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頓看似純良的鷹嘴豆咖喱早餐,專挑人生難得的美好時刻發(fā)難。我剛登上世界遺產(chǎn)“塔克特依巴依”佛寺那壯美的山頂,胃里爆發(fā)了一場無聲的內(nèi)戰(zhàn)。防暑措施沒做到位,四十一攝氏度的毒日頭逮到破綻,也來趁火打劫。
趕往白沙瓦酒店的車程簡直是場奧德賽。我那飽受欺辱的胃袋終于在馬桶上找到了慰藉,漫長而悲傷地訴說著冤屈。幸好我預見到這樣的災難,從國內(nèi)帶了特效藥。它正沖向前線,吹響反攻的號角。面對食物中毒,我只能暫停行程,希望睡眠這位良醫(yī)能驅(qū)散體內(nèi)的余毒。
苦痛的間隙,我蜷縮在枕頭和被褥的懷抱中,幾乎要摸到夢境樂園的門把手了,卻又猛地睜開眼,不得不去完成一件很不情愿卻又無法回避的要事——告知我的當?shù)嘏笥压_@個不幸的消息。
半個月前,我在飛機上初識這位鄭州大學的留學生,許下在他家鄉(xiāng)重逢的約定。昨晚,哈桑像所有熱情好客的主人一樣糾結(jié):
“白沙瓦呀,好地方可太多了,真不知道該帶你去哪兒!”
爽約的歉意發(fā)了出去,不到十秒鐘,哈桑回復一條語音:
“沒關(guān)系,老表,我也吃壞肚子了!”
隔著手機屏幕,我們應該同時松了一口氣。
哈桑次日下午便生龍活虎,我卻躺了足足三天。直到必須過境阿富汗的前一天中午,我們才終于見面。
一輛白色的豐田卡羅拉停在酒店門口。駕駛座的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干凈利落的年輕面孔。他的背頭油亮光滑,在陽光下閃著銅線般的光澤。純白長衫的袖口松散地卷到肘部,顯得瀟灑而自在。如果再戴上一頂餛飩皮似的頭巾,他簡直就是卡塔爾的王子。
哈桑單手摘下雷朋飛行員太陽鏡,新修草坪似的下巴微微抬起:
“別來無恙,老表。”
酒店門口的保安見我這個“重點保護對象”要出門,立刻端起槍,挺直了身子。他用目光在亮锃锃的車漆上掃了一遍,晃了晃頭,回到了崗位。我很感激他的謹慎。十多年前,白沙瓦還因頻繁的爆炸和槍擊聲名狼藉。雖然局勢最近有所好轉(zhuǎn),但外國人依然被要求住在指定酒店,外出時須有警察陪同。
然而,大多數(shù)旅客都對這種“過度保護”頗有微詞。像帶刺的豪豬一樣行走,只會嚇跑友善的靈魂,吸引別有用心的獵人。
我們順路接上了在西安求學的薩南。他和初見時一樣,臉上洋溢著溫柔的光彩,眼角和嘴角的笑容總是同步的,仿佛隨時都在和世界分享詼諧又暖心的消息。他濃密的眉毛幾乎在眉心相連,像只展翅的海鷗。
不同于哈??偸枪首魃畛羺s又時常忍俊不禁的樣子,薩南說話歡快而急促,讓周圍的濕熱空氣都清爽了幾分。
哈桑搖搖頭,嘆了口氣:
“兄弟,時間太少了。如果你能多待幾天,最好一個星期,我就帶你去北邊的山里。那邊風景可美了,還有很多小村莊?!?/p>
為了我的到訪,哈桑提前好幾天開始籌劃。他列出了所有白沙瓦值得一看的地方,力求提煉出最佳組合,讓我看到家鄉(xiāng)最美的一面。可惜,我一天都不能耽擱,至多來個“半日游”。
既然時間緊迫,哈桑決定隨我意。我想看什么,他就帶我去哪里。
二
我的住處緊鄰東北-西南方向的“金色清真寺路”。這條道路不僅是交通主干,更是時間與空間的軸線——將白沙瓦斜切為東南和西北兩個區(qū)域。東南邊保存著過去的風貌,有古堡、老城墻、巴扎、清真寺和傳統(tǒng)社區(qū)。西北邊則象征著未來,包含政府機關(guān)、銀行、醫(yī)院、酒店,甚至高爾夫球場。
金色清真寺路兩側(cè)的天際線有著明顯的高低差,衛(wèi)星圖上的對比更為直觀。舊城區(qū)的景象與“白沙瓦”這個中文名很是貼切,滿眼盡是沙土和瓦礫之色。老城的街道像古樹的根系,從各個公共場所向四周延展,房屋緊密相連,仿佛藤壺的聚落。新城區(qū)則更加現(xiàn)代和有序,三成以上都是綠地。道路縱橫交錯,劃分出整齊的矩形街區(qū),功能分區(qū)清晰明確。
繼續(xù)前行八公里,路的盡頭向東轉(zhuǎn)上5號國道,右邊映入眼簾的是磚紅色的“巴拉希薩爾堡”,占據(jù)了整面車窗的視野,宛如一輛巨大的鐵甲戰(zhàn)車。
一千四百多年前,玄奘到訪此地時,白沙瓦是犍陀羅國的都城“布路沙布邏”。他在《大唐西域記》里提到的“宮城”,很可能就是巴拉希薩爾堡的前身。
白沙瓦是南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位于興都庫什山脈的開伯爾山口東端。作為中亞進入南亞次大陸的重要關(guān)口,這里的重要性類似唐朝時長安的最后防線潼關(guān),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與許多在兵戈鐵馬中化為塵土,或在歲月侵蝕中被遺忘的堡壘不同,巴拉希薩爾堡多次重建,愈加雄偉堅固。遠遠望去,它平滑的墻壁、分明的棱角以及整齊排列的墻洞和圍欄,讓人懷疑它是否只是座仿古建筑。
如今,巴拉希薩爾堡是巴基斯坦邊防軍司令部所在地,設有博物館,偶爾對公眾開放。然而,與我今天的目的地相比,它就顯得稚嫩和渺小了。
我要去尋找一座名為“雀離浮圖”的佛塔,由貴霜帝國的迦膩色伽王在公元二世紀前后建造。幾千年來,它一直是古代世界最高的建筑之一。專家估計,這座佛塔連同頂部的傘蓋約有120米高,幾乎比肩埃及的胡夫金字塔。
宿命般的傳奇色彩籠罩著這座建筑奇跡。據(jù)玄奘記載,釋迦牟尼曾在布路沙布邏東南的一棵菩提樹下預言,他涅槃四百年后,會有一位迦膩色伽王在此建塔,安置他的舍利。果然,四百年過去,有一位威震四方卻輕視佛法的迦膩色伽王出世。某天,他追逐一只白兔來到了那棵菩提樹旁,遇見一個堆小塔的牧童。牧童傳達了佛祖的預言后,隨即消失不見。
迦膩色伽王被虛榮心和勝負欲驅(qū)使,決定建造一座巨大的佛塔來壓過牧童的小塔。然而,每次大塔即將封頂時,小塔總是神奇地拔高三尺,迫使迦膩色伽王繼續(xù)加高。直到大塔高達四百尺,才終于覆蓋了小塔。
沒想到,小塔又從基座處冒出頭來,毀掉一座,長出更多。此刻,迦膩色伽王終于收起狂傲與憤怒,真心悔悟,皈依佛法。
五百年后,玄奘抵達雀離浮圖時,大塔璀璨無比,上百座小塔環(huán)繞周身,魚鱗一般層層堆疊??罩邢蓸凤h飄,香氣四溢,仿佛世間所有美好都匯聚于此。
遺憾的是,玄奘得知了佛祖的另一個預言:雀離浮圖將會被建造和毀滅七次,之后,佛法將在此絕跡。
玄奘看到這座佛塔時,它剛從一場大火中幸存,修復工作正在進行。當?shù)厝苏f,這是第三次重建了。
玄奘離開一百多年后,雀離浮圖最后一次被旅行者記錄,隨即在歷史中消失了十三個世紀。直到 1908年,英國考古隊在坍塌的塔底發(fā)現(xiàn)了刻有“迦膩色伽王”字樣的舍利函。之后,佛塔的命運再次撲朔迷離。
我前往的坐標點,是2011年才重新確認的。衛(wèi)星圖顯示,老城區(qū)密集的建筑群中,確實有一塊600米見方的空地,與論文中提到的地名音譯相符。這里似乎真有某種神秘而古老的力量,阻止了其他建筑向上生長的野心。
一條崎嶇不平的土路穿過幾間裸露的磚房。再走幾十米,就應該是雀離浮圖的遺址了。壓抑的寂靜吞沒了引擎的最后一聲嗡鳴。懷著急切、期待與隱隱的不安,我快步走在哈桑和薩南前面,穿過一排點綴著塑料袋和紙屑的墓碑,進入一片紅磚平房圍起來的空地。
一小片高大的玉米田旁,有一塊微微隆起幾道脊的草地。在我這外行的眼中,它足夠形似塔基或伽藍的遺存了。
我對雀離浮圖沒抱太多期待。網(wǎng)上說,這里現(xiàn)在只是一處墓地,不剩佛塔的痕跡。然而,帶著一份崇敬和自我感動的情緒,在心房的跳動和鞋底與草叢的摩擦聲中,我屏息拍攝這“古老的土堆”。仿佛通過這樣的致敬,我便踏上了古人的足跡,在無盡的時間長河中找到某種存在的延續(xù)。
哈桑和薩南則面面相覷,眉毛在腦門上吊了許久。他們順著我的鏡頭看過去,無論如何調(diào)整站位,甚至摘下太陽鏡,這些散落的扁石頭依然平平無奇,像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常見的垃圾。任誰都難以理解,我們?yōu)楹温赃^氣宇軒昂的巴拉希薩爾堡,穿越城市來看這些東西。
哈桑左腳踩在右腳上,再將右腳靠在左腳腕上,緩緩平移兩三步,仿佛在勾勒平面圖。薩南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述雀離浮圖的故事,眉毛卻扭作一團——他這是被異鄉(xiāng)人的鉆研精神折服,還是感慨自己對家鄉(xiāng)的無知?
薩南坦言,他小時候就住在這附近,卻從未聽說過這個佛塔遺址。這位好學青年此刻充滿了懷疑,就像一位胡同里生活了一輩子的大爺,看見一個外國人對著破井蓋拍照,淚流滿面地說這是千年古跡。顯然,這些模糊的土石和傳說無法讓薩南信服,反而讓他更較真了。
我已經(jīng)掛著滿意的微笑坐回車里,薩南卻敲開了鄰居的門。他向主人打聽一番后,似笑非笑著回到車里,指給哈桑一個新方向。
我們又開了一兩公里,停在一扇敞開的鐵門外。跟著哈桑和薩南,我脫下鞋,走進鋪滿灰白色大理石磚的庭院。眼前是一座十多米高的八角形圓頂建筑,覆滿與地面相似的石磚,拱門內(nèi)側(cè)鑲嵌著精美的青綠色花卉馬賽克。在室內(nèi)中央,陽光無法觸及之處,一條墓石靜靜躺著,環(huán)繞著肅穆的寂靜。
“這才是你要找的地方?!?/p>
薩南得意地攤開手,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相比剛才那堆黃土,這座紀念17 世紀著名普什圖詩人的“拉赫曼巴巴圣陵”才是真正的景點。薩南剛剛核實過,我要找的佛塔遺址早在他父母出生前就被夷為平地了,在原址上建起了這座陵園,包括陵墓、清真寺和圖書館。
一時間,我無言以對——是否該輕信薩南從鄰居得到的證詞?
我寧愿任性地堅信,最初的荒涼墓地才是雀離浮圖的遺址。至少在那里,那些“不同尋?!钡耐炼堰€能讓我幻想為古塔的殘存。以那些扁石為基礎,我還能根據(jù)考古學家的復原圖,在想象中“第八次”重建那座通天塔。
然而,如果承認拉赫曼巴巴圣陵占據(jù)了佛塔的位置,就意味著雀離浮圖已徹底消失,連一個供后人憑吊的地方都沒有了。這感覺就像終于找到真正的曹操墓,卻發(fā)現(xiàn)那里早已變成一座安縵酒店——歷史的哀思與浪漫的想象,又該向何處尋求慰藉?
為了釋懷,我只能告訴自己,正如所有已逝的奇觀,雀離浮圖也是建立在更古老的廢墟之上。每一代人都在前人的遺址上建造,往往對腳下的歷史一無所知,或許也不需要知道太多。與其哀嘆后來的建筑“鳩占鵲巢”,不如將其視為前輩的“轉(zhuǎn)世”。這種視角或許能帶來些許安慰,使心靈接受現(xiàn)實:時間無情,任何奇觀都是曇花一現(xiàn),終將凋零,供養(yǎng)新的循環(huán)。
幾個月后,一個晴朗無云的日子里,一位同樣熱愛歷史且擅長資料分析的朋友來到白沙瓦,也去尋找雀離浮圖。所有線索將他引向幾排低矮的墓碑,距離我之前去的地方僅百米之遙。
那里,在一片裸露的黃沙地中,矗立著一棵古樹,樹冠遠比樹干寬,形如佛塔的剪影。樹干從中間分開,像冥想中的瑜伽修士的雙腿,穩(wěn)穩(wěn)地斜插入土中,保持著絕妙的平衡。樹冠如傘,幾乎觸地,在酷熱中投下涼爽的陰影。
在這蒼翠的巨樹下,一個男孩盤腿坐著,眼睛半閉,靜謐地融入斑駁的光影中,仿佛回到了兩千年前。或許,他也在等待一位“迦膩色伽王”?
只是,男孩身旁并沒有另一座小塔。
三
午飯后,我們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始建于1907 年的白沙瓦博物館。這座兩層的紅磚建筑是佛教藝術(shù)的圣殿,據(jù)說收藏了世上最精美的犍陀羅造像。
明亮的白色大廳貫通兩層,每根拱廊的立柱前都侍立著等身佛像。這些佛像中的任何一尊如果出展國外,都有資格獨占一間展廳,正如故宮的犍陀羅藝術(shù)展上那樣。然而,在它們的故鄉(xiāng),這些佛像沒有特殊待遇,幾乎毫無遮擋。
許多展柜是空的,驕傲地貼著 “中國展出中”的紙條。正是一個月前在故宮見到這些缺席的佛影,堅定了我來此尋根的決心。
此刻,時空以奇妙的緣分折疊收束在一起。
十歲以前,我?guī)缀踝弑榱吮本┧械牟┪镳^,有些甚至參觀了三四次。讓我不解的是,哈桑和薩南家境優(yōu)渥、見多識廣,卻從未踏足過白沙瓦博物館。
我的困惑很快變成了一個有趣又無奈的場景:他倆是東道主,我是游客,本應由他們講解自己的歷史文化,結(jié)果卻反過來——我變成了滔滔不絕的講解員,拋出亞歷山大、巴克特里亞、閻膏珍、嚈噠人入侵等一連串歷史名詞。他們則驚訝又疲憊地張開嘴,腦袋像我們的豐田卡羅拉一樣過熱了。
哈桑聽了幾句便若無其事地走開了,手機一直貼在耳邊,電話似乎永遠接聽不完。薩南卻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眼睛越來越亮。我每說一句,他就追問一句??上?,館員打斷了我的授課。我們來得太晚,距離閉館只有一個小時。
我匆匆按下快門,努力克服糟糕的布光,將藏品用存儲卡而不是腦海記住。回看照片,幾乎每張都有惱人的橫條頻閃,嚴重影響了畫面。
更大的遺憾是,我竟然漏拍了鎮(zhèn)館之寶——從雀離浮圖塔心出土的舍利函。
我只能安慰自己,也許,它根本沒有對外展出。
至此,我來白沙瓦的主要心愿已了,剩下的時間全交給哈桑。
下午五點,我?guī)缀踅钇AΡM。對于問候、周圍本應醒目的色彩和刺激的氣味,我都明顯遲鈍了許多。按慣例,我這時候應該回房休息,吃些清淡養(yǎng)胃的食物,趁著飯后的昏沉入睡,為明日的旅程積蓄力量。
然而,對于當?shù)厝藖碚f,一天才剛要開始。
太陽在無云的天空中傲立許久,終于像處理完所有事務的君王般側(cè)身躺下,微微闔起依舊熾熱的金眸。被太陽的威嚴目光壓制了一整天的陰影,開始從建筑腳下鉆出來,爬上斑駁的墻面,帶給人們降溫的許諾。
盡管還是悶熱,白沙瓦的人們已開始忙碌起來,提起輕盈的長衫下擺,支起寬大的攤位,把色彩與活力重新注入刺眼白光統(tǒng)治的街頭巷尾。
然而,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這兩周吸入了太多歷史的塵?!鼭夂竦姆萘窟€在阿富汗等我——我曾很期待白沙瓦老城,此刻卻提不起興趣。
“你說過,想去老城區(qū)看看?”
“是呀,我聽說那兒有很多漂亮的老房子……”
“確實有很多值得看的!”
哈桑的語調(diào)突然高昂起來,似乎終于回到了舒適區(qū),找回了自信與掌控感。之前在雀離浮圖和博物館,薩南的好學讓我很受用,哈桑卻心不在焉,最多只是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兩次。我原以為他對古代的榮光不感興趣,但現(xiàn)在看來,他無動于衷的,是那些遙遠且難以共情的輝煌。而那些觸手可及、充滿文化認同并與童年記憶緊密相連的場景,才是他的珍寶。
這讓我想起了初次歐洲之旅。看過巴塞羅那、佛羅倫薩和梵蒂岡那幾座所有旅行指南都推薦的教堂,我便審美疲勞了。雖然它們初見時震撼而精巧,但對于文化血脈里與歐洲宗教藝術(shù)并無太多聯(lián)系的中國人來說,很難引起深層共鳴。
從這個角度看,我與哈桑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收藏家,用感官和記憶充實著各自理想中的博物館。每次旅行,追尋驚奇,回味、感嘆不虛此行的景象,都是在挑選印證自己世界觀和價值觀的“藏品”。
在社交媒體上傳遞喜悅,或是熱情推薦目的地,并非完全無私的分享,實則是在尋找和篩選“有資格”參觀自己博物館的訪客罷了。
四
北京城的皇家住所是紫禁城,對應著白沙瓦的巴拉希薩爾堡。而在二環(huán)路沿線的西直門、德勝門、朝陽門、廣安門、右安門、永定門等舊城門,形成了明清時期的“凸”字型內(nèi)外城,與巴拉希薩爾堡東北方的長條形“白沙瓦寨城”相當,聚集著民居、寺廟和市場。
白沙瓦寨城至今留有十余座老城門,圍起一個歷史與生活交織的迷宮。我們請轎車在地下停車場小憩片刻,步行走進西側(cè)的“喀布爾門”,即刻便沉浸在傳統(tǒng)市場“喀薩汗尼巴扎(故事集市)”的濃郁香氣、鮮艷色彩和叫賣聲中。
千百年來,這里不僅是絲綢之路的重要貿(mào)易樞紐,更如其名,是口述歷史和文化記憶的寶庫。想象一下,駝隊滿載貨物穿行在繁忙的市場中,老練的商人心中既有真實的冒險,也棲息著虛構(gòu)的奇遇和傳說。交易間隙,旅客們在客棧、茶館和餐館中消暑解渴,有時當聽眾,有時充當說書人。他們將偶得的字句串聯(lián)成故事之珠,摻雜各自的際遇,傳給他人或帶到遠方。
我沒有時間在“故事集市”尋一位現(xiàn)代說書人。但一眼望去,古老的市場依舊生機勃勃,與時俱進。從傳統(tǒng)紡織品、香料到精美手工藝品、生活必需品和現(xiàn)代電子產(chǎn)品,老城居民幾乎能找到一切所需。但對于外國游客來說,喀布爾門旁的“滋味米飯”餐館才是必停之處。
初見這家店面,我就預感哈桑會停下。
“白沙瓦最棒的美食!”
門前是一口一米多寬的巨鍋,巴斯馬蒂米、鷹嘴豆、棗子、葡萄干、胡蘿卜和海量肉骨堆成了金紅色的山峰,挑戰(zhàn)著地心引力。肉塊明顯多于米粒,稱其為“肉山”再合適不過。攤販戴著發(fā)罩,如一位壓陣的大帥,手邊是一摞摞任其調(diào)兵遣將的瓷盤。他幾乎不需要鏟子或飯勺,只需用虎口把住盤子邊,往“肉山”里一插,手腕一扭,再輕抖兩下,油亮的長粒米飯和柔嫩的燉牛肉就穩(wěn)穩(wěn)遞了出去。
老饕們會點一根粗如手腕、長如小臂的大棒骨,端到店后的小餐室,找個紅色塑料凳靠墻坐下。吃法簡單又有趣:右手握住骨頭中段,懸在盤子上方,上下?lián)u晃,左手配合拍擊右腕,棉花糖樣的骨髓便會順勢抖落下來。
免費享用了美食,我們向東掠過坎寧安鐘樓、紀念廣場和馬哈巴特汗清真寺等歷史地標。繞過一系列曲折巷道后,哈桑終于在一條窄巷里慢下腳步。兩側(cè)的老宅將街道壓縮到僅兩三米寬,幾乎完全避開了陽光直射,成為寨城中少有的陰涼之地。三輪車和摩托車的喘息不見了,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孩子們清澈的歡笑聲和悠長的蟬鳴。
賽提家族的七座豪宅緊密相連,鬧市中自成一片寧靜的天地。這個顯赫的家族在19 世紀初遷至白沙瓦,從事絲綢、金屬、木材和茶葉等貿(mào)易,商業(yè)網(wǎng)絡橫跨歐亞大陸,遠至上海和海參崴。憑借巨大的財富、廣博的見識和回饋社區(qū)的精神,賽提家族打造了這個堪稱英屬印度時期建筑藝術(shù)巔峰的街區(qū)。
終于彌補了在拉瓦爾品第“三過宅門而不入”的缺憾,我穿過精雕細刻的木門,進入一座歷時49 年才完工的宅邸。地上部分主要為木結(jié)構(gòu),用作辦公區(qū)。每一寸門、窗、框架、柱子和拱門上都雕刻著復雜的花卉和幾何圖案,這種技藝已幾乎失傳。室內(nèi)裝飾著比利時進口的彩色玻璃,壁龕上鑲嵌著反射出萬千光華的鏡片。鋪滿天花板的馬賽克瓷磚上,盡是針尖細筆描摹的花草圖案。
地下室雖為磚石結(jié)構(gòu),卻勝似加裝了空調(diào),每個房間都有新鮮、涼爽的空氣流通。登上屋頂,不僅可以俯瞰老城街景,還能通過空中廊橋走到街對面的其他宅邸,將整個街區(qū)的屋頂變成一片寬敞的露臺。
我完全理解為什么哈桑帶我來這里。如果要找代表性的白沙瓦建筑,賽提之屋無疑是最佳選擇。它們的優(yōu)雅似乎永不過時,是兩個世紀前最精湛工藝的結(jié)晶,也是舊時精英地位和審美品位的象征。然而,七座宅邸中,只有一座改造成了博物館。其余六座未能跟上時代的步伐,陷入失修狀態(tài),如同玻璃罩中的永生花,成為孩子們嬉戲的背景板,游客和學者嘆息的紀念碑。
回到嘈雜和燥熱的街道上,我第一次認真觀察那些困在雜亂電線里的普通住宅。它們灰撲撲的,像幼童隨手搭起的積木,不在乎顏色、材質(zhì)和形狀是否和諧,只顧往上堆砌。“奇美拉”式的建筑隨處可見:底層是掛滿廣告牌的商鋪,二層是布滿裂紋和霉斑的雕花百葉窗露臺,三層是只抹了一面灰泥的紅磚墻,旁邊則是貼著大理石和玻璃幕墻的現(xiàn)代辦公樓。
每一層建筑仿佛從不同的時代風格中隨意抓取,拼湊成混雜的整體。這種樓房在南亞城鎮(zhèn)中很常見,體現(xiàn)了多元文化的融合,也揭示了城市發(fā)展的缺乏規(guī)劃。而在白沙瓦,這樣的現(xiàn)象無疑也與過去的動蕩息息相關(guān)。
我以前可能會將這種建筑視為落后的象征,帶著遺憾和鄙視忽略它們,直奔賽提之屋和坎寧安鐘樓這樣的景點。然而,當我欣賞過太多被人精心陳列、呵護并刻意與日常生活隔離的時空切片后,再回過頭看那些簡陋的民居,忽然意識到,它們雖然缺乏普遍意義上的美感,卻代表了一種妥協(xié)的生存美學。這些“忒修斯之船”屬于當下、此刻的白沙瓦,艱難而執(zhí)著地邁向未來,值得尊重和肯定。
我意識到自己有個習慣,總是浪漫化一座城市的過去,卻無意或故意漠視它的現(xiàn)在。我迷戀古城、遺跡和博物館,每到一個城市,總是優(yōu)先啟封這些時間的膠囊。而對于城市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面貌,我卻興味索然。
人們更容易被歷史的光輝或邊緣化的景象所吸引,不愿直面當代城市的真實狀態(tài)。對于追求美景和刺激的游客來說,庸常的當代景觀遠不如遙遠而值得尊敬的過去有趣,甚至不如那些印證傲慢與偏見的貧民窟迷人。
古今交輝的盛大舞會上,聚光燈要么照在超凡的藝術(shù)家身上,要么集中于弄臣和小丑頭頂。而城市真正的當代面貌,則像沒落的貴族一樣被忽視——既無法與璀璨的歷史相媲美,又被陰暗中的誘惑所掩蓋。
五
白沙瓦有現(xiàn)代化商圈嗎?年輕人晚上喜歡做什么?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只是我沒時間逛。至于第二個問題,哈桑賣了個關(guān)子,告訴我已有安排,然后送我回酒店休息。
九點多鐘,哈桑再次接上我,駛向西郊。車停在一條散發(fā)柔和琥珀色光芒的砂石路旁,這份昏黃帶來一種奇異的寧靜。穿過一道頂著鐵荊棘的厚重大門,眼前是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坪。石磚悠閑地隔開一步的距離,鋪出引向庭院中心的小徑。那里,高大的棕櫚樹圍繞著一座白色的雙層別墅。
燈光照亮宮殿式的建筑,在天鵝絨般的夜空下極具戲劇性。中央正門是新古典主義建筑風格,四根高大柱子支撐著三角形楣飾,莊嚴而高貴。赤陶色的屋頂與潔白的墻面形成鮮明對比,對稱的圓形陽臺和鏤空欄桿典雅中帶著秀氣,讓我想起美國弗吉尼亞的富人區(qū)別墅。
哈桑顯然與迎接我們的主人相熟,兩人穩(wěn)健地握手,緊跟著是親切地擁抱。我原以為這是哈桑的家,但實際上,這是他和朋友常來喝茶聊天的會所。門廊上擺放著柔軟的沙發(fā)和精美的幾案,還有許多傳統(tǒng)的編織床“查普拉”, 供客人躺臥享受閑暇時光。
作為虔誠的穆斯林,哈桑不飲酒。一壺熱奶茶、幾杯鮮榨果汁或軟飲,再加幾碟甜點,足以讓他和好友度過一個輕松愉悅的夜晚。如果是陪伴女友,這位精英子弟和世界各地的都市青年沒什么不同,可能會選擇時尚浪漫的餐廳或咖啡館,或者去大型商場購物和看電影。
一些富裕的巴基斯坦家庭擁有多處房產(chǎn)。除了主要居住的家宅,他們還會有專門接待賓客或舉辦聚會的“客宅”。家宅內(nèi)部裝修精美,提供高品質(zhì)的生活環(huán)境;客宅則更加大氣和正式,彰顯主人的地位和品味。這種安排讓主人在日常起居和社交活動間取得良好的平衡,既保證了家庭生活的私密性,又盡顯待客之道。
與哈桑的朋友們愉快交談后,我們前往他家的客宅。令我受寵若驚的是,哈桑的幾位堂兄弟和叔伯早已抵達,似乎專程為我而來。我與他們一一握手問好,參觀過擺滿整個側(cè)院的十幾臺中國制造的拖拉機,便在客廳落座。
客廳的布局讓我想起了拉瓦爾品第的諾曼家,墻邊放著軟墊,地上鋪著地毯。然而,不論風格還是用料,都如他們的社會地位和財富一般有著天壤之別。這個房間約有四十平米,裝潢采用經(jīng)典的黑金色調(diào),貴氣中透著深沉的力量感。家具的圖案和質(zhì)感各不相同卻和諧統(tǒng)一,呈現(xiàn)出多元美感。地毯的主色是玫瑰金,幾何花紋為咖啡色調(diào);靠墻的軟墊是黑色的,繡著淺金色的書法紋飾;墻紙主要是米白色,配有黑金色豎條和花卉圖案,使房間顯得明亮而輕盈。
晚上十點的白沙瓦依然悶熱,外頭活動幾分鐘就汗流浹背了。而一進入這間客廳,強勁的壁掛空調(diào)使室內(nèi)外有了奇異的參差感。
隨著更多哈桑的親友到來,房間里很快聚集了十五六位男性。巴基斯坦人,尤其普什圖人是非常重視家庭和家族的。我以為今晚只是和老表出來逛街,就隨便套了件T恤出門。沒想到,哈桑為我安排了一場最應該身著傳統(tǒng)服飾的家庭聚會,熱烈歡迎我的到來。
哈桑告訴我,這次聚會是兩小時前才通知家人的。我既驚訝又佩服,卻懷疑他在博物館就開始挨個打電話了。
每有長輩進屋,晚輩們立即起身迎接,微微低頭,右手放在心口表示敬意。長輩講話時,大家都認真傾聽,微笑頷首,絕不會有人插嘴打斷,直到他們告辭。
哈桑的兄弟拿來一套看家護院的重器,讓我開開眼界。誰知電壓不穩(wěn),非在這個時候搗亂,屋里驟然漆黑一片。
手機的閃光燈一盞盞亮起,照亮了身邊鎮(zhèn)定的面孔,又齊刷刷指向地毯上的陰影。哈桑的弟弟咧嘴一笑,迅速將沉重的凱夫拉夾克穿到我身上,扣好頭盔,拍拍我的肩膀說:
“兄弟,放心,你是這里最安全的人!”
明早要去阿富汗邊境。車程一個半小時,哈桑堅持要送我。
凌晨一點半,白沙瓦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零星的行人和車輛。車子駛向酒店,哈桑沉默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看向我,宛如一個終于等到父母下班的孩子,正將一張蠟筆畫笨拙地藏在背后,期待大人發(fā)問。
“老表。”
“怎么了?”
“你知道‘漂移’嗎?”
哈桑特意用中文說出“漂移”這兩個字,臉上浮現(xiàn)出狡黠的笑意,街燈在他眼中飛掠而過。我不難猜出他為何知道這個冷僻的詞語,只來得及確認安全帶已經(jīng)系好,便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壓在了真皮座椅上。
那一刻的白沙瓦,讓我想起深夜的北京。多數(shù)人已入睡,東三環(huán)中路到北三環(huán)東路的動脈終于暢通無阻,限速標志也有了意義。我記得凌晨從國貿(mào)下班回家的日子,公司報銷的網(wǎng)約車里,迷惘總會被呼嘯而過的轟鳴打斷。
有時,我會幻想自己坐在那些跑車里,玻璃幕墻上的格子間在余光中拖成白線,像電影里的飛船進入超光速,將一切拋在過去。那份伴隨巨響遠去的肆意,總讓我心生無望且無謂的羨慕。
寧靜的夜晚、寬敞的公路、咆哮而馴服的改裝車,加上交警的寬容,白沙瓦的年輕人得以暫時放下煩惱,享受幾個時辰的純粹自由。
我試圖代入哈桑的視角,把此刻的世界簡化成“直道”和“彎道”兩部分。直道的目標不是終點,而是接近下一段彎道的起點——可能是路口、橋墩,或是看似無路的死胡同。對漂移玩家來說,彎道不是阻礙,而是勇敢者的試煉。車手憑肌肉記憶和堅定信心,瞬間協(xié)調(diào)手剎、離合、方向盤和輪胎,優(yōu)雅地過彎,沖進注定迎來下一處彎道的直道。
只要心靈不踩剎車,任何道路都能無限延伸。
您瞧,我努力去理解和共情哈桑的興奮了。然而,慣性翻攪著我的腸胃,失控感讓我喘不過氣。我無法如哈桑所保證的那樣,迅速適應這種自由。
見我一臉苦相,哈桑起初還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笑得開懷,加緊施展他的車技。然而,看到我在座位上越縮越小、越滑越出溜,他手上原本行云流水的動作就變得僵硬,甩尾也愈發(fā)凝澀。
遠處有輛警車。
“今晚手感不好,下次吧!”他嘟囔著。
哈桑搖了搖頭,松開換擋桿,車子回到主路,駛向酒店。
我正準備開玩笑地抱怨兩句,卻注意到他那重歸平靜的側(cè)臉。剛才的幾分鐘里,哈桑似乎經(jīng)歷了我熟悉的情緒變化——眉目低垂,門牙隱回嘴唇,臉頰的線條一條條抻平。每當我狂熱地向友人傾訴我的興趣,對方卻敷衍點頭甚至打哈欠時,我也會像哈桑這樣,拙劣地掩飾尷尬與失落。
明知對方是好意,卻又無法給予真誠的贊美。
那些心思細膩而不會演戲的受惠者,肯定都苦惱過這個難題:如何掩飾真實感受,不讓那些神采飛揚的臉龐失望?
有了這樣的顧慮,我們在分享時,就會像哈桑尊重我的意愿,帶我去尋雀離浮圖那樣,優(yōu)先考慮他人的喜好,而非單純推銷自己的熱忱。然而,如果一個朋友對南鑼鼓巷向往已久——你是順著他們的意思去這種本地人不屑的景點,應驗意料之中的失望呢,還是不識趣地澆上一盆冷水,冒著他們不領(lǐng)情的風險,帶他們?nèi)プ约赫J為更能體現(xiàn)“北京特色”的地方?
六
兩個月后,哈桑和薩南要開學了,在北京轉(zhuǎn)機一天。
為盡地主之誼,我提前一周訂好了故宮門票,確保他們能順利參觀。和我到白沙瓦那天一樣,我們中午才見面。薩南依舊好學,顯然做了功課,扒著手指背出了大半的中國朝代。哈桑還是老樣子,沒怎么聽我講解,相機卻幾乎沒放下來過,看來還是挺中意這些樓閣的。
北京的秋老虎不容小覷。走馬觀花逛完故宮后,我們來到一家老字號清真烤鴨店,由我做東,擺出滿桌豐盛的菜肴。吃完“午飯”,已是傍晚了。作為導游,更作為朋友,我覺得自己還算盡到了主人的責任。
這時,哈桑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北京有現(xiàn)代化商圈嗎?年輕人都做些什么?”
幾天前,哈桑問過我是否認識喜歡開車的朋友。我和超跑圈子毫無交集,這個話題也就沒了下文。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把自己對歷史的迷戀投射到他人身上。
哈桑顯然喜歡現(xiàn)代、時尚,追求新潮與刺激。相比故宮,我更應該帶他去國貿(mào)、金融街或三里屯。然而,作為一個對夜晚商圈的炫目光華已經(jīng)厭煩的前白領(lǐng),我潛意識里排除了這些勾起惆悵的選項。
“老表,我們回旅館了?!?/p>
“不去逛商場了?”
“明早的飛機,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
哈桑和薩南同我握手擁抱,約定下次我到鄭州或西安時,由他們引路。到那時,我是初來乍到的中國人,而他們則是久居此地的外國人。
這樣新奇的組合,會發(fā)現(xiàn)怎樣的世界?
我已經(jīng)開始期待了。
(責任編輯:馬倩)