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方言程度副詞

【中圖分類號】H173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36【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116-03

程度是人類認識和描述客觀世界的一種重要認知方式。程度范疇可以通過詞法和句法兩個層面表達，其中程度狀語和程度補語①是余杭方言程度范疇在句法層面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漢語表達程度的主要手段是副詞，余杭方言中的程度在句法上的表達也主要由程度副詞承擔。余杭區(qū)位于浙江省北部、杭州市西北部，地處杭嘉湖平原和浙西丘陵山地過渡地帶。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余杭方言屬吳語太湖片苕溪小片。

方言程度副詞研究多對單個方言點的副詞進行描寫或?qū)εR近方言點進行對比分析，如王安琪[2]、張琳琳[3]對合肥方言、皖北方言程度副詞進行了詳細的描寫；汪化云4對南部、西部和北部吳語各取數(shù)個方言點綜合對比。方言程度副詞研究相對豐富，但少有對余杭方言程度副詞的研究成果?，F(xiàn)階段程度副詞研究的成果為余杭方言程度副詞研究留下了豐富的參考價值。本文主要從句法功能和語義功能兩方面，描寫余杭方言的程度副詞。語料主要來源于母語者自擬，并經(jīng)過多位母語者的校對；部分語料參考徐越《浙江方言資源典藏·余杭》[5]。除程度副詞外，本文常用的方言詞如下：是我 E（?，?，λ） 、是爾 、儂你 、是伊 、哦 1?^?s 、哦2完句成分 。

一、余杭方言程度狀語

王力《中國現(xiàn)代語法》[據(jù)是否存在明確的比較對象，將程度副詞進行分類：無所比較的為絕對程度副詞，有所比較的為相對程度副詞。程度范疇屬于量范疇的下位范疇，程度的差別在實質(zhì)上就是量的差別。結(jié)合劉丹青《語法調(diào)查研究手冊》7中程度副詞在語義功能方面的度量等級差異，將余杭方言中的絕對程度副詞和相對程度副詞細分四級，如下表：

（一）絕對程度副詞

“凡無所比較，泛言程度者”即為絕對程度副詞。余杭方言中的絕對程度副詞較相對程度副詞更多。根據(jù)其語法位置又可以分為兩種：在謂詞前，作狀語；在謂詞后，作補語。

1.作狀語

副詞“極”“毛佬佬”“噶”“有點”這類詞都表示程度高，在語義上有量的差別；在句法上用于修飾部分形容詞和動詞。

① 程度副詞+形容詞

程度副詞通常用于形容詞之前，形成“程度副詞+A”的結(jié)構(gòu)。在此結(jié)構(gòu)中的形容詞大多是具有評價義的性質(zhì)形容詞，包括“好/壞/大/小/漂亮/干凈\"等。

（1）今朝日子極好，好搬家。今天日期很好，宜遷居。）[極大量]

（2）河江里毛佬佬清爽。（河里很干凈。）[偏大量]

（3）介塊毛巾噶垃其嘞，慣把了么好嘞。（這塊毛巾太 臟了，扔了它吧。）[過量]

（4）是我看伊有點弗開心。（我看他有點不開心。）[偏小量]

狀態(tài)形容詞自身帶有一定程度意味，已然具備程度屬性，使其無法再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不能進入到與之相關(guān)的結(jié)構(gòu)當中。如：

*蠻紅燦燦/*蠻筆直/*蠻清清爽爽

② 程度副詞+動詞

程度副詞通常用于心理動詞和能愿動詞前。動詞可以是單或雙音節(jié)的，動詞后可帶或不帶賓語。

（5）度里黑佬佬哦，是我太怕了弗敢進去。（里面黑漆漆的，我太害怕了不敢進去。）

（6）是伊屋里哦人蠻要弄出事體來嘞。（他家的人很要挑事的。）

（7）介個人遇到事體蠻想得開哦，困一覺又無不心思嘞。（這個人遇到事情很想得開的，睡一覺有沒有心思了。）

此外，表示說話人主觀評價的非動作性動詞也能進入該結(jié)構(gòu)[8]。如：

（8）小張哦女兒噶懂道理哦。（小張的女兒這么懂道理。）

（9）是伊媽媽也蠻看中伊哦。（他媽媽也很中意她。）

（10）介個小姑娘太有心思嘞。（這個小姑娘太有想法了。）

其他類動詞多數(shù)不能進入該結(jié)構(gòu)中，如：

*蠻來/*蠻走/*蠻發(fā)生

2.作補語

句法層面的程度表達包括程度副詞在謂詞前作程度狀語，和用于謂詞后作程度補語，余杭方言作程度補語的詞有“倒”“煞”“勢”“狠”等。程度副詞作補語一般分為兩類，粘合式程度補語在中心語和補語之間沒有結(jié)構(gòu)助詞，組合式程度補語在中心語與補語之間插入結(jié)構(gòu)助詞“得”。在語義上，作狀語的程度副詞可以表示不同量的差異，但作補語的程度副詞通常表示程度高。

① 謂詞 + 程度副詞

副詞“倒”“煞”用于粘合式程度補語，直接用于謂詞之后，可以與表示人們主觀感受的性質(zhì)形容詞和心理動詞搭配，且這類詞一般在語境下用于表示貶義、負面、消極意義。

（11）天公太熱了，是我都要熱倒嘞。（天氣太熱了，我都要熱死了。）[極大量]

（12）飯燒好了否？是我要餓煞嘞。（飯燒好了沒？我要餓死了。）[極大量]

“倒”“煞”在語義上接近于普通話中作程度補語的“死”，表示某種動作或者性質(zhì)到達很深的程度，也能夠表述說話人對某事褒貶好惡的情感態(tài)度。余杭方言中更常用程度補語“煞”表述“極度”“非常”的意義，如：

熱煞/辛苦煞/餓煞/笑煞/苦煞② 謂詞 + 得 + 程度副詞

副詞“狼”“勢”用于組合式程度補語，必須在謂詞之后加上結(jié)構(gòu)助詞“得”，同樣與表示主觀感受和客觀描述的謂詞搭配。

（13）是爾[休要]往菜里加鹽嘞，咸得狠嘞。（你別再 往菜里加鹽了，已經(jīng)咸得很了。）[極大量]

（14）是爾多吃點，飯多得勢。（你多吃點，飯多得是。）[極大量]

最常用的后置程度副詞是“狠”，通常修飾表示個人主觀感受的詞，如：

熱得狼/冷得狼/甜得狼/咸得狼/煩得狼

（二）相對程度副詞

凡有所比較的即為相對程度副詞。程度范疇的程度高低多是建立在比較的基礎(chǔ)上，其比較的程度即為比較的結(jié)果。余杭方言中的相對程度副詞主要有“還要”“頂”“稍微”，其語法位置在謂詞前作狀語，其用法與絕對程度副詞一致。

1.程度副詞 + 性質(zhì)形容詞

（15）是爾先[休要]心急，下底哦東西比介個還要好。（你先別著急，后面的東西比這個更好。）[比較級]

（16）在介批人里，是伊長得頂好看哦。（在這些人里，她長得最好看了。）[最高級]

（17）是伊比儂稍微高一點。（他比你稍微高一點。）[較低級]

2.程度副詞 + 能愿/心理動詞

（18）是伊頂要哭哦，[休要]去講伊。（他最要哭的，別去說他。）

（19）介個小伙子看上去膽子蠻大哦，實際上還要怕蟲子。（這個小伙子看上去膽子很大，實際上更怕蟲子。）

二、程度副詞作補語的作用與來源

（一）語用特色

在上述用例中，表示程度高的副詞可以作狀語和補語，表示程度低的副詞只能作狀語。補語只有表示程度高的副詞，具有明顯的語用特色。劉丹青[9]認為：“漢語中狀語和補語的根本對立是語用對立。補語比狀語有更大的強調(diào)作用，從語用學(xué)的角度來看，狀語是謂核的附屬信息，補語通常是句子的焦點所在?！?/p>

“謂詞+程度副詞”的語序是其表達語法的特殊手段，能夠凸顯句子焦點，程度副詞后置結(jié)構(gòu)強調(diào)的是副詞前的內(nèi)容，以突出信息焦點。如例（11）—（14）中“熱倒”“餓煞”“咸得狠”“多得勢”，凸顯“天氣太熱”“饑餓”“味道太咸”“飯菜很多”等信息。關(guān)于組合式和粘合式述補結(jié)構(gòu)，郭繼懋、王紅旗[10]認為兩種補語在表達上具有凸顯的程度不同的差異：粘合式補語是低程度地凸顯結(jié)果，組合式補語是高程度地凸顯結(jié)果。在說話人和聽話人的主觀感受上，“咸得狼”“咸煞”“蠻咸”所表達的語義逐漸降低。

同時，“謂詞 + 程度副詞”的語序也常帶有某種感情色彩或特定語氣，反映人們對客觀事物的主觀評價和感情態(tài)度，具有較強的個人主觀性。[11通常表示程度高含義的程度副詞可以作補語，幾乎沒有后置的程度副詞表示程度低；且通?！爸^詞 + 程度副詞”結(jié)構(gòu)表示貶義、負面、消極意義的主觀感受。

（二）類型學(xué)現(xiàn)象

程度副詞作補語是漢語方言尤其是東南方言中常見的一種語法現(xiàn)象。唐賢清對程度副詞作補語的現(xiàn)象作了跨語言的考察，少數(shù)程度副詞可以在不大的地域范圍內(nèi)作補語，主要有和諧原則、語法化和語言接觸的原因。[12]

其一，“程度副詞 + 謂詞”的用法在漢語共同語、漢語方言和民族少數(shù)語言中普遍存在，是一種優(yōu)勢語序；而劣勢語序“謂詞 + 程度副詞”也能在與語序和諧的結(jié)構(gòu)也存在的情況下存在，與漢語非典型的VO型語言的語序相協(xié)調(diào)。其二，程度副詞的語法化通常在狀語位置完成，故而多數(shù)程度副詞位于謂詞前；但現(xiàn)代漢語部分副詞，尤其是程度補語的虛化是在補語的位置上實現(xiàn)的。如“餓煞”的“煞”是“殺\"字的俗體，“殺”從表示實在意義的“殺戮”義虛化為表示較為抽象的“極、甚”義，經(jīng)歷了詞匯意義的抽象和句法功能的定型。[13]其三，程度副詞作補語的現(xiàn)象在南方方言和壯侗民族突出，集中在“很”“極”類程度副詞上，南方漢語可能與壯侗語言之間因語言接觸而引發(fā)了演變。

綜上，通過程度副詞的分類描寫，梳理余杭方言常用程度副詞的句法、語義功能。在句法上，程度副詞用作狀語和補語；在語義上，程度的差別在實質(zhì)上就是量的差別。能作補語程度副詞數(shù)量較少，并且主要表示程度高。程度副詞作補語的語法現(xiàn)象在語用上凸顯句子焦點和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它的來源可能是因為受到語序、語法化和語言接觸的影響。

注釋：

① 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1979）、金立鑫（2009）《解決漢語補語問題的一個可行性方案》等認為謂詞后的程度副詞可以稱為“后置狀語”，本處根據(jù)通行的說法把它們稱為補語。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學(xué)與人類學(xué)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學(xué)語言資訊科學(xué)研究中心編.中國語言地圖集（第2版）：漢語方言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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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琳琳.皖北中原官話絕對程度副詞研究[J].蚌埠學(xué)院學(xué)報，2024，13（06）：12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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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汪融，徐越.浙江方言資源典藏·余杭[M].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9.

[6]王力.中國現(xiàn)代語法[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3：14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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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魯科穎.四川方言程度副詞研究[D].四川大學(xué)，2007.

[9]劉丹青.語義優(yōu)先還是語用優(yōu)先—漢語語法學(xué)體系建設(shè)斷想[J].語文研究，1995，（02）：10-15.

[10]郭繼懋，王紅旗.粘合補語和組合補語表達差異的認知分析[J].世界漢語教學(xué)，2001，（2）：14-22.

[11]何柳燕.廣東粵方言副詞后置結(jié)構(gòu)研究[J].今古文創(chuàng)，2024，（20）：117-119.

[12]唐賢清，羅主賓.程度副詞作補語的跨語言考察[J].民族語文，2014，（01）：33-41.

[13]唐賢清，陳麗.程度補語“煞”的歷時來源及跨方言考察[J].理論月刊，2011，（0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