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4-0012-03【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4.003
楚文化在長江流域的孕育,為楚樂舞的誕生提供了獨特的文化土壤。作為中原禮樂制度與南方巫豌文化的交匯地,楚地形成了“巫風為骨、禮樂為魂”的復合型文化生態(tài)。地理環(huán)境的特點,塑造了荊楚山水中“流水”和“香草”等意象;青銅器上抽象的幾何紋與《楚辭》中舞人的“偃蹇”“連蜷”姿態(tài)遙相呼應,這些意象與姿態(tài)不僅成為《楚辭》的核心隱喻,更轉化成了楚樂舞的核心動態(tài)語言。
一、《楚辭》中楚樂舞的類型譜系及特點
曾有《漢書·地理志》記載:“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信巫鬼,重淫祀。”又有王逸《楚辭章句》記載:“《九歌》者,屈原所為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睆墓盼墨I中可得知,楚樂舞的發(fā)生與楚地祭祀儀式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楚辭》一書中就有非常多大型祭祀場景的描寫,且不同的場域,就有不同規(guī)模的祭祀形式。在民間,有自由浪漫且充滿想象的鄉(xiāng)野祭祀樂舞;在宮廷,則有形制規(guī)范且蔚為大觀的宮廷蔡祀樂舞。
(一)鄉(xiāng)野祭祀樂舞
《楚辭·九歌》為楚國民間祭歌,描寫了楚地民間祭祀樂舞的場景?!毒鸥琛饭舶惺黄稏|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這些篇章首尾呼應,結構填密,詳盡地展現(xiàn)了楚人“迎神-娛神-送神”的祭祀儀式,也展現(xiàn)了楚國時期鄉(xiāng)野祭祀樂舞場景的一面,充滿了神秘色彩和浪漫氣質。
在《東皇太一》一篇中有“揚枸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描述了巫豌舉起鼓槌擊鼓舞動之態(tài)勢。鼓節(jié)舒緩,樂音便輕柔,鼓節(jié)震蕩,則樂音齊鳴,聲勢震天的樂舞祭祀場景。再如“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展現(xiàn)巫師隨著鼓樂和琴瑟之音翩翩起舞的畫面。今雖已無法看到當時擂鼓震天地浩蕩之場景,但根據(jù)曾侯乙墓出土地建鼓底座、鼓槌與長沙楚墓出土地琴瑟文物來看,文獻中擊鼓而舞、琴瑟相合的民間祭祀場景和考古文物有所吻合。
在《云中君》一篇中,“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描寫巫師被神靈附身后的舞動身態(tài),繪制了一種亦實亦虛的抽象意境。還有“龍駕兮虎服,聊翱游兮周章”,描繪了月神騎著龍車鞭策著虎,在空中回旋飛翔的自由灑脫之場面。在這一篇中,文中的主體時而是神,時而是人,再現(xiàn)出祭祀場景中巫師舞動起來如幻如夢的精神狀態(tài)。不過,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種描寫也體現(xiàn)出民間祭祀舞蹈中巫師的舞動幅度之玄妙、肢體張力之大、氣場之神秘。
在《東君》一篇中,“駕龍輈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描繪了神靈駕著龍車,高高舉起手,以云彩為旗浩蕩向前的場面。這與1978年湖北省隨州市擂鼓墩1號墓出土的東周彩漆后羿弋射圖衣箱上刻畫的場景極為相似。另有,文中“瑟兮交鼓,蕭鐘兮瑤簴。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jié),靈之來兮蔽日”描繪了一幅盛大的民間祭祀場景——人們對敲樂鼓、齊奏弦瑟、擂動銅鐘,神人與大家一同吟詩、跳舞的熱鬧場景。這與上海博物館收藏戰(zhàn)國宴樂畫像杯上所刻畫的人物、鳥獸、樹木、奏樂、舞蹈等祭祀場景元素有一些相似之處。
《國殤》一篇,是楚人對戰(zhàn)爭中犧牲烈士的蔡歌。因此,此篇較多戰(zhàn)爭場景描寫,也有武舞的描述。其中“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描繪了戰(zhàn)士們拿著兵器,身披鎧甲,與戰(zhàn)車一起向前拼殺戰(zhàn)場的場面。這與周代《大武》的場景有些許相似之處。
《禮魂》是《九歌》的最后一篇,一首送神曲。全篇描寫了一個盛大的送神儀式一整個祭祀場面鼓樂合鳴,節(jié)奏疾快,人群眾多,香花無數(shù),領唱儀態(tài)優(yōu)美,合唱隊伍浩蕩莊重,這所有的元素構成了一場令人難忘的盛宴。
從《九歌》中,我們可以看到民間祭祀樂舞極具浪漫性、即興性,而非程式性。另外,民間祭祀樂舞的對象眾多,如云神、水神、生死神、月神、河神、山神、英靈神等等,天地萬物之間都是人們的祭拜對象。民間祭祀樂舞的浪漫更體現(xiàn)在狂熱的歌舞中,人們在儀式的狂歡中釋放對自然的恐懼與敬畏,以此達到人神交融的狂喜狀態(tài)。
(二)宮廷祭祀樂舞
除了以上一些具有奇幻詭麗色彩的民間祭祀樂舞之外,《楚辭》中還有一些宮廷中的禮祀、宴饗場景的描述,集中在《招魂》和《大招》等篇章中。這些篇章詳細描繪了楚宮中的祭祀宴享場面,如宮室之華麗、侍女之多、祭祀物料之豐盛等等,展現(xiàn)了宮廷祭祀樂舞場面的奢華與莊重。
例如,《招魂》中寫道:“陳鐘按鼓,造新歌些?!渡娼贰恫闪狻?,發(fā)《揚荷》些。美人既醉,朱顏酡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竽瑟狂會,填鳴鼓些。宮庭震驚,發(fā)《激楚》些?!边@段詳盡地描述了宮廷宴饗時的盛大場面,其中不僅有鐘鼓齊鳴,還有《涉江》《采菱》《揚荷》(楚地本土音樂,經樂師整理后入宮)等音樂表演,更有“二八齊容”這樣的大規(guī)模樂舞藝人齊唱齊跳的場景。她們身著各色各樣的娟素華服,雍容華貴,整個場面熱鬧非凡。
《大招》中也有對宮廷樂舞的生動描繪,如“代秦鄭衛(wèi),鳴竽張只。伏戲《駕辯》,楚《勞商》只。謳和《揚阿》,趙簫倡只?;旰鯕w來!定空桑只。二八接舞,投詩賦只。叩鐘調磬,娛人亂只?!边@里的“代秦鄭衛(wèi)”指的是代國、秦國、鄭國、衛(wèi)國四個國家,側面表達了楚國宮廷樂舞場面的盛大性和多元性。而“二八接舞”是指十六個佳人合著詩賦雅樂的節(jié)拍,一個接一個地起舞,形象地描繪了宮廷祭祀場景中樂舞藝人的數(shù)量之多、場面之熱鬧。
總的來說,從禮制上看,宮廷的祭祀禮儀比民間的更為規(guī)范、嚴格,程式性更強;從規(guī)模上看,宮廷的祭祀樂舞無論是用于祭祀的物料、表演的服裝,還是樂器種類、舞人數(shù)量上來說,比民間更豐厚、奢華;從風格上看,宮廷的祭祀樂舞較之民間更為多元。
二、《楚辭》中楚樂舞的審美風格特點
通過對《九歌》《招魂》《大招》等篇章中的樂舞考辨,可以較為直接地總結出楚樂舞的幾個風格特點,即“巫風為骨”“悲壯綺麗”“浪漫奇詭”三大特點。
(一)巫風為骨
由于楚地信奉巫術,因此在古代各種文獻中,總能看到“巫咸”“靈巫”“眾\"等關于巫師和巫舞的記載。《楚辭》中就記載了大量巫祭樂舞的原始形態(tài),如《離騷》中“吾令巫咸將夕降兮”,《天問》中“化為黃熊,巫何活焉”,《招魂》中“帝告巫陽\"等。
當然,有許多地方并沒有直接提到“巫”字,但多是對于巫術儀式現(xiàn)場的描述,或者對于巫師降神儀式動作的描述。例如《九歌·東皇太一》中“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幭庥耥?,盍將把兮瓊芳”,此場景詳細描述了巫師在開始祭祀活動前,巫師手持玉飾長劍,捧起瓊枝香草祭品,高舉獻享天神的動作;《九歌·云中君》中“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蹇將檐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描述了巫師身體蜷曲旋轉升騰,模擬云神盤旋,進入迷狂附體狀態(tài);另有《九歌·湘君》中“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描述了巫師模擬湘君乘桂木舟巡游,以舞步隨著水流在水上“航行”的動作姿態(tài)。
更有一些蔡祀樂舞場景中對于音樂演奏的描寫,如《九歌·東皇太一》中寫道:“揚枸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竿瑟兮浩倡。\"此句則展現(xiàn)了祭祀場合中,人們舉起鼓槌敲擊大鼓,節(jié)奏舒緩歌聲安詳,竽瑟齊奏高聲合唱的場面。再如《招魂》中,有“竽瑟狂會,填鳴鼓些。宮庭震驚,發(fā)激楚些”的描述,表達了一副竽瑟狂奏,鼓聲震天,響徹宮廷,高亢的《激楚》讓人極為震撼的宮廷宴飲場面;還有“陳鐘按鼓,造新歌些?!渡娼贰恫闪狻?,發(fā)《揚荷》些”的鐘鼓齊鳴,合聲演唱《涉江》《采菱》《揚荷》等楚地民歌,以聲導魂歸返的招魂儀式場面。
在現(xiàn)有的考古文獻中,也能經??吹揭恍┘漓霕肺?、宴饗樂舞與鼓樂琴瑟同在一幅畫面中的展現(xiàn)。如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的鴛盒樂舞圖,就有一名樂師雙手持槌,擊打建鼓,一名舞者寬袖長袍,雙臂舒展作旋舞狀配合鼓點節(jié)奏的姿態(tài)。再如,河南信陽長臺關1號楚墓出土的信陽長臺關楚墓錦瑟漆畫,畫面中央立有建鼓,鼓身飾獸面紋,兩側有鼓手執(zhí)槌擊打,周圍有舞者著交領長袍,雙臂甩動長袖,與鼓聲呼應,極具動態(tài)感。另外,后方還有吹笙、彈瑟、擊磬的樂師,構成了一幅完整的樂舞場景。
可以得知的是,文獻和現(xiàn)有考古文物中,無論是動作描寫、音樂特點、服飾特征,還是空間設計等方面,均以巫現(xiàn)文化的信仰體系為核心。這一特點也使得楚舞成為中國古代舞蹈中兼具神秘性與藝術性的獨特范式。
(二)悲壯綺麗
楚樂舞中常通過神秘的舞蹈動作、服飾與道具以及舞蹈場景來營造一種神秘而莊重的氛圍。特別是在《九歌·國殤》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展現(xiàn)了戰(zhàn)士們死后化為神靈、英勇不屈的形象,為舞蹈增添了一種神秘而悲壯的氛圍。再如,《九歌·禮魂》中“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描述了祭禮尾聲鐘鼓齊鳴,女巫接連傳遞香花,輪番起舞的景象,全篇綺麗與悲壯交織。
當然,還有《招魂》中的“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渡娼贰恫闪狻?,發(fā)《揚荷》些…竽瑟狂會,填鳴鼓些。宮庭震驚,發(fā)激楚些?!蔽璧笀鼍暗木_麗張狂更凸顯了悲壯底色。其中很多類似的篇章,如《大招》《九章·袁郢》《九章·悲回風》都會用極盡華美的樂器、服飾、舞姿,反襯生命易逝、國運衰微的悲涼。以極盛之景寫永恒之哀,樂舞在楚人眼中成了溝通人-神-鬼的時間紐帶。
在楚人的隱喻中,楚樂舞不僅是娛樂,更是人神對話、生死博弈的儀式,神圣場景本身就帶有一種悲壯感。這種悲壯意境不僅增強了舞蹈的感染力,也體現(xiàn)了楚人對神秘力量的崇拜和追求。
(三)浪漫奇詭
楚樂舞中還注重浪漫情感的表達。巫師們通過偃蹇連蜷的舞姿、肅穆勁健的音樂以及虛實相生的場景來傳達一種浪漫而奇幻的情感。例如,《九歌·東君》中有“瑟兮交鼓,簫鐘兮瑤簴。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jié),靈之來兮蔽日”,表現(xiàn)了一幅鐘鼓相交,人神共舞的奇幻場景?!毒鸥琛ど焦怼分小叭粲腥速馍街?,被薛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逼渲校装缱魃焦?,身披藤蔓,于深山幽谷中獨舞,將自然精怪與人性嫵媚交織,詭艷至極。顧頡剛在《古史辨》中曾說到:“‘山鬼’這一形象融合植物、動物、礦物等自然元素,構成多維度的奇幻空間。”這一形象的描述,體現(xiàn)了楚人既浪漫又奇幻的美學觀?!哆h游》中“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玄螭蟲象并出進兮,形虬而逶蛇”,描述了湘水之神彈奏錦瑟,海神踏浪起舞,黑龍與神象等神話生物隨樂起舞,身形蜿蜒曲折,此段將現(xiàn)實與神話結合于一體,營造了一種超越時間、跨越山川海洋的宇宙觀。
在楚人眼中,人、神、鬼之間,各種生物之間,沒有一個絕對的界限,如《九歌·山鬼》中藤蔓、香草不再是配飾,而是直接為身體的一部分。楚人將楚樂舞視為打破一切界限的“通天之術”,即人可舞為神,獸可踏歌而行,草木能隨律動搖曳生魂。這種浪漫奇詭的風格,絕非單純的藝術偏好,而是其宇宙觀的終極表達。從現(xiàn)有的考古文物中,我們也能看到許多舞者屈膝撅臀甩袖、模擬鳥獸等動作舞圖。在鼓瑟齊鳴與長袖翻飛間,楚人想要表達的,是萬物歸融于一個流動、混沌而生機勃發(fā)的世界。
楚樂舞的三大風格特征絕非孤立存在,而是構成了相互滲透的綜合性的審美生態(tài)系統(tǒng),三者共同融合,各為補充。
《楚辭》絕對稱得上是一部加密的“楚國身體文化的密碼本”,唯有通過文本細讀、文物互證、活態(tài)比較等多重證據(jù)法,方能解碼其中蘊含的古老身體智慧,才能持續(xù)為中華樂舞體系的完整性研究提供關鍵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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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龍傯,女,現(xiàn)就職于舞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