徑上小心行走,越過樓梯的水泥護墻,橫穿臺階路,從左山坡跨入右山坡,憑著記憶找到外公、外婆的墓穴,他們單穴但只相距幾十厘米。外公王學義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色已淡。外婆的名字只寫了王氏,這不是后人忘了,便是封建禮教只讓女人隨父改姓之故。
我每次去,都給見過的外公點上一支煙。外公嗜煙,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靠墻而坐,在冬日的陽光下打盹,有時手指頭夾著煙,顫巍巍地送人唇間。他見我總是笑呵呵的,像是要把陽光的溫暖傳遞給我。父親常把一兩包煙塞給他,外公也念叨著這位小女婿的好。我無煙癮,就攢下各種牌子的香煙,祭奠時,給在天堂的外公點上…
隨后往下兩個臺階,是二姨娘的墳墓,緊挨著的是二姨夫的墓。二姨娘是姨娘中,與我最親近的一位。她很早就到上海了,住小南門的一個弄堂里,離人民路僅幾百步遠,我小時候常去。通常坐輪渡,董家渡碼頭上岸,走約兩里路,拐進一條我已記不住名的小路,就到了。她獨自一人,住一個單間里。她病休在家,家里和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她是母親的兄妹中,打扮最洋氣,條件也最優(yōu)渥的一位。蓋因她有不薄的薪資,又是一個人的緣故。我買第一輛自行車的錢,就是母親恐蒽我開口,她借給我的。她對我也是很疼愛的。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在安徽,另一個在崇明,都是知青,有好幾年她是獨居的。我不知道她的丈夫哪兒去了,父母對此也諱莫如深。直到有一天,我陪母親去她家,聽她向母親低聲聊起一個人。好像是在說,他出來了。
找了她幾次,想要和她復婚,她沒同意。模模糊糊中,我理出些許線索,后來又無意間聽父母親議論,又了解了些皮毛。那人是她大女兒的父親,勞改多年,他們己離婚。我見過一次那老頭,蒼老,瘦小,裹著件老棉祅,畏畏縮縮的樣子。
大約1981年的一天,母親陪我一起去探望二姨娘。之前,她就說,二姨娘住院了,情況不好,她對你蠻好的,你要抽空去看看她。我那時讀書住校,那天晚上,我們去了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的病房。二姨娘半躺在床上,面色尚好,見到我也沒什么反應。母親逗她:“你認不出他吧?”二姨娘略坐起,語調比平常明顯要高,還帶著一絲不服氣,說:“他我怎么不認得。閔國安的兒子。\"閔國安是我父親。一個白衣護士在一旁說:“她今天狀態(tài)不錯,比前些日子好多啦?!笔肓希瑑商旌笪以谛=拥郊依锏碾娫?,說二姨娘過世了。
原來二姨娘早就患了癌癥,這一次是復發(fā),沒能繞過去。她走時只有56歲。她也是視我為其兒子般疼愛的。我給她獻花,和她說話,也祝她和我父親、我外公外婆他們一起,在天堂快樂。她的前夫不知是何時何地走的,他們的女兒,把他葬在了她身旁,我不清楚,這是不是他們共同的遺愿。
往上再走七八級,橫向走十來步,是三姨夫的墳墓。他臉方正,鼻梁高尖,身材稍瘦。我見過他好多回,他客客氣氣的,話不多,卻有一手好廚藝。據說他在船上工作,三姨娘來上海,隨身帶一些螃蟹,應該出自于他手。他在我父親之后中風,舅媽生日那會,我到醫(yī)院去探望他,他睡著了,據說已半身不遂。兩年后,在我父親去世的第十四天,就聽到了他離世的噩耗。他在世時抽煙喝酒,我恭恭敬敬地給他遞煙倒酒,鞠躬祭奠,請他與父親等互相照顧,天堂無憂。
相隔不遠,便是舅媽的墳了。她在六十歲壽辰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她走得怎么這么急切?想要趕在父親的前面?她不是挺怕死的嗎,怎么一去不再復返。那年,父親突然病倒,她和舅舅一起趕來滬上,她慈愛地說:“你爸爸沒事,他會比我活得更長。\"孰料竟一語成讖!
父親的墳是我重點祭拜的。姐姐們擦凈墓碑,清掃周邊,獻上花籃和水果點心等祭品。母親由外孫女陪著,在兩步遠的地方念讀《圣經》。她是在我父親全癱之后,開始信奉基督教的,這是她心靈的一絲寄托。我將白酒斟了三杯,灑落墓前,又斟上一杯,置于墓臺上,點上六種不同的煙,都是好煙,有的是父親在世時偶有嘗過的,如熊貓、中華,多數(shù)是父親從未吸過,甚至不知其名的,如芙蓉王、云煙、大重九等。我還會帶一本自己寫的書來,那本在父親過世快20年時,我趕寫出版的《從修鞋匠到“鐵裁縫”—一位勞模父親的故事》,記錄的是父親生前瑣事,字里行間,也浸透了我深摯的思念。我把它一張一張撕下,放入火中,我是想讓父親讀到這本書的每一頁,我是想他知道,我以前與他交談甚淺,甚少,片言只語,也從來沒和他說過一聲愛,但我是全身心感受到他的關懷。我要對他說:“我們永遠記著您,愛著您,爸爸!\"我是一個從不在別人面前掉眼淚的人,此刻面對父親的墓地,這父親永遠的居所,我哽咽不止,淚流滿面。我相信父親在注視著我,他在傾聽,在用心關注。他會傳遞給我一種無窮的力量。每次我上墳后,都渾身輕松,許多煩惱被拋諸于九霄云外,而年邁的母親,她也會比以往精神抖擻,元氣復蘇。
2017年,舅舅絕然而去。2022年,在鎮(zhèn)江的三姨娘也去世了。沒幾個月,大姨娘也去世了。三姨娘70歲后便患病,幾次從死亡線上被搶救過來。這一次她沒熬過去,89歲告別人世。大姨娘無病無災,前幾年還坐他兒子騎的電動車,以車代步。那一天晚上,她有點不適,上床睡了,再也沒醒來,那年她96歲,是有福之人。他們都是好人、善人、本分人、平凡人,他們給過我愛,也以他們的言行告知我一個道理,樸素而永恒: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像他們一樣地生,一樣地死,是實實在在、勤勤勉勉地過日子的。
清明的栗子山,常常雨霧如簾。面對栗子山,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對死亡,愈來愈不害怕,穿行在墓地中,像穿行在故鄉(xiāng)人的目光中,那些安息者,與我的先輩在一起,對我沒有絲毫的敵意。
飄落的舅舅
在鎮(zhèn)江,除了孩時相處過的外公,最喜歡也最關心我的,是我的舅舅,我最愧疚最想念的,也是我舅舅。不夸張地說,小時候我感覺舅舅就像神一般的存在。
舅舅大眼高鼻厚嘴唇,相貌堂堂,不怒而威。他臉上常帶著笑意,說話也是笑吟吟的。他抽煙,煙癮不大不小,也喝酒,八十歲壽辰,喝了好幾兩白酒,還興高采烈地為大家唱了兩首歌,中氣十足。他年過八十身高還一米七五左右,年輕時更高大挺拔。母親常說,舅舅年輕時常打籃球。他身上的一種男子漢魅力是天賦的,站著,坐著,不說話,就令人有一種壓艙石的感覺,頂天立地,完全可以為人依賴。我是為有這樣的親舅舅而自豪驕傲的。
舅舅比母親大幾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兒子,其他都是女兒,健康長大的有五姐妹。舅舅與母親的兄妹情最深。
母親好多次提到過,當年舅舅也到上海工作過,時間有一兩個年頭,后來他還是返回鎮(zhèn)江,安心就業(yè),娶妻生女,養(yǎng)老人。他在家門口擺過氣槍擊球游戲攤,推算下來,應該是在上世紀60年代末。可能是業(yè)余兼職,賺點小錢,以貼補家用。舅舅雖是一個大男子漢,但在家里他是溫和慈祥的。
舅舅疼我,對我有別于他其他的外甥。我去鎮(zhèn)江玩住在他家,少不更事,把肥皂扔進他的大魚缸里,魚缸里的魚無處逃遁而亡。那可是舅舅的所愛呀!但舅舅只說了一句:“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要不是小林,我就不那么客氣了!”小林是家人對我的昵稱。當時我母親、舅媽和兩位表姐都在。那還是很久之后,母親向我提起的。倘若他當年對我暴怒,我的記憶一定會印刻這可怖的一幕。
因為我喜歡,他將僅剩的一把氣槍送給了我。他只是叮囑我,槍口不能對準人。我擁有這把氣槍,玩得不亦樂乎,也由此入門,在日后的真槍射擊中獨占鰲頭。更重要的是,舅舅的囑告,成為我待人的一個準則,槍不對人,更不能傷人。
舅舅從來對我都是高看一眼的。我中學暑期愿意到鎮(zhèn)江玩。舅舅也是我最盼望來上海的長輩。他與我熱切交談,親戚說,他是待我如兒子似的寵愛。舅舅、舅媽只生了兩個女孩,第二個女孩當男孩養(yǎng)育,如今,她也有孫輩了,酒癮煙癮還不小,令我這大丈夫也“甘拜下風”。
高中畢業(yè)后我考上城建路橋專業(yè),與舅舅的關系拉得更近了。暑假,我還沒去報到,電話里先向他報了喜。
現(xiàn)在想起來,舅舅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喝第一盅白酒,就是成年后在舅舅家喝的。舅舅倒的酒,說長大了,男子漢應該喝一點酒。之前,我在家喝過幾口黃酒,那是父親高興,讓我品嘗的。還沒喝幾口,膽小謹慎的母親便聲調提高了幾度:“小把戲不可喝酒呀,喝醉了不得了?!痹诰司思?,母親不在,我連喝了三盅,除了身子熱乎乎的,其他感覺都稀松平常。再喝,絲毫沒啥問題。但我就此打住了,舅舅也沒勸酒。我由此知道,我的酒量是拿得出的,是爹媽給的。
那喝酒的場面,如畫一般,還在我腦海。一張小餐桌,齊膝高,置放在客廳挨近院子處,桌上擺滿碗盤杯碟,酒菜飄香,有陽光從院子的上空斜射下來,明晃晃,還有些許暖意。舅舅背光而坐,我則坐北朝南,一派休閑愜意的景象。
舅舅五十、六十壽辰時,我都去了。在薛家巷里放鞭炮,一掛掛如炸豆般爆響,二踢腳則蹄上天空,砰、叭兩聲巨響,多半是由我拿著卷煙點燃的。我是由衷地希望舅舅笑容常在,快樂幸福,健康長壽的。
我的工作有長進,舅舅也為我高興,他說他知道我會有出息的。但他當面夸我并不多,只是一如既往地溫和,與我聊些不深不淺的事。他真是以我為驕傲的,因為好多我陌生的他的鄰居和朋友,或是拐了幾個彎與我沾親帶故的人,初次見我都會說他們知道我:“你舅舅老是在夸你?!?/p>
也是在舅舅家,他對我說:“發(fā)妻不可休?!甭犝f,是舅媽追的舅舅,舅媽家條件不差,舅舅找了她,他們互相恩愛,沒紅過臉。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已發(fā)表上百萬字作品,還獲得過《萌芽》文學獎,舅舅得知,又對我敲木魚了:“寫作要當心,惹事的不少。”他言語不多,但字字有分量,我明白他的意思,為人做事作文,一直小心謹慎,與他在我耳旁的這句叮哼,也自有關系。
他高中學歷,沒讀過多少書,要言不煩,卻令人銘記。
我后來公務甚忙,去鎮(zhèn)江少了。有一次舅媽六十壽辰,母親要日夜陪護全癱的父親,我代表了。那時舅舅、舅媽見了我都很高興,聽說舅媽患了肺癌,我咨詢了醫(yī)生,從藥房買了一些補品。舅舅特地對她說:“小林給你買補品了,你好好康復。\"那一刻,舅媽投來的目光是無力的,透著說不清的無奈。那一次,舅舅和家人隆重地為舅媽祝壽,也許想以喜沖災,祈愿舅媽痊愈。但不久后,舅媽溘然長逝。舅媽病逝前,母親想見舅媽最后一面,我姐陪她去鎮(zhèn)江,我留在上海照顧躺在床上的父親。一年后,父親仙逝,葬在了鎮(zhèn)江。清明或者冬至,我和母親等家人去掃墓,每次去舅舅都在栗子山公墓候著。每次吃一頓飯,小聚一會,碰過杯,未及深談,就匆匆告別。
我平常送他一些好煙好酒。他八十壽辰,我公務纏身,沒去,兩位姐姐去了。我知道他膝關節(jié)不好,不大走得動路,買了一把輪椅給他。
2017年夏日的一個周六,我去探望獨居的老母親。她神色不安地告訴我,舅舅住院了,病好像不輕。我讓母親與表姐接通電話,表姐說醫(yī)生診斷心血管堵住了,要動手術。我讓表姐把拍的片子傳給我,我請上海的醫(yī)生看看。片子很快通過手機發(fā)來,我迅即轉發(fā)給一位熟悉的專家。他也回得挺快,說是有血管堵住了,手術加兩個支架就可以。我問:“如果請你去鎮(zhèn)江手術,方便嗎?”他幾乎秒回:“沒問題?!蔽疫B忙電話告知表姐,請他們放心,這個病可以活。只要他們決定了,我陪上海醫(yī)生一起趕來。第二天是周日,我估計公務無急事,何況是治病救人,救的是我親愛的舅舅!
當晚沒有他們的音訊。
第二天上午,我正要趕去母親家。大姐的女兒給我來電,我一聽,如雷轟頂:“舅公公沒了。他爬上醫(yī)院大樓,從九樓跳下了?!币还蔁釡I從我眼窩噴濺而出。我愣住了!只聽她還在說:“我們沒打電話給外婆,怕她受不了?!?/p>
母親一晚上沒睡好,臉上愁云慘淡,她在為舅舅擔心。我按捺住悲痛,告訴母親,舅舅走了。表姐說他們告訴了舅舅,說我找了上海的醫(yī)生。還說,他們在病房外商量花錢做手術的事,舅舅聽到了,要拔吊水的針頭,不治了。他們絕沒想到,當夜,舅舅就墜樓自盡了…
靈堂上,舅舅仰臥在鮮花叢中,臉龐還是那么端正,有型,面色略顯蒼白。他為何這么決絕地走了。是誤以為病情乃絕癥?還是不愿受罪,不想費錢,或者不忍拖累孩輩?又或者,他還有什么心頭郁結已深的疙瘩無法解開?這一切都無從知曉了。
我與舅舅的來往,戛然而止可我對舅舅的情,卻越發(fā)濃厚,有時也越發(fā)沉重,它纏繞著我的心,讓我常常夜不能寐。舅舅對我的愛,是天空雪一般的純粹,并不為有所求而有所愛。
飄落的舅舅。那是我一篇短篇小說的題目,發(fā)表在文學雜志《芒種》上。文中,我將舅舅羽化為一只風箏,一只巨大的風箏。
這只風箏,與舅舅的肉體一起,已然飄飛無影……
京江儕、蟹黃湯包及其綿綿情意
一個你熱愛的地方,也必然有你熱愛的人、景、物,美食更不會缺席,也不可辜負。
小時候,外公潦倒并已老邁,靠舅舅們蟾養(yǎng),也常年與舅舅等家人住一塊,偶爾也會到上海,住在我家。他來看我們,既解悶,又添天倫之樂。何況父親也是孝順的好女婿。外公來時,帶給我們最多的是一種點心,母親說這是“老虎腳爪”??赐庑?,還真可以這般想象。我倒覺得它更形似糖糕,在上海,食品店都有,我們常見常吃。不過,糖糕甜膩,還油油的,吃著外脆里嫩,滿口糖味?!袄匣⒛_爪\"大不一樣,面呈焦黃,六個尖狀,正面突起,硬硬的,咬著費勁,面粉的本香,卻是越嚼越有味。但說實話,大城市里慣著的孩子,嘴都有點刁,我和姐姐們不太愛吃“老虎腳爪”,可這也是老外公的一片心意呀,我是一個乖小孩,在外公或者母親的投喂下,吃得也麻利舒爽狀。外公過世后,我們很少再吃這個食物。但對外公的思念,總讓我想起這一食物,覺得它嚼勁足,有一種特別的滋味。而后,木訥的我,直到寫這篇文章,才知這個食物的背景出處,覺得它纖尊降貴。
原來這玩意,在鎮(zhèn)江是個寶,與上海的“四大金剛”可以一拼。鎮(zhèn)江上了一些年紀的,都是吃這個長大的。老虎腳爪的烹制,是挺費工夫的。據說當年駐扎在蘇北的新四軍戰(zhàn)士,靠著這個充饑,抵御國民黨軍隊的進攻,佳績連連。還據說,更早的年代,它作為貢品呈獻皇上,皇上賞諸臣品嘗,個個吃得滿嘴噴香。所以,在鎮(zhèn)江還有一個說法,如若鎮(zhèn)江朋友沒請你吃過,說明你們的關系不夠鐵。如若你到鎮(zhèn)江,沒吃過它,那說明你還是一位門外客,對鎮(zhèn)江至多一知半解。
老虎腳爪在鎮(zhèn)江還有一個大名或曰學名,大氣,豪氣,又接地氣,還顯自然之氣,叫“京江儕”,真是一個好名字!說鎮(zhèn)江是當年華夏的一個突出的臍眼不為過,也挺形象,它扼南北要沖,得山水之勝,古渡口西津渡,便是一個褶子。我后來在鎮(zhèn)江老巷的街角,見過現(xiàn)烤現(xiàn)賣的。
還有一種鎮(zhèn)江美味,是斷忘不了的,那便是蟹黃湯包。早期是鎮(zhèn)江親戚來滬帶來,或者是父親母親去鎮(zhèn)江帶回的。用一個扁圓的,形似飛碟的竹編簍子包裝,一簍有20只左右,擱在冰箱里,要吃時,隔著清水蒸個十來分鐘。它皮薄餡足,飽滿水靈,身子顫顫的,未食已有一種香味鉆進鼻孔,令人垂涎欲滴。倒一小碟醋,紅花配綠葉,才子配佳人,醋必是鎮(zhèn)江香醋。然后輕輕地咬一口,慢慢地吮吸其中湯汁,一股鮮美入口來。再一口一口吃包子,舍不得吃呀,細嚼慢咽的,放慢吃,就是拉長了享受美食的好時光。真的是美得不可方物,任何包子都比不上它的味美。我有時一吃就是七八個,父母舍不得吃,盡可能讓我多吃。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平常人家,這真是稀罕物,桌上不大見到的。
傳說乾隆六下江南,品嘗此物后連聲叫好,欽定為貢品,要求隨時進貢,以飽口福。
那回我的初戀女友上門來,父親連忙加蒸了十只湯包,給她端上來。她是第一次吃到,吃得十分愜意。父親自己舍不得吃,見我們吃得高興,他也很高興。遺憾的是,數(shù)月之后,我們就分手了。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這美味的蟹黃湯包。
每次到鎮(zhèn)江,回上海時必帶回 一大摁蟹黃湯包,自己吃,家人吃, 也送親朋好友品味??傆X得坐在鎮(zhèn) 江宴春酒樓吃的現(xiàn)蒸的蟹黃湯包, 味道最鮮美,包裝帶回的則差那么點。
肴肉,又叫水晶肴肉。母親一直說是“水晶xiao肉。\"我頗為不解,菜名明明是佳肴的肴嘛!難道她念的是以訛傳訛的白字?吃了半輩子的肴肉,鹵凍薄亮,光滑晶瑩,嫩鮮酥香,油爽滑潤,甚是難忘。到今日才知曉,這款名菜,食材選用豬前蹄,剔骨后,在肉面戳的小孔上灑上硝水,之后再用鹽粒揉洗,經過一番水泡,去澀,洗凈,焯水,加入鹵水、清水,以及裝有八角、蔥姜、花椒的小布袋,旺火煮沸,文火再煮3個小時,直至煮爛,后再出鍋加工,濾去浮油,冷卻成凍,才算大功告成。
放了硝的鹵肉,既增添了風味,肉澤也鮮亮,防腐的作用也很明顯,反之,色澤暗淡,也不可久藏。原來,肴(xiáo)音源于硝。顯然,漫長的時間里,在享受母親家鄉(xiāng)美食的同時,我也冤枉了母親。這一點足以讓我徹悟,世界之大之精微,真是不容人狂妄的。沒多少文化,但比我更早更深地了解鎮(zhèn)江的母親,無言地給我上了重要的一課。
母親出生在鎮(zhèn)江,14歲到了上海。14年,5100多天,在這個城市生存。我在鎮(zhèn)江的日子累計起來,也只是幾十天時間。生活于一地,比浮光掠影地觀覽,無疑要實實在在的多!作家所謂的深人生活,是否可以由此得到某種啟思呢。
從小由父親對母親的關心中,我們就知道,母親最愛吃的是麻油子。那時食品店里有售,細細地盤成一團,油光光的,脆而酥,吃在嘴里又香又甜。聽說這個食物很補,以前鎮(zhèn)江女子坐月子,送上幾把麻油子,置鍋里放水煮沸,再補上一個雞蛋,一大勺紅糖,就是上佳食物。還有一說,將t子裝在精美的食盒里,是彌足珍貴的禮物,皇上不僅賜予幾位忠誠的老臣,還送給幾位心中的佳麗,引得多少人充滿憧憬。
鎮(zhèn)江有幾件美食,是我長大后,尤其是2020年后,在鎮(zhèn)江街頭遇見,由感知、喜愛,到無盡回味,漸漸地人迷的。
鍋蓋面是典型的一種。我以前只知道這是湯面,但在鎮(zhèn)江一位學生的引導下,到一家據說是百年老店的面館,古色古香的建筑和裝飾,與這歷史悠久的鍋蓋面相互映襯,倒也別有情趣。一碗面口感醇厚,湯汁濃郁獨特,配上香醋,更是別有風味一一鎮(zhèn)江的陽春面,與我愛吃的上海陽春面何等相似,又各有千秋。讓我想起霍金的宇宙性的命題,叫作遙遠的相似性。是的,也許我們走出自我圈禁,方能遇見更多我們意想不到的生命抑或其他事物的孿生密碼。
鎮(zhèn)江美食林林總總。我嘗過的還有糖醋蘿卜干、炒鱔絲、清燉蟹肉獅子頭、清蒸魚、百花酒燜肉等。有的吃了好多年,吃得也很開心,卻不知道它們原來出自于鎮(zhèn)江,而且是有史料記載的鎮(zhèn)江美食。
按美食的標準,香醋也許不可納入美食系列。但無醋不食,無醋不康,無醋也不歡。各種吃食,如果缺少了鎮(zhèn)江醋的小小的參與,各種美食的味道,一定會大打折扣。我推崇鎮(zhèn)江恒順香醋,它品質不俗,是醋中佼佼者。前些年,朋友還贈我一款健康醋,說是有降血脂和降血壓的功能,每管醋手指長短粗細,比起香醋似乎有絲甜味,口感不錯,我舍不得多喝,一管分成兩天吃,一段時間下來,吃完了,心里還有一點失落,再吃其他的,減味不少。尋思著什么時候到鎮(zhèn)江,多買些,自己喝,也送幾位朋友,讓他們也吃點醋,有利健康。
另有一些美食,比如,東鄉(xiāng)羊肉、茅山老鵝、延陵鴨餃、金山寺素齋等,我還沒好好品嘗過,想起來有點缺憾,也有些虧,這么多年了,怎么就沒人過嘴,還好意思說鎮(zhèn)江是自己的老家嗎!但一想到鎮(zhèn)江三怪都吃過,長江三鮮也都下過肚,鎮(zhèn)江頭牌正宗的宴春酒樓、大華面館,也都不止一次地去過,心里才略顯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