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舞蹈風格

【中圖分類號】J722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14.02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14-0085-04

漢代是中國古代舞蹈發(fā)展史上的鼎盛時期之一，在這一時期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達、政治開明、樂舞活動頻繁，舞蹈藝術在如此優(yōu)渥的土壤滋養(yǎng)下生根發(fā)芽、融合百家、獨樹一幟。不僅有綜合性的百戲技藝和開放交流的四夷樂舞，還有技巧高超的女樂歌舞和歌舞自娛的即興舞、禮節(jié)舞，更有大量的皇室舞人將舞蹈藝術推向了更高層次?！肮抛尽弊鳛闈h代舞蹈最具代表性的風格之一，在表演時主要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厚重的質感。其精髓是在藝術作品的整體面貌中呈現(xiàn)出來的隨意瀟灑，放蕩不羈，灑脫肆意，不拘小節(jié)，樸實真誠，大氣磅礴的氣質。

一、“古拙”之美的多彩表現(xiàn)

漢代藝術那種蓬勃旺盛的生命和整體性的力量與氣勢，是后世藝術所難以企及和復制的①。在漢代藝術風格中，“古拙”之美隨處可見，這種代表性的風格在今天現(xiàn)存的舞蹈作品、古籍記載和漢畫像石中都屢見不鮮。不僅如此，在除舞蹈之外的陶俑、建筑、雕塑等工藝美術和裝飾藝術、書法等相鄰藝術中都能感知它的存在。

（一）“古拙”風格的現(xiàn)存依據(jù)

漢代出土的漢化像磚石、漆畫、肖形印、玉雕、舞俑等都凝結著古拙厚重的風格?！稄堖w碑》的方拙樸茂；《霍去病墓石雕》的大氣質樸；《馬踏飛燕》的靈動巧拙…無不凝結著漢代特有的粗拙古樸之風。同時，漢畫像舞蹈中有很多舞蹈形態(tài)會刻意突出高度夸張的肢體姿態(tài)、大開大合的大動作和十分單純簡潔的整體形象。在這些沒有經(jīng)過太多細節(jié)修飾的夸張姿態(tài)和大幅度動作中，在這種舞蹈輪廓整體形象的飛揚流動中，都隱隱透露出無窮的力量感、運動性以及自然而然形成的“氣勢”美，它們一起構成了漢代舞蹈藝術的“古拙”外貌，透露出“古拙”四兩撥千斤的美。

當涉及漢代舞蹈，不得不提到的一位名家便是孫穎先生。孫穎先生致力于漢唐古典舞的研究，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典舞新的模塊?！躲~雀伎》是孫穎先生的代表作之一，首演于1985年，是第一屆中國藝術節(jié)的入選舞劇，該劇講述了銅雀臺舞伎鄭飛蓬與鼓手衛(wèi)斯奴的愛情悲劇。在舞劇中有一著名舞段一《相和歌》，是其中的精華部分。這支舞以漢代《盤鼓舞》為基礎，女舞者均配有一鼓，表演時配合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②的歌聲手舞袖、腳踏鼓、口和歌，運用“斜塔”式的身體姿態(tài)，重心左右傾倒，在鼓間騰踏跳躍，踏鼓起舞，營造出了“和”的審美境界。眉眼低垂的神韻婉約雅致，可謂“傾亞有余姿，回自流神光”，揚袖甩袖間有靈動輕盈之姿，舞動間不斷用手有力擊打鼓面，流露出巧拙之勁，重心下沉、左右不斷推移的樸實動率與輕盈婉約的氣質姿態(tài)形成對比，在靈動活潑的姿勢變換中處處彰顯“古拙”的大氣質樸，延續(xù)了中華文化中那份對于生命的自信與贊美。

（二）相鄰藝術中的“古拙”風格

“古拙”之風不僅可以在已經(jīng)還原了的現(xiàn)存舞蹈作品中窺見樣貌，還能在漢代的出土文物和古籍文字中找到有關記載。例如在四川出土的漢代樂俑中有大量的舞樂歌伎俑、說唱俑，這些樂俑的出現(xiàn)表明了漢代樂舞的興盛和豪門貴族生活的奢侈，有顯而易見的漢代藝術風格特點。陶俑的整體面貌敦厚樸實，沒有面面俱到的寫實，卻彰顯出大氣之風，未必精雕細琢，卻形神兼?zhèn)?，突出了一種以意貫象的古拙審美趣味，表現(xiàn)出大氣古拙的審美特征。

漢代的建筑順應自然、尊重自然、天然合一，它最主要的特征便是古拙粗犯、結構簡單、風格大氣，在建筑材料上多選擇木材，因為在古人眼中“土木”是陰陽五行中最符合人類造房子的材料，間或搭配以磚石，同時也由于古人對道法陰陽的重視，漢代建筑在結構形式上講究陰陽協(xié)調的對稱美，在建筑中總會有一條中軸線，形狀就像一些對稱的字符，如“目”“中”“田”等，在古拙大氣的基調上又符合“和”的審美。

在漢代的雕塑等工藝美術中也呈現(xiàn)出了這種樸實自然的風格，如漢代十分著名的石雕作品《霍去病墓石雕》，其中心位的《馬踏匈奴》表現(xiàn)的是一匹雄健的戰(zhàn)馬，仇恨悲壯的鐵蹄重踏在一個面露兇狠、垂死掙扎的匈奴身上，象征著霍去病驍勇善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的威武形象，粗的石面配合上英勇的精神內(nèi)涵，整體呈現(xiàn)出悲壯、粗拙的美感。整部石雕作品的原材料都盡量在山中選取與小動物相像的形狀，在此基礎上再對它進行神來之筆的雕刻，彌補它原生的不足，最后呈現(xiàn)出的作品不僅富有自然意味，還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工匠的藝術處理手法也十分精妙，不過分粉飾，不求精雕細琢，而是順應自然，就勢而為，讓作品在靜態(tài)中充滿了動態(tài)美，自然又大氣，給觀者的感覺不浮夸、不造作、不繁瑣，反而有一種渾然天成、深沉穩(wěn)妥、磅礴大氣的“古拙”美。正如李澤厚教授談到的：“漢代藝術形象看來是那樣笨拙古老，姿態(tài)不符常情，長短不合比例，直線、棱角、方形又是那樣突出，缺乏柔和但這一切都不但沒有減弱反而增強了運動、力量、氣勢之美，‘古拙’反而成為構成這種氣勢美的不可分割的必要因素?！雹?/p>

除此之外，漢代的裝飾藝術由田自秉先生以“質、動、緊、味”歸納概括，“質\"就代表古拙、質樸；漢代的書寫文字一隸書，繼承了秦朝篆書的圓潤飽滿，開創(chuàng)了楷書的方正規(guī)矩，在方寸間盡顯方拙樸茂，峻抒凌厲。由此可見，“古拙”之美在漢代各種藝術中屢見不鮮。

二、“古拙”之美的成因探微

“古拙”之美對漢代藝術的影響范圍廣、程度深，它的形成原因是由多種元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诖朔N觀點，下文將立足于漢代歷史，從漢代社會背景的歷史因素、藝術文化流變中的繼承與吸收、美學思想以及上層階級的審美趨勢四個方面綜合考慮研究，探討“古拙”之美的成因。

（一）歷史因素的影響

漢代建立于公元前202年，由于之前久經(jīng)戰(zhàn)亂，建立初期沒有過多精力去追求繁華之美，當時的藝術家們站在時代的立場上思考，希望創(chuàng)造出更符合漢代實際情況的實惠、實用又美觀的新藝術品。因此，藝術家們大膽地向舊的美學觀發(fā)出挑戰(zhàn)，打破秦朝嚴謹、理性的美學精神，轉而創(chuàng)造出更加浪漫、富有詩意而又淳樸的藝術空間，“古拙”之美應運而生，這種獨特的美樸實莊重、霸氣橫生，不僅豐富了漢代藝術形式的表現(xiàn)，同時也增添了藝術的審美趣味。

（二）繼承與吸收的融合

從縱向繼承上看，漢代舞蹈不僅繼承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以來舞蹈追求的輕盈之美，也繼承了楚舞的狂放。楚舞的特征根源于楚文化，楚文化具備原始的活力、狂放的思緒、不羈的想象等特質，體現(xiàn)出“古拙”的意味，這些特質影響了多彩的漢代藝術。比如說在雕刻藝術中，雕刻家們都敢于采用大膽夸張的造型手法來塑造漢代陶俑，與秦兵馬俑相比，漢代陶俑不及它體積大，數(shù)量多，但依然有著不輸于兵馬俑的氣勢，其精華就在于不刻意雕琢形似而注重神似的塑造手法，以拙取妙，楚文化的繼承令陶俑吸收了精華，粗輪廓的雕刻描繪，很好地體現(xiàn)了它的內(nèi)在神韻，以少勝多，以拙勝精。

從橫向吸收上看，漢代舞蹈吸收了眾多相鄰藝術和外域邊疆少數(shù)民族舞蹈的特點，用寬廣的胸襟接納包容了與自身有所不同的部分，豐富了舞蹈的表現(xiàn)形式和藝術情感，情感性與技巧性尤為突出。為了表現(xiàn)出“決決漢風”的大國氣質，漢代舞蹈自然十分講究海納百川和大氣磅礴的大國氣勢，因此，除了它繼承來的“輕盈”之外，還有各種吸收而來的“剛勁”的一面，二者的結合重新詮釋了舞蹈的風格，成為漢代舞蹈獨一無二的部分。比如在《盤鼓舞》中，女舞者輕盈曼妙，飄逸如飛；而男舞者則昂揚粗獷，靜拙頓滯，舞姿同時具備飄逸和頓挫，不管舞蹈的姿態(tài)如何千變?nèi)f化，形態(tài)不一，但他們總是統(tǒng)一在一個基調上一古樸厚重。還有漢代的《巴渝舞》，《巴渝舞》原是古代川東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寳人的舞蹈，表演起來剛健有力、猛銳粗犯，這種舞蹈風格同樣是基于古樸厚重的基調之上，不離大體。綜上所述，基于漢代舞蹈深刻的縱向繼承和廣泛的橫向吸收，使之在形式美上的特色表現(xiàn)為古拙與新巧、厚重與輕柔互相對立統(tǒng)一的審美形態(tài)，狀態(tài)大多昂揚向上，散發(fā)著活力與生機。可以說，“古拙”之美的風格存在是漢代舞蹈縱向繼承與橫向吸收相互融合、交匯共同作用的必然結果。

（三）漢代樂舞的美學思想

藝術的發(fā)展除了受經(jīng)濟、政治的影響，也會受到時代思潮的影響，漢代舞蹈表現(xiàn)出來的“古拙”等藝術特色與所處時代的美學思想息息相關。那么漢代藝術遵循的究竟是怎樣的思想呢？這一點，漢代名作《淮南子》⑥給出了答案?！痘茨献印防^承了先秦的道家學說，又綜合百家，糅合陰陽、墨、法，還收錄了一部分儒家思想，但還是以老子和莊子的道家思想居于首要地位。道家學派最主要的思想是“順應自然”“天人合一”，這種思想是積極的、舒適的，它要求人們順應自然，順勢而為；這種思想也認為美是客觀的、自然的，它要求人們?nèi)ゴ笞匀焕飳ふ颐赖恼嬷B，正所謂“求美則不得美，不求美則美矣”。此外，“大巧若拙”是老子美學觀中極為重要的內(nèi)容，所謂“大巧若拙”即淳樸自然、樸質無華，是毫無粉飾、不屑妝點，它是真實的、真切的、真情流露的，是更能打動人心的?！白尽敝锌梢姟扒伞保白尽敝锌梢姟懊睢保诶献拥乃枷胫小白尽迸c“道”是相通之物。從舞蹈藝術來說，用最簡單的服飾道具、舞臺設計突出動作的本體，清晰明了地講述故事，最大化地表現(xiàn)無與倫比的思想情感是一種至高至純的追求，在這種簡拙的追求下，舞者雀動時更能體現(xiàn)出素潔清芬、濃郁久遠的東方之美，而這種淳然粗拙的美有時就是會比精巧典麗的美來得更為動人心魄?！按笄扇糇尽笔且环N減法的哲學思想，這其中包含著中華文化歷久彌香的深厚底蘊，漢代藝術受此種思想影響深遠。

其次，《淮南子》認為世間一切事物都有盛有衰，講求“陰陽”協(xié)調的適度原則，包括樂舞在內(nèi)，樂舞既能反映國家強盛，又能導致國家的衰敗。適當?shù)乃囆g文化活動能夠陶冶人們的情操，統(tǒng)一思想，利于統(tǒng)治；但若統(tǒng)治者沉迷享樂，像商過王一樣極端放縱，做出“酒池肉林”中的靡靡之音，則國將滅?！痘茨献印酚惺⒂兴サ闹泻退枷敕旁谒囆g作品的美學觀念上可以認為是對風格的把握，過于強調作品形式，其內(nèi)涵則無法保證。如果藝術作品都追求“巴洛克”式的鋪張豪華，那也是一種浪費，內(nèi)容和形式無法達到平衡，不符合中國傳統(tǒng)美學追求的意境美?！肮抛尽钡娘L格是漢代藝術家們深刻把握了時代美學思想的結果，去繁求簡，淳樸自然，因此“古拙”才能成為漢代多彩藝術中的代表性特點，漢代舞蹈才能展現(xiàn)出與中國古代其他朝代迥然異趣的風格特征。

（四）上層階級的審美趨勢

漢代的皇室貴族比平民百姓普遍受過更為良好的教育，上層階級也更全面地接受了各種思想學說的碰撞，藝術反映出的美學思想同樣也反映了上層階級乃至統(tǒng)治者的美學欣賞趨勢。正如上文提及的《巴渝舞》，此舞受到漢高祖劉邦的喜愛而進入宮中成為武舞?！栋陀逦琛繁硌輹r英勇猛銳、頓挫滯拙、剛勁有力，雖說它被世人定義為武舞，但是在原始社會時期《巴渝舞》實際上是一種原始祭祀的巫術舞蹈儀式，目的是希望神靈能夠賜予族群更多的獵物。然而就是這樣一種外族的祭祀舞蹈，為何能被有著“非類不祀”認知的漢代最高帝王劉邦喜愛而引入漢宮？以史為基，可以大膽猜測，很大程度是因為《巴渝舞》強烈的風格性，古代賓人驍勇善戰(zhàn)，他們的舞蹈腳步頓滯、帶有拙性，舞動起來張揚外放、剽勇剛強，這種特性十分符合劉邦的審美趨勢，因此才會被劉邦大力推行成為人們今天了解到的模樣。此外，漢代藝術作品的主要觀眾大多都是上層階級，包括皇室貴族、文人雅士等，他們奠定了漢代的受眾階層。因此，可以得知漢代“古拙”之美的審美風格與漢代上層階級的欣賞趣味、審美要求、審美趨勢等都密不可分。

三、結語

綜上所述，通過對漢代舞蹈與相鄰藝術間的比較，可以看到“古拙”之美無處不在，是漢代藝術的代表性風格。這種風格特點塑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非凡時代，奠定了漢代藝術的審美鑒賞地位，在“古拙”特點的影響下形成的舞姿舞態(tài)，為后世舞蹈界提供了珍貴的財富，對于當今復原漢唐古典舞、把握它的表演風格性具有重要意義。這些寶貴財富為后世的舞蹈表演、舞蹈教育、舞蹈編創(chuàng)及舞蹈研究提供了享之不盡的藝術源泉。從各種藝術現(xiàn)象中抽絲剝繭后發(fā)現(xiàn)的“古拙”之美的成因，對當代研究其內(nèi)涵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參考價值，在當代社會，漢代藝術所展現(xiàn)的“粗拙”之美以其獨特的質樸韻味煥發(fā)著永恒魅力，這種“返璞歸真”的審美理念深刻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精神內(nèi)核，值得深入探究。

注釋：

① 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

② 出自《詩經(jīng)·鄭風·子衿》。

④ 中國工藝美術奠基人。

⑤ “巴渝舞”以其剛勇、猛銳的氣勢而著稱。唐人段安節(jié)在《樂府雜錄》中描述巴渝舞的表演：“舞有稱巴渝者，為巴渝所擅。袒臂紋面，擊鼓呼嘯，執(zhí)矛跳鼓，狀極勇武。”

⑥ 西漢時期創(chuàng)作，相傳為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收集史料集體編寫而成的一部哲學著作。

⑦ 劉安《淮南子·說山訓》：“求美則不得美，不求美則美矣；求丑則不得丑，求不丑則有丑矣；不求美又不求丑，則無美無丑矣，是謂玄同?！?/p>

⑧ 左丘明《左傳》載：“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币鉃檎J祖歸宗的前提是要認清血統(tǒng)，否則神靈祖先不會享用祭禮，民眾也拒絕承認所謂祖先。

⑨ 梁宇：《漢代袖舞研究》，出版社2014年版，第2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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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彭悠，女，漢族，湖南長沙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