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人哪知道什么阿爾茨海默病,只知道誰家出了個“呆子”了。哪家一旦出了呆子,這家人算是倒了霉了。
秋望家出了個呆子。
這個呆子是他的父親老來福老來福的大名叫李來福,在村里當了二十多年支書。村里人對他很認可,誰家有大事小情都要請他到場,就是鄰居吵架甚至小夫妻拌嘴,多半也會找他評理。
李來福不容易。妻子和他結(jié)婚后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她覺得對不起他,咬牙躁腳地發(fā)誓要為他生個兒子。果然,天從人愿,她居然在三十九歲那一年懷孕,生下了八斤半重的大頭兒子。這一天是中秋節(jié),中年得子的夫妻倆給兒子起名叫秋望。也許是高齡產(chǎn)子,抑或因為秋望是個巨嬰,生產(chǎn)時傷了元氣,來福媳婦生產(chǎn)后就一直病病恢恢的。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孩子還沒滿三周歲,她居然在兒子生日前一天撒手歸西了。中年喪妻的精壯漢子,一夜之間好像老了十多歲。
李來福不容易,白天做支書,要管村里的大事小事;晚上,家里四個孩子還得他操心。起初,村里人看不過,舍不得他和幾個孩子,便多嘴為他說親??墒?,任憑你說破嘴,他就是不松口,說是不想為了自己而委屈了幾個娃。當?shù)之攱尩娜兆邮钦娴碾y熬,沒幾年工夫,五十歲不到的李來福已是白發(fā)多黑發(fā)少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人對他的稱呼也發(fā)生了變化。過去的李支書變成了老支書,甚至不少年輕人背后叫他老來福了。
老來福六十歲才卸任,幾個姑娘都嫁在了團轉(zhuǎn)的村子,她們四時八節(jié)都會回來探望老父親。又過了幾年,兒子秋望也結(jié)了婚,在鎮(zhèn)政府上班,雖然兒媳也在鎮(zhèn)中心校做教師,但他們并不住在鎮(zhèn)上。老來福不肯離開村子,他在村子里生活了一輩子,他要守著他的家和妻子。秋望是個孝子,他做通了妻子的工作后便依了父親。夫妻倆買了輛車,同進同出,早出晚歸。
老來福的日子很清閑,一日三餐都是兒媳起早燒得好好的。中午一個人在家將菜熱熱,還要喝二兩。沒事的時候,他就在村子的田間到處轉(zhuǎn)。大田早已經(jīng)是各家各戶的了,沒有再要他操心田間的事,也已很多年沒人找他評理了。但他沒事的時候就是喜歡到處轉(zhuǎn),到處看。他喜歡看看莊稼,喜歡看看樹甚至小草,仿佛只要是田里的,他都喜歡看,也總是看不夠。漸漸的,人們發(fā)現(xiàn)不太對頭了。人們經(jīng)常看到老來福一個人對著棉花說話,有時候他會和一棵樹嘮叨半天,甚至有一次他在田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都忘記回家了。那天晚上,秋望是在他娘的墳邊找到父親的。找到后,老來福一聲不吭,乖巧得像個孩子似的跟著兒子回家了。
老來福越發(fā)糊涂了,他十分的健忘,剛拿的東西,轉(zhuǎn)眼就不記得放在哪里了。更多的時候,他總是自言自語,說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秋望的心不住地往下沉,他生怕碰上那顆\"雷”。
怕啥來啥,從蘇北人民醫(yī)院回來,秋望的心沉到了底:他父親果然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不多時,“老來福變成了呆子”的消息不翼而飛,村子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此后的幾天,不時有人來秋望家,多數(shù)是來安慰他們兩口子的。人們?yōu)榍锿l(fā)愁,更多的是為老來福惋惜:老了老了,得上這病了。唉,老來福啊老來福,你怎么就老來沒福了呢?
剛確診的那陣子,老來福好像還挺安穩(wěn)的,沒事的時候,他靜靜地坐在門口的那張?zhí)僖紊?,或一言不發(fā),或自言自語個不停。別人來看望他,他總是瞪大雙眼看著來人,那眼里沒有半點內(nèi)容。偶爾,他會無端地一笑,看到他那莫名其妙的笑,看他的人直想哭。
慢慢地,老來福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他能吃能動,就是沒有了腦子一般。他不是生活無法自理的那種,在這個世界上,他仿佛無拘無束,隨心所欲。不,他沒有心,也沒有欲。他成了一棵會移動的樹,一棵讓秋望絕望的樹。
再也不能讓他在外亂跑了,他已很多次被人送了回來,幸好附近村子有不少人認識他。后來,他居然越跑越遠,一不留神就會跑到別的鎮(zhèn)上去。兒媳婦把他每一件衣服都縫上了一塊印有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的布,可是,冬月的一天,他又滾到了水渠中。幸虧是枯水期,否則真是不堪設(shè)想。為防止意外,秋望只得將父親鎖在家里。老來福每天就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著,無所事事,無欲無求。
又是一年月圓時,這天是秋望的生日,又恰逢星期天,兒媳婦就提前約了秋望的幾個姐姐回娘家吃飯。頭一天是娘的忌日,姐妹幾個就約好了給娘上墳。她們給娘辦了飯碗,還買了鮮花、水果、雞蛋糕等供品。弟媳婦和她們說好了,因為第二天是秋望的生日,她們照例是要回來團圓的,更主要的是要回娘家看看病了的父親。
大姐自然是第一個回來的,她每年都是一早就到的。另外的姐妹倆也沒遲多少,腳跟腳也就到了。姐妹三個都是閑不住的人,大姐幫弟媳洗、汰、燒。二姐愛干凈,她一到家就把老父親的被子蚊帳拆了放進洗衣機,自己就著一大盆衣服呼味呼味地洗。她總認為洗衣機洗洗大件,衣裳還是手洗的好。老來福坐在藤椅上,三姑娘幫他修剪指甲,完了后,她就到灶房幫大姐燒鍋去了。
秋望從鎮(zhèn)上剪頭回來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他忙著從車上把酒水飲料搬進堂屋。他沒有看到父親,一開始沒在意,可是幾個房間和家前屋后找了一圈后,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一家人一下就慌了神,他們決定兵分幾路出去尋找。
姐弟四人中,秋望無疑是對父親最為了解的。很多時候,父親經(jīng)常自言自語。靜下心來仔細聽了后,他發(fā)現(xiàn)父親說得最多的是“來娣”,這是母親的名字。有時候他還會叫兒媳“來娣”,鬧得兒媳滿臉通紅。叫的次數(shù)多了,兒媳也就隨他去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父親會去哪里呢?秋望想起蘇北人民醫(yī)院專家曾對自己說過,在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心中,記憶最淺的往往是最為簡單但印象極深的事。想到這,秋望知道父親去了哪里,他果斷地轉(zhuǎn)過身往母親墳的方向走去。
果然,他遠遠地看到了坐在母親墳邊的父親,他似乎在不停地忙碌著。看到秋望來了后,老來福緊張地看著他,眼中滿是警惕。他兩只手緊緊地捂著口袋,仿佛那里面藏著什么驚天的秘密。也許一娘所生的孩子心心相印,姐妹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里。老來??吹饺嗽絹碓蕉?,便越發(fā)緊張起來,兩只手更是拼命地捂著口袋。
突然,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兒媳,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嘴里不停地“來娣來娣”地叫著。兒媳溫柔地對他說:“今天秋望過生日,聽話,我們趕快回家吧?!崩蟻砀qR上安靜了下來,羞答答地拉著兒媳的手摸向自己的口袋,嘴里低聲啜嚅著“禮物…蛋糕……生日…
秋日的正午驕陽似火,不知何時,飄來了一片烏云,光線明顯暗了些許。天氣還是那么燠熱,大家并沒有感到一絲的涼爽,只是他們的眼睛卻都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