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魯依斯·薩豐《風之影》人物原型探究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4-0008-04【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4.002

《風之影》一書的故事線索分為兩條：一條是“我”（主角達涅爾）在父親的指引下，偶然在“遺忘書之墓”獲得《風之影》這本書，出于對作者胡利安的好奇，開始四處調查胡利安，并在偶然下揭開了阿爾達亞家族不為人知的秘密；另一條線索則是被追尋者胡利安，他作為阿爾達亞家族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在命運的捉弄下與自己的妹妹佩內洛佩產生了愛情，導致了佩內洛佩的死亡，而阿爾達亞家族也由此逐漸沒落。達涅爾在追尋胡利安的過程中，使得胡利安與自己身上的罪孽和解，兩人在這種雙向的追尋與關注中找到了救贖。

國內對《風之影》的研究并不多，現(xiàn)有的研究中，有的將《風之影》劃分為通俗文學類，探究其從通俗文學向嚴肅文學轉型的敘事特征，以及這種獨特敘述模式之所以能引發(fā)當時“暢銷”效應的原因；有的從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因素對其進行了深入淺出地分析；還有的相關研究對其懸念結構和雙線結構進行了分析。

總的來說，國內的研究還存在很大空缺，目前對《風之影》的研究主要停留在敘述風格的分析上，但對其驚悚的敘述風格僅僅停留在敘述技巧的分析上。運用神話原型批評模式，將會彌補這一空缺，從宏觀和整合的角度去分析《風之影》中特殊風格呈現(xiàn)的源頭，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學與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

一、胡利安：替罪羊原型

《風之影》屬于神話原型批評的“低模仿”階段。弗萊曾經在他的《批評的解剖》中將虛構性的作品分為神話、高模仿、傳奇、低模仿、諷刺五種類型。在悲劇和喜劇中，也會使用這五種類型的模仿。《風之影》暫且可以歸為喜劇中“低模仿”的類型。“低模仿”中的主人公往往是和普通人一樣的人。在“低模仿”的作品中，經常伴隨著“諷刺”喜劇階段的因素一起存在。更為特殊的是，在《風之影》這一類喜劇中，嵌套著一個悲劇故事，形成由喜轉悲再回歸到喜的敘事模式。此外在諷刺性喜劇中，往往會出現(xiàn)“替罪羊”這一原型，此類主題喜劇往往是要搜尋這種“替罪羊”并且要將其從社會中剔除出去。

在《風之影》中，胡利安則是具有替罪羊這一原型特征的人物，他的存在與一個龐大的家族阿爾達亞息息相關。這個家族中最核心的掌權者就是里卡爾·阿爾達亞。里卡爾的子女是佩爾洛佩·阿爾達亞和豪爾赫·阿爾達亞。胡利安則是里卡爾的私生子，是他的母親背著里卡爾生下來的。里卡爾一開始并不想要胡利安，想要蘇菲（胡利安的母親）去墮胎。但在各種機緣巧合下，胡利安不僅順利出生，還與阿爾達亞家族有了很多接觸，尤其是與佩內洛佩（里卡爾的女兒）發(fā)生了亂倫之戀，并生下了亂倫的產物。

從胡利安與佩內洛佩的悲劇中可以看到悲劇《俄狄浦斯王》中的原型。而胡利安的原型就是“俄狄浦斯”，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走進了自己的出生地，成了阿爾達亞家族的“替罪羊”?！疤孀镅颉边@一概念最初來自遠古的“儀式”。是原初的人民為了祈求農作物豐產進行的一種古老的儀式，在此儀式的基礎上逐漸演化：一定社會制度下道德崩壞甚至在特殊時期，人們?yōu)榱酥亟ㄖ刃蚨瞥龅摹盃奚摺薄?/p>

《俄狄浦斯王》被弗萊劃分為悲劇的第六相位，其主要意象是“肢解”意象，如同類相殘、斷肢截體及嚴刑拷打。在《風之影》中，這類意象也無獨有偶地出現(xiàn)，最典型的就是里卡爾對女兒佩內洛佩的殘忍對待，在得知女兒與兒子發(fā)生亂倫之戀后，里卡爾感受到了背叛，將佩內洛佩鎖在了地下室：

佩內洛佩于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六日產下死胎當房門打開時，佩內洛佩已經氣絕身亡，她倒臥在自己身上流出的那攤血泊中，懷里抱著全身紫得發(fā)亮的胎兒佩內洛佩母子的尸體就葬在地下室的墓穴里，沒有葬禮，也沒有人送她最后一程。[4]429

眾人看著佩內洛佩的死亡而無動于衷，讓她在房間里自生自滅。此種血腥程度不亞于獻蔡，也在一定程度上和“獻祭”儀式這一模式相吻合。[5]823胡利安與佩內洛佩無疑成了整個家族的犧牲品（替罪羊），這種犧牲勢必會引起人的“恐懼”與憐憫。這是悲劇產生后的效果，《風之影》在敘述的特殊之處在于將這種憐憫和恐懼放大于整個西班牙歷史現(xiàn)實因素之中。1919年佩內洛佩死亡的時間剛好是西班牙大流感后期，死了將近5000萬人。

“流感”這一大面積致死的疾病具有與“瘟疫”趨同的性質，而“瘟疫”這一神話原型可以在《俄狄浦斯王》中找到，在這部悲劇的開頭就是以“瘟疫”爆發(fā)作為引子，在古希臘人看來，“瘟疫”爆發(fā)是因為統(tǒng)治者犯下了罪行，于是眾人開始尋找瘟疫爆發(fā)的原因，最終結果指向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成了忒拜人熄滅眾神怒火的“替罪羊”。

這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兩個意象—西班牙現(xiàn)實歷史發(fā)生的“瘟疫”與“替罪羊”這一原型，作者用一種非常隱秘的手法將兩者鏈接。作者有意將阿爾達亞家族悲劇爆發(fā)的時間與現(xiàn)實的歷史悲劇聯(lián)系起來，故事中荒誕的悲劇故事以一種神話隱喻的方式與當下西班牙人民的慘狀鏈接起來，這種將神話與現(xiàn)實相結合的敘事手法不僅反映了現(xiàn)實也增加了小說的神秘感。

“替罪羊”“瘟疫”這兩個原型的交替使用，一定意義上和弗萊提出的原型模式的循環(huán)息息相關。在二戰(zhàn)這種人類秩序、信仰分崩離析的時代背景下，向“神話”原型敘事的回歸是具有時代意義的。人們在面臨這種難以解釋的“人類悲劇”面前，科技與理性已經無法代替人們解釋這種現(xiàn)象，從而轉向神話敘事。

二、“遺忘書之墓”和監(jiān)獄：“追尋”模式原型

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中總結了基督教文學中頻繁出現(xiàn)“拯救”這一主題，該主題體現(xiàn)了喜劇的內核，也就是但丁作品《神曲》結尾處大圓滿的形式。《神曲》中的喜劇結構是以“地獄一煉獄一天堂\"這樣一個向上探尋加游歷的模式。而《風之影》中出現(xiàn)了與之相似的“追尋”的模式。這種“追尋”和但丁的“探尋與游歷”在一定程度上是吻合的，都是由下向上探尋一條救贖之路。而但丁所構架的“地獄一煉獄”則對應了《風之影》中所描繪的“遺忘書之墓”與監(jiān)獄。

在《風之影》的另一條線索中，是以“我”（主人公達涅爾）的視角對胡利安的追尋。達涅爾追尋之路首先是從“遺忘書之墓”開始的，“遺忘書之墓”是一個廢棄的圖書館，由一個老人伊薩克看守，里面的書都是被人們所遺忘的“書”。主人公在圖書館中找到了胡利安所寫作的《風之影》，從而對作者胡利安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開始了他的追尋之路。

文中對“遺忘書之墓”的敘述是耐人尋味的：

“昏暗的藍色的光影籠罩著整幢建筑物，隱約可見一排大理石階梯，長廊上掛滿了以天使和傳奇人物為主題的油畫迷宮似的長廊以及堆滿書籍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尖頂，仿佛一座由隧道、樓平臺和橋梁交纏回繞的蜂巢?！盵4]6

不難看出，作者有意將這座“遺忘書之墓”敘述成一個教堂和米諾斯王宮的結合體，一個廢棄的圖書館以一種陰郁、恐怖的教堂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教堂的崇高、圣潔已不在。這種陌生的表現(xiàn)方式需要聯(lián)系當時西班牙的歷史現(xiàn)實，此時的西班牙處于內戰(zhàn)期間，左派和右派的斗爭不斷，大量的群眾涌入教堂，對教堂進行焚燒和毀滅性的破壞，無政府主義者肆意搶奪政府和地主的土地。所以“遺忘書之墓”映射了當時西班牙國內宗教、政治、經濟全面崩壞的局面。

遺忘書之墓”影射的就是西班牙當時“地獄”式的慘況。而“追尋”這一主題，則是為了從這種黑暗的現(xiàn)實意義出發(fā)，從人性最幽暗的本質出發(fā)去探尋人意識的可能性。弗萊“神力的語言”中對這種境況做出了一個比喻：

“一棵參天大樹是依靠下面的根部獲得養(yǎng)分的，而由上升的形象所反映的強化意識若見不到的幽暗部分，便會變得無法理解，正是幽暗部分用其他的心靈活動使得我們意識變得更加開闊和多元化。”也就是說，《風之影》采用的追尋的方向是由下向上的，和《神曲》中探尋的出路的方式是吻合的，即從“地獄”開始，從中崩壞的現(xiàn)狀中探尋“人性”的可能性。[3]288

在文中，作者多次將“遺忘書之墓”比喻為米諾斯王宮，而米諾斯王宮在古希臘神話中是關押牛頭怪之地，牛頭怪作為人與獸結合的產物代表了罪惡與血腥。米諾斯王宮的存在就是為了掩藏王宮不為人知的秘密，這意味著文章從一開始就給了讀者暗示，“遺忘書之墓”具有與米諾斯王宮一樣的性質，其中所埋藏著罪惡與秘密一—阿爾達亞家族血親亂倫的悲劇，也預示了達涅爾即將進入迷宮尋找這罪惡的源頭，開啟了對胡利安的追尋。而這一階段達涅爾的探尋之路剛好對應著但丁游歷地獄的第一階段：在追尋之路中不斷揭開種種罪行的帷幕。

按照但丁《神曲》中游歷的結構，《風之影》主人公探尋的第二部分就是對應“煉獄”的階段，煉獄是和“火”相對應的，在《風之影》中，出現(xiàn)的火意象都來自胡利安，胡利安得知自己與親妹妹的亂倫關系后，又意識到自己導致了佩內洛佩的死亡，便開始瘋狂地搜集自己的書籍，一并焚燒，而且他在焚燒的過程中也發(fā)生了意外，他雖被烈火焚燒，但沒有立刻死去，只是臉部的一半被燒傷。在文中達涅爾與努麗亞談到胡利安時，說道：“他為創(chuàng)造小說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說里，那個舒暢自在的世界里，是他為自己打造的監(jiān)獄”“世界上還有比文字世界更難熬的監(jiān)獄”[4]188。

這一部分兩次談到了監(jiān)獄，也就是胡利安的“煉獄”。他因為犯下罪行而經受著煉獄的折磨。根據(jù)但丁《神曲》中對煉獄的構建一開始是始于愛，因為愛的對象錯誤而經受著煉獄的折磨。胡利安對佩內洛佩的愛反而成了他的原罪。

那么既然能夠到達“煉獄”的階段，意味著是能獲得救贖的，而救贖的關鍵就是達涅爾對胡利安的追尋。在文中，胡利安多次提到達涅爾就像他的兒子，甚至兩人情愛的經歷都很相似，達涅爾在追尋的過程中愛上了已經訂婚的貝亞特麗絲，這在當時相對于胡利安的亂倫之戀來說，罪行較輕但是不為當時的道德秩序所接受。這種相似性是可以證明胡利安與達涅爾是作為一個人的兩個方面同時進行的。在神話原型中也有“孿生子”這一概念，與其說達涅爾是胡利安的兒子還不如說胡利安是達涅爾的另外一個自我。弗萊在《神力的語言》中論述到：“面目酷似的二人也可代表一種道德上的對立，靈與肉的爭論。”[3]296

由此可得出，胡利安是隱藏在達涅爾深處原初的欲望和理想，但這種欲望和理想帶來的是毀滅性的災難，既是一種難以把控的力量，也能夠引起人的憐憫和同情，正如上文所說，這種欲望和理想指向的是愛而不是恨。所以，達涅爾作為“追尋者”就成為救贖的關鍵，胡利安的悲劇讓達涅爾看到了自身的缺陷，使得達涅爾的性格逐漸變得完整，當胡利安和達涅爾最終碰面的時候，胡利安最終忘卻過去的苦痛，而達涅爾也獲得了完整的自己，兩人在追尋的過程中找到了雙向的救贖。

三、傅梅洛：“魔鬼式”戲仿人物

在神話象征原型中，與神諭象征相反的是被人類欲望徹底鄙棄的世界，這是噩夢、劫難、奴役、痛苦、迷茫的世界，這個墮落的世界，處處是廢墟和墓穴，折磨人的刑具。神諭形象是與宗教中的天堂聯(lián)系起來的，那么與之相反的形象聯(lián)系則是地獄。因此，魔鬼形象的重要主題之一便是戲謔性的戲仿，即含蓄地提示作品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模仿。

在《風之影》中，人物分析的最后部分要談到的是最強勁的邪惡勢力，也就是小說中出現(xiàn)的警察傅梅洛。他的出現(xiàn)描繪了一個兇神惡煞的形象。他對胡利安的追殺和對費爾明的暴力行徑是毫無理由的，這種仇恨仿佛是憑空而來的。

在《批評的解剖》中將這類形象歸結為：“人類社會那些惡棍歹徒是靠自私之心惡性發(fā)作結合在一起的，他們效忠于自己的群體或頭目，抹殺個性，至多也不過縱情個人享樂，置責任與體面于不顧。”[2]209

傅梅洛對胡利安的仇恨最初源于愛而不得，他愛上了佩內洛佩，但是當他發(fā)現(xiàn)胡利安與佩內洛佩相愛后便心生怨恨，對胡利安進行了仇殺。仇恨最根本的來源就是嫉妒，這種嫉妒的來源很復雜，首先是來自對情欲的壓抑，傅梅洛的仇恨大部分來自對胡利安與佩內洛佩所產生不正當情欲的憤怒，在他的潛意識中認為這種不正當?shù)那橛菓摫灰种频?，可他忽略了自己作為人該有正當?shù)娜诵?。他把自己幻想成為一位“神”一樣的人物，他想要成為“神”一樣回歸原有的道德秩序，如果說達涅爾的追尋是從地獄向上的追尋，那么他則是以神的角度凝視著眾神，他想要創(chuàng)造光明，卻成了黑暗的最中心。

此時的傅梅洛不僅僅是一個警官，他還成了《風之影》中地獄的中心，是造成人們苦難的最大根源，他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用自己的“一”去壓制所有人的不同，妄想鏟除社會上所有有害于“一”的因素。

在文中隱隱約約影射出傅梅洛是法西斯的殘余勢力，法西斯所代表的專制和集權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為了踐行所謂的統(tǒng)一和秩序，不惜對費爾明進行慘無人道的火刑。以神之名，行撒旦之事，這無疑是對宗教深刻的反思。而他最后死于胡利安之手，并被挖去了雙眼，傅梅洛的暴行不禁再次引發(fā)人們對宗教的反思：當宗教成為一部分人專制統(tǒng)治的工具時，是否在一定意義上是對神的褻瀆，這也是對但丁《神曲》中買賣圣職者原型的再一次呼應，并且映照了當時西班牙的現(xiàn)實狀況：戰(zhàn)爭后高度的專制集權對人性合理性部分的摧毀和壓制。這種黑暗的陰影以及壓抑的氣氛不僅籠罩著文中的人物，也籠罩著當時二戰(zhàn)后的所有人。

四、結語

《風之影》中出現(xiàn)與《俄狄浦斯王》《神曲》結構原型的對應，絕不是一種偶然，而是文學發(fā)展到一定時期由理性為主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向神話回歸的趨勢。弗萊對這種“回歸”的現(xiàn)象稱之為諷刺向神話回歸，這種趨勢往往伴隨著歷史循環(huán)論，因為循環(huán)論有助于說明理念之合理性，出現(xiàn)這種理論正是諷刺模式的一種特有模式。

運用神話原型理論對作品進行分析的意義就在于此，探究《風之影》中原型的結構，不僅僅涉及文學由諷刺向神話回歸的這一規(guī)律，更重要的是探究理性、欲望、信仰是如何在20世紀呈現(xiàn)出新的生命力。在古希臘時期就有眾多的思想家、哲學家不斷對理性、欲望、信仰做出詮釋。這一個古老的命題不斷衍化，直到《風之影》中這一命題就變成了：當科技與戰(zhàn)火將世界撕裂為荒原，人類何以安放信仰？小說以“遺忘書之墓”為隱喻，將答案訴諸個體的覺醒：當達涅爾選擇以文學記憶對抗歷史的遺忘，理性便從殺戮的利劍蛻變?yōu)橹亟ㄒ饬x的火炬。薩豐由此宣告：唯有拒絕信仰的工具化，方能抵達救贖的彼岸。作者給出的答案是信仰不是工具，不是任何一種政體和專制制度的工具，選擇信仰的是人這個個體，當信仰淪落為工具，理性則會變成一把利劍刺向人脆弱的意志。而拯救人的一定不是理性至上的科技與力量，而是記憶，記憶作為時間的痕跡提醒人的存在不是一種“荒謬”，是人類真正存在過的痕跡。理性崩塌后的世界只有靠記憶和情感重新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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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路珠，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