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詩律細(xì)”

《讀杜姑妄》三十六卷，吳梯（1775—1857）撰，清咸豐五年（1855）刻成，半葉13行，行23字，約1900葉、95萬言。此書校注杜甫詩歌1434首，可算一部規(guī)模較大、體例劃一的杜詩全集校注。檢林夕主編《中國著名藏書家書目匯刊（近代卷）》及李萬健等編《清代私家藏書目錄題跋叢刊》《民國時期私家藏書目錄叢刊》，著錄此書的只有孔廣陶（1832—1890）《三十有三萬卷堂書目略》①，可推知它在晚清民國時期已屬稀見，以致今人曾誤以為是詩話，疑其已佚。筆者所見有三部，均為完帙，分別藏于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上海古籍出版社三處。本文略論其成書背景、流傳情況、撰寫體例、文獻來源、校注得失等，希就正于方家②。

一、內(nèi)憂外患中的成書與流傳

吳梯，字云川，號秋航、嶺云山人，清廣州府順德縣（今屬佛山市）人，生于乾隆四十年（1775），卒于咸豐七年（1857）。歷任蒙陰、濰縣、禹城、膠州、濟寧等地知縣或知州凡十八年，頗有政聲，《（光緒）廣州府志》《清史列傳》等有傳。著有詩文集《岱云編》《岱云續(xù)編》《歸云編》《歸云續(xù)編》及讀書札記《巾箱拾羽》?！蹲x杜姑妄》是其辭官返鄉(xiāng)后所撰，其《自序》云：“仆自束發(fā)學(xué)詩，即知讀杜，苦無善本，靡所適從，懷疑滋多，蓄之而已。偶有會意，涉筆錄存仕學(xué)相妨，未遑貫穿，逮告病歸來，杜門卻掃，重理舊學(xué)。”①是其早有此志，致仕始得顧及。此書之寫作與刊印備經(jīng)波折，先是完稿前“兩遭巨盜，家具如洗”，幸而“茲帙獨完”（《自序》）。后于咸豐三年（1853）冬在順德馮懷香堂開雕，未蕨事而戰(zhàn)爭爆發(fā)：咸豐四年“五月而東莞盜起，六月而據(jù)佛山鎮(zhèn)，七月而破順德城，遍地紅巾，所至焚掠”“無梨棗以續(xù)成之”，吳梯逃難時“惟抱未刻剩稿十?dāng)?shù)卷不離身”（《后序》）。至咸豐五年（1855）三月，清軍收復(fù)順德，此書始得刻竣于同年七月之后。這場戰(zhàn)爭受太平天國運動影響，從廣東蔓延至廣西、湖南、貴州、江西諸地，歷時十年，史稱“廣東洪兵起義”②。

《讀杜姑妄》渡過洪兵一劫，是其大幸。不幸的是，距離吳梯至近的廣東政治文化中心，繼洪兵圍城之后，旋遭外寇蹂。咸豐七年（1857）十一月，英法聯(lián)軍攻陷廣州省城，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內(nèi)憂外患使廣州府在“咸豐五年至同治二年米皆騰貴”“商賈不通”③，當(dāng)時番禺縣人、著名學(xué)者陳澧便哀嘆“無書可買”“買書之地焚燒之，買書之錢匱乏之”④。有理由推測，成于兵獒時期的《讀杜姑妄》印量不多，流通未廣，是其長期鮮為人見的一個原因。因為戰(zhàn)亂頻仍，“道光咸豐兩朝的刊書流行最少，其罕遇難求較乾嘉尤有過之”⑤，前賢此論可與《讀杜姑妄》之命運互相印證。

今人知有此書，一個重要信息來源是孫殿起《販書偶記續(xù)編》卷一三之著錄。而孫氏知有此書，乃因1941年倫明向他“出示近數(shù)年在廣州所得之書，其中最得意者”即《讀杜姑妄》和《名山藏》兩種①。倫明（1878？—1944），廣州府東莞縣（今屬東莞市）人，近代藏書家、文獻學(xué)家，身后藏書贈予北平圖書館、廣東省立圖書館，后者即今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前身，該館所藏《讀杜姑妄》無疑為倫明遺贈。

值得一提的是，在廣東洪兵起義、英法聯(lián)軍侵粵期間，廣州府文人的詩作不約而同地打下杜詩烙印。如順德縣人李獻能《感詠》“野哭千家悲鼓角”②，熔鑄杜甫《閣夜》“五更鼓角聲悲壯”“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兩句③；番禺縣人陳璞《丁巳十一月十四日，夷陷會城，余竄歸故里，驚喘甫定，感慨轉(zhuǎn)增，追賦數(shù)章，聊紀(jì)身世》“饋問墻頭鄰里集，羌村秉燭話深更”④，取意于杜甫《羌村三首》其一“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番禺縣人徐灝《四月二十一日由陽江赴恩平，行亂山中有感，寄舍弟子深》“浮生飄蕩無西東，昨日苦雨今日風(fēng)”⑤，脫胎自杜甫《清明二首》其二“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順德縣人歐陽溟將杜甫《遣憂》“亂離知又甚，消息苦難真”凝成一句“亂離消息苦難真”（《縣城二首》其一），又步武“三別”而作《洗村別》《就囚別》《鬻兒別》；南海縣人孔繼芬《土匪勾結(jié)外匪逼勒人財，因避地省垣，作四歌紀(jì)之》③，謀篇遣詞皆模仿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東莞縣人羅嘉蓉《甲寅五月至六月紀(jì)事》“欲歌杜甫《洗兵馬》，安危終賴出群才”③，連用名篇詩題和《諸將五首》其五“安危須仗出群材”…跨越千年，杜詩仍在眾人心中回蕩著，足見其歷久彌新的生命力。

二、撰寫體例與文獻來源

《讀杜姑妄》書首沒有凡例，其《自序》《后序》也未交代文獻來源，但我們能確認(rèn)其底本為南宋郭知達(dá)編《九家集注杜詩》（又名《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全書言及“九家注”或“九家本”不下101處，并有“今依《九家注》古本，不易其次”之類的話。吳梯按《九家注》次第逐首校注杜詩，每首先頂格抄出《九家注》白文；其下低一格，或列舉杜詩異文，或征引諸家觀點，或徑直摘出詩語；然后以“姑妄案”發(fā)語，或辨文字正訛，或評諸說是非，或陳個人新見，所謂“舊解所有，存是去非，舊解所無，獨抒鄙見”（《自序》）。某詩若有較多異文而須作較大改動的，則于篇末頂格寫出“姑妄本”白文（不下50處）。整體而言，重校勘、評點而輕于釋詞。

在吳梯撰寫《讀杜姑妄》之前，《九家注》共有四種版本，先后為南宋淳熙八年郭知達(dá)刻本、南宋寶慶元年曾噩刻本、清乾隆間《四庫全書》抄本、清嘉慶八年武英殿刻本，其中宋郭知達(dá)刻本早佚，清人已無著錄，宋曾噩刻本在清代亦極罕見?！毒偶易ⅰ方?jīng)過清廷的繕寫、刊刻和揄揚，在清代聲譽甚?、?。這是吳梯選擇底本的時代背景，而他所依的“古本”其實是清武英殿刻本，姑舉兩證：（一）《讀杜姑妄》卷三《得舍弟消息》“骨肉恩義重”，吳梯案曰：“‘恩義’一作‘恩書’”“當(dāng)依古本作‘恩義’”。今按宋曾噩刻本卷三作“恩書”，清武英殿刻本卷三作“恩義”。（二）《讀杜姑妄》卷一三《王兵馬使二角鷹》“悲臺蕭瑟石寵崧”，吳梯案曰：“‘崧’一作‘簁’”“古本作‘崧’當(dāng)由形似刻誤”。今按宋曾噩刻本卷一三作“簁”，清武英殿刻本卷一三作“崧”。

至于杜詩異文，吳梯往往含糊地說“一作某”，其實主要轉(zhuǎn)引自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如《讀杜姑妄》卷一《天育驃騎歌》所舉異文，全部見于仇注，不多也不少，表述也相近。另有些異文，吳梯注了出處，如《舍弟觀赴藍(lán)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案語：“‘喜寄’，江浩然本作‘因寄’?！奔匆娪谇褰迫弧抖旁娂f》（乾隆四十三年惇裕堂刻本）。同樣地，吳梯所舉諸家注解亦多系轉(zhuǎn)引，主要采自《九家注》《杜詩詳注》及清浦起龍《讀杜心解》、清楊倫《杜詩鏡鈺》、清盧坤編“五家評本”《杜工部集》等。如《讀杜姑妄》卷三《北征》所引十七則注解，均可在上揭書中找到雷同者。當(dāng)然，也不乏吳梯爬梳得來的，如屢次征引的清翁方綱《石洲詩話》便是，吳梯有《讀《石洲詩話〉戲題》詩③。轉(zhuǎn)引的資料難免會失真，吳梯從元高崇蘭編《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轉(zhuǎn)引宋楊萬里《誠齋詩話》之后，痛訾楊氏“但得其皮”“大言欺人”，其實楊氏只是引述友人林謙之的話

三、反對“傅會穿鑿”，追求“以杜解杜

杜詩多反映時事，歷代學(xué)者熱衷挖掘其“本事”、闡發(fā)其“美刺”。吳梯一再批評“貪摭時事以為譏諷，往往傅會穿鑿，多失杜旨，最是通病”，致使“語意本極明白，得注反晦”。比如，因史書記載花驚定曾經(jīng)恃功劫掠，杜甫《戲作花卿歌》《贈花卿》二詩為刺驚定而作云云幾成定論，吳梯不同意“即贊為貶”“不欲顯言，末句含蓄”的解讀，他于《戲作花卿歌》案曰：

驚定之非，不過不能戢兵禁暴，非自為惡也。驚定本只偏裨，其上尚有主者，罪可末減。說者加以“跋扈”，至謂“用天子禮樂”（引者按：語見明楊慎《升庵詩話》評《贈花卿》），皆為過甚而失實。此時新立大功，過尚未著，而杜此詩再用“我卿”字，必舉以見示之詞，非秘而不出者，豈有“以褒為貶”之理？杜亦非“當(dāng)面輸心背面笑”（引者按：語見杜甫《莫相疑行》）之人，果爾，不如不作。至譽稍過情，則“善善欲長”之義，杜亦自知，故題用“戲”字，謂為貶，則非也。時史朝義殺其父思明而自立，仍據(jù)東都。大寇未平，正用才之候，花卿奇勇過人，“何不喚取守京都”亦是實話。

相比于他人抓住只言片語浮想聯(lián)翩，吳梯此解合情合理，并以杜甫批判“當(dāng)面輸心背面笑”為據(jù)，尤能服人。今人左漢林根據(jù)音樂史料指出，身為地方小員的花驚定不可能“僭用”規(guī)模和難度都很大的“天子禮樂”①。其說可作吳梯案語之佐證。

吳梯也有穿鑿附會的情況。如《鳳凰臺》抒寫犧牲自我以致太平之愿，本不難解，他卻大發(fā)議論：

老杜因地名鳳臺，遂感觸平日為國薦賢心事。所云“無母雛”者，指房琯也?！对姟吩疲骸盁o母何恃？”此以言琯上下無援，故以“無母雛”為比也。所云“剖心血”以當(dāng)“竹實”“醴泉”，“重王者瑞”，拚“微命休”，正是追敘披肝瀝膽上疏救琯之事“坐看”以下，則追述當(dāng)日上疏救琯之意…必如此解，方字字有著落。

這不正是他自己反對的“粘定某句指某人、某句指某事”嗎？一部杜詩學(xué)史，“不管注杜者如何想避免穿鑿，而事實上，每個注杜者總會不自覺地犯下這樣或那樣的穿鑿的錯誤”②，誠哉斯言。

吳梯不滿“強老杜以從己見”，追求“以杜解杜”，認(rèn)為“彼此參觀，可得其用意所在”。體現(xiàn)于?？?，如《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傾壺簫管黑白發(fā)”，“黑”或作“動”“理”，吳梯案曰：“作‘動’作‘理’并非，‘黑白發(fā)’者，即杜贈（蘇）渙詩‘余發(fā)喜卻變，白間生黑絲’（引者按：語見《蘇大侍御傾倒于蘇至矣》）之義?！痹谛Ｕ淖值耐瑫r，也作了精要的注解。

體現(xiàn)于注解，如《北征》末尾一段：“陰風(fēng)西北來，慘澹隨回紇。其王愿助順，其俗善馳突。送兵五千人，驅(qū)馬一萬匹。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圣心頗虛仁，時議氣欲奪。”對此，宋以來注家多理解為杜甫的憂慮和諫戒，幾成定論：“借兵外夷，終為國患，故云‘少為貴’‘氣奪’，群議沮喪?！雹賲翘蓠g云：

注家并因后有《留花門》詩（引者按：此詩斥回紇劫掠中原），遂謂事前已預(yù)防其流弊。非也。此時正藉其力以驅(qū)除恢復(fù)，豈合插此等議論？“少為貴”者，乃不在多之意，杜有“奇兵不在眾，萬馬救中原”（引者按：語見《觀安西兵過赴關(guān)中待命二首》其二），正與“驅(qū)馬一萬匹”“此輩少為貴”印合。杜又有“澧卒用矜少”（引者按：語見《聶耒陽以仆阻水…呈聶一首》），意亦同此。

今按“少為貴”照應(yīng)前兩句，一兵二馬，見其人少而精；又照應(yīng)后三句，“服勇決”“過箭疾”，見其可貴。彼時首都尚陷賊手，亟需壯大軍力反攻，回紇發(fā)兵助順，杜甫自然歡迎，詩中對回紇之欣賞、對形勢之樂觀溢于言表，實不宜解作“憂”也。今人曹慕樊認(rèn)為，《北征》“時議氣欲奪”之“奪”借為“脫”，意為“舒也”，“奪”亦具“舒通”之意，“皇上既然傾心希望借回紇兵力，收復(fù)兩京，時議亦極為樂觀，以為喘息將舒也。這樣說與下文一連串豪情壯語才聯(lián)得上”②。其說可作吳梯案語之佐證。筆者再添數(shù)則“以杜解杜”材料于此：《喜聞官軍已臨賊寇二十韻》：“花門騰絕漠，拓羯渡臨洮。此輩感恩至，羸俘何足操。鋒先衣染血，騎突劍吹毛?！贝嗽娕c《北征》同寫于至德二載秋，其“花門”“此輩”亦即《北征》之“回紇”“此輩”，同是“喜聞”回紇發(fā)兵相助而不見“憂”意。“此輩”二字?jǐn)?shù)見于杜詩，未必都帶貶義，如《歲晏行》“高馬達(dá)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之“此輩”，顯然是杜甫憐憫的貧民。又《久雨期王將軍不至》：“安得突騎只五千，崒然眉骨皆爾曹。走平亂世相催促，一豁明主正郁陶。”此云“只五千”“豁郁陶”，與《北征》“少為貴”“氣欲奪”同意。

四、過分強烈的懷疑精神和立異心態(tài)

吳梯撰寫《讀杜姑妄》之時，杜詩學(xué)已走過千余年歷史，所以他有“注杜千家，仆生也晚”（《自序》）之嘆。抱著極強的懷疑精神和立異心態(tài)，他提出許多新見，有的自圓其說，足供研杜參考。如《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六：

城上胡笳奏，山邊漢節(jié)歸。防河赴滄海，奉詔發(fā)金微。士苦形骸黑，旌疏鳥獸稀。那堪往來戍，恨解鄴城圍。

頸聯(lián)“旌”或作“林”。今按宋本《杜工部集》作“旌”，無異文，作“林”者皆源自后出的宋師民瞻本①，而該本頗有獨一無二的異文，宋人就已斥其好為改字②。若作“林疏鳥獸稀”，詩意似更易解，故“林”字被后世廣泛采入正文，清代朱鶴齡、仇兆鰲、浦起龍、楊倫諸本乃至當(dāng)代《杜甫全集校注》《唐五代詩全編》即如此，正如今人謝思煒?biāo)裕骸澳承┖蟪霎愇漠a(chǎn)生了很大影響，反而成為通行文本?！雹蹍翘輨t認(rèn)為：

作“林”非考《周禮·春官·司?！罚骸拔鲇馂殪骸！薄墩f文》：“析羽注旌（引者按：當(dāng)作旄）首?！薄稜栄拧め屘臁罚骸白㈧甘兹侦骸！薄吨芏Y·地官·掌節(jié)》“道路用旌節(jié)”注：“今使者所擁節(jié)是也?！薄傍B獸稀”三字出《書·堯典》“鳥獸希革”，“?！薄跋　蓖ㄓ谩！办菏桫B獸稀”者，“旌”即使者所持之旌節(jié)，因道遠(yuǎn)使久，故歸而旌上之析羽凋疏，如鳥獸之希革，蓋即蘇武歸漢、節(jié)旄盡落之義。

“旌”即以牦牛尾、彩色鳥羽作為竿飾之旗。吳梯的校注，勝在撇開嫌疑頗大的“林”字，指明“旌”字之意，于古本有據(jù)，于情理亦合?！笆靠嘈魏『?，旌疏鳥獸稀”兩句，分別以人、物之狀，寫行程之艱，“旌”字又照應(yīng)前后之“漢節(jié)歸”“往來戍”，該字也是杜甫寫行伍常用字，如“飄飄沙塞旌”（《八哀詩》嚴(yán)武篇）、“高風(fēng)卷斾旌”（《奉送郭中丞……三十韻》）等。古書流傳之訛，每因后人將難解之處改得“易解”。就此杜詩而言，“旌”“林”二字殆非形近或音近致訛，訛“旌”為“林”的可能性大于訛“林”為“旌”。謝思煒以“旌疏鳥獸稀”為正文，出校云“旌”一作“林”，雖未解釋詩意，?？眳s很謹(jǐn)慎④。

可是，吳梯也深罹“好異者失真”的注杜通病③，常因刻意求新而致誤，盡管他也批評“有意翻新”的做法。體現(xiàn)于注解，如《秋興八首》其六“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清錢謙益箋：“祿山反報至，上欲遷幸，登興慶宮花萼樓，置酒，四顧凄愴，此所謂‘入邊愁’也?！眳翘蓠g云：“注家皆主箋說，鄙見不然。長安陷沒，已在第四首說了，此處無此意?！脒叧睢撸云渚辔锖?，采自邊遠(yuǎn)，故曰‘入邊愁’，即‘蜀山兀，阿房出’之義?！薄安勺赃呥h(yuǎn)”何以能釋“入邊愁”？是指對邊區(qū)征斂無度，使人愁苦不堪？若是，則“人邊愁”成何文法？“入邊愁”蓋謂關(guān)于邊區(qū)的令人憂愁的消息傳入，錢箋得之而言簡意賅，吳梯駁得無謂，

體現(xiàn)于?？?，便是沒有版本依據(jù)而改杜詩，數(shù)量之多，難以計數(shù)。吳梯經(jīng)常因為“此句費解”或“不知所本”，便疑有誤字，繼而憑臆改字，再安一個“形似而訛”“音近而訛”之類的說法。此外還有因“避聲病”“避復(fù)”、求“對（仗）工”而改的，詳后文。吳梯對自己的改動既自負(fù)又不安，一方面常自喜于“古今無致疑者”（此語多不勝舉），一方面又強調(diào)“杜詩一字不容輕改”，所以他也會自嘲“不免又改杜詩二字，罪過罪過”。清代學(xué)術(shù)的進步“以懷疑精神為先導(dǎo)”①，但吳梯大膽有余而謹(jǐn)慎不足，想象遠(yuǎn)多于證據(jù)。他不滿前人“妄改（杜詩）以求自完其說”，實際上，沒人比他更應(yīng)領(lǐng)受這句批評了。幸好他的校改意見都寫在案語里，杜詩原文仍是照《九家注》抄出的。

五、“老樸”：別樹一幟的杜詩風(fēng)格論

杜詩向以風(fēng)格多樣著稱，吳梯拈出“老樸”（也作“樸老”）二字，一再強調(diào)：“老樸是杜本色?！薄岸艅偃颂幵诶蠘??！薄袄蠘?，非杜不辦。讀者能確識其為杜詩，又確識其為不可及，于此道思過半矣?！鼻宄踉鵂N以“杜之老樸堅厚”與“韓、李之奇崛峭厲”“王、孟、高、岑之閑秀”并提，稱為“自成一家”“軼越古人”者②。但如吳梯這般大張旗鼓，于杜詩學(xué)史并不多見?！袄蠘恪钡木唧w內(nèi)涵為何，吳梯并未詳言，茲據(jù)《讀杜姑妄》的東鱗西爪略作梳理。

“老樸”之“老”，不妨顧名思義，因為吳梯也說“老杜亦晚年方臻此界”，“愈老愈樸”。至于“樸”，有時指寧“樸拙”而不雕琢，甚至以俗語方言入詩。他認(rèn)為：“能使俗語，方是大家?！薄白譄o雅俗，恰好而已。作詩不能用俗語，未許為雅人也。俗而愈雅，此正杜過人處，乃老樸之極耳?！逼制瘕堅u《夔州歌十絕句》：“間有俚句，而體格特高，放低便是竹枝詞?！眳翘蓠g云：“杜詩老樸，非俚也，此即竹枝，但筆高墨古、不落恒蹊耳。”《早秋苦熱堆案相仍》有“束帶發(fā)狂欲大叫”等句，浦起龍視為“粗糙語”，清朱瀚更認(rèn)為“此必贗作”“全詩亦無工句可取”，吳梯駁云：“通體老樸，出杜手無疑。”“非粗糙，乃老樸也?！?/p>

“老樸”之詩不盡簡易，不刻意追求語短情長、意在言外，而可能句澀言長、往復(fù)鋪敘。楊倫評《上后園山腳》：“杜公晚年五古，多有此蹇澀沉滯之筆，朱子比之‘掃殘毫穎’，如此種，誠不可學(xué)?！眳翘蓠g云：“杜勝人處在老樸。然老樸而顯者易知，老樸而奧者難識。六經(jīng)所以為萬世文字之祖者，以其奧耳。杜亦晚年方臻奧境，故夔州以后詩，多不悅眾目。無他，奧到極地耳?！鼻迳坶L蘅評《客居》：“子美五古，晚年自有此一種累滯蹇澀之筆，不可學(xué)，亦正不須學(xué)。結(jié)語力乏，章法亦雜?！眳翘蓠g云：“邵說大謬。蓋老樸之至，正所謂‘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者也。古樂府本有此一種拉雜堆垛之體，其源出于楚騷，而境地最高。”清王士稹將《毒熱寄簡崔評事十六弟》抹去十一句，吳梯斥曰：“漁洋論詩但以神韻風(fēng)華為主，故于老杜晚年老樸沉奧之作，率格格不相入，遂直抒所見而不自知其非也?！?/p>

概言之，吳梯推崇的“老樸”，不務(wù)妍巧以避免甜熟，瓣香高古以脫棄凡近，不以主流崇尚的“神韻風(fēng)華”為鵠的，而追求“老樸肆橫”的從心所欲，達(dá)致“真樸切到”的“老境”。呈現(xiàn)此種風(fēng)格的，以時期論，多見于晚年；以體裁論，多見于絕句（此又多作于晚年）和古體?！懊髑鍍纱纬梢环N專讀杜甫律詩的風(fēng)氣”①，又稱杜甫“于絕句無所解，不必法”②。吳梯則豎起“老樸”這面大旗，對過去的偏嗜或成見作了反撥。民國間虞和欽編杜甫古體詩為《杜古四品》，“依品相隸，以樸老真切者入之真，雄渾頓宕者人之神，清逸蕭俊者入之逸，工致雅健者人之工”③，“四品”中首標(biāo)“樸老真切”，可謂嗣響。如今，杜詩“老”境和杜甫絕句的價值都得到日漸深入的挖掘④，足見吳梯不無眼光，只是辭約旨豐，有觀點而乏論證，此亦古人說詩常態(tài)，不必苛求。

六、杜甫近體詩辨聲?？狈ǖ娜鎸嵺`

吳梯校勘杜詩，每執(zhí)“聲病”說（主要是“上尾”）為準(zhǔn)繩，這在清前杜詩學(xué)史非常罕見，極具自家特點，兼帶時代色彩。清代以前，“上尾”聲病說內(nèi)涵明確且穩(wěn)定，即“五言詩中，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③。入清以后，李因篤、朱彝尊基于對杜甫七律的體會而推斷：杜甫“詩律細(xì)”的一個表現(xiàn)，是其全部近體詩相鄰兩聯(lián)出句末字聲調(diào)必不相同；若相同則可疑，據(jù)此?？?，則“諸本字義之異，可審擇而正之”③。筆者姑名之曰“杜甫近體詩辨聲?？狈ā?。其后，仇兆鰲將李、朱之說與“上尾”雜糅起來：“（第）一句尾字與（第）三句尾字連用同聲（調(diào)），是亦上尾。”①董文渙引朱彝尊“老杜律詩單句句腳必上（聲）、去（聲）、人（聲）皆全”云云已是曲解原意，又進一步說“唐律格調(diào)高處，在句中四聲遞用”②。這一派觀點影響深遠(yuǎn)，聚訟至今，總的來說是肯定者遠(yuǎn)多于否定者③，可謂一種不斷被提起卻從未被證實或證偽的假說，因為迄無一人就此對杜甫全部近體詩做過全面的、嚴(yán)格的考察。

筆者今以影印宋本《杜工部集》之正文為底本，該集失收的近體詩，以影印宋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影印宋本《杜工部草堂詩箋》、影印宋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之正文補足（共補42首）。聲調(diào)判斷從嚴(yán)，率以《廣韻》為準(zhǔn)，《廣韻》中因一字多音而可構(gòu)成相鄰兩聯(lián)出句末字聲調(diào)不同的，從寬歸為不同。當(dāng)然，宋刻正文未必皆為杜甫原筆，《廣韻》系統(tǒng)亦未必盡合杜詩字音，但欲使統(tǒng)計遵循基本可靠且客觀之標(biāo)準(zhǔn)，舍此似無他法。以此統(tǒng)計杜甫全部近體詩，結(jié)果如下表一所示④：

以上宋刻杜集善本所收1037首近體詩中，有82首相鄰兩聯(lián)出句末字聲調(diào)不同；776首四韻律詩中，有699首出句末字并不“四聲遞用”。如果要求音義嚴(yán)格對應(yīng)，不允許多音字通過改音來遷就“聲病”說，這兩個數(shù)值會更大?？梢姀睦钜蚝V到董文渙這一派觀點，至少存在以偏概全、以今繩古的缺陷。這個問題頗復(fù)雜，筆者另撰專文討論，這里只論吳梯，他對杜甫近體詩辨聲校勘法的全面實踐，正為我們評估此法是否正確，提供了絕佳的參考樣本。他在《讀杜姑妄》第一首近體詩《冬日洛城北謁玄

元皇帝廟》下發(fā)凡起例：

杜詩七律上聯(lián)出句之末字，不與下聯(lián)出句之末字同上、去、入三音，此古今詩家所知也。推之五律亦然，則知者罕矣，推之排律亦然，則絕無知者，亦可謂舉一隅不以三隅反矣。仆守此說以讀杜律，凡有犯此，疑必有誤此是杜律初篇，故發(fā)其凡，后凡遇犯此者，皆以聲病概之，而務(wù)求其合。

他一再強調(diào)：“單句末字無隔句同聲，乃杜律之定例”，不止“七律一體”“五律及排律皆然”“犯聲病，非杜詩也”。吳梯據(jù)此校勘杜詩，筆者所見不下138例（含6例“辨?zhèn)巍保?，其中?8例是在沒有版本依據(jù)的情況下作改動。以下從五律、五排、七律中各舉一例，以見一斑。

先看五律 《玉臺觀二首》其二：

浩劫因王造，平臺訪古游。彩云蕭史駐，文字魯恭留。宮闕通群帝，乾坤到十洲。人傳有笙鶴，時過北山頭。

就“彩云”一句，吳梯案曰：“此句古今無致疑者，鄙見‘駐’當(dāng)作‘往’，形近而訛。作‘駐’，去聲，則與（第）五句‘宮闕通群帝’為犯聲病。作‘往’，上聲，又與起句‘浩劫因王造’亦犯聲病。惟‘造’改為‘建’，‘駐’改為‘往’，則兩俱不犯。且是時王婿（引者按：“王”指玉臺觀的建造者滕王，“婿”指其女婿，吳梯以此解釋“蕭史”）久歿，作‘往’于事為合，對‘留’亦工?！苯癜粗T善本，“造”或作“起”，“駐”“帝”二字皆無異文。吳梯改“造”作“建”，尚可算同義替換，但改“駐”作“往”，則使文意截然相反。原詩“駐”“留”同義對仗，也是工對，不能輕改。

再看五排《到村》（序號為引者所加，下同）：

（1）碧澗雖多雨，（2）秋沙先少泥。（3）蛟龍引子過，（4）荷芰逐花低。（5）老去參戎幕，（6）歸來散馬蹄。（7）稻梁須就列，（8）榛草即相迷。（9）蓄積思江漢，（10）頑疏惑町畦。（11）暫酬知已分，（12）還入故林棲。

吳梯案曰：“杜律無犯聲病者。此篇（第）五句與（第）七句皆入聲押腳，（第）九句與（第）十一句皆去聲押腳，殊不可解。鄙見疑有參錯。若移（第）五、六二句作起，與‘碧澗’聯(lián)互換，而改‘漢’作‘海，則聲病可免?！薄半m知僭妄，亦避聲病不得已之苦心，識者諒之?！奔雀奈淖?，又易句序，變動很大。今按諸善本均依次作“幕”“列”“漢”“分”，別無異文。再從文意上講，第五至八句乃杜甫自述為謀生而入幕府，無暇顧及田園而致其雜亂，語意連貫自然，不可割裂。

再看七律《客至》：

（1）舍南舍北皆春水，（2）但見群鷗日日來。（3）花徑不曾緣客掃，（4）蓬門今始為君開。（5）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6）樽酒家貧只舊醅。（7）肯與鄰翁相對飲，（8）隔籬呼取盡余杯。

吳梯案日：

此詩單句末字“水”“掃”“味”“飲”，“掃”有上（聲）、去（聲）二音，起既用“水”字押腳，“掃”字當(dāng)讀去（聲），則“味”字（與“掃”字）成二去（聲），為犯聲病?！短垂罚骸巴卟怀晌丁！薄夺屛摹罚骸拔叮x‘亡曷反’。”然卻當(dāng)“沫”字義，不云飲食之“味”，亦可作入聲讀?！俄嵮a》：“水，可葉‘式類切’，音‘墜’。劉楨《魯都賦》：‘蘋藻漂于陽戾，芙蓉出于渚際。奮紅葩之爐，逸景燭于崖水?！薄八弊挚勺x去聲，則“掃”字當(dāng)讀上聲，此詩一去（聲）、三上（聲）、五去（聲）、七上（聲），為不犯（聲病）矣。但“水”字在第一句，先葉讀去聲，以為下文之地，恐杜不肯如此遷就。愚意疑“無兼味”乃“無兼肉”之訛，此句用入聲，則“水”上（聲）、“掃”去（聲），本自無礙。考“無兼肉”三字見《后漢書·劉虞傳》，杜蓋用此。姑識蠡測，以俟博聞。

他步步謹(jǐn)守“聲病”說，結(jié)果進退兩難，改音這條路走不通，便轉(zhuǎn)而改字，結(jié)果都是走人死胡同。今按諸善本均依次作“水”“掃”“味”“飲”，別無異文；“無兼味”語本先唐典籍多見的“食不兼味”，不可改為“無兼肉”。盡管吳梯煞費苦心，旁征曲證，但起步已入歧途，跋涉再勤，又有何益？據(jù)聲律校改杜詩，自宋已有，如七律《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其五“錦官城西生事微”，諸善本中“官”字或作“館”“里”“宮”，唯有宋王安石本作“錦官生事城西微”，便是為使平仄合“律”而改詞序，結(jié)果“律”雖合矣，義則不通。但如吳梯這般大加雌黃且一以貫之的，卻屬少見。

為了“避聲病”，吳梯每每注曰某字應(yīng)讀某聲，筆者所見不下166例，其中有10例是《廣韻》所無的聲調(diào)。如五律《游修覺寺》“詩應(yīng)有神助，吾得及春游。徑石相縈帶，川云自去留”，吳梯案曰：“‘助’字當(dāng)作上聲讀，若讀去聲，則與下‘徑石相縈帶’皆去聲押腳，為犯聲病?！苯癜粗T善本俱作“助”“帶”，無異文?！稄V韻》“助”字僅去聲“床據(jù)切”一音，意為“佐也，益也”①，這才是杜詩“助”字的正確音義。即便是杜甫之賦，如《雕賦》“便有若于神助”，《天狗賦》“無魂魄以自助”，其“助”字在各自語境中也是與“寓”“預(yù)”等字押去聲韻。吳梯解釋：“揚雄《太玄·翕首》：‘翕食嘬嘬，利如舞也?！馄溆穑笥阎??！c‘舞’葉，是‘助’可讀上聲?！蔽覀兒茈y相信杜甫會如此自覺而迂回地改讀。即便是《廣韻》所收的多音字，強為改讀也不可取，如五律《可惜》“寬心應(yīng)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吳梯案曰：“‘解’有上（聲）、去（聲）二音，此當(dāng)讀去（聲），若讀上（聲），則與‘寬心應(yīng)是酒’同上聲押腳，為犯聲病?！苯癜粗T善本俱作“酒”“解”，無異文?！稄V韻》“解”字確有上、去二聲，但讀上聲方合杜詩原意，方合《廣韻》所釋的“解，曉也”②。一般人都不會把“此意陶潛解”念錯，吳梯這個注音徒增淆亂。調(diào)聲術(shù)的運用本是為了適于吟詠，若為符合某種規(guī)定而佶屈聱牙，顯然違背初衷。如果誦詩要瞻前顧后方能出口，就算每首每句“四聲遞用”，又有何益？雖然吳梯也說：“杜集當(dāng)活看，方免為前人所囿?！薄霸姴灰宦桑旁姼灰宦?。”但在奉行“聲病”說這一點上，他卻異常固執(zhí)，樂此不疲地自困于“平上去入”的格律牢籠里，大量存在的反例也不能讓他動搖。他還不無得意地說：“不知聲病而讀杜詩，開口便錯?！薄白⒓覠o知聲病者，故相沿不悟。”有學(xué)者說吳梯“擅于從音韻學(xué)的角度來?？倍旁姟雹?，未免指瑕為瑜。

給杜詩改音，自宋已有：“杜詩‘夜闌更秉燭’…德洪妄云：‘更當(dāng)平聲讀?！雹卺尩潞橐詾椤案弊肿x平聲就可以變一平四仄為兩平三仄，但該詩為古體，何必如此遷就？清初仇兆鰲也是這樣：“杜詩排律，如‘螺蚌滿近郭’滿可讀平聲，如‘人頻墜塗炭’塗可讀上聲，‘此生任春草’任可讀平（聲），春可讀上（聲），‘心微傍魚鳥’傍可讀平（聲），魚可讀上（聲），知杜句失嚴(yán)處仍是謹(jǐn)嚴(yán)也?！雹劢褚浴稄V韻》《集韻》《中原音韻》《洪武正韻》按之：“滿”字只有仄讀，“魚”字只有平讀；“塗”“春”二字雖有仄讀（極生僻），“任”“傍”二字雖有平讀，但都不合詩意，此四字皆應(yīng)讀如字。仇氏為使杜詩合“律”（平仄相對、避三仄尾），不顧詩意地改音，有時連韻書依據(jù)都沒有，本不難解的字音因此變得光怪陸離?！抖旁娫斪ⅰ肥菂翘萑≠Y最多的文獻淵藪，吳梯不盡認(rèn)可仇氏的注音，但多少也承襲了這種鉆牛角的做法。

七、杜詩經(jīng)典化進程中的“闡釋怪圈

除了“聲病”，吳梯還津津樂道于杜詩之雙聲、疊韻、用韻、平仄等，并斷言“不曉雙聲疊韻之學(xué)者，未許論杜詩也”。這是因為：一方面，杜甫“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xì)'（《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的自述深人人心，以至于“詩律細(xì)”成為后人常用的語典，用以論詩、論文乃至論畫，而不限于論杜（論杜也不限于其近體，可以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贊詞，意近“詩法細(xì)”），為后人的鑿深解讀提供了“夫子自道”的“依據(jù)”。另一方面，清代音韻學(xué)大興，加以乾隆二十二年（1757）起科舉恢復(fù)試詩（五言八韻近體），其影響于詩學(xué)，則是大批詩歌聲律學(xué)著作的涌現(xiàn)，“乾隆間詩論家對詩歌聲律的細(xì)心揣摩，最突出地體現(xiàn)了清代詩學(xué)的學(xué)術(shù)色彩”④。反映到杜詩學(xué)，如周春《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欲“窺見詩律之細(xì)”③，細(xì)分十二種“格”，處處以“雙聲疊韻”衡杜；朱休度、朱鴻合著《杜律雙聲疊韻表》以“表其聲韻”，稱杜詩“無一句一字放過…出神人化”①。其他如翁方綱《翁批杜詩》喜談聲調(diào)及用韻，柯蘅撰著《杜詩七言拗律譜》，皆與《讀杜姑妄》一樣，折射出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風(fēng)尚的一個側(cè)面。附帶一提：聯(lián)綿詞自古就是漢語詞匯的一大類型，疊字、雙聲、疊韻、雙聲兼疊韻本來就是構(gòu)成聯(lián)綿詞的重要方式，我們往往日用而不覺（如“鴛鴦”“從容”）。杜詩數(shù)量足夠多，這類詞自然不會少，似不宜過分夸大為刻意運用的結(jié)果。

吳梯校注杜詩，不僅“避聲病”，而且“避復(fù)”?！氨軓?fù)”本是一種常見的綴文之法，用以避免措辭單調(diào)?！段男牡颀垺肪吞岢苊馕淖帧爸爻觥保瑫r提醒：“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雹诘珔翘萦謱⒋朔ㄓ玫綐O致，他以為：“老杜‘老去漸于詩律細(xì)’，豈有兩字犯復(fù)之理？”因而對杜詩，無論古體、近體、長篇、短篇，若某字重出，往往視作訛誤而改之，如謂五古《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之“放歌頗愁絕”之“歌”當(dāng)作“吟”，七古《逼仄行》“此心炯炯君應(yīng)識”之“心”當(dāng)作“懷”，五律《九日諸人集于林》“相要舊俗非”之“舊”當(dāng)作“習(xí)”，七律《秋興八首》其五“蓬萊宮闕對南山”之“宮”當(dāng)作“北”，五排《秋日夔州詠懷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黃雀任翩翾”之“任”當(dāng)作“柱”…像這樣為了“避復(fù)”而沒有版本依據(jù)地改杜詩，筆者所見不下81例。其實杜詩重字之例極多，在四韻律詩乃至更短的絕句中也屢見不鮮，斤斤以“犯復(fù)”病之、為“避復(fù)”改之，未免于高叟之固。杜甫五排《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yán)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如公盡雄俊，志在必騰騫”，宋趙次公注：“此言二公不久當(dāng)復(fù)用也。一作云：‘公如盡憂患，何事有陶甄?！浞ㄙM力，非是。然不應(yīng)押兩‘騫'乎？”③即認(rèn)為異文的產(chǎn)生，緣于后人見同詩有“奉使待張騫”句而改押“甄”字，致使本極明白的詩句變得“費力”。五十韻的長篇押兩個“騫”字，又有何害？但如吳梯這般執(zhí)著“避復(fù)”的，亦不多見。

此外，吳梯還為了求“對（仗）工”而沒有版本依據(jù)地改杜詩，筆者所見不下78例，其中有31例見于本不強求對仗的古體詩。如七古長篇《洗兵馬》“成王功大心轉(zhuǎn)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香。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吳梯案曰：

此是對句?！八就角彖b懸明鏡”疑當(dāng)作“司徒鑒懸明鏡清”，方與下對，舊本誤倒轉(zhuǎn)耳?！盀闀r出”對“濟時了”，以“時”對“時”，亦誤，疑本作“不世出”。唐諱“世”，書作“代”，讀者不悟，改“代”為“時”，又以“不時出”為非，并改“不”作“為”，而忘其適重下句也?！稘h書·伍被傳》：“夫蓼太子智略不世出，非常人也?！薄安皇莱觥比脂F(xiàn)成出典。此聯(lián)亦對句。

今按諸善本，上引杜詩僅“謀深”或作“謀猷”“深謀”，其余皆無異文，吳梯為了對仗、避復(fù)而改詞序、改文字，“唐諱‘世’”云云異想天開，怪論驚人，末引《漢書》究屬勞而無功。杜甫五古《雨》“風(fēng)吹蒼江樹，雨灑石壁來”，宋朱熹云：“‘樹’字無意思，當(dāng)作‘去’字無疑，‘去’字對‘來’字?！雹俳癜粗T善本俱作“樹”，“樹”于文意完全可通，杜詩另有“千里浸江樹”（《詠懷二首》其二）、“應(yīng)愁江樹遠(yuǎn)”（《寄邛州崔錄事》）等句，何況此乃古體，不必對仗，朱子未免臆測?？梢姙榍髮φ潭亩旁?，其來亦久，只是吳梯又走入極端。

耐人尋味的是，從大力宣揚“老樸”風(fēng)格來看，吳梯似乎不很在意詩歌形式美，而從“避聲病”“避復(fù)”、求“對（仗）工”來看，其強調(diào)詩歌形式美又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他與當(dāng)今一些律詩校驗軟件相似，擅長依據(jù)先已設(shè)定的規(guī)則來報錯，嚴(yán)格而又拘執(zhí)，卻不會反思規(guī)則本身是否合理。一方面對并無確據(jù)的幾種理論篤信不疑，一方面對自古流傳的大量文本濫疑濫改，兩者統(tǒng)一在吳梯身上，乍看似頗費解，實則是一體之兩面，那就是對杜詩的過分崇拜。今人田曉菲曾論及陶淵明接受史上的“闡釋怪圈”：

用心目中的陶淵明形象為基礎(chǔ)來選擇（陶集）異文，然后再反過來用選定的異文“證實”心目中的陶淵明形象某些異文被排斥或者被批評，因為它們不代表“真正的”陶淵明，因此，它們也就不可能是“真本”：它們被視為抄寫者粗心大意

造成的錯誤，或是不理解陶淵明“本意”的“淺人、俗人、妄人所改”。②移此論以評吳梯，竟是若合符契，可見這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如前所述，自宋以來就不斷有人為使杜詩“詩律細(xì)”而改字、改音，降及晚清，吳梯把它推向了頂峰。盡管他也反對過分“推尊老杜”，還批評某些杜詩“頗有呆意”，實際上卻總把杜詩當(dāng)作理想的范本，里面有瑕疵（他以為的）也是“斷非原文”，因為“杜不應(yīng)失檢至此”“杜詩不應(yīng)如此參錯”；進而歸咎為“傳刻不知聲病，輕改失真也”“其為刻誤無疑”。他堅信杜甫“詩律細(xì)”，不會“犯聲病”“犯復(fù)”，對仗也必是“工”的，并據(jù)此選擇杜詩的異文、異讀，若無可選，就去生造異文、異讀來證明杜甫的“詩律細(xì)”是“全集皆然”。他甚至自信這樣做“方見杜詩之工”“可免聲病，杜決是用此，非僭改杜詩也”“僭訂誤本一字，非敢改杜詩也”。他不愿接受一個事實，即杜詩并不總能符合他心目中的“詩律細(xì)”標(biāo)準(zhǔn)，于是一廂情愿地制造出“詩律細(xì)”文本，以為這才是杜詩真貌。這一循環(huán)論證的迷途，正是上揭“闡釋怪圈”的顯例，也是杜詩經(jīng)典化進程中值得留意和警惕的現(xiàn)象。類似的心態(tài)至今尚存：有學(xué)者論證杜甫詩律如何之細(xì)、“四聲遞用”如何之妙，公然說他的統(tǒng)計“傾向于”從異文、異讀中選取有利于自己觀點的那一種③，而非首先考慮實際語境和版本源流，這不是科學(xué)的學(xué)術(shù)研究立場，

總而言之，筆者以為《讀杜姑妄》并非一些學(xué)者所說的“考訂深微”“存在些許不足”之作①，這部近百萬言的大書，吳梯獨家灼見的占比未免小了點，卻有大量謬誤和矛盾，吳梯所反對的做法可能也是他所力行的。對杜詩學(xué)史研究乃至文學(xué)經(jīng)典化研究來說，此書倒是不可多得的獨特樣本。

責(zé)任編輯 賈兵

Crafting“PoeticMeterFinesse” onthe Annotated Editionof Du Fu's Poems Duduguwang

Long Weiye

Abstract： Wu Ti’s Duduguwang isconsidered one of the large- scale，uniformly structured annotated editions of Du Fu's complete poems in the late Qing period.Its production during times of turmoil is one of the reasons for its limited circulation and relative obscurity，with later generations even mistakenly regarding it asa collection of poetic anecdotes，doubting its authenticity.It annotates 1434 poems by Du Fu，opposing convoluted reasoning and pursuing an approach of“understanding Du Fu through Du Fu”，i.e.，let Du Fu's works interpret themselves.It is marked by an extremely skeptical spirit and a pioneering atitude，embracing both innovative insights and misinterpretations; it emphasizes the“l(fā)aopu” style （mellowed austerity） as the true and superior nature of Du Fu’spoetry;and it repeatedly altered the poems in an effort to “avoid undesirable sounds”and to achieve refined antithesis，thereby deliberately constructing a text of “poetic meter finesse”，an extreme manifestation of DuFuworship inthecanonization process of his poetry. The work possesses its own distinctive character while bearing the unmistakable imprint of Qing academic tradition; its“sound illness”theory，in particular， reflects one facet of the contemporaneous scholarly trend. Since the method for discerning the sounds in Du Fu's regulated verse was first proposed by Li Yindu and Zhu Yizun， and later evolved into the“four-tone succession”theory with far-reaching influence and continuing controversy，Wu Ti's comprehensive practical application provides an excellent reference for evaluating the theory's correctness.

Key words： Duduguwang；annotated editions of Du Fu’s poems； sound illness；fourtone succession；canonization of liter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