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谷不絕。祖父的一生,四季作布,勤勞為彩,描繪出哈尼族農(nóng)耕生活的恬淡悠遠。祖父的一生,梯田為紙,耕耘作墨,抒寫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田園詩章。
——題記
立春
立春來了,撒秧的日子就像藏在云朵里的小秘密,等著祖父去揭開。天還沒完全亮,深藍色的天幕上,星星還在眨眼晴,祖父就披著月光起床了。他換上藍靛染的粗布衣裳,那衣裳摸起來粗糙,卻帶著好聞的草木香,像把春天穿在了身上;頭上纏著長長的布條,像頂著一個大大的草帽圈;赤著腳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往堂屋走去。
祖父舉著火把,火苗跳動著,照亮了他爬向樓閣的路。閣樓上掛著去年的谷種麻袋,被火塘的煙熏得黑乎乎的。祖父瞇著眼睛剪斷繩子,沉甸甸的麻袋就落在了肩上。
回到堂屋,祖父把谷種倒進簸箕,唰唰地搖晃著,把壞種子都挑出來;接著,木桶里裝滿了山泉水,谷種們就像跳水運動員,撲通撲通跳進水里泡澡。三天后,它們裹著布袋睡天覺,等著長出白白的小芽。
這段時間,祖父忙壞了!秧田就像他的孩子,每天都要去照看。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也沒閑著,到處收集豬糞、牛糞、雞糞,祖父要把這些肥料背到育秧田,用爬犁翻來翻去,泥土和肥料混在一起,就像給土地蓋上了厚厚的棉被。
撒秧前一晚,家里可熱鬧了!祖母拿出密蒙花,我搶過來聞了聞,手上立刻沾滿了甜甜的香氣。母親把密蒙花煮成金黃色的水,糯米泡進去“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變成了閃閃發(fā)亮的“黃金米”。第二天一早,祖父穿上隆重的衣裳,他用清水洗手,切好肥瘦相間的肉片,擺上酒、肉、糯米和筷子,然后在火塘前跪坐下來,“咚咚咚\"地磕頭,嘴里念念有詞,好像在和土地公公說悄悄話。
在育秧田頭,祖父把金黃的糯米飯和雞蛋擺在芭蕉葉上,像是獻給天地的禮物。他抓起一把稻芽,用力撒向田里,嘩啦一聲,稻芽們就鉆進了濕潤的泥土里。祖父的歌聲和風聲、水聲混在一起,整個梯田都好像在跳舞。
驚蟄
谷種撒下去后,祖父就變成了超級守護俠。每天天不亮,他就背著裝著燒飯團的布袋子,別著鐮刀,順著水渠出發(fā)了,像個要去冒險的勇士。
哈尼族的水渠就像一條長長的藍色絲帶,從山頭的龍樹林一直飄到山腳的梯田。據(jù)說,龍樹林里住著森林守護神“龍樹”,保佑樹木們長得茂盛。
水從龍樹林流到村里的水塘,再順著水渠流進梯田。我家的稻田在李叔家和普五爺家中間,祖父每次都要很小心地打開和關上每個閘口。有一次,普五爺忘記關閘口,水嘩嘩地沖進我家稻田,差點把秧苗淹死;還有一次,李叔忘了幫我家開閘口,秧苗都蔫頭聾腦的。后來,祖父每天都親自守在田里,連中午吃飯都不離開。他靠著田埂,草帽一蓋,睞一會兒,像只打盹的老黃牛。
白天,祖父忙著抬埂子。他一鋤頭一鋤頭地挖泥,再把泥拍得結結實實,像給田埂穿上厚厚的鎧甲。舊田埂上的雜草被鏟下來,成了秧苗的肥料。接著,祖父又牽著老水牛犁田,的牛叫聲和咯吱咯吱的犁地聲,就像在演奏田園交響曲。
驚蟄到了,整個哈尼村寨都熱鬧起來,就像煮開的湯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大家忙著拔秧、栽秧、耙田,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笑容。祖父提前將從田埂鏟下的雜草埋進地里,又把田埂修得平平整整。栽秧那天,上百人聚在我家的稻田邊,田里的泥巴軟軟的,黑亮黑亮的,捆好的秧苗像綠色的小枕頭,東一個西一個地扔在田里。
祖父左手抓著秧苗,右手唰唰地插進泥里,不一會兒,就插出了整整齊齊的秧苗隊伍。他的草帽歪了,臉上濺滿了泥點,可他一點都不在乎,眼晴只盯著手里的秧苗,就像在完成一件偉大的藝術品。
芒種的時候,稻禾開始結穗了,祖父怕我弄壞稻穗,不讓我下田。我就站在田埂上,幫著拔野慈姑和鴨舌草。這些草雖然能做菜,可清洗起來太麻煩了!每片葉子都要仔細檢查,不然就會藏著小螞蟥。人伏后,稻禾掛上了穗花,像一串串綠色的小鈴鐺。這時候除草更要小心,祖父彎著腰,在田里慢慢找,一根雜草都不放過。
八月,稻禾終于成熟了!吃新來節(jié)也到了,這可是哈尼族的大日子。祖父提前去稻田采谷穗,他像選寶貝一樣,從田腳數(shù)到第三丘,摘下三株最飽滿的谷穗。祖父又唱起了歌謠,聲音里充滿了感激:“謝謝山林神守護樹木,謝謝水塘灌溉稻田,謝謝康依瑪保護稻谷!”
栽完秧,祖父又要舉行田祭儀式。他宰了兩只公雞,把竹竿插在田邊,像豎起了兩面小旗子。羅鍋里煮著香噴噴的豬肉,竹篾上擺著雞血、湯汁和雞毛,祖父站在泉眼旁,唱起古老的歌謠,聲音又響亮又悠長,好像能把天上的云朵都唱下來。
難得清閑幾天,祖父又開始忙著分栽苦果樹??喙麡涞娜~子毛茸茸的,像小手掌,枝干上長滿了尖刺,像穿著鎧甲的小戰(zhàn)士。祖父帶著小鋤頭,在村里到處找空地,把苦果苗種下去。村人們看到了,都笑著打招呼:“老哥哥,多虧你,冬天又能吃苦果啦!”祖父總是擺擺手,臉上笑出了好多皺紋。
處暑
處暑一到,整個梯田都變成了金色的海洋,稻穗彎著腰,像在給大地鞠躬。打谷的日子到了,祖父又有了新儀式。第一天,他在田頭割下九株谷穗;最后一天,在田腳割下三株。這些谷穗被他帶回家,晾干炒熟,裝進枕頭里,說這樣能做個甜甜的美夢。
打谷場上可熱鬧了!砰砰砰的打谷聲,哈哈笑的談笑聲,還有撲棱棱的麻雀聲,混在一起,像一首歡樂的豐收曲。稻谷收回家后,母親帶著我和阿姐在院子里曬谷。金黃的稻谷鋪在地上,像一塊大大的金色地毯,我們光著腳在上面踩來踩去,谷??┲┲?。
立夏
才立夏,稻田里就熱鬧起來,不過這次可不是好事一一雜草們像一群調(diào)皮的小怪物,和稻禾搶起了養(yǎng)分。澤瀉、鴨舌草、節(jié)節(jié)草,長得比我還快,把稻田搞得亂糟糟的。
除草可太辛苦了!太陽像個大火球,曬得人頭暈眼花,稻禾的葉子像小鋸子,把我的手臂劃得火辣辣的。祖父卻像不怕累的超人,整天泡在田里。我力氣小,遇到長得壯的千金子,怎么拔都拔不動,急得直喊:“阿爺,快來幫忙!\"祖父趕緊過來,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背上。他把手伸進泥里,像拔蘿卜一樣,嘿喲一聲,就把干金子連根拔起。泥點子濺了他一臉,他卻顧不上擦,又回去繼續(xù)除草。
可是,時間過得太快了。有一天,祖父突然生病了,就像一棵大樹被暴風雨吹倒了,院子里那棵祖父親手栽種的李子樹也跟著枯萎了。母親說,祖父愛吃李子,樹是跟著他走了。但我相信,總有一天,祖父和李子樹會帶著春天回來,回到這片充滿故事的田園。
立冬到了,糧食裝滿了倉,就像把整個秋天的陽光都藏了起來。祖父的田園詩,還在這片土地上,等著我去續(xù)寫新的篇章…
曹春玲:哈尼族,文學愛好者,云南省紅河州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第二小學教師。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獲2021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散文獎。
編輯閆清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